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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話 木相公

第十話 木相公

晏時心知自己處於劣勢,唯有掄著斧頭護住桑柔,繼而想起何栩臨行前贈予的隱身符,於是撕開咒符,背著桑柔一路逃亡。
何栩心憂晏時桑柔的安全,無心與之纏鬥,只是一個翻身,飛快地向樓梯口掠去!忽然間,只覺得一物破空而來,陰氣大盛!何栩不敢小覷,只是飛快地閃身避過,轉眼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晏時心知兇險,加快了腳步,突然間聽得一陣風聲鼓噪,轉頭一看,只見那道人手裡浮起幾張紙片,上下紛飛,一碰到地面,頓時變成幾條尖牙闊口的巨獒,一個個口角流涎,眼睛血紅,大有擇人而噬之勢!
明顏見得何栩遠去,低聲問道:「掌柜的,又要一件『柚袈蘿衣』,那不是又要拔那瀟湘柚子頭上的毛髮?上次見時已然不甚豐茂……」
魚姬聽何栩言明前因後果,也是嗟嘆不已,接過木指細細端詳,言道:「其實小栩此時最應該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師父瀟湘上人。」 何栩聽得魚姬言語,心頭浮起一絲希望,「師父?」
何栩應了一聲,轉頭看看工房,卻發現那門窗鏤空格后除窗紙之外又在裏面襯了一層油布,不由得有幾分奇怪,「晏哥幹嗎要把門窗封得密不透光啊,黑漆漆的怎麼做工?」
明顏已將菜肴送到桌邊,見斟了三杯美酒,嘻嘻一笑,「看來也少不了我的一杯。」 魚姬笑道:「說什麼呢,好像平日多刻薄你似的,生生叫人家笑話。」 明顏伸伸舌頭,人已經坐到了桌邊。
那僕役才爬將起來,又罵罵咧咧撲進人群,奮力擠回戰團,結果又是一聲慘呼,飛將出去!晏時擠到圈內,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驚!
何栩下手奇快,出招既准且狠,劍鋒過處,只聽慘嘶連連,不多時,那些巨獒已在誅邪劍下一一倒斃,黑煙消散,再無半點痕迹!
我是晏時。
晏時背著桑柔逃到林子盡頭,方才發現此地已到懸崖峭壁的絕路!
桑柔微微一笑,「其實一直以來,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希望上天垂憐,可以給我片刻光明,讓我看看相公的臉,此生也就無憾了,不過相公請了那麼多大夫來看過,都說沒辦法,只好作罷。」
驚慌失措下,晏時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回家,於是腳下生風,疾奔而回,到了家門外待妻子桑柔前來應門,就趁開門之際,從桑柔身邊飛奔而過,躲進了那間他最為熟悉,在裏面待得最久的工房。
那酒水一入杯中,頓時沙沙作響,隱隱泛起些細小透亮的水泡來,待到水泡浮出酒面消逝無蹤,一股甘酸生津的酸梅果香頓時沁人心脾。
聽得來人咯咯輕笑,似乎頗為熟悉,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許久未見的辟妖谷傳人何栩。
而後何栩猛地上前一步,推著大肚餓鬼踏進二樓的結界。果不其然,只聽呼嘯陣陣,懸挂的畫軸黑霧瀰漫,片刻之間前方聚集了數十隻山精鬼怪,一個個張牙舞爪,想要擇人而噬!
原來昨日傍晚,晏時應趙工頭之約去了三絕觀,等到了山崖大殿工地,卻發現空無一人,別說是趙工頭和其他工友,就連守夜的人都沒有,只是看到梁下掛著幾盞燈籠,忽明忽暗。
楚虞樓和三絕道人申道乾的所作所為卻是不可姑息!
「那時候我心中傷痛難當,加上眼盲,時常無理取鬧,只想這個撿我回來的男人心生厭倦,任我自生自滅。不料這個男人原來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縱使我如何無理取鬧,也依舊溫厚待我。有段時間沒有工做,生計艱難,他寧願自己不吃,也沒讓我挨餓,更出去接下石匠的體力活計,掙來微薄的工錢……」桑柔輕輕嘆息一聲,「我不解地問他為何要待我這低賤女子如此好,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說世上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還說他老家有一種野菊花,每每開敗之後,就會腐朽在原地,但到暮春時分,又會從腐朽之中開出好看的花來……再後來,這個男人成了我的相公,雖然我一直沒真正見過他的模樣,但沒了眼睛,似乎是比以前看得更為清晰了……」
何栩應了一聲,抱拳問道:「敢問這位嫂嫂這是何地?」
何栩陪著桑柔擇豆角,見她表情平靜,眉目之間卻是難掩凄苦,心裏也覺不安,想寬慰於她,又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來,就這麼相對沉默,心中輾轉,許久也沒擇出多少豆角來。倒是桑柔操持家務有道,便是目不能視,手指也是十分靈巧,不多時手邊擇好的豆角已堆成小山。
誅邪劍對常人而言不過是尋常木劍,理應不至於傷到常人的血肉之軀,何栩微微思索,已明白其中關鍵。申道乾浸淫妖法太久,遍體邪氣,與妖物無異,撞上這逢邪必誅的誅邪劍,自然難逃寶劍神威!
放下竹籃,桑柔又揚聲對工房裡忙碌的相公言道:「飯菜在門外的,趁熱吃了再去忙吧。」 這次依稀聽到屋內的相公隱隱應了一聲。
一時間慘呼聲乍響,周圍民眾也是驚呼連連,奔到岩邊一看,只見距離崖邊約二十丈的峭壁之上斜生著一段犬牙狀的山石,楚虞樓墜將下去,正好跌在那犬牙石上,石尖穿胸而過,自背後露出,死狀凄慘無比!
桑柔雙目失明,自然沒有覺察,聽何栩言語也是一驚,「是啊,為什麼要封起來呢?平日里相公總說在明光下打磨出的木器光澤最佳,晚上趕工出來的都算不得上品,今個兒怎麼……」
何栩這一破釜沉舟之舉,倒是使得許多人投鼠忌器。楚虞樓所言的木怪沒幾人真見過,面前這條人命倒是鮮活活的,稍有顧忌,也就不敢造次,唯有一小部分楚虞樓的手下在那裡虛張聲勢,只是此時反而沒幾個人應承了。
卻說當晚楚虞樓帶人前來尋桑柔,本想折辱一番再將桑柔賣回青樓,推搡之間將桑柔撞倒在地,傷及頭部,頓時昏厥過去。晏時不忍見妻子再受傷害,自工房裡沖將出來。他雖不諳武藝,情急之下以命相搏,舞動實心檀木製成的手足,便如揮舞著幾根粗實的木棍,一連打倒幾個惡奴。
桑柔心想相公今天大概是太過忙碌,也就不再打擾,轉身摸索去廚房,把預先留下的飯菜熱了熱,用竹籃裝了碗碟送到工房門口。她長期雙目失明,這深夜之中操持家務和白天也沒什麼區別。
這段時間,何栩也時常在外奔走,打聽誅邪劍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全無半點頭緒,偶爾回來也是長吁短嘆。桑柔唯有軟語寬慰,也事無補。
何栩認得那漢子正是當日在明州城中和自己動手的幾個潑皮之一,想來他口中所說的公子爺就是那姓楚的惡人。當時留下隱身符給晏時護身,便是考慮到那姓楚的可能會來找桑柔的麻煩,不料果真如此,唯獨沒想到此人居然如此能耐,可煽動這麼多不明真相的鄉民與晏時夫妻為敵!
柴門一開,只覺得一陣勁風撲面,似乎有人從身邊快速走過,接著工房的門呀的一聲被人推開,而後迅速關閉,接著工房內刀具叮咚,雕琢之聲鑿鑿作響。
何栩見她談吐文雅,倒不似尋常手藝人家的妻房,於是言道:「既然晏家嫂嫂如此說,那麼大恩不言謝,日後需要何栩的地方,儘管開口。」 桑柔聽得何栩言語,掩口一笑,「聽小栩姑娘言語,頗有巾幗英雄的豪氣,既然是江湖兒女,而今在這裏遇到,也就不要再加客套,桑柔痴長几歲,若是小栩姑娘不嫌棄,不妨姐妹相稱。」 何栩點頭稱是,「既然柔姐姐不嫌棄,今後叫我小栩便是。」
何栩不知桑柔已然知情,只想早點尋回誅邪劍。據晏時所言,那三絕觀頗為寬大,以山腰的老道觀的大殿為中軸線,兩邊皆是一干門徒的住所和課室,殿前為庭院廂房,供香客盤桓所用,大殿後的高樓乃是那三絕道人棲身之所。
晏時見顧掌柜在談生意,不好上去打攪,於是退在門邊等候。那青年公子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晏時,仿若見到污穢之物,皺皺眉頭,展開紙扇遮住口鼻,「老顧啊,怎麼你這店子什麼下九流的人都可以進來?」
這苑館雖為三絕道人申道乾一人居住,但修造奢華,不亞於官宅府邸,眼看前方三層高樓聳立,雕梁畫柱,好不氣派。樓外隱隱罩有一層紅光,想來是那妖道布下結界,若是自樓外入內,恐怕立刻就驚動了妖道,唯一的進口是那洞開的大門,想來裏面必定設有厲害的機關,大意不得。
何栩見到楚虞樓,心頭悲憤難當,扶定桑柔走到楚虞樓面前,伸指指向楚虞樓,厲聲喝道:「你這奸險小人,勾結三絕觀的妖道謀害晏時在先,煽動鄉民妄圖戕害桑柔在後,而今大家都看到我將桑柔從林中帶出,可有一人見過所謂的妖怪?你這潑皮草菅人命,有心陷眾鄉親于不義,還有臉在這裏口舌招搖?」
楚虞樓見形勢不對,正要隨口抵賴,卻聽得一陣咯咯的笑聲。
何栩依稀記得自己爬上堤岸,不知何以會到了這裏,下意識地走出門去,正要和那少婦打招呼,少婦已然轉過頭來,說道:「姑娘醒了?」言語輕柔,說不出的溫婉。
何栩見得此物,不由心頭竊喜,手中捏了個法訣,左手暴長數尺,一把扣住那畫卷中大肚餓鬼的脖子,勁力急吐,清叱一聲,已將那大肚餓鬼從畫軸之中扯將出來!
那三絕道人申道乾本是何栩同門,為人急功近利,心術不正,其功力在昔日辟妖谷門人中也算出類拔萃,若非一早被瀟湘上人看穿他的心性,已將其逐出門牆,原本也是傳承瀟湘上人衣缽的不二人選。
晏時大氣也不敢出,只是蜷身灌木叢中瑟瑟發抖,不敢再看,卻聽得那三絕道人唾了一口,「本想拿這賤民來祭道爺的神獒,不想卻這般不濟!」 而後聽那楚虞樓介面道:「然也,這死窮鬼倒是死得乾淨,躲了那零碎苦頭。算了,道兄且隨楚某回去,待楚某多敬道兄幾杯,算是酬謝。」 而後兩人轉身離去,也不知那道人施了什麼法術,一旁來回走動嚎叫的巨獒頓時消失不見!
晏時聞言喜出望外,心想買料所得至少也有六七十余兩,有這六七十兩,也好將現在住的房子買下來,添置些物事,將來有了孩兒,也不至於像現在一般拮据度日,於是點頭應承,立下字據,取了畫卷,說定時候顧掌柜差人送來木料,就可以著手製作。
紫檀木得來不易,這些細碎木屑也帶著濃濃木香,是製作檀香的上好材料。那些木質密實較重的細木屑乃是檀香木木心部位所出,賣與制香店作為製作檀香的原料,也可幫補家計,只是需及時密封,若是走了香氣,只有淪為灶房引火之用了。兩人連掃了兩簸箕木屑,用麻袋裝盛,小心密封。
桑柔微笑道:「看了這麼多年,還看不夠么。」說罷卻有些羞澀,下意識轉過背去,就聽一陣輕微的器物摩擦聲,而後便籠罩在一股濃烈的檀木香味之中,想來自己的相公正坐在床邊。「你啊,又忘了把工具袋取下來了,別又像上次一樣,背著袋子找袋子。」桑柔聽覺很靈敏,也早習慣了自家相公忙碌起來有事丟三落四的性情,柔聲嗔道。
這一帶素來有三絕觀坐鎮,便是真有妖怪,也被那三絕道人納為羽翼加以約束,少有在外現形之說,這等時候突然聚集了這麼多鄉民一起呼喝壯膽圍堵捉妖,實在是咄咄怪事!
楚虞樓暗自欣喜,繼而高聲喝道:「這妖女來路不明,不是咱們明州人氏,咱們明州的事用不著外鄉人管!」
魚姬笑道:「這酸梅釀最適合伏天享用,消暑去燥,最是適宜。」 明顏看看手中的杯子,不解道:「掌柜的為何選擇藤木杯,而不用銀杯、玉杯、銅杯,不是更為涼快么?」
申道乾自離開闢妖谷便來了這明州,以昔日所學精深法術在當地闖下三絕道人的名頭,更勾結當地權貴,修建三絕觀,廣納信眾,受世人香火禮read.99csw.com拜,手下門人何止三千。原本也算功成名就,但申道乾心中對辟妖谷的憤恨一直揮之不去,尤其在見到身佩誅邪劍的何栩時,更是憤恨不平,於是在何栩乘舟渡湖時暗下毒手,驅使湖中精怪鑿穿小舟,打算奪取代表辟妖谷傳人身份的誅邪劍。
桑柔苦笑一聲,沉默許久,開口言道:「姓楚的雖是個潑皮,但所言非虛,我沒有遇到相公之前的的確確是風塵中人。我自幼家貧,五歲便被賣入東湖銷金舫,被老鴇看中,聘請專人教授我琴棋書畫,有心要把我栽培成銷金舫的搖錢樹。」
「柔姐姐莫要進來!」
何栩輕身功夫絕佳,不多時奔上山巔,只見前方一片密林外已圍了不少人,嘈雜中還帶著聲聲犬吠,想來那楚虞樓處心積慮要將晏時夫婦置於死地,非但煽動不少鄉民,連獵戶巡山的獵犬也牽來不少!
晏時不敢動彈,卧在原地估計那兩人去得遠了,方才從藏身的灌木叢里爬出來,站直身軀卻覺得腳下虛浮,只道是受了驚嚇腳步不穩,不料轉身一看,卻見那地上伏著個人,走上前去一看,只見一塊尖石穿胸而過,自那人的背心冒了出來,鮮血早汩汩流了一地!
當日與申道乾湖上鬥法,何栩並不知曉其來歷,這般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尋覓。誅邪劍是世尊所贈,而今遺失,若是不能尋回,無顏面回師門恩師座前,每每思慮至此,就心中難安。雖桑柔晏時夫婦時時勸慰,也難解心結。
申道乾見得這等景象不由也是一驚,心想瀟湘柚子那個老不死的當真對這丫頭偏心,連護身用的金絲柚盾都傳給了她,有這金絲柚盾,自己的五頭怪蟒只怕不能敵,於是立刻長嘯一聲,勒令五頭怪蟒回體!
桑柔眼盲之後聽覺分外靈敏,更何況晏時、何栩言語之間情緒激動,不知不覺放大了聲音,那工房與堂屋只有一道薄牆,哪裡得住她的耳朵?隔牆聽得這番言語,桑柔早已五內如焚,悲戚萬分……
楚虞樓見神情獃滯的桑柔越來越近,莫名地覺著有幾分恐慌,尤其是桑柔的雙眼一直死死盯著自己,更是沒來由地一陣惡寒,不由自主地轉頭看看。背後只是空曠的懸崖,哪裡有什麼教人覺得不適的物事?
「相公,天晚了,還是先歇息,明日再趕吧。」 工房內忙碌之聲不絕於耳,只是沒聽到晏時應聲。
何栩勉力推開人群,便聽有人高聲言語,原來那楚虞樓正立於山崖邊的一塊大石之上,字字鏗鏘,卻是煽動鄉民點火燒林!
桑柔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挑亮燈籠掛在檐前,又柔聲道:「相公還沒吃飯吧,我先把飯熱熱。」 工房內依舊無人應答,只聽雕刀遊走,木屑簌簌而下的細微聲響。
何栩勉力爬起身來,走到窗邊,外面也是個尋常人家的小院,圍了籬笆,種了些豆角之類的菜蔬,一個角落豢養著幾隻雞鴨,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少婦正在拋撒小米餵食家禽。廊前的紅泥爐灶上煨著一個瓦罐,未開的罐口浮動著陣陣白色水汽,微風捲來一股香味,卻是雞湯的鮮香氣味。
桑柔原本想進屋確認那木像果真還在,聽何栩聲音有異,心裏更是驚惶,「出什麼事了?」
有誅邪劍在手,何栩如虎添翼,眼光流轉之處,已可以看見影影綽綽的巨獒身形!
原本已驚惶不安的桑柔聽得這般齷齪言語,頓時臉色慘白,身子顫抖,雙手在四周摸索,想要逃出這一陣陣刺耳的笑聲,但是雙目失明的她哪裡可以逃出這層層的圍困,一時間種種污言穢語充斥在她腦海之中,幾乎使她瘋狂!就算是捂緊耳朵,那陣陣恥笑聲也在心頭不斷轟鳴,不斷放大!
看到妻子全無驚異恐懼的表情,晏時明白,她到底是知道了,心中酸楚難當,卻不知如何向桑柔言表。
桑柔知道是自家相公又在星夜趕工,關上房門走到工房外柔聲言道:
桑柔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逐漸適應這許久不見的光亮,伴隨著劇烈的頭痛,眼前漸漸顯現出幾抹桃紅!
桑柔見相公和何栩都出門辦事,於是關好院門,回房歇息。
那群歹徒見寶劍到手,也不在乎何栩是生是死,紛紛破浪而去,向主子邀功請賞去了。
何栩回來之後,語氣頗為不忿,桑柔一問之下才知道昨晚何栩連夜趕去明州城中找到琅琊堂的顧掌柜,那畫軸中人原來是三絕觀的觀主三絕道人申道乾。
「小栩來得正是時候,我這酸梅釀剛好開封,正好請小栩品一品新酒。」魚姬說罷挽袖攜起銅壺,從那細細的壺嘴裏斟出一道細細的淺紫色酒水,傾入三隻淺黃色的藤木酒杯。
這天,何栩傍晚才回返,見晏時在收拾墨斗、木刨等工具,似乎要出門,於是開口問道:「而今天色已晚,晏哥還有事要出去么?」
那人哼哼唧唧爬將起來,晏時定睛一看,正是適才在琅琊堂看到的巨富楚虞樓的僕役之一。
魚姬點點頭,「既然晏時托體于木人,辟妖谷中水土皆有靈性,只需將這斷指帶回辟妖谷培植,必可令其生根滋長。待到植株長成,倘若晏時對這世間仍有羈絆,散失在大千世界的魂魄必定會被此木吸引而至,返魂並非無望。倘若他還心系桑柔不忍離去輪迴轉世的話,少不得還要向瀟湘上人索要一件護身的『柚袈蘿衣』,否則也是枉然。」
晏時是個老實人,連忙說道:「不好意思啊顧掌柜,近日一直在下雨,只有先做的這十個干透了,另外的還在架子上乾著……要不我先把那一兩銀子退給掌柜的。」說罷伸手自懷裡掏出錢袋。
而後那五頭怪蟒同時掉轉頭來,長嘶一聲,只見五道黑氣噴射而出,直取何栩面門!
晏時沒想到與楚虞樓在街頭鬥毆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妻子和何栩,忙上前拉開戰團,下意識地護住桑柔與何栩,對楚虞樓言道:「有話好說,小人|妻子、小妹無意得罪了楚大爺,小人代她們賠禮道歉便是。」
「我還有一點事,你再休息一陣吧。」晏時的聲音未絕,人已步出門外,聽聲音走向,似乎又去了工房那邊。
桑柔一邊幫晏時拂去身上的木屑,一邊開口言道:「適才三絕觀的趙工頭來了,說前些時候一起修的大殿橫樑有些問題,明日就要點香上頂拜魯班了,需得今晚弄好,才不會耽擱明天的活計。我本要他吃了飯再去,他卻怕人家等得著急……」
「木相公?」明顏聞言稱奇,不覺提高了聲調。
這一干鄉民祖祖輩輩在這片土地生活,把籍貫傳承看得極重,普遍排外,楚虞樓這挑撥之言倒是說到這些人心坎里去了。殊不知那楚虞樓也非明州人氏,只不過這些年來在明州聲名鵲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以他說的言語,一干鄉民倒是全聽進去了,一時間人群鼓噪起來,更有不少楚虞樓的心腹僕役在地上撿起石頭擲向何栩,呼喝驅趕,惡言相向!
明顏無精打采地倚在不當曬的角落裡打盹兒,魚姬也伏在櫃檯前,雙目似開似閉,忽然間聽得門前竹簾輕響,下意識地起身招呼:「客官裏面請啊。」
不料那楚虞樓練過幾年功夫,糾纏之間扯過斧頭剁掉了晏時的右手食指,雖然被晏時劈手奪過斧頭,仍在呼喊吆喝,躍躍欲試。
這一次,晏時沒有再躲閃。
事情要從當日何栩在東湖遇到三絕道人申道乾說起。
「你居然把五頭怪蟒養在自己身上?!」何栩面色一變,橫劍胸前。而那申道乾怪眼一番,右手寄養的五頭怪蟒又朝何栩飛襲而去,雖被何栩及時避開,位於何栩身後的供桌早已被抽得支離破碎!
她醒來之時,發覺自己伏在一張雕刻得十分細緻但樣式卻十分樸實的木床之上,屋子整潔而簡樸,傢具都是溫潤的黃楊木所制,散發著原始的木香。
淚眼婆娑之中,天光大亮,晏時附身的木人面龐在這片炫目的亮光中漸漸褪去木質的顏色,點點磷光漸漸歸於虛空,唯有那關懷備至的神情深深銘刻在桑柔心中,而桑柔的心似乎也永遠停在了天亮這一刻!
何栩雖是吃驚,但應變奇快,一連三個側翻閃過那五條蟒蛇的突襲,一縱身退到供桌邊,只見那申道乾滿臉獰笑,得意非常。
何栩見她雙目含淚,身子微顫,情緒頗為激動,也猜到了七八分,放下手中的豆角,伸手握住桑柔的雙手,「柔姐姐,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收!」
晏時上前和顧掌柜打招呼,協同幾名力夫把原木搬進工房,仔細碼放規矩。
晏時面色鐵青,緊緊擁住桑柔的身子,對那恬不知恥的楚虞樓怒目而視,「楚大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休要口舌招搖,毀人清譽!」
何栩閃身避到大肚餓鬼身後,左手依舊牢牢扣住大肚餓鬼的後頸,右手匕首順勢在自己的左臂拉劃一下,匕首的邊鋒上已染上自身的鮮血。
何栩下意識走進工房,四下打量,問道:「柔姐姐,那尊檀木雕像不見了,莫非晏哥已經完工送去交貨了?」
何栩也不好相問,不過細細想來,那潑皮所言應是不虛。桑柔文質彬彬,溫婉有度,縱然眼盲,但平日也可提筆描畫,怎麼看也不像是尋常人家出身。但其心性氣度卻全無風塵味,要說她曾在湖中畫舫賣笑為生,何栩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
「這個……」晏時面露幾分難色,似乎是心有顧忌,沉吟半晌岔開話題:「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只是她胡亂畫的,倒叫顧掌柜見笑了……不知道剛才顧掌柜接待的是哪家的世家公子,端的好大派頭。」
桑柔微微點頭,言道:「就算在家做,也得先吃飯啊。」說罷摸索著走向廚房,晏時本想跟去,見何栩上前一步扶住桑柔,心想有何栩這手帕交陪她,也好散散心,於是和何栩交換了一下眼色。何栩自然心領神會,開口言道:「柔姐姐,我幫你擇菜。晏哥先去忙吧,一會兒就有吃的了。」
待到筋疲力盡,何栩不但誅邪劍被來人奪了去,背上也負了傷,緩緩沉向湖底。
她自入此樓,到成功取回寶劍,感覺不過一兩個時辰,進來之時尚是午時,此時看天色,居然夜已過半,接近二更!想來是這高樓之中設下的結界所致,使得她渾然不覺外間變遷,若非廢了申道乾一身妖法,只怕此時還渾然不知!
雖然現在桑柔還不知情,時間一久,如何隱瞞得下去?一想到妻子從此無依無靠,晏時就心中悲痛難安,全化為木漿滾滾而落!
晏時聽得妻子言語,方才相信妻子當真沒事,稍稍放寬心,「那就好,反正我在顧掌柜那裡接了一筆大生意,今天就會把木料運來,我就在工房裡做,不用出門。」
楚虞樓雖不甘心就此放過,無奈何栩身手了得,不敢造次,恨得鋼牙咬碎,尋思如何整治這對夫妻。
那木人遍體烏黑,溫潤光滑,歷經無數次細心打磨,全無半點瑕疵,只是始終沒有雕刻頭臉,大概是晏時眼見畫軸上的黑臉道人面相頗為兇惡,所以特意留在了最後。
背上的傷口已被處理妥當,但是動一動還是會很痛。
楚虞樓見得何栩,惡向膽邊生,指著何栩對眾人說道:「這妖女和那木怪是一夥,大家不要受她迷惑!倘若真如她所言,楚某為何還要捨出這片林子?這林里的木料雖不見得如何珍貴,至少也值個數百兩,如非為了除妖,楚某何必拿自己的銀子燒著玩?」 此言一出,一干鄉民不由嘩然,都覺得楚虞樓言之有理。
何栩心想,這個臭道士收藏了這麼多山精鬼怪在畫軸之中以供驅策,貿然上前,進到樓梯外的結界之中,那些雜碎妖怪全都湧上來,倒是不易打發,要是驚動了妖道,倒是壞了大事,於是暫時停留樓梯之上,思索如何衝過此關。
那楚虞樓見何栩也到了近處,心中更是發慌,耳邊充斥著桑柔的笑聲,心驚膽戰,不覺又後退了九九藏書幾步。
何栩聽得這些言語,不寒而慄,昨日見那潑皮還算人模人樣,不想卻是這等禽獸不如,便是以往收服的凶魔惡妖,都不比這等寡廉鮮恥的凡人恐怖!
桑柔也舒了口氣,「原來如此,鄉野地方難免有這些小東西。那木像沒被咬壞吧?」
晏時聞言連連搖頭,脖頸的關節咯咯作響,「小栩也知娘子雙眼已盲,若是我就此離去,她日後何以為生?」言語雖是木訥平穩,一字一句,但字字苦澀,撕心裂肺之痛溢於言表。何栩雖知他依附木人留在人間並非良策,卻無法回絕晏時的聲聲求懇,唯有答應暫時替他隱瞞此事。
桑柔也不去打擾,轉身回房,而今相公回來了,桑柔心裏總算安定了許多,不再像先前一般惴惴不安,不多時便進入了夢鄉。
這樣僵持了一夜,屋裡的哭聲漸漸停了,晏時生怕妻子有事,正趴在窗口張望,卻聽房門「呀」的一聲打開,桑柔立在門口,雖然雙眼紅腫,卻勉力維持平靜。
何栩的目力本就不差,只見那木人再次揭開覆蓋在身上的油布,又扯過袖子拭了拭雙目流下的白漿,檀木香氣更為濃烈。
只見申道乾面目青紫,原本持劍的右臂全然籠在一片黑霧之中,而自那片濃墨也似的黑霧中探出的物事卻盤旋扭曲,猶如蛇身,表面粗糙起棱,帶有不少利刃也似的小角,席捲而至之時尖端乍然如分裂成五條兒臂般粗細的蟒蛇,一個個張口吐信,獠牙凸現,一時間腥氣大盛!
何栩點頭稱謝,魚姬自櫃檯後面的冰鑒夾取不少冰塊置於一個小木桶里,接著又從冰鑒的裡層取出一隻緊口平底銅壺,埋在裝滿冰塊的小木桶中,待到木桶放在桌上之後,已然隱隱現出些水汽,桌子周圍頓時涼快不少。
那少婦輕聲言道:「姑娘不必多禮,那般情況之下自當援手,莫要再提什麼恩情。我姓桑名柔,我家相公名叫晏時,是當地的一個木匠,現在去三絕觀做工去了,想來也快回來了。」
晏時面上一紅,露出幾分欣喜,「不瞞顧掌柜,那是我那娘子描的圖樣,然後我再翻到木模上。」
桑柔覺得今天的晏時處處透著古怪,心想必然是這些日子做工辛苦,尋思要弄點東西給他補一補,於是也起身梳洗,走向廚房。路過工房門口的時候桑柔忽然踢著個什麼東西,差點摔著,俯身一摸,卻是那個竹籃,裏面的碗碟都已打翻,冷了的湯水飯菜撒了一地。
桑柔微微搖頭,神情凄苦,「一直以來,都是以所學的歌舞詩畫娛人,雖然頗受眷顧,但我也知道早晚逃不掉和其他姐妹一般操持皮肉生涯的宿命,所以一直克勤克儉,攢下銀錢想要贖回自由身,眼看數目將滿,脫身有望,不料卻在四年前遇到了那姓楚的潑皮……」
向晏時問清三絕觀中布局,何栩飄身出門,腳下生風,一路飛奔而去,卻未覺察到桑柔立於工房與堂屋的薄牆后淚水涔涔而下!
桑柔拿了掃帚前去工房打掃白日里打磨掉下的木屑,何栩自然不會閑著,於是掌了燈火,也拿了掃帚前去幫忙,進得工房,就聞得木香撲鼻,溫和潤澤。
「嫂嫂小心。」何栩見廊邊靠著根細棍,想必是少婦平日探路之用,忙拾了過來遞到那少婦手裡,問道:「嫂嫂夫婦不知如何稱呼,他日何栩也好報答兩位的救命之恩。」
顧掌柜打發幾個力夫先走,臨出門前叫住晏時,再行拜託客套一番,言道:「昨日你走之後,姓楚的突然去而復返,向我打聽你的事情,那人不是什麼好人,你可得多加小心,莫要開罪於他。」
何栩讚歎連連,仔細觀摩,當看到那木人背後的木劍之時,不由一陣驚呼。——那木劍與她多日前遺失,一直遍尋不著的誅邪劍極為相似!
何栩眉頭緊皺,卻無法不動容,伸手攬緊桑柔的肩膀,「早知那潑皮如此喪心病狂,昨日就不該手下留情……」
晏時抱著桑柔,揮臂推開人群,何栩緊跟其後,將一干無聊閑人甩在身後。
隱隱聽林外的人群呼喝吆喝,說要放火燒林,晏時更是悲憤交加。四下草木豐沛,倘若當真付之一炬,自己固然魂飛魄散,就連妻子桑柔只怕也會在這山火之中香消玉殞。
那木人也不躲避掙扎,只是雙手抓住何栩緊扣咽喉的右臂搖撼,雙目流淚,面帶求懇之色。
那木人扯過油布,再度覆蓋在自己身上,不再動彈。
「好酒。」何栩掂起藤木酒杯,微微讚歎。
何栩嘆了口氣,心想這位姐姐當真是身世坎坷,「在這世上行走,誰都有過去,柔姐姐不必耿耿於懷。」
何栩緊扣大肚餓鬼的左手忽然變抓為掌,將大肚餓鬼朝前一推,那大肚餓鬼脖頸一松,又見前方許多妖魔,本能地張開大嘴,只聽一陣抽吸之聲,已將一干妖魔統統吸進腹中!
「我沒事了。」桑柔極力擠出一絲微笑,「天亮了,該做飯了,你還要去上工,不可以餓肚子。」 晏時搖頭道:「今天不去上工了,我就在家陪你。」
這般白日天光想要潛入倒是不太容易,何栩躍身入觀,抓住兩個掌管掃灑的道童,打昏一個扒了道袍,穿在自己身上,而後拿匕首頂住另一個道童后腰,逼他前面帶路。
何栩三人出了城門,見桑柔的情況也無法步行回家,於是雇了輛驢車返回家中。
何栩雖入門時間不到二十年,沒與那申道乾打過照面,不知道其中的淵源,但她天資聰穎,得瀟湘上人傾囊相授,早已繼承瀟湘上人衣缽,是以這等鬼祟伎倆倒是害不了她。人一入水,何栩驅使誅邪劍格殺水中精怪,卻不料接踵而來的還有數十名精通水性的刺客!
晏時本為趕工而來,而今四下無人,自然有些不安,突然間聽得一陣狂笑,新砌的牆後轉出兩個人來,一個身著白色道袍,面如鍋底,看形貌似乎就是那畫軸上的三絕道人申道乾,而另一人衣著考究,神情囂張,正是當日在明州城中與何栩相鬥的巨富楚虞樓!
每到這一節氣,總是炎熱氣悶,空氣中似乎也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熱量,讓人思維凝固,偶爾聽到外面有女人打罵孩子的聲音,便知道隔壁經營被褥棉料生意的老闆娘又在拿自己娃兒撒氣,起因大概也是因為天氣轉熱,少了生意,心情煩躁的緣故。
那酒水入口全然不帶勁頭,甘香馥郁,只是冰涼入骨,進喉之後,卻如瞬間融化的冰山一般,忽地轉出一抹溫厚,全身毛孔頓開,立即出了一身微汗,感覺體內的燥熱都隨汗水排空一樣,說不出的受用。
「你果真是晏哥?」何栩低聲問道,心中也極不好受。昨天傍晚晏時離家時還生龍活虎,不想一夜之間竟然成了依附於木人的孤魂野鬼!那木人點點頭,脖子關節處發出隱隱的摩擦之聲,神情激憤悲苦。
晏時包裹里放了十張烏漆描金木盤,卻是前些日子城裡木器店「琅琊堂」的顧掌柜訂的貨,而今就趁趕集的工夫給他送去。晏時平日擔心妻子雙目失明行動不便,而今有何栩陪伴,倒是放心不少,於是與兩人分手,約定在城門茶樓相會,便自行送貨去了。
晏時微微思索而後言道:「看這畫軸,人體部分可以用五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雙手雙足可另取兩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鑲嵌,只要收口做成內卡,處理妥當,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來。至於這身寬大道袍嘛,本來就是白色的,若是用紫檀油白豈不暴殄天物?與其做成死物,不如購置上好的絲絹縫製一身道袍穿在這木像身上。那三絕觀新修的大殿我也曾在裏面幫工,知道地勢立於山崖之上,山風凜冽,若是道袍可以隨風舞動,豈不更加貼切入神?」
「以往在銷金舫也見過不少尋歡客,卻不知道那個姓楚的……他不是人,是一個禽獸不如的惡鬼……」桑柔的語調變得急促而驚怖,「我在小舫上不斷逃避,但怎麼也逃不掉,那潑皮用鞭子抽得我一身是傷,還用手掐我的脖子,直到我暈了過去……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她唇角抽搐般抖了抖,「我只覺得全身都疼痛,就連後背都覆蓋著一大片被燭火燒出的燎泡……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比一隻最低賤的牲畜都不如……那姓楚的躺在那裡睡得正香,我心裏很恨,不知從哪裡來的膽子,撿起地上的發簪,朝著他袒露的胸口插下去!」
臨行之時,魚姬自櫃檯后取出一隻翡翠瓶交與何栩,言道:「這瓶里的酒水有凝神聚氣的神效,待檀木長成,不妨以這酒水澆灌,不無裨益。」 何栩點頭稱謝,拱手告辭,不多時腳步如風,已去得遠了。
依稀之間聽得腳步聲響動,知道是晏時忙完回房了,翻身正要起來,卻聽晏時低聲說道:「你——睡——吧……我——就——想……看看你。」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和平日里不太一樣。
何栩也感覺出那木人並未用力,見得這般情狀不由心生狐疑,雖然左手雷咒未解,扣住木人咽喉的右手卻漸漸鬆了開來。
三樓是一個凈室,擺的只是尋常生活用具,東面牆上有一供桌,牆上懸的正是何栩遺失的誅邪劍!
正在言談之間,突然見街上幾個閑漢奔走而過,一路吆喝:「打架了,打架了!」
桑柔觸到的是一隻過於光滑硬韌的木手,而後她緊緊擁住了自己的丈夫,擁住那個沒有心跳,沒有血肉,卻依舊帶著牽絆和不舍,瀰漫著檀香的木人身軀。
街邊一個閑漢看得起勁,起鬨戲道:「哎喲,原來世上還真有人戴綠帽子戴得這麼舒坦的——」話音未落,痛呼連連,臉上多出一個手掌印。
何栩出門扶住桑柔,有意識將她引去堂屋,「柔姐姐放心,我看過了,木像沒事,等會兒我去放上兩個鼠夾便是。」
申道乾面色一變,聽得何栩冷聲言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就此封劍退隱,今日就暫時放你一馬!」
楚虞樓右邊臉上冒起一隻紅艷艷的手掌印,正氣急敗壞地吆喝下人上前!
明顏微微點頭,言道:「想來不久之後就可以救回晏時,桑柔也可恢復正常,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日後相互扶持,此生也不算難挨。不過話說回來,自我跟隨掌柜的在這萬丈紅塵廝混以來,見過不少負心忘義之輩,對盲妻不離不棄的木相公倒甚是罕見。」
「你說什麼呢?!」何栩怒不可息,又要上前。
申道乾哪裡肯放過?挽劍橫削直取何栩咽喉,本以為可將何栩格殺當場,不料何栩只是將頭一偏讓了開去,與此同時誅邪劍直拍申道乾持劍的右腕,申道乾只覺得手中一麻,那原本緊握的利劍早已脫手而出,釘在牆壁之上尤自微顫!
當日晏時被天光所照魂飛魄散,何栩曾用「斂魂符」收得些許殘存的魂魄,暫用法術定在當日晏時被楚虞樓砍下的那節木指之中,卻無法收回其餘已然消散無蹤的魂魄。
何栩確認樓中無人守衛,閃身入內,只見一個正方的大堂,堂中擺設考究非常,大堂中間光潔地面上嵌了一個巨大的鐵八卦。何栩指尖拈了一枚小石子,彈射入那廳堂之中,只聽一聲轟鳴,石子已碎成微塵,散落於地!何栩見狀冷笑一聲,難怪這裏無人守衛,原來一早布下了玄門之中的五雷陣。倘若有人誤入此陣,陣勢發動,則可驅使天雷將來人轟成齏粉,魂飛魄散。
晏時本不愛看這熱鬧,但先前約了妻子和何栩在東城門的茶樓會面,於是隨著人潮擠了過去,一路上聽到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言語:「哎呀,打得可厲害了,那姑娘的身手……」
敵手見面,分外眼紅,兩人斗在一處。都是辟妖谷門下出類拔萃的弟子,一時瑜亮,難分勝負!兩人對拆了百余招,依舊不分上下!
在人群中間的戰圈裡,何栩正護住他那驚慌失措的妻子桑柔,對楚虞樓身邊那幾個如虎似狼的僕役打手拳打腳踢,https://read•99csw.com佔盡上風。
何栩微微嘆了口氣,「數月前小栩在明州東湖遊歷之時被對頭暗算,受了重傷,幸虧被一對夫婦所救,木指便是那相公留下的。」
何栩舒了口氣,心想這次總算僥倖過關,卻不知道三樓又是什麼在等待自己。她扯過半截袖子,將左臂的傷口紮好,右手緊握匕首,小心走上樓梯。
晏時先前曾聽顧掌柜說過這楚虞樓有可能與自己過不去,狹路相逢,自然心生戒備,但對方也只是兩個人,理應不必害怕。晏時見狀轉身,想要離去,卻聽得那三絕道人陰惻惻地說道:「想走?只怕你來得去不得。」
那大肚餓鬼拚命掙扎,但被何栩扯出結界之外,縱然張大血盆大口,也是奈何不得何栩半點。
此陣雖然威力無窮,對她這辟妖谷傳人卻不值一曬。她辨明方位,腳踏七星,在堂中迂迴而行,避開死門,自生門穿出陣外,到達五雷陣盡頭的樓梯處,右手一揚,一張咒符脫手而出,封在堂中間的鐵八卦之上,只見火花飛濺,「噌」的一聲,鐵八卦一分為二,以後也只是兩塊廢鐵而已,無法再起陣害人。
魚姬笑而不語,何栩掂起藤木杯仔細打量,言道:「小栩猜想是因為藤木杯更能鎖住酒水的溫度,不似銀杯、玉杯、銅杯瞬間就將冰酒的溫度轉移開去。」
桑柔聞言,不疑有他,便隨何栩一起回堂屋裡,尚有不少家務活計需要操持,也就如平常一般忙碌。
而後的個把月里,晏時便在工房之內擺弄那些紫檀木料,按計劃所定,逐漸琢磨細化,初時還只是粗糙的模子,到後來接上手腳等部件,初具規模。
在工房的晏時聽得呼喊,忙走出屋來,只見外面一輛大車上橫綁了幾根巨木,幾個拉車的力夫旁邊立著一名老者,卻是琅琊堂的顧掌柜。
原本昏厥的桑柔悠悠醒來,只覺得頭痛欲裂,而後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味,知道已化為木人的相公就在身邊,不由慌亂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自己相公的手。
昔日里琅琊堂的顧掌柜也是個說一不二響噹噹的人物,誰料在這人面前仿若矮了半截,滿面的誠惶誠恐。
何栩面如嚴霜,一字一頓地喝道:「哪個嘴賤不要命的,姑奶奶也賞他五百!」 周圍人群都見過何栩的本事,哪裡還敢造次,紛紛閉上嘴。
何栩拜謝晏時的救命之恩,倒令這老實人手足無措,一番客套下來,也不再生分。何栩重傷未愈,雖然擔憂誅邪劍的下落,也只好暫時留在晏家養傷。
何栩聽得此言,連忙說道:「那潑皮口舌招搖,自然不是真的,柔姐姐千萬別往心裏去。」
這樣持續了許久,桑柔嘆息一聲打破了沉默,「小栩,你一定想問那姓楚的所說的是否真有其事。」
萬籟俱寂中突然聽院門被叩響三聲,微微停頓,又連接三聲,桑柔知曉是相公回來了,於是起身披衣,取了個燈籠前去應門。
何栩借口要去三絕觀附近打探,大步走出院外,又如蜻蜓點水一般悄無聲息掠回院中,見桑柔在堂屋的織布機前穿梭走線,心無旁騖,也就放心地閃身進入工房,悄悄合上房門,那工房立刻隱在一片幽暗之中。
何栩一聲斷喝,手中飛出一道閃著靈光的咒符,搶在那片磷光完全消散之前封住些許。咒符的靈光一閃,飛回何栩袖中,待到何栩奔到桑柔身邊之時,卻發現這個可憐的女子只是仰頭望天,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容,似乎周圍的一切都不再與她有關。見得這般景象,何栩心中難安,唯有先將桑柔帶出這片林子再做打算,於是俯身扶起桑柔。
魚姬見得故人,心情愉悅,微笑道:「一別兩年,小栩可好?」
正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晏時眼看天將泛白,頓時萬念俱灰。而就此舍下眼盲的妻子,又叫他如何捨得?
何栩見得這節斷指,再也無法鎮定自若,順手將它塞入衣包,一面揚聲呼喚,一面奔波尋找。走出半里路,便聽遠處人聲鼎沸,銅鑼鳴響,抬眼望去,只見遠處的山林火把游弋,不知道有多少人正一路吆喝朝那片茂密山林之巔趕去!
這樣扮成道童在三絕觀中行走,倒是不易被人覺察,等到穿堂入室,進到三絕道人申道乾所居的苑館門廊后,那道童卻說什麼也不朝前走了。
「相公怎麼突然說起這等話來?」桑柔聽得這番言語,轉過身來想要拉住自家相公的手,卻拉了個空,正要相問,只聽窗外幾聲雞啼,腳步聲響,自家相公走到門口去了,「相公哪裡去?一夜未眠,而今天都亮了,還不好好休息?」
明顏早已醒了過來,見得何栩,也迎了上來,「前些時候見到瀟湘上人,說起你正在外遊歷,掌柜的還在念叨好久沒見,呵呵,不想這麼快就來了。」說罷快手快腳地張羅些冷盤瓜果之類的上桌款待。
何栩見得這四個大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轉眼看看木人,見木人連連點頭,淚如泉湧!此時門外的桑柔也莫名擔心,在門外拍門呼叫,問何栩出了什麼事情。
晏時雖對那青年公子的傲慢姿態不滿,也知民不與富斗的道理,眼見顧掌柜走到櫃檯旁邊,連忙走了過去,「顧掌柜,你定的烏漆描金木盤。」說罷打開包裹。
桑柔低低應了一聲,兩人步入廚房,在灶頭邊坐下開始擇那一簸箕昨日摘的豆角。晏時見桑柔情緒穩定,也放心不少,轉入工房仔細收拾,騰出大片空地以備勞作之用。
也是何栩命不該絕,那湖中潛流暗涌,居然奇迹般將她卷向湖岸。何栩勉力爬上堤岸,傷重昏厥,不省人事。
然而,越是空無一物,看到桑柔空蕩蕩的眼神,楚虞樓心裏就越發地恐懼,不由向後退了一步,一面虛張聲勢加以威嚇:「你們想作甚?休得再過來!」色厲內荏之態卻是掩飾不住。
何栩無奈,只得一掌將其擊昏,扔在迴廊邊的花叢之中,而後捏緊匕首,一溜碎步快速奔了進去。
何栩腳程雖快,畢竟晏時家離三絕觀也有十余里路程,待到她趕回去,天色漸漸開始明朗,似乎已過四更天!
「娘子。」晏時奔上前去握住桑柔的雙手,甚是關切。
何栩知曉那三絕道人申道乾並非善類,奪回誅邪劍刻不容緩,又憂心那楚虞樓趁晏時亡故來對付桑柔,於是取過一張白紙,就著工房的墨斗描了一頁隱身咒符交付晏時,囑咐他倘若沒等到她取劍回來便橫生變故,就拉緊桑柔,再扯破咒符,自有神通可助他們逃生。
而今天色將明,待到天光普現,魂魄之身的晏時如何逃得過這等劫數?只盼山中尚有避光之所,不然只怕是回天乏術了!
何栩詫異地轉過頭去,只見身後的桑柔正仰頭嬉笑,腳步蹣跚,緩緩朝前走去。何栩心知此時的桑柔受了莫大的打擊,神智混沌,於是伸手相攔。不料桑柔依舊是面帶獃滯的笑,緩緩前行,縱使何栩伸手拉住桑柔的手腕,也被桑柔輕輕拂開,那般義無反顧的架勢,教人無法阻攔,何栩唯有跟在桑柔身邊,亦步亦趨!
晏時驚恐不已,轉身狂奔,只聽得身後咆哮連連,巨獒已如跗骨之蛆一般追了過來,咆哮聲中傳來楚虞樓和那三絕道人的笑聲,甚是快意!
晏時聽妻子在房中嚶嚶抽泣,也是心痛萬分,唉聲嘆氣。
顧掌柜聽得晏時一番言語,只覺得字字珠璣,難題迎刃而解,不用畏懼那楚虞樓再來刁難,伸手拍拍晏時肩膀,「晏師傅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時還得偏勞,這一千兩定錢,買材料估計也去了九百多,剩下的便全用作工錢如何?」
何栩見群情激動,心知無法阻攔,將心一橫,「爾等要受小人擺布,我也無話可說,而今我便進林去,倘若你們要燒,便連我一起燒,看看有何人可以擔待三條人命!」說罷飛身掠入林中,高聲呼喊晏時桑柔。此時天已開始發白,再僵持下去,只怕晏時被天光所傷,魂飛魄散!
這樣幾天下來,得桑柔悉心照料,何栩傷勢已恢復七七八八,越發閑不下來,想要去打探誅邪劍的下落。
魚姬淺淺一笑,拈起手中的藤木杯微微抿了一口酒漿,「所以才覺得人真的很有趣,種種只因彼此的牽絆而定,歸根結底唯有一句不舍而已。」
桑柔先行收拾好那竹籃里的碗碟飯菜,而後推開工房的門走將進去,鞋底木屑滾動,想來是昨晚打磨下來的,於是摸索著取過簸箕掃帚打掃一番。正在忙碌間桑柔聽何栩在院外呼叫,於是放下簸箕掃帚前去應門。
晏時魂散,桑柔心結難解,何栩思前想後,忽然想到遠在汴京的魚姬,便將桑柔暫時託付于當地地保照料,千里迢迢投奔汴京,卻是將這點微末希望全數寄托在魚姬身上。
桑柔恍然一笑,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這件事情,我誰也沒有說過,憋在心裏太久,很是難受,而今就讓我一吐為快……那晚是元宵節,楚虞樓來銷金舫尋歡作樂,點中我相陪。老鴇知曉那楚虞樓惡名在外,也怕折了我這搖錢樹,在中間斡旋迂迴。不料楚虞樓財大氣粗,指定非我不可,老鴇無奈,只好把我送到了他的小舫上……」說到這裏,桑柔臉色愈加慘白,似乎眼前再度看到了當年那痛不欲生的景象。
他匠心獨運,那木人身上數十處關節部位無不暗藏玄機,所有關節能如真人般彎曲伸展,而介面密實,從外觀看渾然天成,半點拼裝鉚接的痕迹都沒有。
這一天適逢集會,桑柔晏時夫婦要外出採辦物件,也想讓何栩順便出去散散心,於是三人一起外出。走了數里路,到了明州城內,只見到處都是攤販,各色商品琳琅滿目,街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桑柔依舊是含笑望天,痴痴傻傻,何栩伸手一帶,也就慢慢跟著何栩朝前走去。
當看到那半成品的檀木人的時候,晏時不由自主地依附上去,才算覓得一處安身之所,幸好事前製作木人時考慮到關節部位的構造,所以那木人也可如常人一般活動手腳。聽妻子桑柔在門外呼叫,晏時雖想回答,但木人面目未成完工,無法開口,於是又拿起雕刀木鑿,連夜完成了臉部的塑造…… 待他逐漸熟悉了這副新的身體,心中卻在考慮如何讓妻子知道自己亡故的事實,幾經思慮之後進了房間,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眼看雞啼天明,開始本能地畏懼天光,於是又躲回了工房,將工房的窗戶門戶都用油布密封,鐵釘鉚接,總算避過這見光魂飛魄散的厄運。不想,還是被何栩發現了端倪。
匕首過處帶起一道炫目的白光,大肚餓鬼體內的一干妖魔慘呼連連,卻難逃被天雷擊斃的命運!
何栩定定神,開門對門外的桑柔說道:「大概是檀木太香,把耗子引來了。」
顧掌柜聽得晏時言語,頓時喜上眉梢,「哎呀,瞧我這老糊塗,怎麼忘了這茬?以晏師傅的手工和經驗,一定可以解決這個難題。」說罷自櫃檯下取出一個畫軸,展開一看,卻是一個黑面道人,右手背劍攏于身後,左手拈指于胸前,形貌頗為威嚴,一身白色道袍飛舞飄移,猶如迎風而立。
何栩見申道乾在地上來回掙扎,神情痛苦,原本不忍再加戕害,然而一想到這妖道泯滅天良,無故施放妖物傷人,害得晏時丟了性命,桑柔從此無依無靠,卻無法就此放過。為免申道乾再施妖法害人,何栩劍尖直點申道乾左臂,只聽一陣嚎叫,劍光所到之處頓時黑霧沉沉,待到黑霧散去無蹤,申道乾的左臂也如右臂一般乏力垂在身側,終其一生都無法再用那雙罪惡之手結咒害人!大事已定,寶劍也已尋回,何栩走到窗邊,卻見外面夜色濃厚!
楚虞樓見晏時出來打圓場,知道再打下去依舊不敵那丫頭神勇,弄不好還要吃虧,於是捂住臉上火辣辣疼痛的掌印,招呼手下住手。而後瞟瞟晏時身後驚惶失措的桑柔,臉上露九九藏書出幾分得意,「她……是你老婆?哈哈,婊子也有從良的時候,居然還有這樣的冤大頭當她是寶!」
「相公……」桑柔雖然不清楚晏時將要遭遇的慘況,但她感覺得出這副木人軀體中的相公種種不舍與牽挂,此時林外外面呼喝放火的威脅無法再恐嚇于這個弱女子。「我不怕死,只是想在我死之前,可以睜開眼看看相公,可是……老天都不答應。」
晏時點頭稱是,將顧掌柜送出門去,雖心中隱隱憂慮,看到妻子剛剛恢復精神,也就沒有告訴妻子,以免她再受刺|激。心想自己與那人井水不犯河水,多加小心,也不至於再惹上麻煩。
人形之物本就容易招來孤魂野鬼附體,何栩所持的咒法乃是具有天雷之威的雷咒,尋常陰魂被這咒術打中,立刻便會被打散魂魄,無法害人。
那些妖魔不是好相與的,一個個在大肚餓鬼體內拚命掙扎,眼看就要脫困而出!何栩哪會放過這等良機,左手捏了天雷訣,覆在右手鮮血開鋒的匕首之上,身形快如閃電,片刻之間已自大肚餓鬼背後穿胸而出!
桑柔聽何栩所言更是一驚,「不會吧,昨晚他回房之時並沒說起完工之事,那木雕是他心血所注,若是已經完工不可能隻字不提。小栩,你好好看看,木雕當真不見了么?」 何栩聞言也頗為著急,四下巡視一番,忽然拉開門扇笑道:「原來是虛驚一場,晏哥把木像搬門背後了,黑漆漆的不見光,一時間也沒看到。」說罷伸手解開覆蓋在木像上的油布,忽然間神色一凜,揚聲喊道:
何栩陪著桑柔在街邊閑逛,光顧一些貨郎的小攤,買點胭脂水粉簪子手帕之類女兒家的物事,而後便趕往約定的東城門茶樓。
晏時見出了人命,心中更是慌張,湊近一看,那人身背木工袋,一身粗布衣衫,臉歪在一邊,再仔細一看,正是自己!
桑柔輕聲言道:「我真的沒事了。以後日子還長著呢,權當被惡狗咬了一口,哪裡能夠整得咱們的日子也往壞里過?」
回到家中,何栩想盡辦法,一面著人張羅,尋回晏時屍身辦理後事,一面為桑柔延醫診治。奈何心病難解,數日下來桑柔依舊是這般痴痴傻傻,何栩見狀,也只有唉聲嘆氣,不知何解。
申道乾鋼牙咬碎,恨聲道:「你這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好生託大,此番定叫你識得道爺的手段!」
何栩心中沉痛,不知如何寬慰,但憑女兒家的纖細心性也感知桑柔的情緒漸漸舒緩,尤其是說到相公晏時,就如同在支離破碎之中覓到重生的希望一般。
何栩見到自己的佩劍,滿心歡喜,正要上前,忽然聽得咆哮陣陣,眼前卻沒有半點異物出現,不由有些慌亂。忽然想起晏時提過的紙片化成的巨獒,心中已然有數,將身一躍,撲向頂上的橫樑,「咄」得一聲,匕首深深插入橫樑,何栩借力懸在半空,前後搖擺,待到方位合適鬆開手來,藉著拋甩之勢穩穩噹噹落在供桌之上,抬手之間,誅邪劍已重回手中!
魚姬微微頷首,「小栩真是冰雪聰明,的確如此,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藤木杯質地疏鬆,可以吸附去除這酒中頗為原始的果子生澀氣味,讓酒味保存得最為雅緻。」 明顏介面道:「看來這木頭,倒也不是只能做做傢具之類的死物。」 魚姬淺淺一笑,「天生萬物有靈,自然是不可小瞧了它。小栩你覺得如何?」 何栩聽得魚姬言語,放下酒杯,面色頗為凝重,說道:「看來魚姐已然猜到我此番的來意了。」說罷自懷中摸出一個絹布包裹的小包,打開一看,裏面是一段物事。
兩人言語之間,突然聽外面車輪滾滾,有人在院外呼叫:「晏師傅,木料到了!」
顧掌柜轉頭看到晏時,忙滿臉堆笑地對那青年公子說道:「那是幫我做木器的木工師傅,來是送貨來的,楚公子稍坐片刻,老顧去去就來。」 那青年公子不耐煩地起身言道:「行了行了,好大的窮酸味,哪裡還坐得下去。剛才說的事情就交你負責了,望你好自為之,莫要折了禮數。」說罷起身招呼身邊的僕役揚長而去。
桑柔心中思緒澎湃,腦中似有無數血流在往複遊走,不適之中驀然一睜眼,只見眼前出現一絲亮光,亮得炫目!
何栩十六歲出師之後便隻身行走江湖斬妖除魔,如何看不出這木人之上附有魂魄陰靈?未免木人暴起傷人,何栩抬腿將門扇關上,以免桑柔進來投鼠忌器,右手快如疾風,一把扣住木人的咽喉,左手捏了個法訣,點向木人胸膛!
晏時心想這世道變了,姑娘家也會當街鬥毆,正在思慮之間,突然見前面人群暴退,一個人影倒飛過來,摔在人堆里,頓時擠倒一大片人!
晏時見顧掌柜煩惱不已,開口寬慰:「顧掌柜不必著惱,不妨給我看看那圖樣,看有沒有可以省料的法子。」
何栩忙伸手攙扶,這般接近才發覺那少婦眉目秀麗,雖帶些許風霜之色,也是相當貌美,一雙手上帶著不少傷痕,想來是摸索行路擦刮而致。
何栩呆立片刻,方才回過神來,心想無論虛實,此時都不應讓桑柔知道,免得嚇到她,於是退後一步答道:「沒事,剛剛有隻大耗子,已經趕跑了……」
此時天色黑盡,晏時被身後巨獒追得驚慌失措,哪裡還看得清楚路?到得一個山坡邊,頓時一腳踩空,合身滾將下去!
何栩瞪大了眼睛,看著油布下的木像,木像身上穿了身粗布衣衫,先前未曾明朗的臉部明晰起來,卻非畫軸上的道士容貌,而是與晏時一般無二!最為詭異的是那木人雙眼含悲,滲出些檀木的白漿,面容凄苦,一雙眼睛卻如真人一般轉來轉去!
「鄉親們都知道,這山頭上就只這片林子,林子那面便是懸崖,只要咱們在這邊點火,那木怪必定無處可逃!」楚虞樓揚聲喝道,言語之間頗為激動,「雖然這片林子都是楚某人名下產業,但是……為了替一方除害,也只好將這林子付之一炬……」說得無比正義。
何栩挽了一圈劍花,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卻聽樓梯響動,不多時一個黑臉道人持劍奔了上來,滿面驚詫,怒氣沖沖,正是三絕道人申道乾!
桑柔聽得何栩言語,言道:「雖然此事八九不離十,但那三絕道人在本地名聲顯赫,和許多官宦巨富都有來往,門下弟子又人數眾多,小栩你貿然前去,人生地不熟,只怕要吃大虧,不如等我家相公回來了,好好商量一個萬全之策。雖然我們只是平常人家,幫不了你什麼,至少相公曾在三絕觀做工,對那裡的布局還算清楚明白,可讓小栩你少走一些彎路。」 何栩雖心中焦急,但也知桑柔言之有理,點頭稱是,左右看了看,開口問道:「晏哥還未回來么?」
那山坡上尖石頗多,晏時只覺得胸前劇痛,生生兒穩住下落的身形,聽得身後咆哮聲越來越近,忙爬將起來,閃身躲進旁邊的灌木叢!
何栩聞言稍稍思量,「聽柔姐姐適才所言,這眼疾大概是因為後腦碰撞,血瘀閉塞所致。我家師尊對醫理藥理頗有研究,日後我回返師門,必定求得他老人家出手相助,相信一定可以讓柔姐姐雙眼重見光明。不過……」轉念間又想到那失落的誅邪劍,不由滿面愁容,「要是無法尋回誅邪劍,也沒面目回師門……」
這一下猶如悶雷乍響,驚得晏時心驚膽戰,低頭一看,自己胸前也是一個碗大的窟窿,方才認識到自己已然喪命、魂魄離體的現實!
楚虞樓乃是自己失足墜崖而亡,與桑柔、何栩無關,周圍見得事情經過之人均可為證,是以當何栩攙扶桑柔離去之時,周圍並無一人攔阻。
晏時苦笑一聲,輕輕擁住懷裡的妻子。他不敢太用力,怕堅硬的臂膀會傷到她,眼光移向旁邊的懸崖,只見崖邊的灌木叢中隨風搖曳著幾朵不知名的野花,於是伸手採下,微微哽咽:「娘子要活得好好的。記得以前我給娘子說過故鄉有種死而復生的野菊花么,原來這裏也有。」
何栩正憂心此事與晏時有關,就見前面一個漢子正眉飛色舞地和一干鄉民吹噓:「那木怪被我家公子剁下一根指頭,已傷了元氣,現在躲進這山裡,咱們只要把它抓來燒死就算是為這一方保太平……」
何栩破得天雷陣,快步上了二樓,只見二樓空蕩蕩的廳堂里懸了不少畫軸,上面儘是些妖魔鬼怪,頗為猙獰,整個廳堂之中邪氣四溢,而唯一上三樓的樓梯卻在對面的牆邊,要想通過,就非得從懸挂著數十幅妖怪畫像的廳堂里穿過。想來那畫軸絕非尋常之物,定是那三絕道人將馴服的妖物封存在畫軸之中,作為二層樓的守衛。
適才何栩出門頗為匆忙,桑柔也有些擔心,相公不在身邊,也無人商量,唯有干著急而已,這樣輾轉反側,折騰到四更天也未睡著。這般失眠倒是與晏時成婚以來從未有過,只覺得莫名的心悸不安。
那少婦微笑言道:「這裡是我家,姑娘昨天暈倒在湖堤上,是我家相公把姑娘帶回來的。」說罷轉過身來,雙手摸索而行,竟然是個雙目失明之人。
桑柔開始尖叫,掙扎,倘若地上有個裂縫,相信她會擠碎渾身的骨肉,深深躲進去!
何栩生怕桑柔一時想不開,和那楚虞樓生死相拼同歸於盡,於是將身一躍,落在兩人中間,再度伸手攔住了猶自朝前行走的桑柔。
聽到魚姬這番言語,何栩方才放下心中大石,心想無論如何,也當求得師尊首肯,於是告別魚姬,準備趕回辟妖谷。
何栩一言引得周圍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將眼光齊刷刷地投在立於巨石之上的楚虞樓身上。
何栩入門遲于申道乾出戶,但也曾在師尊那裡聽過申道乾的名諱,自然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誅邪劍被申道乾派人奪了去,想要尋回誅邪劍,還得從三絕觀入手。
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
何栩心中焦急,加快了腳步,縱身自山路飛躍,將路上的鄉民紛紛甩在身後,只望能趕在這些人之前找到晏時桑柔夫婦,再圖施救。
思前想後,何栩打定主意,對晏時說道:「晏哥,小栩知你不捨得柔姐姐,可是長此下去,只怕難逃魂飛魄散。不如讓小栩送你一程,早些輪迴投胎,或許……你與柔姐姐還有見面之日。」
何栩暗自心驚,把其中的關鍵對桑柔一提,桑柔也是吃驚,於是告知何栩這畫軸乃是琅琊堂顧掌柜定製木像的樣板畫。何栩心想既然和琅琊堂的顧掌柜扯上關係,總算一個線索,順藤摸瓜,一定可以找回丟失的誅邪劍,於是告別桑柔,隻身出門,辨別方向,奔明州城而去。
正在思慮之間,卻見臨近樓梯口懸著的畫軸之上是一隻大肚餓鬼。這大肚餓鬼乃是六道之中餓鬼道常見之物,雖不見得如何厲害,但肚大可容萬物,見著什麼都可以囫圇吞下肚去,飢不擇食。
何栩木劍歸鞘,順手抽出護身匕首,小心進屋巡視一番,依舊未有頭緒,想來晏時已攜了桑柔隱身脫困。何栩微微鬆了口氣,轉進工房,忽然間腳下踩到一物,俯身拾起一看,竟是一截烏黑亮紫的木雕手指!
一回到家,桑柔就如回殼的蝸牛一般龜縮在房內,任憑晏時、何栩如何呼叫,都不開門。
遙看天邊隱隱泛出魚白,晏時只覺得萬分不自在,心知不久天色一明,世間就不再有他這個人,垂首看看昏迷之中的妻子,心中萬般不舍都化為檀香濃郁的白漿自雙目中滾滾而下,落在桑柔的臉上,心中未想須臾自己灰飛煙滅的慘況,所思所慮只有苦命的妻子如何度過以後的艱辛歲月……
桑柔回道:「昨晚上四更才回來,連飯都沒吃,一直在工房裡忙,等到天亮,又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在這青天白日朝陽初升之時原本不用畏懼任何鬼怪,只是楚虞樓做多了虧九九藏書心事,又見一貫柔弱的桑柔這番神情,難免心中畏懼,這般驚慌失措之下更怕與桑柔接近,驀然一步踏空,整個身軀向那萬丈深淵墜去!
這般憂心悲憤之下,晏時心頭靈光乍現,倘若事先留出些許不毛之地,即便山火如何猛烈,也可保桑柔一線生機!
魚姬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柚兄向來急人所急,若是聽得這段緣由,想來也不會推辭才是。」
忽然間何栩一陣心悸,知道是晏時撕開了臨行前交付的保命咒符,想必已經遇險!這一分心,申道乾趁機加大攻勢,招式越發毒辣!何栩被他纏住,一時半會兒無法趕去救援,不由得憂心如焚,下手也不再客氣。十余招之後何栩飛身上前,故意賣了個破綻!
魚姬舉酒相敬,三人對飲一盞。
路上的鄉民本一個個興緻高昂,忽然見一個少女在山間彈跳飛躍,不由得驚呼吶喊,蔚為奇觀。
何栩見工房中間立著個高出自己兩頭的物事,心想便是這段時間來晏時一直忙活的木像,一時興起,把蓋在木像上的油布掀開一看,忽然臉上一紅,只見一尊真人大小的男子身軀,肌肉紋理起伏,腰上裹著油布,其餘部位無不袒露,只有頭部還只是模糊的五官,整個木人和真人無異,右手背劍攏于身後,左手捏指于胸前,檀木香味縈系遍體,烏黑之中帶著幾分紫色,確實鬼斧神工,渾然天成。
說時遲那時快,何栩左手一揚,一道靈光自手中飛射而出,迎上那幾道黑氣,頓時飛速擴張開來,化為一張碩大的金邊綠色柚子葉,將那黑氣全然兜住,繼而朝五頭怪蟒壓了過去!
何栩小心牽著桑柔,走出那片林子,只見外面的人群依舊未散,楚虞樓依舊立於山崖邊的大石之上,正在遊說眾鄉民放火燒林,驀然見何栩與桑柔一同走出林子,不由一呆。周圍的鄉民見得眼前景象,竊竊私語,都道那外鄉女子所言不虛,林里果然還有大活人。
何栩眼見申道乾有避忌之意,哪裡會放過,一聲清叱,誅邪劍化為一道靈光激射而出,緊追五頭怪蟒而去,闖入那片濃墨也似的黑霧之中,頓時只聽得慘嘶連連,靈光翻卷之中,早將那五頭怪蟒斬為數段,殘肢還未落地,已然化為黑色膿血,惡臭難當!
這明州城中閑人本就不少,有熱鬧看哪有不去之理,只見人群紛紛朝東城門擠。
何栩微微頷首,心想柔姐姐能夠歷劫之後遇到晏哥,也算苦盡甘來,劫后重生了。
桑柔充耳不聞楚虞樓的威嚇,保持著獃滯的微笑,一步一步朝楚虞樓走去,緩緩爬上巨石,而後與楚虞樓臨風而立,相距不過丈許。
何栩見惡人終遭天譴,心頭憤懣漸平,細細想來,這惡人的死法和晏時被害如出一轍,這惡人掛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陡峭山崖之上,便是家人有心收殮遺體也是無法辦到,除非骨肉盡腐散落在地,休想入土為安。想來也是這姓楚的惡人壞事做盡,當有此報!
桑柔心中奇怪,心想平日相公的飯量不小,為何勞作一夜也未動這飯菜?於是揚聲招呼相公,卻無人應答,似乎相公已經出門去了。
何栩見這等異狀,快步跟了上去,只聽四周人聲嘈雜,卻是在喊「捉妖怪」!
桑柔的眼中滾落幾滴淚水,低低言道:「相公也有騙人的時候,這不是野菊花,只是這個時節山中最常見的映山紅而已。」而後抬起頭,迎上晏時驚喜交加的眼光,伸出手去輕輕觸摸晏時僵硬木訥的臉龐,「不過相公的模樣,和我一直想象的一般無二……」言至於此,嘴角浮現出一抹甜蜜的微笑,淚流滿面。
桑柔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淚水,「我在湖裡浮浮沉沉,居然被浪頭卷到岸邊,逃過一死,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了相公。」說到晏時,桑柔的臉上露出幾分神采,「當時我已經是半死之人,昏昏沉沉,渾身是傷,衣衫不整,相公把我帶回家,傾盡積蓄為我延醫診治,過了兩個月,我才真正蘇醒過來,卻發覺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那物事雖不到半尺,卻分為三段,色澤烏黑,溫潤如玉,明顏定睛一看,竟是一截木雕的手指,兩個指關節做得相當巧妙,碰觸之間可如真人手指一般彎曲伸展,唯有指根部位斷面粗糙,似乎是被人用斧子剁下一般,斷面顏色偏褐色,看起來極不協調。以指頭的形狀長度而論,似乎是比著成年男性右手食指精雕細刻而成。
何栩衝到對面的樓梯口,手持匕首轉過身來,只見廳堂之中再無半點邪氣,一卷卷懸挂的畫軸全部變為白紙,頃刻之間便燃燒起來,化為一地灰燼。
打定了主意,晏時不再徘徊猶豫,將妻子輕輕放下,鉚足力氣砍伐山崖邊的雜亂樹叢。而今晏時已非血肉之軀,不知疲累,一陣忙碌下來已經在山崖邊清除出一丈見方的空地出來。待到他把砍伐下的雜枝樹葉扔下山崖,將桑柔輕輕抱到空地上放下,打算再把空地拓寬一點,才發現那斧頭刃口被砍得飛捲起來,只怕是沒用了。
何栩惦念晏時桑柔這對苦命鴛鴦,也不在這三絕觀中多做停留,將身一縱,自這三層高樓之上掠了下去,飛身趕往晏時家,希望為時未晚。
晏時的語調依舊是平緩非常,一字一頓,「以後不會了……娘子,這麼多年來讓你陪著我吃苦,一直覺得好生對你不住。」
顧掌柜低頭一看,只見十張烏漆描金木盤碼得整齊,都用麻布小心裹了,打理得非常仔細。「漆面做得不錯……晏師傅,我定的是二十張,還差一半呢。」
誅邪劍斬殺五頭怪蟒之後,其勢不絕,又朝申道乾飛卷而去,申道乾躲閃不及,正中右臂,只聽慘呼一聲,三絕道人捂住右臂滾落在地,哀號連連。
「那倒也不必,大家都這麼熟了,也不差這幾天。」顧掌柜拿起一張漆盤細細端詳,「嘖嘖,也只有晏師傅的手藝做得這麼地道,這些個描金點花畫得栩栩如生,沒有二十年畫功,想是難以辦到。看晏師傅也不過三十歲左右,實在難得。」
楚虞樓吃她一嚇,忙退後幾步,閃在幾個鼻青臉腫的僕役身後,探出頭來吆喝道:「什麼啊,她就是幾年前這東湖銷金舫上的花魁桑柔!裝什麼良家婦女,開|苞那晚上在大爺身子底下的浪勁去哪裡了?」此言一出,引得周圍圍觀的閑漢哈哈大笑,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在桑柔身上!
桑柔的眼神很是空洞,語調卻漸漸平緩,「那人有些功夫底子,我還沒有刺到他,就被一腳踢了開去,後腦撞在畫舫的花窗上,窗子被撞得稀爛,而我的頭很痛很昏,眼前只剩黑茫茫一片……那潑皮見我居然膽敢行刺於他,怒不可息,又狠狠將我折磨一番。本以為我會哀哀告饒,我只是咬緊了牙關,任憑他如何凌虐,都不發一聲,他惱怒之下便將我自小舫推進了湖中……」
那木雕手指惟妙惟肖,正是晏時所附身的木人之物,斷口粗糙不平,泛出的木漿早已乾涸,似乎是被人用斧子之類的利器劈下,然而屋子裡卻已無任何利器,想來已被人隨手拿走!
明顏拾起這根木指來回審視,問道:「雕得這麼細緻,應該不會只有這一根手指而已吧。不知道其他的部分去哪裡了?」
木人見何栩已無殺意,也鬆開雙手,伸手在旁邊的土牆上刻畫。那指頭為木製,在這土牆之上勾畫不費半點力氣,一時間塵土飛揚而下,牆上顯出四個潦草的字跡。
何栩聽晏時說起這段遭遇,心中既傷且痛,怒不可遏,心想那姓楚的潑皮害得柔姐姐雙目失明,身心傷殘,而今竟然勾結申道乾那妖道傷了晏哥性命,當真是窮凶極惡,無法無天,此等惡人不除,只怕天道有虧!然而縱使整治了那兩個惡賊,晏哥的性命也無法挽回,長此在世間飄蕩下去,遲早難逃魂飛魄散……
何栩把木劍自木人手裡取出來,反覆端詳,確認無疑,再取過木工台上的設計捲軸展開一看,畫中道人所持的,正是誅邪劍!
何栩的誅邪劍對付妖孽精怪威力無窮,對血肉之身的人來說,卻與尋常木劍無異。何栩武藝高強,也抵擋不住刺客的車輪戰。
「相公從來沒問過我的過往,只是對我百般呵護,我也下定了決心,無論有如何不堪的回憶,我也要撐下去,和相公相濡以沫,好好度日。」 桑柔嘴角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所以小栩你可以放心,我不會為那些污言穢語就自尋短見。畢竟一輩子這麼長,只要和相公一起,沒有什麼坎過不去。」 何栩點頭稱是,心有戚戚。
「原來如此。」顧掌柜頷首道,「晏家嫂子定然畫得一手好丹青,想來是家學淵源,不知道是誰家的好女兒?」
何栩應了一聲,正要進院,藉著傍晚的餘光見晏時印堂隱隱泛出赤色,非福蔭之相,正在思索之間,晏時已經大步出門,何栩心想多半是夕陽餘暉所致,倒不以為意。那邊桑柔也在招呼開飯,於是快步上前幫忙端飯菜上桌,兩人一起用了晚飯,稍微收拾,外面天色已然盡黑。
遠遠看到那幾條巨獒奔到近處,晏時原本驚得魂飛魄散,生怕被巨獒聞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不料那幾條巨獒並未過來,只在剛才晏時摔倒的地方來回走動,狂吠不已。不多時,尾隨其後的楚虞樓和三絕道人也到了近處。
這般恍恍惚惚,似顛似狂地在山間呼喝喊叫,但已無任何人可能聽到他的聲音……
兩人相視一笑,頗為投緣,閑話家常之際,桑柔的相公晏時已回返,卻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漢子,濃眉大眼,憨厚樸實。
那院落柴門大開,院中屋裡的家什都被砸得稀爛,散落一地。晏時與桑柔早已不知去向,地上腳印散亂,想來有不少人曾來過此地。
何栩如何忍得他這般指鹿為馬惺惺作態,躍出人群,揮舞雙手,揚聲喝道:「鄉親們休要聽這廝黑白顛倒!林子里的是做木匠的晏時晏師傅和他的妻子桑柔,不是什麼妖怪,大家千萬不要受人唆擺,害人性命!」 此言一出,引得人群竊竊私語,一時間都不知應聽誰的好。
有何栩給的隱身符護身,但一身檀木香氣卻難以藏匿,晏時想要安頓好桑柔再獨自將追兵引開,卻被楚虞樓的人一路堵截,追兵越來越多,四面受敵,不得已躲入山中。楚虞樓不依不饒,集結更多人手,漸漸將晏時和桑柔夫婦逼入這山巔密林。
「我呸!」顧掌柜衝著那青年公子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什麼世家公子,不過是個販賣木料起家的暴發戶罷了。那人叫楚虞樓,是柳州大戶,最近幾年生意做到這明州來,把這裏的木料市場壟斷了,要吃這行飯的人,都得把他當老子一樣供著。那混賬小子飛揚跋扈慣了,又和州官拜了把子,便是這明州城裡的土皇帝,終日到處欺男霸女,惹是生非。適才來我這裏,便是要我接下三絕觀新修大殿的祖師像的買賣,說要整個真人般大小,全用整塊紫檀木雕琢打磨,卻只給了一千兩定錢。想那紫檀木何等珍貴,真人般大小至少要上千年的古樹才成,他把持明州的木市,紫檀的價格早就抬了上去,這一千兩也只夠買那一般的品色,何況後面許諾的一千兩還不知道會不會真給,以其平日作風,多半沒轍。當真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生生兒全計算到我的頭上。」 言語之間憤憤不已。
何栩拱手笑道:「託福託福,一切安好,煩勞魚姐惦念。」言語之間已被魚姬引到堂中坐定。
晏時到得琅琊堂,見顧掌柜正點頭哈腰地招呼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商賈打扮的青年公子,一身打扮甚是考究,想是來頭不小,身邊跟著幾個五大三粗的僕役,頗為傲慢無禮。
晏時棲身的木人以紫檀雕琢而成,檀香濃郁,便是人的嗅覺也可明顯分辨,如何瞞得過那些打獵為生的獵犬的鼻子?看來晏時與桑柔被困在這林中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