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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鬼狼驛 荒山野驛

第一話 鬼狼驛

歲末朔寒。
一更天,夜有細雪。奈何汴京人氣旺盛,溫度也不算很低,飄飄搖搖的雪屑剛一落地,就融為雪水,染得街頭一片泥濘。街頭上行人已無,只有街邊的店鋪內還有些許晚歸的客人。
傾城魚館中燈影稀疏,唯大堂中央的大銅火盆炭火旺盛,映得堂里的人膚色紅艷。桌上自然是幾味適宜下酒的菜肴,犖犖溫香,不時地挑逗著人的味覺,更有紅泥小爐上燙著的酒水,使得堂里的味道帶上幾分醉人的馥郁。
龍涯面帶微醺,看著火盆里跳躍的火苗在對面魚姬溫潤的面頰上帶起的或明或暗的光影,不由得有些失神,許久微微地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是一年了。」 魚姬抬眼淺笑道:「今日龍捕頭怎生如此感慨?」
「嗯……嗯……吃錯藥了……」幾聲迷迷糊糊的囈語很是煞風景地冒了出來。一到寒冬,明顏就不可避免地整日犯困,這會兒歪在火盆邊的座椅上,半合星眸微寐,也不知道又在夢中拿什麼人開涮。其實不能怪她泛懶,對於一隻貓而言,這樣的寒天她沒有縮在溫暖的灶膛里昏睡不起,已經算相當不錯了。
「死丫頭。」龍涯表情甚是無可奈何:「這話接的真是時候,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睡假睡。」
魚姬啞然失笑:「龍捕頭休得和這丫頭一般見識,她睡著了都還不忘開罪的自是另有其人。」
話音剛落,酒廊后的廚房就傳來一聲脆響,想必是一早被打發去後面洗碗的三皮又出了紕漏。三皮是只狐狸,比起那些慣於以色相迷惑眾生的狐妖而言,他也算比較有品,除了偷吃偷懶愛咋呼之外,貌似也沒什麼大的毛病。
魚姬清清喉嚨:「三皮,做事呢就上心一點,別老是豎著耳朵東聽西聽。打碎的東西可是要從你工錢里扣的。」聽到這話,埋在成堆的杯盞碗碟中的三皮少不得喋喋不休地抱怨個沒完,直到魚姬慢悠悠地來了句:「犟嘴是吧?雙倍賠付!對了,今冬正少一件禦寒的狐尾圍脖……」此言一出,便如祭出了殺威棒一般,廚房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很是麻利的洗滌器物的水聲。三皮最好的本事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低頭,碰巧魚姬惦記他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尋個因由拔了去做成狐尾圍脖。這樣的處境委實險惡,由不得他不低頭。
龍涯在一邊笑得打跌:「真有你的,魚姬姑娘。三年前才遇上的時候,我倒不知道你這般厲害。」
魚姬側眼看看龍涯,掩口一笑:「龍捕頭又來取笑於我,好似我當真是個惡性惡相讓人生畏的母夜叉。」
龍涯搖頭正色道:「不敢不敢,便是有心取笑,可天下又上哪裡去找這麼漂亮的母夜叉來?只不過當年多少是有些走眼就是了。」言至於此,端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神情若有所思。
魚姬看看龍涯的面龐,順手又給他面前的空杯斟滿酒漿:「龍捕頭可又是想起那時候的事了?」
龍涯嘆了口氣,笑了笑道:「看來什麼事都瞞不了魚姬姑娘。一晃三年過去,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其實想想,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要是過於執著,反而是作繭自縛。只是人往往是不走到最後那一步,也看不清楚前面的魔障……」言語未盡,目光卻落在街面飛舞的細雪上,難以釋懷。
他記得,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小雪天,只不過地點不是在繁華的汴京城,而是在邊塞苦寒之地雁門關外……

荒山野驛

龍涯將馬牽近門廊下避風之處,方才伸臂將那女郎扶下馬背,再抬眼看那莊園,只見房屋半舊,門上匾額上書「鬼狼驛」,上面一排遼文,下面稍小的字體卻是極為方正的宋體小楷。名兒挺怪,只是見得門前破損的石雕佛門靈獸,想來這所驛站本是由寺廟改建而成。慶幸的是這裏雖是遼國的驛站,卻也可留宿與人方便。龍涯心頭一寬,伸手去拍那門上的銅環。只是拍了許久也沒人來應門,而門廊外風雪呼嘯,遮天蔽日,甚是怕人!他暗中尋思,遇上這等鬼天氣,只怕那班長居寒地的遼人也少不得要吃些苦頭,正在思索之間,果見那隊人馬東倒西歪而來,到了近處,卻發現人數少了小半,想必已然折在那風雪之中!
龍涯轉眼看看一同進來的那兩個為首的遼人,不由得暗嘆一聲。只見那兩人身形魁梧過人,比起他來還高出半個頭。一人只顧照顧妻房,另一個卻神情倨傲無禮,一路呼呼喝喝,說的是契丹語言。龍涯對契丹語雖是粗通,也聽明白那人在向另一人抱怨,說什麼要不是帶著那婆娘誤了行程,也不會遇上這「半月愁」云云。而被埋怨之人卻不理會,只是柔聲安撫妻子,說的竟是不甚地道的漢語。儘管腔調古怪,神情語態倒甚是溫柔。
龍涯微微頷首,心想世上姓魚的不多,再者以姬為名頗有點周武遺風,這姑娘的名兒倒是有些意思。忽而心念一動:「我記得只說過在京師刑部衙門當差,魚姬姑娘如何知道我是捕頭?」
老曾見狀忙賠笑道:「卓大人放心便是,小的這裏雖是粗鄙,但各位有什麼吩咐,相信也可辦到。要酒有上好的馬奶酒,要肉有現宰的肥羊羔,要歇息,大小廂房也有數十間,被褥炭爐一應俱全,包管各位稱心如意。」說罷轉眼看到龍涯和那女郎,於是又拱了拱手:「兩位看樣子是宋人,小的這裏雖非宋土,倒也可作出宋土的菜肴,高粱渾酒也釀有一些。」這番言語,卻又是地道的宋語,只是其中隱隱帶有些蜀地口音。
老曾一愣,繼而開口笑道:「客官猜得不錯,小的祖籍川東,只是來此地討生活,不知不覺已有好幾年,沒想到還是鄉音未改。」 龍涯微微頷首:「既然你已在此地營營數載,想必甚是了解此間的天氣,不知道這場雪明日是否會停,我等也好上路。」
龍涯心中奇怪,於是催馬前行,轉眼已經追上那名女子,定眼一看,卻是個二十五六歲的美貌女郎。只見肌膚勝雪,眉目如畫,青絲鬆鬆綰了個螺髻,卻不著任何頭飾。龍涯久歷江湖自然見過不少美貌女子,比眼前的女子更姣好的雖不多,卻也見過一兩個。只是叫他意外的是這女郎一雙黑色眸子映著遍地雪光顯得分外通透,猶如墨色琉璃一般虛幻不真。眉宇之間的那份淡然坦蕩,更是超然世外。若是尋常女子,在這荒野之地遇上陌生男子,多是因循男女大妨,埋首趕路或是避在一旁。而這女郎卻只是駐足抬眼微微一笑,菱角小嘴微微上揚,那雙美得不可思議的雙目霎時間眼波流轉活色生香。龍涯猶如被人重重地在胸膛上打了一拳,竟然愣在當場,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待到龍涯回過神來,那女郎已然又走在了前面,於是慌忙促馬跟了上去開口問道:「這位姑娘,為何在這冰天雪地的荒野孤身行走?」
那耶律不魯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應九-九-藏-書答。而一旁一直照顧妻子的蕭肅卻轉過頭來微微頷首,龍涯一眼望去,只覺蕭肅雖身形魁梧,眉目之間倒是有一股英氣,舉止不似那飛揚跋扈的耶律不魯一般粗蠻。尤其是對著妻子輕言軟語的情狀,更是顯得溫情脈脈。蕭夫人此刻已揭下蓋在頭上的皮裘帽檐露出臉來,只見二十五六歲年紀,生得俏麗清秀,絕非遼地異族女子可比,只是神情委頓,像是有病在身。
龍涯心想這姑娘想必是怕我是那圖謀不軌的輕薄之人,所以婉拒,只是此地苦寒,一個孤身女子長途跋涉終是不妥。反正這匹馬也是麻七所留。不如就將這馬兒與她代步自行回國,這樣助人之餘也算避了嫌疑。於是龍涯開口言道:「姑娘到底不似我這般身體強健,不如騎了這馬早早入關,也免再受此間的寒氣。」言語間只聽一陣窸窸窣窣,那女郎的竹籃的花布下鑽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卻是一隻遍體黃毛的小貓。那貓也頗為奇怪,兩眼望定龍涯,不發喵咪之聲,而是嘴角上翹成一個甚是誇張的角度,便如在笑一般發出「咕咕」兩聲。
前方十丈開外,有一白衣女子,羅裙拽地,蓮步姍姍,右手挽了個竹籃,上面搭了塊淺色的花布,也不知道是蓋了些什麼要緊的物事。在荒郊野外,一個年輕貌美的單身女子出現已經有悖常理,更何況是在這遼人的地界做宋人打扮。然而最為奇怪的是,這樣的寒冬臘月,便是龍涯這般身體強健的習武之人尚且加了一件皮裘大麾禦寒,而那個女子卻衣衫單薄,似乎全然不把這冰天雪地放在眼中。
那馬兒從來沒有見過這等陣仗,吃了驚嚇就裹足不前。奈何龍涯手臂千鈞之力,那畜生自也拗不過去,唯有亦步亦趨。大約走了半個時辰的樣子,地上的積雪早已沒過小腿!龍涯心中暗叫不好,尋思再不找個安全的所在,只怕要糟糕。忽而遠遠看到一點燈光,於是趕緊拉了馬匹直奔而去,到了近處卻是一處貌似寺廟的莊園。
這麼多人擠上前來,原本寬闊的門廊頓時水泄不通,外有寒風呼嘯好似怪獸狂吼,而進了門廊的遼人自不比得龍涯知禮叩門,少不得連踢帶打喝罵連連。很快,門外的吵鬧驚動了驛站里的人,大門扎扎扎的一陣悶響,總算開了半扇,眾人早一擁而入,把門后的那個廳堂填得滿滿的。
龍涯關上房門,心中稍定,將身朝床頭一靠,正欲閉目養神,卻聽得隔壁的女郎在說話:「偏生你這小蹄子這般作怪,早知如此,我也不會大老遠地去尋你。也不知道哪來這般好笑,我看早晚一天得撕了你的嘴……」云云,卻是女兒家嬌憨之言,想必是在嗔怪那頭會發笑的貓兒。龍涯低笑一聲,心想這姑娘倒是有趣,那貓兒的確有幾分奇異,但到底也不通人言,這般言語調|教,只怕與那對牛彈琴有異曲同工之妙。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便聽得外面「鐺鐺」數聲,聲沉而悠長,想來必是晚膳的鐘聲。龍涯方才覺得肚中飢餓,於是一翻身自床上躍將起來到了門邊,剛一開門。就見那女郎正捧著自己那件大麾立在門前,面色溫和:「官爺,你的大麾。」
「原來姑娘也是汴京人氏。」龍涯翻身下馬抱拳言道:「我是京師刑部衙門中人,在這裏遇到也算有緣。姑娘一介弱女孤身行走荒野,只怕有些不妥。這裏離雁門關還有三四十里read.99csw.com地,如果姑娘不介意,不妨與我同行一起過關,沿路也有個照應。」
老曾見狀只是賠笑,向龍涯告了一聲失陪,又招呼小廝準備茶點招待兩人,便親自引了一干遼人向廳後去了。
那老曾哈哈大笑:「不瞞客官,這風雪自是有些門道,入冬至開春數月間便有數場之多,當地人都稱之為『半月愁』,顧名思義便是一旦開始不刮個十天半月的,也不會消停。客官想要明日上路,只怕是難以如願。」
那女郎笑道:「你就這樣將馬兒借我,我便是上得馬背,也不見得拉得穩韁繩。不如還是和官爺一路的好,免得被這馬兒甩下鞍來。」 龍涯心想,得,開始還在忌諱男女之妨。現在見了契丹人,倒是不推遲了。這姑娘倒是心眼活絡。罷、罷、罷,既是同路,堂堂第一名捕給你做馬倌也權當是憐香惜玉,倒也不算丟人。於是伸手將她扶上馬背,牽馬而行,雖未回頭,又聽得那籃子里的貓兒「咕咕」兩聲,龍涯眉頭微揚吐了口氣,尤自納悶那小東西偏生這等古怪。
龍涯正想誇他伶俐,驀然心念一動,心想蜀地離此間何止千里,這人莫非也是宋人不成。本要開口相問,便聽得那耶律不魯大聲喝道: 「哪來那麼多廢話?!有好酒好肉只管做出來,管得我等便可,不相干的宋狗又何必去理會?!」
自百年前神宗年間宋遼修訂澶淵之盟以來,雖邊境之上偶爾也有戰事衝突,但並無大規模的進犯兵戈。每年都有遼使受命至宋土朝拜,實際卻是索要錢幣財帛之物,若是給的少了,來年邊境之上自是不得太平,若是所得頗豐,也就相安無事,便如那專門訛人錢財的潑皮惡霸一般。
龍涯聽得那耶律不魯這般無禮言語,心中頗為不快,若是平日早已發作起來,然而此間乃是遼國的驛站,若非形勢所迫,也不必困在這裏,倘若鬧僵起來,自己一人來去自如,若是連累了同來的那位姑娘,倒是不妥。尋思之間一轉頭,見那女郎眼帶幾分感激,對自己微微一笑,一時間那一腔閑氣也不知消散到了何地,索性便當作沒聽見先前的無理言語一般。
龍涯乍然聽到那三人的名字,心裏一凜,雖然他一直在汴京當差,但也對這三人頗有耳聞,只因七年前那場宋遼之戰。七年前遼軍攻宋,領兵之人便是當今蕭太后親侄,受封平南大將軍的蕭肅。而隨同監軍的正是大遼皇室宗親耶律不魯。當時遼軍兵強馬壯,大有逐鹿中原之勢,不想雁門關前受阻,遇上了雁門關守軍拚死抵禦。雙方對峙一天一夜,各有損傷。而雁門關守軍死傷殆盡,終難擋遼人鐵騎,雁門關一度失守,遼軍長驅直入,邊城一帶慘遭屠殺洗劫,就連負責監造防禦工事的工部侍郎蘇念梅也被虐殺當場,屍身懸于城樓之上五天五夜,慘狀觸目驚心。然而這場浩劫之中,原本身居雁門關刺史之位的卓國棟卻不知去向。之後便有傳聞,說此人早投了遼國,如今一見足見傳聞不虛。龍涯眼角餘光瞄了瞄先前那猶自驚魂未定的文生,心想那兩個遼人倒是罷了,畢竟兩國相爭,各為其主。但這等貪生怕死賣國求榮之輩,既然在此間亮了本相,便不能輕饒了。姑且等明日風雪停了,先將那姑娘送走,再趕在這般遼人入關之前,橫豎是要那廝吃些零碎苦頭,也算告慰那些陣前枉死的英靈。
那女郎聞言read.99csw.com開口言謝:「多謝官爺好意。只是怕耽誤了官爺的行程。」
龍涯乾笑兩聲,心想這般美貌的姑娘若是見過豈會全無印象,未曾料到這點虛名流傳頗廣,就連這閨中女兒也知曉,不免小有一點自得之意:「汗顏,汗顏……剛才聽得鐘響,想是開了晚膳,咱們也該去飯堂了。」
龍涯心想來時路上人煙少見,這時候倒是熱鬧得有些過分。於是將手裡的韁繩塞在那女郎手裡:「姑娘還是快些入關的好,那隊遼人人數不少,雖貌似帶有家眷,不是那邊塞之上搶掠的游勇。但遼宋之爭時有,避一避也少些麻煩。」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那女郎也停下腳步,抬頭看看他頭上的烏紗冠自是知曉他是公門中人,於是答道:「有勞官爺相問,小女子是取道雁門關回宋土。」說的卻是一口官話,正宗的汴京口音。
老曾將耶律不魯、蕭肅夫婦、卓國棟以及一名喚做茗香的侍女引上閣樓,依言開了四間上房。那蕭夫人有病在身,忌諱許多,所以單獨要了那間西廂,只著落那茗香侍奉,方便靜養。蕭肅很是體諒妻房,特意吩咐老曾再多加上兩個炭爐取暖,而他的房間便是緊靠其右側的南廂,方便照應。耶律不魯選中最大的東廂。二樓只剩下北廂,那卓國棟也不挑剔,只顧在耶律不魯和蕭肅面前阿諛奉承。安排停當,眾人各自回房休息,只等晚膳時分去飯堂用膳。老曾也抽空回到前廳接待正在用茶的龍涯二人。
龍涯正等他來,於是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適才聽你口音,似是出自蜀地,不知我可有猜錯?」
那卓國棟不知此刻已有人盯上了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逮到恭維那兩名大遼貴族的機會,自然把先前所受的驚嚇拋在一邊,忙自動上前哈腰引見:「這位便是南院樞密使耶律大人,那位是燕京節度使蕭大人和蕭夫人賢伉儷,你等可要小心伺候,萬萬不可怠慢!」
龍涯心想這姑娘果真是不怕冷,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來歸還,於是順手接過拋在床頭:「這一路上姑娘你官爺長官爺短,總覺著有些怪,既然大家還要一同在這裏待上好些天,總應互通姓名,方不負這一場相識。在下姓龍單名一個涯字,不知道姑娘怎麼稱呼?」 那女郎淺淺一笑:「小女子姓魚,龍捕頭叫我魚姬便可。」
「一間?!」龍涯的表情就像是生生兒吞下一隻雞蛋,忽而聽到那女郎籃子里的貓兒又是「咕」的一聲發笑。那女郎面有嗔意,伸手在蓋著貓兒的花布上拍了一記,抬頭對老曾道:「曾先生誤會了,我們要兩間客房。」
魚姬掩口一笑:「汴京第一名捕龍涯,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魚姬雖無多少見識,倒是也聽過不少傳聞逸事。何況同在京師,也許早有一面之緣也未可知。」
老曾訕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小的見兩位同行,就以為兩位是……對不住,小的馬上再開一間便是。」於是引了兩人朝內堂而去。一路上龍涯只覺面如火燒,所幸那女郎一直走在身後,倒不至於讓這般窘態又讓她看了去,多少留點顏面。尷尬之餘抬頭觀望,只見風雪茫茫中隱隱可見山頂閣樓燈光。
對於作姦犯科的獨行大盜麻七來說,被汴京第一名捕盯上,不得已逃離宋境其實是明智,也是唯一的一個選擇。只是很可惜,對他而言,那是相當倒霉的一天。即使是出關百里,麻七到底還是沒能甩https://read.99csw.com開追蹤而至的龍涯,在如困獸斗一般的生死相搏之後,麻七的血濺上了龍涯的寶刀,從此六扇門發出的通緝榜上,又少了這樣一號神憎鬼厭的人物,而千里追兇格斃凶頑的龍涯卻不得不踏上白雪皚皚的來時路,重入雁門關回京復命。單騎披風沐雪而行,難免有些冷清,直到他發現在這片廣漠雪原上居然還有同路人。
閣樓內有一正方天井,正中一個井口般大小的圓形池子砌得甚是光滑潤澤,池子里白氣蒸騰,溫湯動蕩,卻是一眼熱泉,是以任憑天井處如何雪花紛飛,那池子方圓兩丈之外都不見積雪。閣樓一樓東面進口是一處花廳,兩側各有一排通往樓上的木梯,南北兩方各是一間不太寬敞的客房,而正對花廳的西面的那間乃是專門供客人洗浴用的浴場,面積足有那客房的四倍大小,內設浴房若干,各自封閉並配有青銅鑲邊的浴池,自有暗渠接引那熱泉之水入池,衣架、浴巾、木勺、香爐、無患子等洗浴用具一應俱全。
老曾忙賠笑道:「客官所言甚是,小的已然在前院安置了一間精舍給二位……」
前院的客房雖是與雜役小廝混住,但也收拾得乾淨整齊,被褥簾帳俱新。那女郎的房間就在隔壁,老曾也殷勤地多加了一隻火盆禦寒,兩人各自回房歇息,只待晚膳準備停當,飯堂鐘響便前去用膳。
開門的人身著雜色狗毛皮襖,面上纏著一些灰色布條,只露出兩隻眼睛和鼻孔嘴唇,背心微駝。即使如此,倒不覺如何矮挫,想來伸直了腰背,應與龍涯相去不遠才是,只是肩膀頗窄,顯得有些單薄。身後還跟著十來個打雜的小廝,也不過十二三歲年紀。
那隊遼人倒是沒有追趕,依舊是有條不紊地前行。龍涯轉頭回望,心想看來那班遼人也是取道雁門關,這等陣仗,也不像是押送商隊貨物,算算時間,也是歲末朝宋的時候,說不得那便是遼主派出的使臣。
龍涯心想真如此言,恐怕不得不困在此地,天天對著那班遼人豈不氣悶?繼而轉頭看看身邊的女郎,忽而放寬了心情。尋思大不了天天只對著這美貌姑娘,權當其他人是青菜蘿蔔便可。先前那女郎本一直未有言語,此刻卻忽然對著他撲哧一樂,眼中俱是促狹之意,便如親耳聽見他此刻心聲一般。龍涯驀地臉上一紅,頓覺窘迫,於是乾咳一聲,轉頭對老曾問道:「適才你故意先行安頓那一干遼人,想必是沒打算讓我二人與之混住,不知是何安排?」
馬車自是不見了,就連原本騎馬的三人,現在也只有先前見過為首的兩人還牽著馬,那文生卻抓著一馬的鞍蹬,舉步維艱地跟在後面。另一匹馬上還伏著一個女人,一身白色狐裘蓋住全身頭面,想必是那牽馬之人的妻房。
龍涯見狀心想,這韃子對妻房倒是愛護有加,如此看來,莫非那身披白裘的女子是宋人不成?想到這裏自是多看了兩眼,一轉頭卻見與他同來的女郎披著他的皮裘大麾,只露出半張臉來,神情頗為凝重,想是遇上這等天氣,吃了些驚嚇故而忐忑不安。龍涯正打算寬慰幾句,卻見那面纏布帶之人迎上前來,對眾人施了一禮,開口便是頗為流利的契丹話:「小的是這『鬼狼驛』的驛丞,喚作老曾。三日前已然接到通令,說南院樞密使耶律不魯耶律大人、燕京節度使蕭肅蕭大人以及禮部文書卓國棟等三位大人要經雁門關出使宋土,故而https://read•99csw•com早做了安排。三位大人蒞臨小處,『鬼狼驛』蓬蓽生輝啊……」只是聲音甚是嘶啞,想來已然上了年紀。
那女郎還未開口說話,就聽得一陣車馬之聲,兩人轉身一看,只見身後遠遠地來了一隊人馬,約有百人。為首的是十余名手執旗幡開路的軍士,而後是三騎施施然而行。兩者並轡而行,看上去身形雄壯。一個看似文弱的中年文生則挽韁尾隨那兩人之後,神態甚是謙恭。這三騎之後是一輛顏色絢麗的包綉馬車,想來車裡的定是那三人的家眷。馬車后數十名軍士護衛列隊而行。看著一行人的旗幟衣冠,俱是遼人打扮,出自官府之列,雖然多是十七八歲的弱冠少年,但遼人身材高大,加上身披厚夾,咋看一眼似乎比之龍涯的身型還要壯實許多,眉目粗豪,有幾分嚇人。
魚姬點頭稱是,兩人一同離了房舍前往飯堂。一路上雖風雪呼嘯,但園中圍牆頗高,倒不難行。雖說之前已有人清掃過園中積雪,但片刻又鋪上厚厚一層,一腳下去便沒過了腳背。兩人進了飯堂尋了一副座頭坐定,一旁早有小廝送上碗筷杯盞。龍涯不經意地回望來時路,只見雪地之上只有自己的一排腳印,而魚姬走過之處只見裙角拖拽之痕,而無半個足印,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心想莫非這魚姬姑娘還會那踏雪無痕的輕身功夫不成?只是這許久來,也沒覺得她是深藏不露的練家子。倘若真有那般能耐,只怕早已飛步入關,無論如何也不會和自己一道困在此處……
龍涯啐了一口,抬眼見馬上的女郎也在回頭觀望,若有所思。龍涯心想莫非你還識得這班遼人不成,正要開口相問,卻覺得路上朔風忽而緊了起來。風向不定,原本細鹽般的雪屑片刻之間頓時大許多,被大風颳得旋個不停!他久歷江湖,自是聽過這雁門關外「旋毛風」的厲害,倘若這時節再加上暴雪,只怕是目不能視方向不明,運氣不好便迷失荒野葬身雪中。於是伸手揭下身上的皮裘大麾蓋在那女郎身上,沉聲道: 「姑娘且抱緊馬脖,咱們得趕快找個地方避一避!」說罷勉力辨明方向,拉了馬匹前行。
這驛站依山而建,層層遞升,前廳之後便是一長排石階,石階之上是一處院落,主要是驛站中人的住所和廚房、飯堂之類。飯堂頗寬,可容納百餘人用膳,卻是原本的大雄寶殿改成。正中那尊大佛還在,只是早已斑駁了面上的金漆。飯堂后又是一長排石階,上去之後又是一片院落,便是平日里安排過往商賈或使節親隨留宿的客房。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間,素牆灰瓦,也算古樸整潔。遼使的一干隨從都被安置於此,自有小廝前來伺候。再後面又是一排石階,石階盡頭是一所兩層的 「回」形四方閣樓,修得雕欄畫棟,頗為精緻,和下面的房舍不可同日而語。閣樓臨淵而立,背後便是數十丈的山崖,而對面的幾座山卻如屏障一般圍合。此地難以攀爬入侵,只有前面石階一條道路,端的是安全無憂,乃是專為上賓所設。
貓也會笑?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卻特變多。
而樓上四方迴廊,則僅有四間上房,分居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無一不是兼帶書房套間,寬闊舒適。東廂房在兩個樓梯之間,是四間房中最為寬大的一間,南北兩廂次之,位於浴場樓上的西廂最小,背懸崖而立,遠離樓梯,且特意加設了三重暖簾,以防外界滋擾,卻是專為女眷而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