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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桃隱刀 鑄師斬魄

第三話 桃隱刀

銅盆里的火依舊很旺,唯獨是紅泥小爐上溫的酒水盡了又添,添了又盡,已然換了好幾茬。
三皮聽得魚姬龍涯說完天盲山的舊事,也不由得唏噓不已,只是這傢伙忽而眼珠一轉,露出幾分壞笑,一時間得意起來,兩肩不斷聳動。明顏見狀在他頭上重重地敲了一記:「你這傢伙,又在尋思啥呢?!」 三皮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叉著腰一臉陰翳地咬牙笑道:「嘿嘿,這些年來也受了你不少閑氣,此番還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說罷手掌一攤,只見掌心上一堆花花斑斑的蜘蛛,八條長腿細毛密布,顫顫巍巍好不怕人!
魚姬驀然睜大雙眼,還沒反應過來,三皮手一揚,已將掌心裏的蜘蛛朝魚姬劈頭蓋臉地擲將過去!
龍涯心想這小潑皮故意撩撥魚姬,可不是找死嗎?於是下意識地翻袖一兜,將那些蜘蛛截下一大半,盡拋甩在地,唯獨幾隻漏網之魚已然奔魚姬面門而去!
魚姬尖叫一聲,驚惶之間朝後退去,抓起身後的酒瓶猛地一甩,拋出一道雪亮的水線,一時間「呼」的一下迸裂開去,形成一大片水霧!
三皮甩出的蜘蛛一碰上水霧便紛紛掉落在地,叩叩有聲,再一眼看去,卻是些花生栗子之類的乾果。
魚姬發現上當,正要收回水霧,但到底是慢了一步,只見打橫坐在左右的明顏和龍涯已然被澆了個透心涼,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如同才從河裡撈起來一般。
明顏與龍涯轉眼看看立在一丈之外的三皮,同時吐出澆在口裡的酒水,一個個緩緩站起身來,摩拳擦掌一言不發。
三皮本想惡作劇一番,不想卻殃及明顏龍涯兩人,見得這般情狀,也覺得有些不妙,一面訕訕賠笑道:「我也是看太沉悶了,所以開開玩笑……」
明顏咧嘴乾笑兩聲:「哈—哈—,真是好好笑。」說罷瞟了龍涯一眼:「你覺得好笑么?」
龍涯嘆了口氣,手指捏得啪啪作響:「我覺得其實還可以更好笑一點。」
三皮頓時冷汗淋漓,正要轉身逃跑,卻覺著腳下一軟,一物已然飛速的纏上身來,卻是魚姬放出捆龍索,捆龍索就像一條異常靈活的長蛇,眨眼間已然將三皮五花大綁,猶如端午節的大粽子一般,下一刻已然懸在了橫樑之上來回晃蕩。
三皮不是第一次吃捆龍索的虧,自是知曉越是掙扎,越是難以脫身,也只好哀哀告饒:「各位大哥大姐,小孩子不懂事,何必這般較真呢?」
龍涯將手一攤:「小孩子?幾百歲的狐狸精是小孩子,我情何以堪?」
三皮見狀忙賠笑對明顏道:「顏妹,顏妹,我可一向待你甚好,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任勞任怨。這當兒,好歹也幫我說說好話……」 明顏伸手在三皮肩膀上掐了一把:「給我閉嘴,說什麼任勞任怨,哪次不是偷懶耍滑,撂一大攤爛攤子給我收拾。」
三皮拖著哭腔號了起來:「你們……你們不要這麼過分啊……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子聯起手來欺負我?!」
龍涯嘖嘖咂舌,伸手拍拍三皮的肩膀,不無同情地說道:「我想你一開始就搞錯了。我們絕對沒有聯手欺負你的意思,只不過……」
「只不過每次都碰巧做了一路,」明顏面露幸災樂禍之意,把龍涯的話接了下去:「其實我們是分別欺負你的……至於為什麼,那就要問問究竟是誰吃嘛嘛不剩,做嘛嘛不成,整天無事生非討人嫌了,你倒是捫心自問,這些年來到底做出點什麼有用的事來,哪怕只有一件,咱們這次就放過你。」
魚姬搖頭嘆了口氣:「貓丫頭,你也太難為他了。還是改餐牌吧,明天店裡供應清蒸狐狸,好歹也讓這廢材狐狸派上點用場。」
三皮聽得這話,不由得號得更加慘烈起來:「我好歹也是受命于天的天狐後裔,你們居然……」
此言一出,魚館里頓時靜了下來。魚姬盯著三皮看了許久,一臉糾結之色地說道:「虧得你也好意思報家門,這副不成器的模樣可別說你是炎刀天狐白隱娘的兒子。」
三皮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就如同被烙鐵烙了一記似的將身子猛地一竄,尖聲吼道:「那個女人何足道?不過只是利欲熏心之輩。狠心拋下幼子,自己倒飛升天界做了勞什子的上仙,這算哪門子的母親?!」 原本一直拿筷子戳三皮脊樑的眀顏不由得一驚,平日里無論自己如何欺壓三皮,他都不曾如此氣惱,不想魚姬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就使得三皮如此激動。從當年她闖鹿台崗的密林盜取雙生花結識三皮以來,便一直是敲敲打打的胡鬧過來的,雖然大家相聚傾城魚館也有數年,但卻從沒聽三皮說過關於母親的事,加上尋常時候這小潑皮耍潑耍賴混到了極處,就好似石頭裡蹦出來一般全無教養,也就壓根沒想過他還有母親在世。而今聽他所言,他母親白隱娘已然飛升天界,且是棄當時尚且年幼的他于不顧,細細想來這潑皮狐狸倒甚是可憐。想到此處,眀顏默默地放下手裡的筷子走到魚姬身邊低聲問道:「掌柜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魚姬皺著眉頭和三皮對視一陣,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想到你一直在為此事耿耿於懷。我與你母親早年有一面之緣,雖然飛升之事我並未親見,但至少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如果有得選擇,她是絕對不會離開你,而成為那位無上天君的奴僕。」
三皮心中氣惱,哪裡聽得進去,只是扯開嗓子嚷道:「做上仙何等逍遙自在,又有什麼難抉擇的?一去數百年杳無音信,只顧著享樂,自然不記得還有個兒子在下界顛沛流離……唔……」
話沒說完,一張抹布已經準確無誤地塞進了三皮的嘴裏,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龍涯嘆了口氣:「還渾上癮了你?一把年紀,奈何還跟個幾歲大的娃娃一樣胡攪蠻纏。先安靜一點,魚姬姑娘一定會把她知道的真相告訴你……是吧?」這最後二字倒是對著魚姬說的。
魚姬見龍涯眼中露出些許狡黠之色,如何不知他是在幫三皮套話,於是搖頭低笑一聲:「好了,別裝模作樣了,誰不知道你們哥倆好,也不用把你問供審犯的招數耍到我頭上吧?」
龍涯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只是凡事都有因果,如果白隱娘並非拋棄孩兒而是另有苦衷,三皮這小子豈不是平白無故錯怨了自個兒老娘幾百年?不妨當做一個故事說說,幫三皮解開心結也算是一件好事。」
魚姬看看龍涯,又看看三皮,轉身坐回桌邊:「並非是白隱娘棄你不顧,事實上每個受天君冊封且飛升天界的人都會斬斷塵緣,前事盡忘。好吧,這故事得從五百多年前白隱娘還未得到妖刀桃隱,成為威震狐界的炎刀天狐之前說起。」

鑄師斬魄

斬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笑意:「如果我不是,你又何必從洛陽城跟了我千多里地到這裏。我不喜歡拐彎抹角,你找我有何事?」放她進入結界,也因為這份好奇,這麼多年來,能在喧囂鬧市中被人認出並尾隨回桃夭鄉,這還是第一次。他有必要弄清楚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紕漏:「還有,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那少女默然,沉默一陣開口言道:「那你有沒有什麼仇敵,我可以幫你解決掉。」 斬魄哈哈大笑:「你要有能耐解決我的仇敵,又何必倚仗我鑄造的妖刀?我發覺你是來說笑的。」
鑄兵坊里的氣溫遠比外面高很多,因為爐里的銅汁已經汩汩地沸騰了三個月,映照得棚頂也是一片金黃。新弄回來的青銅錠也已經被他放進了沸騰的銅液中,斬魄看著發亮的熔液吞沒那塊碩大的銅錠,發出細微的吱吱聲,而後騰起一團黃白之氣,那是雜質被被高溫煉化的必然現象,很快也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清白之氣。這說明他此番帶回來的也算是一塊純度很高的銅材。
那少女微微躊躇,而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深深地吸了口氣:
有在兩根旗杆之間牽上細繩,在離地數丈的繩索之上表演走索的;也有舉著數十斤重的銅鼎上下拋甩,輕若無物,被稱作打鼎的把式;有扮作猴兒在場中倒立、翻滾,沿竿攀爬的;也有舞刀弄槍耍劍飛刀之類的活計;有的索性圍起場子蹴鞠為樂,只把皮球耍得如同粘在腳上一樣滴溜溜旋轉;或是偌大幾個火圈並立,人在圈中來回穿越,險象環生卻毫髮無損的;踩高蹺的優伶聲色俱佳,身披綵衣的侏儒怪誕而詼諧,乃至吞刀吐火,懸繩登天等奇人異術,可謂千奇百怪,超乎尋常。
斬魄無意看她眼中涌動的悲涼與失落,只是轉身回到爐前,陶模中的青銅劍胚已然冷卻,他自一旁將成型的劍胚取出握在手中端詳片刻后惋惜地搖搖頭:「到底只是一塊普通的銅料,再怎麼鑄就,也成不了大殺器。」說罷兩手握住劍胚兩端勁力猛吐,只聽得『鏗』一聲,那上好的一把劍胚已被他生生而折成兩段,碎裂崩開的銅屑四散,有些吸附在他的發叢,有些飄落於地,斬魄也顧不上這些,只是把手裡兩塊廢銅看也不看的重新拋回熔爐之中。
斬魄轉過身來看著眼前的少女倔強的眼神,喃喃言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白隱娘,而今天狐一脈現今的當家。據傳天君下詔將你配予北疆狐王赤饕,大婚之日就在下個月初五。這事在地界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不少妖魔閑來無事紛紛開了賭局,賭你嫁過去多久就會守寡。」他向來沒有為別人著想的習慣,所以這話說的分外難聽。
白隱娘聽的斬魄一番言語,不由得心頭一片晦暗,只是獃獃地立在當場。
正如他所言,此時天寒地凍,尋常人多是捂上厚棉袍,還得借酒驅寒,唯獨是此人赤膊著甲,反倒無半點寒冷之感,古銅色的肌膚儼然騰著一抹白氣。他沒有綰髮髻,一頭粗韌黑亮的散發只是隨意地用一條獸皮帶束在腦後,一身裝扮胡不胡,漢不漢,但相貌卻是極其周正,劍眉入鬢,一雙虎目在洛陽城中瑰麗的燈光映照下反而顯得出奇的冷清銳利,如同刀鋒。看到眾人呆若木雞的神情,他眉峰微皺,不耐煩地重複了一句:「店家,打酒!」
手心的劇烈疼痛雖然使得白隱娘繃緊了每一寸肌膚,但無法改變她心中所想,她只是一邊企圖擺脫斬魄一雙鐵臂的束縛,一邊用盡全力地大聲吼道:「我是堂堂天狐後裔,豈能出賣自己的尊嚴任人擺布?既然我沒有可供煉兵的利爪尖齒,我可以像慕茶一樣去獵取更九-九-藏-書強悍的妖怪,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
斬魄笑了笑:「那隻蛤蟆也太看得起我了……說吧,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你不要命了?!」斬魄有些氣急敗壞,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瘋狂的女人:「就算你整個人跳進去,也一樣不可能鑄出你想要的兵器來,又何必如此執著?!」
斬魄冷笑一聲:「那些死物我拿來有何用處?外面的林子里已經扔了不少,不稀罕。」
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一陣細碎的鈴聲響起,不速之客慢慢地從交錯而茂密的桃林中走了出來,一雙纖細的素手不由自主地拽著那幅艷麗的石榴裙,那精緻的面容上的神情卻尷尬而緊張。她張了張嘴,卻又糾結了一陣似乎沒想好說什麼,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白隱娘悲嗆一笑:「什麼得證仙道羽化成仙,那不過是一個天大的騙局。前來傳旨的就是白琚,但這個白琚並不是從前那個疼愛我的父親,我不知道在天界發生了什麼,但事實上,除了長相一樣外,他的言行舉止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傀儡。儘管他比以前強大,但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主張,甚至是記憶。就為了替天君收編北疆狐國的勢力,他居然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讓自己的獨生女兒嫁給赤饕那個可惡的糟老頭,甚至能默許赤饕以我族族人的安危要挾我就範。」
白隱娘錯愕地看著斬魄:「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就因為我是女人,所以無論我付出什麼你都不肯為我鑄刀?!」
「慕茶?」斬魄想了想吁了口氣:「原來是那隻蛤蟆,幾百年前倒是受過他的恩惠,所以免費為他鑄煉過一把長鞭。看來你跟他很熟,不然他不會把我的事透露給你。」慕茶的為人斬魄倒是有幾分心折,也自然對那少女稍稍放下一些戒備。
斬魄深深吸了口氣,暫時平復心頭的激憤,繼續問道:「據傳天狐後裔專職看守鹿台崗內的雙生妖花,每一任看守者功德圓滿都可飛升天界成為上仙,你的父親白琚也早已得證仙道,怎麼可能就這麼看著自己女兒終生盡毀?」
斬魄看看站在自己眼前的美麗少女,在眼中閃現過一絲驚艷之後又恢復了平靜,低頭繼續觀察陶模中正在冷卻的劍胚,冷冷言道:「我這桃夭鄉向來少有人來,你是專門來看我的,還是特地來讓我看你的?」 雖然他的問話有些無理,也有一些繞口令似的好笑,總算還是讓那少女稍稍定神:「你就是鑄師斬魄?」
白隱娘的雙眼頓時有了幾分神采,這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好,我立刻去終南山,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把熾天骨帶回來。」說罷她轉身拾起地上那件紅艷似火的石榴裙,將足一頓,地面浮土激揚,很快便隱去了她的身影。
「慕茶與我本是世交。」那少女開口說道:「他說如果這世上有人能幫我解開眼前的困局的話,那個人一定是你,鑄師斬魄。」
白隱娘驀然爆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嘶:「不!就算只是一塊普通的銅料,我也會想辦法讓它成為銳不可當的利刃。」她猛地衝到熔爐邊伸手去撈那沾滿沸騰銅汁的劍胚,完全無懼熔爐的烈焰高溫,即使一旁的斬魄及時的將她拉開,但那隻嬌嫩的玉手已然被熔爐的高溫炙傷了一大片!
老闆回過神來,忙上前接過葫蘆交給店小二前去打酒,不多時灌滿葫蘆送回來遞到那人的手上。那人從腰間的褡褳里摸出一錠銀子扔在櫃檯上,拎了葫蘆轉身走出門外,彎腰自地上單手抱起一大塊暗青色,石頭似的物事,徑直朝人流擁擠的街道而去。
「包括你自己?」斬魄走到那少女面前,伸手托住她那精緻的下巴,微微眯縫雙眼喃喃言道:九*九*藏*書「在我看來,你倒是比那些珠寶更迷人。」
斬魄從緋色的桃林中走過,不時踏中散落在林間草地上光澤璀璨的珠寶玉器,那些是前來拜求兵器的妖魔們送上的禮物,不過對他而言,不過是些死物,就跟地上的碎石沙礫沒多大區別。熊羆大麾帶起的風卷下枝頭的桃花瓣在皎潔的冷月下四下飄散,美得不可思議,只是他沒心情看,誠然,再美的風景,一連看上一千六百年,也難免習以為常。他沒有進草廬,只是脫下身上的熊羆大麾扔在草廬前的竹躺椅上,就從草廬前繞過直接去了後面的鑄兵坊。
斬魄專註的看看白隱娘,而後嘆了口氣:「勇氣可嘉,不過我也不會因為你的幾句話就改變我的立場。穿上你的衣服離開吧,在我看來一個女人為了把刀吃虧給我也不是什麼明智的決定。」
這話雖輕,卻如大呂洪鐘一般撞向斬魄心頭,尤其是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更是道盡他心中所想。雖說他在桃夭鄉安身立命,妖魔們來求兵器的時候固然是畢恭畢敬,卻也因為妖族凡裔的出身使得他不為任何部族所接納,種種緣由只是因為那個高高在上,掌控三界眾生的天君的一句話而起。天君視混種為孽,則他這樣的妖族凡裔也就成了三界之中最低賤的生物,如他一般有安身立命的時運的並不多,更多的是被驅逐被欺凌甚至連性命都無法保存的可憐蟲。如果說這就是至高無上的天意的話,這非但不公平,簡直渾蛋到了極點!
少女的舉動遠遠超乎斬魄的意料之外,眼前的景象來得太突然,反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那隻該死的蛤蟆到底給他指了個什麼樣的人來啊?他心裏嘀咕著下意識地轉過臉去,裝作專註于劍胚的模樣踱了幾步,趁機按捺住心頭蠢蠢欲動的滿腔綺念,依舊冷冰冰地說道:「狐狸果然是狐狸,你經常拿自己的身體去換你想要的東西嗎?」
自從一千五百年前天地浩劫初定,至高無上的天君便立下金科玉律:三界上下等級森嚴不容逾越。於是為數不多的跨越種族而出生的生靈被視為一出生便背負原罪,三界之中最低賤的孽物。像斬魄這樣身處地界,卻有凡人血統的『孽物』被稱作妖族凡裔,處處低人一等。幸運的是憑著那一手出色技藝,斬魄並不至於象其他的妖族凡裔一般無立錐之地。
那少女又一次緊緊地咬住了下唇,唇邊浮起一絲刺眼的殷紅,眼神屈辱而憤怒,但語調卻是極力地保持著平靜:「不是,我只是打算拿自己的身體換取一絲希望,如果可以得到你鑄造的妖刀,我的勝算或許會大很多,甚至可以掙脫束縛獲取自由。」 斬魄漫不經心地笑笑,開口問道:「你現在不自由嗎?」
隋大業六年,東都洛陽。
他是一個專門鑄煉兵器的匠人,跟其他的匠人不一樣的是,他所鑄的並不是尋常的兵器,因為他的每一個顧客都不是凡人,而是地界的妖魔。這項絕技已然讓他在充斥著凶魔惡妖的地界里微妙地立足了千余年。無論多兇惡的魔頭在聽到鑄師斬魄的名頭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賣上幾分人情,畢竟身在地界摸爬滾打,說不得就有有求於他的時候。當然,他也不是每一件生意都接,然而得到他淬鍊的兵器的妖魔無疑都能成為稱霸一方的頑主。不過關於斬魄,卻無幾人清楚他的來頭,眾所周知的僅僅是他以桃夭鄉為家,結廬鑄刀。
一切很順利,斬魄長長地吐了口氣,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卻將目光投向鑄坊外隱現晨曦的桃花林,而後沉聲喝道:「出來!」
「熾天骨?」白隱娘雖早聽過終南山神虎玄君的威名,知道那是一頭修行數千年的雌虎所化read.99csw.com,歷來盤踞在終南山一帶統率十萬妖魔,可謂威名遠播。自受了天界誥封之後便脫離妖籍,獲得神格,卻不似天狐一脈一般飛升天界斬斷塵緣,而是繼續留守終南山,聲勢更勝從前。但關於熾天骨,卻是從未聽聞。
對於斬魄的孟浪舉動,那少女並沒有多大的意外:「這不奇怪,我本來就是只狐狸,迷人是必然的。」說罷微微側身,纖細的手指勾住胸前的絲帶一拉,那襲紅裙已然飄然落地,一副妙曼而雪白的胴體裹在一件素色紗衣里,玲瓏浮凸若隱若現。她的雙眼冷冷地迎上斬魄的雙眼,眼中滿是了悟。很明顯,她已經豁出去了。
斬魄離了有人煙之地,腳程很明顯快了很多,縮地成寸的法術只是些微末把戲,不過也挺有用。他獨居的桃夭鄉遠在洛陽以南千里之遙,但來回之間也只需要一盞茶時間。待到進入那一大片位於深山之中一年四季都桃花盛開的山谷,就可以看到他的草廬和草廬後面鑄坊高高的風箱與煙囪。
斬魄繼續說道:「此事知曉的人並不多,其實那熾天骨只是一具骸骨,但經年都有天火縈繞,因為那是昔日天道六部之一赤鄴皇族中某人的遺體,至於是如何機緣巧合落在虎玄君手中也就沒人知道了。天道六部也和你們天狐一脈一樣,乃是昔日六靈輪流執掌天道所流下的六支近衛,只是所擁有的法力更為強大,尤其是火靈近衛的赤鄴皇族更是六部之中戰力最強的部族,以至於雖亡故許久,靈力仍然殘留骨殖之中。若是可以藉助這股靈力,哪怕只有指甲般大小的一小塊,也能與青銅相融打造出合用的妖刀來,只是虎玄君對這副骸骨萬般珍重,想從她手裡盜取熾天骨完全是痴人說夢。」
斬魄歪著頭專註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蹦出三個字:「憑什麼?」 那少女咬咬下唇:「你開個價吧,無論你要什麼奇珍異寶,我都可以找來給你。」
「鈴鈴鈴」幾聲細碎的銀鈴聲響起,一個婀娜的身影出現在酒坊門口,石榴裙動露出一小段纖細而白皙的腳踝,一縷紅色絲帶系著三隻小巧的鈴鐺。但很快,酒坊里的人們再度異口同聲地爆發出驚嘆之色,因為接下來映入他們眼帘的遠比剛才那個男人更不尋常。
人聲戛然而止,眾人都齊刷刷地朝說話之人看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立在酒坊門口的櫃檯邊,身披一件黑油發亮的熊羆大麾,內里卻是赤膊穿了件黝黑的鋼甲兩襠鎧,肌肉糾結的手臂將一隻碩大的葫蘆放在櫃檯上沉聲喝道:「店家,打酒!」
斬魄知道她早已憑藉土遁之術去得遠了,於是搖搖頭,緩緩走出鑄兵坊,外面桃林暗香浮動,花影交疊,原本已是艷到了極致,不知為何此刻卻顯得黯淡無比。她的離去就跟她的到來一樣突然。柔弱的身軀,偏偏有著那樣倔強激烈的個性,在現在這個所有人都卑躬屈膝的時代,不得不說是個異類。他所說的熾天骨的確是可以用來打造神兵利器,只是以她的能耐根本就不可能從虎玄君那裡得到熾天骨,所以他的承諾實際上也是有意讓她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卻說去就去,一點也不考慮自己與虎玄君之間的絕對差距。如果說挑戰北疆狐國,悖逆天君意願是螳臂擋車的話,那麼對抗強大的終南山神又何嘗不是以卵擊石……不過,無所謂了,現實會教會她低頭的。
斬魄沉吟片刻后沉聲道:「有意思,你既然有如此覺悟,我倒是可以陪你瘋上一回。」
男子一手攜著銅錠,一手拎著葫蘆,一路慢行離了洛陽城,將那一城的喧囂繁華盡拋身後。他從來都不是好熱鬧的人,這個時候來洛陽一是因為酒喝完了,二是因為鑄兵器的read.99csw•com銅耗盡,不得不來這花花世界補充材料。
那少女眉心微皺,既是氣惱又是無奈:「那你究竟想要什麼?我說了,只要你能為我打造一把妖刀,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細碎的鈴聲漸遠,酒坊里的人們方才如夢初醒,再眨眨眼,剛才的種種早已消失不見,相互對視良久,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人間沒有這般尤|物,而通常這樣熱鬧繁華的夜裡,聽說會有一些媚人的妖精出沒,想來這回是碰巧瞥見了……
戲場周圍五千步,有一萬八千餘人奏樂,聲聞數里,燈光照耀如同白晝。舉行如此嘆為觀止的慶典的原因很簡單,只是大隋的國君的一道聖旨。為了向西域的使者商賈炫耀大隋帝國的富足,在街頭上演百戲之餘,煬帝還勒令洛陽點綴市容,把城內外樹木用帛纏飾,市人穿上華麗服裝,甚至賣菜也用龍鬚席鋪地。倘若有西域的商人走到飯館門前,主人便請他入座,醉飽出門,不取分文,若是問起原因,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拍著胸口道我大隋富擁天下,飯店酒食照例不要錢云云,口徑一致,唱腔標準。天下當然沒有白吃的午餐,不過是拿著國庫的銀兩裝著大隋的門面。同樣的謊話重複多次,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過能白吃白喝,誰請的客又有什麼關係,也自然不會有人去捅破那層亮堂堂的窗戶紙。
那少女嗤笑一聲:「自由?如果換成你,因為所謂的天意就必須嫁給一隻行將就木的老妖狐,還要連帶賠上一族人受人奴役,低人一等。你會覺得自由嗎?」
桃夭鄉曾是他父母相守之處,四季都盛開的桃樹全是他們當年種下,距今已然一千六百年。而桃夭正是給予他一半凡人血統的母親的名字。他是遺腹子,父親在那場六道浩劫之中殞命之後,母親在這片桃林獨自撫養他,直到百歲壽終,便葬在這片林子里。所以,這裏既是家,也是冢,對於一個為三界所不容的妖族凡裔而言,並沒多大分別。
斬魄笑了笑:「自我鑄造第一把兵器到現在,每隔幾年都會有人來求我幫他們鑄造兵器,不過在千余年間我總共只替七個人打造過兵器。這七個人無一例外都是修行千年的強悍角色,而他們的兵器之所以威力驚人,大多數是因為鑄兵的主料都是來自他們自己的身體,所以可以與自身法力相輔相成,發揮最大的威力。比如說九百年前在修羅澤一戰成名的新妖王鼉刖所持的斷山鐧,就是以他自身鼉尾鑄煉而成。即使是給你指路的那隻蛤蟆也非泛泛之輩,那把金鞭可是他宰掉潛伏哀牢山數千年的金剛虯,再以虯骨加上自身鮮血煉就。而你……狐狸始終只是柔弱的妖精,一開始就不具備鑄造妖刀的利爪尖齒,而以你這數百年道行,也不可能走那隻蛤蟆的路子。退一萬步,這等世道,就算是比你更強的妖怪面對不可逆轉的『天意』都只有低頭的份兒,我勸你還是彎腰俯就,何必行那螳臂擋車之事?」
從正月十五夜開始,街頭便開設了盛大的百戲場。
「我想你替我鑄一把刀。一把可以斬殺北疆狐王赤饕的妖刀。」
斬魄伸手解開身上的甲胄,赤膊走到風箱前,伸出肌肉糾結的手臂開始拉扯那高度比他高出三倍的巨大風箱,隨著他不緊不慢,卻強而有力的拉扯,爐火很明顯的快速升高,爐里的銅汁沸騰的聲音更盛,三個時辰后清白之氣漸轉為純青色,就像是一片浮動的青光,將周圍一切都映得一片幽碧。斬魄赤|裸的脊背上已經密密的覆蓋了一層汗珠,卻依舊在有條不紊地拉著風箱,似乎半點也不知疲累。而這個時候,原本喧囂的爐子已經漸漸地靜了下來。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走到爐邊凝視片刻便伸手絞動爐邊九_九_藏_書的絞盤,巨大的熔爐緩緩傾斜,一道浮動著青碧之色的液體從爐口傾倒而出,緩緩注入早已準備好的陶模之中,只待它緩緩凝固冷卻,一把新鑄的青銅劍便初見雛形。
白隱娘停止了掙扎,抬起眼來正迎上斬魄低垂的面龐,由於他背對著烘爐的烈焰,她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是聽到他緩緩地說道: 「如果你能取來昆崙山神虎玄君秘密保存的熾天骨的話,我可以為考慮你打造一把能夠斬殺赤饕的妖刀。」
可關於桃夭鄉一切也只是個謎,自打斬魄記事以來桃夭鄉就籠罩在無形的結界之中,所以即便不少人知道該地的具體|位置,也無人能擅自進入,除非得到他的允許。真要細數起來,也只有那幾個有幸得到他鑄煉兵器的妖魔而已。不過對所有和他打過交道的妖魔而言,這個陰翳而傲慢的鑄師是個異數,因為他的模樣不露半點妖形,舉動習性太像凡人。或者應該說,他原本就有一半凡人的血統。
白隱娘咬牙道:「我不用跟天君抗衡,只需要在成婚當日斬殺赤饕即可。他膝下子嗣不少,無一不是心懷鬼胎之輩,若是走到那一步上,少不得爭權奪利各自為政。赤饕一死,北疆狐國必亂,天君收編北疆狐國的如意算盤必然打不響,此後要號令地界為數不少的狐精狐怪狐妖,依舊得依仗我天狐一脈。有這一層關係,我才能自保之餘維持天狐一脈不至於就此覆滅。」
赤饕是北疆狐界的王,雖是自封,但從立國到如今營營數千年,實力日漸壯大,終在近千年間可與昔日受命于天而統領狐界的天狐一脈分庭抗禮。天狐一脈本是昔日守護六道的六神將之一木靈敷和的近衛軍之一。六道浩劫之後,木靈隕滅,地處南方的天狐一脈也開始日漸衰弱,此消彼長之下,反倒是北疆狐國更為興盛。雖然同屬狐界,但與提倡自我修持,性情祥和的天狐不同的是,赤饕和他統領的北疆狐國崇尚暴力,放任慾望,就算在地界的一干妖魔之中,也算是聲名狼藉。那樣的混世魔王,沒有相當的斤兩也沒人願意去沾惹半分。可眼前的少女卻有除之而後快之心,未免太過不自量力。
「還記得羈雲灘的慕茶嗎?」那少女低聲言道:「我在羈雲灘的廢土之地找到他,他告訴我在長安的集市上可以找到你,只要有上好的鑄材在市面流通……」
如歸酒坊之內一干胡商的唏噓讚歎聲不絕於耳,一旁卻傳來一聲冷笑:「這數九寒天大隋也有不少衣不蔽體的窮人,為何不將纏樹的繒帛做衣給他們穿?」
那是一個極其美艷的少女,很奇怪,通常太年輕的女孩子長得再漂亮,充其量也只能稱為精緻,很少有那種奪魄勾魂的狐媚感覺,可她是個例外。一雙微微上挑的美目眼波流轉,微微泛出些碧泠泠的光澤,雖只是不經意地從酒坊里的眾人臉上掃了一眼,卻使得這裏的人一個個如同被人下了迷|葯一般痴痴傻傻,似乎魂兒瞬間被勾走了一大半一樣。
眾人看得分明,他手裡的是一大塊銅錠,少說也是上百斤重,居然如此輕鬆的單手攜走,可見臂力驚人。那一群胡商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而今在洛陽街頭見得此景也不由得橋舌難下。
那少女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許久才緩緩言道:「沒錯,我是白隱娘。但是我絕對不會順從所謂的天意嫁給赤饕,我命由我不由天,憑什麼要讓一個不相干的人高高在上地支配我的命運?!」
斬魄搖頭嘆了口氣:「很遺憾,不過就算你有我鑄造的妖刀,也不可能跟天君抗衡。」
那少女娥眉微顰,左顧右盼,似乎是在找人,直到眼光落在已經匯入人海的那個青年男子的背影上方才鬆了口氣似的,輕巧地邁步緊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