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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話 明昭帝姬 驚濤城

第六話 明昭帝姬

鷹隼的故事說完,欄外的夜雨已經停了,風過草木,簌簌作響,就好像是漸漸隱去的馬嘶人聲。那些湮沒于記憶中的蕭殺影像,對於人的心智是一種折磨,這個時候,記性太好的人,不免會更痛苦一些。
龍涯取過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飲下,方才問道:「以這樣的方式倒逼天君就範,不可謂不絕,但天君高高在上,豈能任人擺布?就算為勢所逼,事後難免秋後算賬……」
鷹隼苦笑道:「這個是必然的,問鼎會上大殿下衝撞天君使者,力抗天君之威,勢必為天君所不容。這一點明眼人都能明白。所以那兩百年時間對帝女而言,已經是異常緊迫。」
龍涯與明顏都是作聲不得,兩人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看還屁股朝天暈倒在迴廊上的三皮,面面相覷。他們聽過關於三皮母親白隱娘的故事,但當她以天君傀儡的身份出現在天道的故事之中,其中的悲哀與無奈,實在難以言喻。
魚姬如何不懂他們的心事,只是嘆了口氣:「淪為棋子,非她所願。」
魘璃平視魚姬:「誰又不是呢?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出類拔萃,自有一番作為,然而也不過是另一盤更早之前就部下的棋局中的一顆小小的棋子,避無可避,身不由己。」
魚姬搖搖頭:「話也不能這麼說,大格局也是靠這一顆一顆棋子連成。他們避不開,但並非身不由己。白隱娘能續天狐一脈留無窮變數,那位帝女能改天道格局,都是了不起的人。而世事如棋局局新,她們的抗爭可並非無用,反而是在為將來留下無限希望,這些努力,可不是虛無縹緲的。接下來的故事,我來接著說吧。」

驚濤城

魘璃拍拍沅蘿的手:「老記著過去的事豈不辜負了而今的美好時光?你不會騎馬、不會打獵都無所謂,我會教你,還有大皇兄……」一提到兄長,就見沅蘿的臉上驀然浮起兩朵紅雲,魘璃眨眨眼促狹地笑了起來,「我看得出來你們兩個不簡單,剛才眉目傳情的模樣,真是羡煞旁人呢。」
沅蘿在一旁不解道:「好不容易才盤起來的,怎麼好好又拆了?」 魘璃看著鏡中的自己,低聲說道:「我只是希望以真實的樣貌回去,這角做得再精美,那也不是我的。阿蘿,你幫我綰一個簡單的吧。」
沅蘿點點頭,又搖搖頭:「是像大殿下,眉眼之間有五六分相似,但現在看來,跟二殿下卻有八九分相似,尤其是加上這一對角之後。」
魘璃發出一聲歡快的尖叫,翻身下馬張開雙臂迎了上去與好友緊緊相擁,隨後手拉手轉了幾圈,上下打量著多日不見的沅蘿。這一細看,才發現沅蘿身上的是一件夢川貴族所著的國服,銀紗素裹,雪緞修身,綴以瓔珞珠寶,已非昔日的翠色藤州國服。這一認知,魘璃雖覺有些不妥,但見沅蘿面色紅潤,重逢的喜悅早已把這一認知拋到九霄雲外,歡聲笑道:「多日不見,阿蘿的氣色可大好了。」
魘璃笑笑,喃喃言道:「可這並不是我魘璃的本來模樣,不過是衣冠裝飾而已……」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許久,方才伸手拆開好不容易固定的髮髻,把那兩隻角拆了下來。
就在夢川大營的將士列隊分流,各自回歸那一片無邊的軍帳之時,最高最大的那頂圓帳處,一個窈窕的身形就像是一隻追逐陽光的蝴蝶,翩翩而來,到了近處,只見眉目如畫,風姿綽約,正是藤州帝女沅蘿。
魘璃如何不知道她心中的那一根刺?伸手扳過她的臉輕聲說道:
沅蘿暫居的帳房就在帥帳之後,此刻好不容易可與魘璃獨處,原本就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說。兩人手拉手移步此地,魘璃怔怔地看著這頂十丈見方,高約六丈的四方大帳,心中思緒萬千。這頂大帳就跟七百年前一模一樣,這是昔日大皇兄在軍中撫養她的所在,即使這片營房的陣形曾經無數次挪移過,但這頂大帳都不偏不倚地駐紮在大皇兄的帥帳之後。
回歸夢川的行程緩慢有序,川流不息的軍隊就像是流淌在六部九-九-藏-書戮原上的大川,途經數個驛站和小城的廢墟,無一不是七百年前魘璃被送去風郡為質子,沿途停留過的所在。眼前的景緻滿目荒涼,就跟七百年前一般無二。唯一不同的是,荒原之上開始出現零零星星的田地,不時可見幾個衣衫襤褸的農人在田間勞作,只是那些田地里的莊稼稀稀拉拉,想來收穫並不豐厚。
魘璃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看這田地莊稼,怕是糊口都成問題……」
魘暝心頭無限喜樂,微笑地朝著沅蘿點點頭。他心知這話不僅是對魘璃說的,也是對他說的,戎馬半生,到現在才知有人牽挂的甜蜜來,然而此時此刻,絕非私下相聚之刻,於是開口將沅蘿介紹給眾人:「這位是藤州的沅蘿帝女,我夢川尊貴的客人。」
沅蘿並不知道魘璃的內心波瀾,一邊幫魘璃整理妝容,一邊笑道: 「這下可算看到帝女魘璃的廬山真面了。以往總是戎裝打扮,和現在比,可是過於樸素了。」
夢川的主體是沒有邊際的大洋,夢川的國民大部分生活在海上,層層疊疊交接的大船彼此相連,構建出多個流動的城市,分佈在更遙遠的海域。然而在驚濤城,卻看不到那些繁華喧囂的城市,也看不到幾個尋常的夢川子民。因為一片連貫鄰國,圍合近海,頂天立地的巨大冰山簇擁著夢川的皇城澧都,將夢川的那些流動的繁華城市屏障在後。而在澧都與驚濤城之間的近海上,也只有些運輸船、漁船在勞作。澧都是夢川的國門,自古天子鎮守,庇護子民。而驚濤城則是澧都的屏障,向來是重兵鎮守之地。
魘桀的眼睛落在沅蘿臉上,再也離不開去,驚艷之餘心中尋思這大皇兄向來不近女色,也不知是何時收藏了如此美人。
歷經數日的行程,終於抵達夢川國門之外的最後一座關卡——驚濤城。這裡是夢川大皇子魘暝的封地,也是北冥大營駐紮的所在,一片無垠的牧馬草場毗鄰背後的夢川大洋。
魘暝嘆了口氣:「六部戮原的土質除了沙幕外疆外,大部分貧瘠,不適宜種植莊稼。這些人多是昔日沙幕、赤鄴、藤州的遺民,滯留我夢川境內,憑一戶一丁、以耕補役制安身立命。但家中無壯丁可充兵役,又未能繳納田賦遂不能獲取土地耕作糊口的,也只好在這六部戮原read•99csw•com之上來開荒闢土。」
這幾日對於魘璃而言,就像是在一點一點地尋覓自己過往的腳印,一步一步地回到這個闊別已久的所在。這裡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回來的地方,她的故鄉,她的家。
魘璃如何不知她的心病,伸手拉著她的手在榻邊坐下,柔聲道: 「你也不用再多感傷,從此以後咱們就留在這裏,好好地過日子。我們可以一起去騎馬、打獵,去夢川的淺海中泛舟撒網。自此以後,便天高海闊,任憑咱們逍遙自在了。」
「過去的事都忘了吧,你好好的一個姑娘,當然值得暝哥哥對你好。」 沅蘿點點頭將額頭抵在魘璃的額頭之上,顫聲說道:「謝謝!」兩行清淚劃過面頰,滾落在榻上。
魘璃不再言語,伸手拍拍馬脖子,繼續前行。心念百轉,思量要解決夢川流民的問題,還是得從這耕地上入手……
魘璃啞然,心中如同波濤暗涌。沅蘿只是無心之言,卻一言道破關隘。昔日因為一對木角觸怒魘桀,闖下大禍,究竟是因為她把木角漆成紫色,觸碰到了魘桀身為紫金帝嗣的威嚴;還是因為這副酷似的容貌本身,就是對魘桀的極大冒犯呢?畢竟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卻是命賤如泥的天族凡裔,雲泥之別……
一旁的魘桀冷笑一聲:「賤民而已,早早驅趕出境還乾淨,偏有沽名釣譽的姑息養奸,若有一日餓極生亂,怕又要花力氣剪除。」
沅蘿又是歡喜又是激動,不覺又濕了雙目:「這些天來,都沒有你的消息,我一直很怕你有事,每日向軍中的軍士打聽,也只知道六部戮原之上已然開戰,心裏七上八下的。後來聽說夢川、忘淵盟軍大敗風郡,還在天君使者面前定下三分六部戮原的和約,我才放下心來,天天地盼著你們回來。」說到這裏,一雙嫵媚的雙眼越過魘璃,落在了魘暝的臉上,四目交匯片刻,忽而臉上一紅,羞澀地垂下眼去。
魘璃握住沅蘿的手感激地點點頭:「不會的,阿蘿是暝哥哥的貴客,誰敢笑你,就算暝哥哥饒他,我也不饒他。」
翌日,天剛亮早有侍從前來伺候洗漱梳妝。魘璃對著那面碩大的妝鏡,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夢川朝服尚白,銀紗雪緞,綉滿銀灰色的鱗紋;一對高聳的木雕的銀白色犄角在烏黑的秀髮纏繞下固定九九藏書在頭頂,綴上瓔珞珠網,雍容華貴不可逼視。
剛入驚濤城地界,鷹隼就接到了寐庄大帝的召回令,於是拜別眾人先行回了澧都復命。魘桀旗下的南川大營軍隊開始朝著赤鄴的方向分流,回歸南川大營的屬地,尚有一日的行程,而魘桀和璐王則與魘暝、魘璃一道,留在了驚濤城。因為一路上已經派遣過軍士回澧都報訊,所以也不斷有澧都派出的使者沿路迎接。明日澧都會有一個盛大的宴會,舉國歡慶,以犒賞英勇奮戰、為夢川帶來安寧的勇士們。而勇士們需要做的是好好休整,明日以最英武的姿態展示在天子、百官與子民面前。
沅蘿嘆了口氣:「可是今日是你父王召見,全國歡慶的大日子,太隨便只怕失禮人前,這不太好吧?」雖然話這麼說,手裡的梳子已經輕輕地順著魘璃頭上流瀑一樣的烏黑髮絲,一邊琢磨髮式一邊碎碎念,「是梳個靈蛇髻好呢,還是鳳回頭好呢?」
驚濤城只是一個地名,並不見真正的城池,相傳過去曾有一座城池,但毀於以前一千七百年前的天道大劫,之後便沒有重建,但廣袤的原野上密密麻麻分佈的雪白軍帳已經構建了一個恢宏尚武的格局。在所有軍帳的中央聳立著一座十余丈高、數十丈寬的巨大圓帳,那是北冥大營的帥營,是魘暝平日辦公起居的所在,軍中臨時的府邸。風過後,前面翻滾的是綠色草浪,後面是層層疊疊的碧水白浪。
沅蘿柔聲道:「往日你說起你這位皇兄的好來,總是讚不絕口。當時我還不怎麼信,直到我真的到了此地,才發現你的大皇兄真的是一位極好的哥哥,你看看。」她伸手拉開旁邊的帷幕,露出一排專用於安置朝服的大衣架來。約莫有十張,每一張都懸挂著一套素錦繡鱗的夢川皇室朝服。只是這些衣服的大小長短依次見長見大,乃是不同年齡段所能穿著的尺寸,居然一件不少地都備得妥帖,只是因為歲月而留下不同程度的陳舊痕迹。可想而知她的大皇兄是無時不刻不在惦記著她能回歸故土,能夠穿上屬於夢川帝女應有的朝服。只是時間流逝,她在一天天長大,身形也在不停地生長變化,所以也就留下了這十余套不同年齡段的華美衣裳。
沅蘿對著眾人微微欠身,盈盈下拜:「沅蘿蒙大殿下福澤,總read.99csw.com算脫離樊籠,重獲自由,雖千恩萬謝,不足以報答萬一,不敢以貴客自居。」她言語溫柔,情真意切,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周圍的人見了,莫不生出愛憐之心。別說是一干軍中將領,就算桀驁如魘桀,老成持重如璐王,也不例外。
沅蘿面露難色,躊躇半晌低聲言道:「現在已經沒有藤州了,想來也不會有人在意我這亡國的帝女。但是只要能幫你,能夠幫大殿下,無論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的,就算會招人笑柄也無所謂。」她起身走到一口衣箱邊,打開箱子取出一套翠色衣裙,「我本以為以後都不會再穿這藤州舊裳,不想這麼快又拿出來了。」
眾人見得萬軍叢中這樣一個妙曼美人翩翩而來,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魘璃勒住了韁繩,心頭突然翻起一絲近鄉情怯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得償所望,卻又覺得不真實。她與這片土地已經闊別七百年,那熟悉的營帳竟然絲毫未變,就好像七百年前她剛離去的樣子。然而不同的是當時她還只是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兒,而今已經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打通了回國之路,這七百年的遭遇就好像是一場冗長又滿是憂患的噩夢,到這一刻,總算過去了。
沅蘿獃獃地看著鏡中的魘璃,忽然開口道:「璃兒,你現在的模樣看起來很像一個人。」 魘璃奇道:「暝哥哥嗎?」
掀開門帘,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那張雪白的獸皮毯,那是幼時隨兄長出獵,她第一次打到的獵物,雖然有歲月的痕迹,但大體還是舊時模樣。帳頂高挑而通透,外面的陽光正溫和地透進來,帳內既明亮又寬敞。卧榻之側的衣箱倒是比之七百年前多了幾個。衣箱邊是一個偌大的妝台,一丈寬的絞金海棠浮凸紋邊框的妝鏡清晰透徹,是帳中最為惹眼的物事。碩大的描金烏木兵器架上還有許多她幼時使用過的小刀、小劍和短槍,懸著的弓箭是昔日兄長教她騎射用過的。角落的一口裝玩意兒的大箱子上放置著一隻鎦金嵌玉的馬鞍,到近處一看,雖然款式顏色和從前一般無二,但大小已經是成年人使用的尺寸。魘璃撫摸著馬鞍心頭溫暖,心想暝哥哥想得真周到……
魘璃微微皺眉,對魘暝問道:「暝哥哥,這裏的土地……」
沅蘿笑道:「雖說仗已經打完了,但似乎璃兒還不能九_九_藏_書放下征戰之心啊。」
魘璃撫摸著這些她早已無法穿上的朝服,內心又是溫暖又是感動,不由得哽咽著、笑著抹去臉上滾滾的熱淚道:「魘璃何德何能,也不知道應如何報答暝哥哥的這份心……」
沅蘿低頭一笑:「是啊,有璃兒在,誰敢笑我。」
「不如就簡簡單單盤個螺髻吧。」魘璃笑了笑,「的確有些失禮,但這是我必須接受的事實,也是其他人都必須接受的事實。我要回去夢川,回去澧都,就必須坦然面對自己的身份,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為人所接受。這個,是那對精美的裝飾角給不了的。」
沅蘿嘆了口氣:「我很笨的,不會騎馬,不會打獵,也不會泛舟。不過能離開那個鬼地方來到這片樂土,已經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
魘暝趕緊伸手將沅蘿扶了起來:「沅蘿帝女不必如此,藤州與夢川歷代交好,你又是我皇妹的至交好友,若是再如此多禮,可就見外了。」隨後將璐王與魘桀也一一引見給沅蘿,隨後魘暝邀眾人赴帥帳中用茶敘話,稍事休息。早有管事安排停當,將眾人一一引至各自下榻的所在。
沅蘿言不由衷地否認著,半晌才幽幽地說道:「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麼快,大殿下溫文爾雅,這世上沒有哪個女孩子能夠拒絕他的好。只是……我不配……」她的神情逐漸黯淡了下去,後面的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沅蘿篤定地笑道:「大殿下可沒有想過要你報答什麼。他只是心裏想著要對你好,也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在這些細節之上……可真叫人羡慕……」說到此處她臉上卻有些暗淡下來,卻是感懷身世,心有戚戚。
魘璃嘆了口氣:「非是我放不下,以後的仗還得繼續打呢。其實我並不想回去澧都。自始至終我想回來的,就是這裏,沒有城的驚濤城。這裏雖然軍威赫赫,但比起澧都來,可謂無憂之地。而澧都……如果不是為了暝哥哥……」她搖搖頭,轉眼看看鏡子里的沅蘿,「阿蘿,你跟我們一起去澧都吧,以藤州帝女的身份。」
沅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的手很巧,即使只是普通的螺髻,也綰得雅緻非常。魘璃在妝台上的首飾里看了一遍,搖搖頭,依舊拿起了那隻陪她征戰沙場的紫晶玉髓「流蘇」,將髮髻固定,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道:「看來還是這個適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