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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話 明昭帝姬 瓊台夜會

第六話 明昭帝姬

瓊台夜會

「已經不叫大殿下了……」魘璃眨眨眼一臉的壞笑。
鷹隼溫柔地嘆息一聲:「因為你唄……」話沒說完,那枚晶瑩剔透的酒水珠子已經浮到了他的嘴邊,接著一雙溫軟的唇已然將酒水推入了他的口中。一個甘美的吻封住了來不及逃逸的酒香,「浮生若夢」的味道糾纏在舌尖心田,其中的旖旎滋味難以言喻。
魘璃笑著轉過頭去,之間一輪明月浮現於摩雲殿的殿頂飛檐之上,白霜似的月光照亮了立在飛檐之上的鷹隼的一身銀甲。她仰著頭看他,露出一絲篤定的笑意:「你站那麼高幹什麼呀?」
耕戶主要分佈在魘暝和魘桀的封地之上,分別聚于驚濤城周邊與南蜉洲,故而兩處封地均有專門負責收取這些糧食財物的賦府。每季納賦之時,便可見無數流民帶著糧食財物前來賦府之前排隊,以換取下一季可繼續滯留的容留令。
「也包括我吧。」魘璃鬆開了鷹隼,走到欄杆邊,望著夜色中的夢川大洋,「我就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防我,是不是?雖然他冊封我為明昭帝姬,正了名分,也封賜了琉璃城給我,賞賜豐厚,讓我養尊處優,但他從頭到尾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哪怕是正眼都沒看我一眼。」 鷹隼默然,然後說道:「這對你不公平,但是處在聖上的位置,他也有他的苦衷。」
魘璃靠在他的胸膛輕笑一聲:「以前我還以為你不會說甜言蜜語,看來是我失察了……」
魘璃含笑看著被舞蹈的人群環在中央的魘暝與沅蘿,緩緩地退了開去,他們的快樂她不便打擾,而且,她也有要去會的人。
魘璃心念一動,轉身看看鷹隼,重新偎依在他懷中,低聲道:「答應你的,我永遠記得。」她的眼光移向瓊台下廣場上的狂歡盛宴,看著被蒸騰的「浮生若夢」酒香籠罩的歡樂人群,「鷹隼,那次在懷古道我們說的,希望諸部之間不要有徵戰,不要相互仇視,這其實是可能的。就像我今天在廣場上看到的。今晚很美,我很開心。」
沅蘿淺淺一笑:「璃兒喜歡的,瞑自然也會喜歡,所以上次瞑帶我去赤夢關打獵,我看到赤鄴的紅土,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帶了一些回來,用浮土法培植,結果真的成功了。」她用手輕撫花萼,只見那煙雲一樣的花兒蓬蓬鬆鬆又茂盛了不少,美不勝收。
鷹隼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魘璃的髮絲:「是璃兒說要把兩百年掰成四百年、四千年過的,我算過了,每天一句情話,我們還可以再說七萬句。」
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看著沅蘿在花間翩翩起舞,包括魘璃,也包括魘暝。
華燈斑斕,廣場中央聚合著七層塔高九-九-藏-書的木料,一層層交錯搭建,此刻正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將廣場照得很亮。
沅蘿有魘璃相伴,又有魘暝悉心照料,人也越發健朗,閑來無事,倒是在魘暝府中培養了不少奇花異草。她本是藤州帝女,為木靈近身的一支,所以對於花草植物原本就信手拈來。不知不覺兩個月過去,也有小成。當日魘暝被封為北冥王,原本的瞑台改做北冥王府之後過於肅穆清冷,而今得沅蘿悉心料理,也成了閬苑仙府,步步生采。就連寐庄大帝也聽聞北冥王府的雅趣,特意移駕王府賞花觀景,讚不絕口,對沅蘿也甚是禮遇。
說起此事,魘暝不免犯愁,偏偏此時六部戮原之上的駐軍又送來了月報書函,一是正在建造的北冥城進展情況,二是戰後被留在龍隱澤駐地的蒯肅出了狀況。
的確,得益於夢川大洋,漁獲豐厚自給自足,海底珍寶層出不窮,發達的貿易更使得夢川的富庶繁華不容置疑,但也的確存在不小的隱患。因為相對於風郡與忘淵更為寬大的一戶一丁,以耕補役制,越來越多的流民來到夢川尋求庇護。他們不具備夢川部族在海上討生活的能力,首選為充為軍戶,入伍服役,每家每戶至少一人。如非充為軍戶的人,需得依賴耕種以獲取糧食自足,並以半年一季,每季按人頭繳納補役賦以換取滯留資格。補役賦的繳納方式通常以糧食為主,每人每季一百斤為限,若是從事其他行業的,也可以用等價的其他物品抵扣賦稅。
魘璃喃喃低聲言道:「也因為你……」 廣場的盛宴持續了三天三夜,直到浮生若夢的酒力散盡,巨大的篝火燃盡熄滅,王公貴族、百官將士、平民百姓才盡興而歸。之後便是大大小小的皇室家宴,魘璃作為皇室新貴,幾乎活躍在每一場盛宴之上,重新締結那些缺失的親情與關係。唯獨是她那捉摸不定的父皇,縱然給予她的賞賜愈加豐厚,禮遇愈加厚待,但卻總有些疏離,彷彿她只是夢川的明昭帝姬,而非他的親女。
魘暝雙眸緊緊跟隨著衣帶飄飛的沅蘿,雖然她足未離地,但身姿卻猶如在臨風飛翔,就像他曾在戰場上見過的雲香天姬。然而眉間眼梢的柔情蜜意,卻只為他一人。恍惚間一襲紗練劃過耳際,他下意識地一把攥住,在紗練的另一頭,沅蘿的纖纖素手在緩緩收攏紗練,輕飄飄地,將他不知不覺地引到了身邊。
沅蘿也明白過來,高興之餘不免有些猶豫:「可是要改荒漠為桑田,得花多少人力物力……」
鷹隼搖搖頭:「你在懷古道之戰前答應我的兩件事……」
夜空中已經閃過兩巡read.99csw.com煙花,仿若漫天綻放的星碎,火樹銀花。
鷹隼伸臂將魘璃攬入懷中,低聲喃喃:「可是我的月亮在這裏。璃兒就是我心尖上的月亮。」
魘璃看到這一切,心裏是自豪而篤定的。她的國度開明而安穩,這歡樂屬於這裏的所有人。可能是那壇蒸騰為水汽的「浮生若夢」的影響,她不能自已,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而被魘桀所放逐的流民則要凄慘得多,會被毫不留情地自赤夢關驅逐至赤鄴的廢土之地。那裡氣候惡劣,猛獸橫行,尋常人無法存身,若是不能儘快從赤關逃入六部戮原,那就是一個死字。
魘璃笑了笑:「經歷了那麼多事,怎麼可能一成不變?你呢,難道還是我在風郡囚宮中見到的那個口口聲聲微臣的鷹隼嗎?」
鷹隼調整了佩劍的位置,嘆了口氣:「聖上並非只是警告二殿下。這把無佞劍對所有人都是威懾。」
魘璃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支撐那壇酒的那根木樑已經被燒斷,連同酒罈一起跌入火中。隨著酒罈的碎裂,一團藍色的火苗驟然升騰而起,熱浪蒸騰出一片馥郁的酒氣,無疑是點燃了狂歡的高潮。
而魘璃與鷹隼雖然于宮中每日相見,卻也只得幾個眼神交換。留待夜深人靜,摩雲殿外瓊台之上,才是這對情人互訴相思之地…… 又過了一個月,魘璃對於澧都的了解日漸深入。
魘璃手朝著籠罩在廣場上的酒氣招了招,一片霧氣蒸騰浮了起來,匯聚成一團晶瑩剔透的水珠,飄浮在她掌心上方一寸的虛空之中,酒香寥寥,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心頭:「聽說這浮生若夢的釀造法也是水靈尊傳下,她都已經不在千余年了,但她還在影響著夢川,她的酒也還在醉著世人。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原來一個人一件事所產生的影響是真真正正可以到達未來的。就好像撒下種子,就算人離開了,種子依舊會發芽,開花,結果。」
魘暝猛醒,伸臂同時摟住沅蘿和魘璃,笑道:「虧得上天把你們二人送到我身邊,這是我魘暝之福,也是我夢川之福。有了阿蘿的浮土法,何愁北冥城不可興旺富庶?」
魘璃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裏的不忿壓了下去:「或許吧,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只想在這兩百年裡,幫瞑哥哥得到儲君之位。」
是夢川子民也好,客居此地的異族人也好,所有人都在為今後的安穩而舉杯歡慶,不分彼此。
鷹隼專註地看著魘璃的眼睛:「璃兒,今天的你與風郡囚宮中的你不一樣了。」
鷹隼繼續說道:「然後你上來了,月亮就沉下去了。」 魘璃咯咯笑了起來:「月亮不是還掛在天上嗎九九藏書?」
鷹隼從飛檐上縱了下來,嘴角微微上揚:「我在看你啊,看你為什麼還沒上來。然後……就看了一會兒月亮。」 魘璃心頭甜滋滋的,歪著頭問到:「然後呢?」
「堂堂驃騎將軍貶做賦府小吏,這可比殺了他還要折辱。」魘暝沉吟片刻,抬眼看到花兒不由眉頭一舒,「阿蘿,今天又是什麼花兒?」 每天那麼多煩瑣事務,也只有看到沅蘿的笑臉,和每天都不一樣的花草才能有所放鬆。
沅蘿正搬了盆花萼如同緋色的煙雲一般縹緲的花兒進來換下魘暝案几上原來那盆相思蕊。
魘瞑自北冥大營撥出一批辦事可靠精明,又因傷患或年長,不適宜繼續留在軍中的將領軍士,薦給魘璃使用。魘璃按其資歷一一安插了職位,令其各司其職。這批人成為琉璃城中璃台的第一批門客,其中最受重用的,莫過於昔日曾多次出使風郡,與魘璃打過多次交道,又協助她自風郡脫困的夜亭山。因老成持重,又忠勇可靠,於是魘璃便指他做了璃台長史。從此琉璃城的事務有專人負責,凡事只需要擬定曉事錄,定期垂詢即可。就像國君賜予她琉璃城的初衷那樣,她在這裏的生活優渥安逸,也波瀾不興。璃台尚未建好,所以更多的時間,魘璃並不在琉璃城,而是居於澧都的皇城中魘暝的府邸——北冥王府。她從門客中挑選中了一個聰明伶俐,名喚無昔的,作為親隨,專門負責往來琉璃城與澧都之間,傳遞曉事錄。除了應酬宮廷飲宴,就是陪兄長處理軍務,閑暇之餘與兄長一道,帶沅蘿遊歷夢川的山河景緻,或是在澧都的繁華市井消磨時間。
鷹隼輕輕撫摸魘璃的長發:「其實一直以來,聖上善待流民的舉措,是來自當年水靈尊的授意,就是希望有歸化萬民的一天,只是此事不易。」
她看到來自沙幕的松香色皮膚的小矮人在敲打著手鼓;看到來自赤鄴鬚髮眉皆赤如火焰的力士在武動著火流星;看到來自忘淵的老者抖著綴滿髮辮的細碎鈴鐺,在忘情地吹著銅笛;看到來自藤州的舞|女在旋轉著裙擺……
沅蘿本就善舞,以往同困於風郡皇宮之時,也曾與魘璃一起起舞,魘璃作劍器舞,沅蘿作彩練舞,旁邊是鋣敲打羯鼓,一起排遣寂寞。因為都受到近在咫尺的風靈殿結界制約,沅蘿又體弱多病,所以總未能盡興。而來到夢川之後,沅蘿的身體狀況很明顯有所改善,甚至能夠使用一些簡單的木靈之力。腳步騰挪之間,無數芊芊芳草自地面漸漸豐茂,繼而無數香花綻放,周圍的人群都緩緩地退開,形成一個數丈寬的圈子。沅蘿的舞輕靈如離籠的鳥,她的笑read.99csw.com如同暈染開的酒香一樣醉人。香塵逶迤,浮瓣翻飛,端的是無限旖旎。
就在這時候,原本一直手拉手的沅蘿也嬉笑著鬆開了手,旋轉著裙擺,舞動著柔軟的腰肢和手臂,融入了狂歡的人群。
沅蘿面露羞色不依不饒,繞著案幾攆著魘璃追了幾圈,卻被魘暝伸臂攬入懷中,她含羞帶臊地別過臉去,耳邊聽得魘暝說道:「璃兒也不是外人,過些日子找機會向父皇言明你我之事,可少不得她幫腔呢。」 魘璃哈哈大笑,忽然想起一事:「阿蘿,既然赤鄴的紅土可以種出軟雲菘來,那麼種五穀是不是也能行?」
這一千七百年來,都是以這套補役賦平衡著流民的休養生息,直到七百年前藤州覆滅,又有不計其數的藤州遺民來到夢川尋求庇護。問題是夢川土地有限,除了要分撥出大片草場用於飼養戰馬,能用於耕種的土地相對於龐大的流民人數而言,實在是有限,所以田賦由此而生,賦稅為土地產出之兩成,未能繳納田賦,獲取土地耕種權的流民無土可耕。
魘璃躊躇滿志地笑道:「我們會有足夠的人力,那麼多無安身立命之所的流民,誰不想有地可耕,有飯可食?只要他們對瞑哥哥歸心,那就是不計其數的人力,既可壯夢川國力,也可解流民苦困。」說罷她用指頭敲了敲那封自軍中傳來的信函,目光灼灼,「這就是轉機!」
魘璃聽聞蒯肅的名字,自然有所留意,原來自從其子長轅戰死之後,所得撫恤豐厚,他本人也因搬兵有功,官進三級,拜驃騎將軍。然而經歷喪子之痛,日夜濫酒,還拿恩恤之物在軍中聚賭,結果觸犯軍法,被平級的將領擒下待斬,故而特意來函報備。
魘璃也就此事諮詢過魘暝,得知魘暝不忍驅逐無家可歸的流民,也無法負擔如此龐大的賦稅缺失,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將失去滯留資格的流民放逐到外疆,讓他們墾荒勉強糊口,至少在驚濤城方圓數百里之內,無野盜、強梁、猛獸、毒蟲,尚有安身之處。
人們圍著這巨大的篝火舞蹈,隨著悠揚的笛聲琴聲和密集的鼓點,帶著一分熏然醉意。整個廣場瀰漫著怡人的酒香,這裏的酒很多,大大小小的酒罈四處碼放,隨手可及,但能使得數萬人一起熏熏然的,是在火中木架頂上的那一壇酒——浮生若夢。
魘璃聽完,淡淡一笑:「這個蒯肅,看來是真的頹廢至極了。」 魘暝嘆了口氣:「喪子之痛,難免如此。而今闖下大禍,按律是必斬的。」
魘璃拍手笑道:「這個我知道,這是赤鄴的軟雲菘。以前阿蘿在我的房間外也種了好多,她還嫌風郡的土性不和,種不九*九*藏*書了這個花,讓我翻牆去荒廢的赤鄴別院庭院里刨了幾袋紅土過來,才把這花兒養活了。這花大片大片開的時候,才叫美呢。」
沅蘿不解地言道:「可是赤鄴被毀之後,氣候失衡,晝夜溫差極端,種什麼也不行啊。不然也就不會一直是廢土了。」 魘璃很是激動:「但是把赤鄴的土弄到六部戮原上,不就種什麼都可以了?」
魘璃立在瓊台的欄杆邊,遠眺海面,心想鷹隼怎麼還沒到,難道他沒明白我的用意嗎?她嘆了口氣,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暗示我二更瓊台相會,我一更就已經上來了。」
琉璃城的建立遠比六部戮原上的北冥城要來得迅速,不需要夯土根基,就跟夢川大洋之上其他繁華鼎盛的城池一樣,幾乎就在一夜之間聚合於海中。寐庄大帝賞賜的百艘寶船構架了琉璃城的框架,三萬水戶的大船小艇充實了琉璃城內的坊間巷陌。無數色彩斑斕的風帆像是無數的琉璃翅膀,簇擁著中央那座正在修建中的富麗堂皇,將會高聳入雲,與澧都的皇城遙相呼應的宮殿——璃台。
魘璃抬眼看著鷹隼,緩緩喃喃道:「才七萬句,不夠啊。」她踮起腳尖吻了吻鷹隼的嘴唇,卻被懸在他腰間的無佞劍硌了一下,隨後的柔情蜜意便散了,「今天父皇賜你無佞劍,卻封賞了魘桀,並未追究落虎丘之事,似乎也只是嚇唬嚇唬魘桀。」
魘璃進皇城之後,便避開值夜的衛兵,朝著摩雲殿而去。那裡是特殊的場所,所以在宴會散了,宮娥收拾好大殿的殘局之後,這裏也就沒人了。她快步地順著迴廊和御階上到瓊台,但是那裡空空蕩蕩,除了海上船隻和遠處都市的繽紛燈火,這裏可以說是一片寂寥。
夢川雖有商貿和手工百業可以分流,只需要繳納相應賦稅即可,但畢竟有手藝有頭腦的人不多,所以滯留在夢川的許多流民的生活可謂慘淡之極,朝不保夕,有的不得不偷雞摸狗,掙扎求存。儘管夢川國策有不可欺壓流民的明令規條,可流於底層,難免遭人輕賤。
魘璃笑著搖搖頭:「那可不能斬,趕緊把他解回來啊,不然這個棋子,可就白費了。」她翻翻魘暝案頭上那本賦府的賬簿,心念一轉,「是時候把他擺上棋盤了。不如,就讓他去做個賦府小吏吧。」
魘璃從沒有看過這麼多人的歡愉與熱鬧,就好像是世界上所有的快樂全在這裏,這一夜綻放開來。
雖然只是一枚來自遠洋深海特有的青色螺殼,只要懸挂脖頸之上,就不會被驅逐出夢川。然而螺殼的顏色會隨時間淡化,衰減時間也不過一季,所以當殼變成白色,那就代表容留令失效,其結果是不能再留在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