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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話 明昭帝姬 金鬃豹案

第六話 明昭帝姬

金鬃豹案

「嘩啦」,周圍的人群黑壓壓地跪倒一片,夢川皇室的新貴,功在社稷的明昭帝姬,早已經是坊間的傳奇,誰人不知無人不曉。
對於而今的蒯肅而言,能從外疆的軍營解回澧都,不必身首異處,不是什麼恩典。驃騎將軍貶為賦府小吏的奇恥大辱,也不算什麼不得了的事。自從兒子長轅戰死蠻烏城下,他早已心如死灰,能帶來慰藉的只有酒漿,沒日沒夜,醉生夢死,就算在賦府徵收賦稅的案台前也是。
魘璃微微搖頭:「是吧……戰場上下來的人……」她拾起及目鏡,繼續觀望遠處的賦府和流民隊伍,喃喃言道,「有些後遺症也是難免的。」忽然她放下及目鏡,揉了揉眼睛,再就著及目鏡定眼一看,吃驚地說道:「咦?他怎麼會在這裏?」 沅蘿奇道:「誰啊?」
沅蘿轉眼看著魘璃,眼淚簌簌而下:「璃兒,你和暝都是做大事的人,而我只是個沒有用的女人,你們在想什麼,我不明白,但只要能使得藤州遺民不再顛沛流離,苦苦煎熬,我什麼都願意做。告訴我,我可以怎麼幫你們,怎麼幫他們?」
魘璃眉頭微皺:「他是兵戶,本不用納賦換取容留令的。再說,就算納賦,也不應該在這裏的賦府納……」她看到的是一個裹在灰氈子斗篷里,身高不足四尺,肌膚黃如松香,兩眼大得驚人的小矮人——居然是在懷古道戰場上,她救下的那個沙幕遺民首領之子烏伮,此刻正拖著兩麻袋物事,混在流民的隊伍之中。而之前沅蘿看到的那些沙幕遺民,也和烏伮一樣,一人拖著這樣兩大麻袋物事,近處的就有五六個。
然而這一鞭,卻沒能落在那女孩身上。一個身高不足四尺的小矮人一把攥住了鞭稍,馬鞭頓時被扯得筆直。蒯肅大怒,奮力奪鞭,但鞭子在那小矮人手中卻像生了根一樣。
「吾乃今上所封的驃騎將軍,縱然有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帝姬豈能為了區區賤民折辱於我?」蒯肅心中又氣又恨又悔,這刷馬卒算是軍營之中最低等的小卒子,只能侍弄軍馬,骯髒低賤,這等羞辱可比貶為賦府小吏要大得多。他戎馬半生,軍功顯赫,而今落得這等田地,可謂奇恥大辱。
那女孩尚未成年,一雙瘦削卻布滿新舊創口傷痕的胳膊正本能地護住頭面,身子蜷成一團,蓬亂的赤色髮絲上沾了不少塵灰草屑,而那胳膊之上卻有一層淺淺的赤色羽毛,零零星星地分佈在她還完好的肌膚之上。旁邊地上一個打翻的竹籃,旁邊四隻成人拳頭大小的金鬃幼豹,三隻已經被摔斃當場,剩下一隻還在微微動彈,奶聲奶氣地嘶叫著。
魘璃目送無昔的快舟朝琉璃城方向而去,喃喃言道:「用人不疑,無昔我當然信得過,只是我要做的事,在做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節外生枝。」
烏伮語塞,而後恨恨道:「若是南蜉洲可正常納賦,我也不會這麼做。你們這些夢川皇室中人,一個個都是言而無信之輩。我等沙幕遺民在懷古道中傷亡慘重,留下許多孤兒寡婦,卻被視為累贅,不僅無半點恩恤,還非得將她們驅逐出赤夢關不可,要把土地留給藤州的體健能耕者,棄這些孤兒寡婦的生死於不顧!」
「是明昭帝姬!」遠處的文書趕緊糾正,九九藏書隨後拜伏在地,「小的見過帝姬。」
魘璃看著烈琴,露出一絲微笑:「難怪你那麼倔,挨打也不求饒,挺有骨氣的。」
烈琴面容凄苦,顫聲說道:「我恨這些扁毛,總在拔,可是拔了它還會長出來,背後的,我也夠不著……」
就在魘璃與沅蘿換乘快舟朝海岸而來的時候,賦府的流民隊伍中起了騷亂,原本喝得面紅耳赤的蒯肅此刻怒目圓睜,正手持長鞭,在鞭撻一個匍匐在地、衣衫襤褸的女孩。
魘璃的遊船就泊在驚濤城邊的海域,每日在這裏宴請一些北冥大營中曾經並肩作戰過的將領或是新蓄的門客。待閑時便接納夜亭山讓無昔從琉璃城送達的曉事錄,一一批示之後,再由無昔送回琉璃城。她留於此間,一方面是替魘暝坐鎮驚濤城,另一方面卻是另有要事。
魘璃的及目鏡在時時觀察著賦府與流民隊伍的動向,因為犯了事的蒯肅在那裡。一個滿腔悲慟、日日酗酒、渾渾噩噩度日的削職武將,放在這裏,出紕漏,和流民起衝突,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她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魘暝要時常去外疆巡視北冥城的建造進度,秉明寐庄大帝之後,便將驚濤城的管轄權暫時交給了魘璃,而沅蘿也自然留在此間與魘璃作伴。
烏伮心中咯噔一聲,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裡有一個血紅的疤痕,是魘璃用自身靈血修補的創口,他心裏厭惡利用他族人做馬前卒的夢川皇族,剛才看到魘璃懲罰蒯肅,收留烈琴,心裏早認定了她是在收買人心,故而不屑,而今魘璃來找他的麻煩,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旁邊的軍士早已將蒯肅五花大綁,又提了兩桶冷水,從頭澆到腳。這冷水一激,蒯肅的宿醉算是徹底醒了,隱約記起剛才的事,不由得驚駭不已。
魘璃走到賦府的案幾前坐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來告訴我?」 蒯肅被摁在地上,不敢言語,一旁的文書忙開口言道:「回帝姬,適才這女孩帶一籃金鬃幼豹來納賦,按律這幼豹太小,不能換取容留令。蒯將軍讓她拿回去,她便拉著將軍苦苦哀求,不想卻被將軍發現她手臂上有羽毛,是有風郡血統的混種,也不知為何,將軍狂性大發…… 摔死了她的幼豹,還出手鞭打,若非那個叫烏伮的沙幕遺民,說不得已經鬧出人命,鑄成大錯……」 魘璃看看地上的蒯肅:「他沒有憑空誣賴你吧?」 蒯肅面如死灰,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點點頭。
魘璃擺擺手,示意周圍的人不必為難烏伮,開口說道:「叫你的那些族人都不必躲躲藏藏的了,光明正大地來兌就是。」
魘璃抬手讓眾人起來,冷聲對文書道:「蒯肅醉酒鬧事,先給我綁了,打桶水給潑清醒了再問話。」隨後看看人群中的烏伮,然後將目光落在蜷縮在地,衣不蔽體,渾身是傷的那個女孩身上,這一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她心頭一緊,伸手解下自己的雪蠶絲鏤金披風,蓋住了那女孩的身體,伸手將她扶了起來。
魘璃放下及目鏡,微微思索:「他們在幹什麼呢?那麻袋裡要是五穀,一麻袋也有百斤,兩袋可以換兩枚容留令。他是軍戶,有軍中發給的赤色螺殼為認記,本就不用再納賦的,他們換這麼多容https://read.99csw.com留令幹什麼呢?阿蘿,我得去看看。」
劇痛恥辱之中,蒯肅聽得魘璃繼續說道:「本帝姬希望在場的所有人明白,我夢川的國策中有明文約定,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不得仗勢欺凌滯留在我夢川境內的流民,只要他們按律納賦,換取容留令,且嚴守我夢川律法,無作姦犯科生亂之事,他們就有資格託庇於我夢川。一直以來,我的皇兄魘暝,便是以此國策,憑仁愛之心,包容所有遵守我夢川法度的流民,讓他們可以休養生息的。而今此事暫時告一段落,現在可以繼續納賦,文書,就暫時由你主理此事吧。」 話音剛落,黑壓壓的流民中爆發出一陣歡呼掌聲,人人皆道這明昭帝姬與北冥王果真是仁義重承諾之人。唯有烏伮抄手而立,不置可否。魘璃走到那個被蒯肅打傷的女孩面前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蒯肅心裏哇涼,這個時候卻不敢再強項,他跟魘璃打過交道,知道她的手段,若是鬥氣被她斬殺了,也就罷了,就怕又讓她想出什麼羞辱人的法子來……到此刻,他只好長嘆一聲,點頭稱是。
烏伮閃身躲過:「你若對風郡有仇怨,大可在戰場之上了結,在這裏欺負個小女孩,算什麼本事?」他的動作很快,蒯肅酒醉之中,腳步虛浮,根本就趕不上他的速度,跌跌撞撞闖入人群,撞倒了幾個流民。眾人受驚,紛紛四散逃走,而蒯肅爬起身來,又腳步蹣跚地朝著烏伮追砍過去……
蒯肅酒氣衝天,早沒了理智,扔下馬鞭,抽出長劍遙指那小矮人:「你這沙幕來的破落矬子,也敢管本將軍的閑事?報上名來!本將軍劍下不死無名的鬼。」
不知是誰說了一聲:「她……她是個混種……」 是風郡部眾與赤鄴部眾所生的混種…… 不祥人啊……
烏伮錯愕地看著魘璃,卻聽得魘璃對文書道:「從現在開始,只要按納賦標準交齊賦稅的,便兌換存留令給他們,不必問來處。就算有什麼事,自有本帝姬與北冥王為你們擔待!」說罷憤憤然轉身離去,沅蘿與大群隨從立刻跟了過去。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魘璃微微頷首,將烈琴扶了起來:「你身上有傷,先隨我的隨從去我的船上休養吧,等身子大好了,再隨我回琉璃城。」說罷示意近身的侍從,把烈琴先行帶回,一轉頭,卻見烏伮拖著兩個麻袋,排在納貢的人群中。
烈琴的眼中眼淚滾來滾去,卻又硬憋了回去:「他說我要是承認自己是風郡的姦細,開口求饒,他就放過我。可是我不是,我是赤鄴之民,我若是求饒了,那便是承認了……我不能承認。」
周圍的人群戰戰兢兢,也不敢上前制止蒯肅的暴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鞭子一鞭接一鞭地落在那女孩的身上,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但那女孩卻只是護住頭面,倔強得連哼都不哼一聲。
烏伮捏著手裡的兩枚存留令,看著魘璃一大群人前呼後擁地走了,耳中聽到流民們對於明昭帝姬的交口稱讚,心中不免有些茫然,至於她究竟是在收買人心,還是真真切切地想要讓流民脫困,這個他真的不會分。
魘璃伸出手指撥了撥烈琴懷裡的幼豹,長嘆一聲:「既然你也沒有地read.99csw•com方容身了,不如就跟我去琉璃城。我正想養些豹子玩玩,你就給我做豢豹人吧。」 烈琴的眼淚奪眶而出,整個人撲通一聲,拜伏在地:「烈琴的命是帝女給的,一定為帝女養最兇猛最有靈性的金鬃豹,以報答帝女的恩情。」
「不平事,天下人皆管得!」那矮人冷聲言道,「沙幕烏伮雖只是流民,也見不得你荼毒無辜。」
納賦之季,魘暝封地的賦府直接設在了驚濤城,偌大的草原上大排長龍,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流民隊伍服飾各異,攜帶著各自用於納賦的糧食財物,焦急而又忐忑。能否順利換取滯留資格,得到那枚容留令,是關係到未來半年能否在夢川安身立命的要緊事。
魘璃冷笑一聲:「既然你是我夢川堂堂驃騎將軍,理當遵守皇命軍令。我夢川從未視流民為賤民,但凡按律納賦,又嚴守我夢川律法,安穩度日的,無論是何部遺民,都當一視同仁,與我夢川子民無異。你這個時候還在口口聲聲賤民,可見本帝姬罰你罰得輕了,不讓你牢記這個教訓,就愧對公道二字。來人,先扒去他身上的盔甲再加一百軍棍,待本座上表今上,褫奪他一切功勛封號,再作處理。」
魘璃看看被沅蘿扶著的那個女孩,揚聲對眾人說道:「我的大皇兄,你們的北冥王魘暝,一向以仁治下,而今他才離開驚濤城去巡視北冥城的修建,就有人一不尊軍令,軍中酗酒鬧事,二不尊聖命,無端欺壓流民,這不僅是給北冥大營的錚錚軍紀抹黑,也是陷我夢川于不義,可謂罪大惡極,萬死莫贖!而今皇兄不在,本帝姬只是暫代驚濤城之務,也不好斬殺皇兄手下的臣子。而今只好將這蒯肅重打一百軍棍,貶為刷馬卒,等皇兄回來,再做定奪。蒯肅,你服不服?」
一旁的文書怕蒯肅鬧出人命,趕緊使眼色讓幾個軍士上來攔,卻被蒯肅幾鞭子給趕了回去,無奈之下,只敢躲得遠遠的高聲喊道:「蒯肅,你非得打死這孩子不成嗎?」
魘璃踱步到烏伮面前,打量了他一陣子:「如果我沒記錯,你是南川大營的軍戶,本身是有留在夢川的資格的,而今你拿這麼多糧食來換兩枚存留令,究竟意欲何為?」 烏伮將目光移向一邊:「夢川律法中並沒有不讓軍戶納賦一說。」 魘璃點點頭:「沒錯,不過律法之中卻規定了封地之上的流民,向所在地的賦府納賦,很明顯,你應該去南蜉洲,而不是這麼遠把糧食搬來驚濤城。」
魘璃批示完畢當日的曉事錄,合上冊子遞于立於身側的無昔,開口言道:「那倒不是,藤州與沙幕的遺民大多聚集於魘桀的封地之上,在澧都以西,距離夢川與赤鄴邊界的赤夢關三百里遠的南蜉洲,那邊的土質不錯,耕地更多些。當初赤鄴與沙幕成為廢土之後,暝哥哥的北冥大營接收了赤鄴的流民,而沙幕的則分配到了南蜉洲,待魘桀成年,也就分封了給他,所以北冥大營中多赤鄴流民,而南川大營中則多沙幕流民。這兩支在兩塊封地上已經客居了一千七百年之久,而藤州卻是在七百年前才……」她見沅蘿神情落寞,伸手輕拍沅蘿的肩膀:「藤州遺民只是分散在夢川、風郡、忘淵三部,所以才顯得人數少,他們善於調理五穀,在南蜉洲read.99csw.com的一半耕地都是他們在打理。他日得空,我陪你去那邊走走,見一見你的子民可好?」
至少,他的族人真的有救了……
魘璃伸臂抱抱沅蘿:「別這樣,你可是藤州的帝女,你當然能幫他們,也能幫我和暝哥哥。只要時機成熟……」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話鋒一轉,對立於一旁的無昔說道,「今日事宜已了,你先把曉事錄帶回琉璃城給夜總管,再回來伺候吧。」 無昔低應一聲,躬身退出了船艙。
沅蘿點點頭:「這倒也是,只是我總覺得他有些奇怪……這些時日也見了許多次,他的表情從來沒有變過,話也不多,問一句才應一句,心事重重似的。」
那女孩手裡抱著那隻奄奄一息的幼豹,抬眼看著魘璃,滿眼的崇敬與感激:「我……我的名字是烈琴……」
旁邊早有軍士提了軍棍過來,幾人摁住他四肢,剝去盔甲,緊接著死沉的棒子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只打得他皮開肉綻,死去活來…… 無數圍觀的流民在旁邊竊竊私語,他們常年寄人籬下,皆試過被人輕賤欺凌的滋味,不想眼前這個無比尊崇的明昭帝姬居然全無貴賤之念,為了一個出身低賤的外族流民,嚴懲軍功在身的夢川將軍,只為公道二字。有的人感激涕零,也有的人心存疑慮,一時間,人群中細碎的議論聲不斷。
沅蘿拿起魘璃的及目鏡審視那些流民,喃喃言道:「這些天看來,來的大多數是赤發赤須赤眉的赤鄴遺民,以及少部分的沙幕遺民,似乎很少看到來自藤州的。想不到藤州遺民已經凋敝至此……」
「不是!我不是!」那女孩捂著身體帶著哭腔嘶吼出聲,「我是赤鄴之民,我是赤鄴之民!」她抬起頭,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削的臉上果然有著赤鄴之民特有的赤色眉毛。
沅蘿默然,低頭垂淚,許久方才輕輕問道:「他們在那邊……過得好嗎?」
在無數流民看來,這個酒氣衝天的醉鬼卻是判定生死的判官。能得容留令,自然千恩萬謝,一旦不過關,失去滯留夢川的資格,這也就表示不得不去風郡或忘淵討生活了。風郡的賦稅更重,而忘淵的生活更艱難,要麼就是漂泊於六部戮原之上墾荒,食不果腹。這生死之別,自然戰戰兢兢。
「可是你身上有風郡部眾的羽毛,的確有風郡的血統。」魘璃目光灼灼,看著眼前的女孩。
魘璃眉頭一沉,怒火中燒:「魘……二殿下當真如此待你們?」懷古道一役,南川大營的沙幕遺民戰死多半,原本朝廷也有恩恤發放,不想在南蜉洲,魘桀治下卻是這般對待那些戰士遺屬。單純從功利而言,的確是把有限的土地交給善於耕作之人,方能獲得最好的收成,然而這麼干卻是趕那些可憐人進絕境!烏伮冷笑一聲:「你們一向如此,何必惺惺作態,收買人心。」 旁邊的文書大喝一聲:「大胆!竟敢對帝姬無理?來人,把這個無禮的傢伙綁了!」
魘璃咬牙道:「我竟不知他干出這等事來,簡直喪心病狂,若讓他這樣搞下去,只怕禍起南蜉洲。此事我得迅速通知暝哥哥,然後一起去父皇面前參他一本。」
那女孩早已驚得呆了,只是怔怔地看著魘璃,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見禮參拜。
「無辜?這雜種身上流著風郡的血,她無辜?」九_九_藏_書蒯肅面色猙獰,一字一血地說道,「她若無辜,戰死的夢川子弟豈不是更無辜?今天本將軍大開殺戒,就連你這矬子也一併宰了!」說罷揮劍朝烏伮砍去。
「風郡的畜生殺我夢川子弟無數,這血海深仇……容你不得!」蒯肅雙眼通紅,咬牙切齒。喪子之痛,加上酗酒多日,一腔憤怨這當口全都涌了出來,手中鞭子一輪,又朝著那個女孩抽了過去!
反正後面有文書負責造冊,下面又有負責搬搬抬抬稱重的軍士,他也就象徵性地驗收放行,反正多是些五穀、布匹、牛羊馬匹之類,過得去的,就讓人發放一枚容留令;數量不夠,或質量不行的,就讓來人自己抬回去,重新補替達標。這工作說煩瑣也的確煩瑣,但到了蒯肅這裏,簡化成了點頭和揮手兩個舉動,點頭過關,揮手則不過關。剩下的時間就是一壇酒接一壇酒地灌,得過且過。
魘璃嘆了口氣:「那邊的賦稅更重些,不過有土可耕,尚能維持。」她倚在欄杆之上看著遠處看不到尾的流民隊伍,輕聲言道,「暝哥哥的想法是希望能讓這些苦難可以少一些,所有人都重拾身為天道部眾的尊嚴。」
「噌」的一聲,一把雪亮的冷鋒呼嘯而來,蒯肅只覺得右手一麻,手中的劍已然脫手而出,在空中旋轉幾圈,一下子插入土地,猶自發顫。蒯肅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空手,歪著頭遲鈍地看了半晌,轉頭看到一張粉面含威帶怒的臉,在認出是魘璃之後,驀然出了一身冷汗,這酒也就醒了幾分:「帝……帝女魘璃……」
沅蘿拭去臉上的淚痕,看看走遠的無昔,低聲道:「這個無昔不是璃兒的親隨嗎?」
沅蘿悄聲對魘璃言道:「這麼做會不會得罪二殿下……」
魘璃嘆了口氣,伸手摸摸烈琴的頭,觸手髮絲乾枯蓬亂,可見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孩子都是處於食不果腹的狀態,她心生憐意:「你的家人呢?我派人送你回去。」 烈琴搖搖頭:「阿娘死了,我沒有家人了。」 魘璃搖搖頭:「你阿爹呢?」
烈琴眼中閃過一絲恨意,而後抱緊了懷裡的幼豹:「我沒有阿爹,從來就沒有過。阿娘流落風郡的時候被那裡的壞人欺負了,好不容易才逃到夢川,生下我。我只有阿娘,和阿娘教我養的豹子。」她低頭看著懷裡的幼豹悲從中來,「可現在,也只剩這一隻了,我換不到容留令,很快就會被放逐出去,很快……我也會死了……」
魘璃方才想起此行是為調查烏伮等沙幕遺民而來,於是招呼左右給弄了兩把椅子,給自己和沅蘿,準備看看烏伮等人玩什麼花招。眼看輪到烏伮納賦之時,打開麻袋,是滿滿兩包粟米,過秤有兩百斤重。按律,可以換取兩枚容留令。文書一面招呼士兵搬走這兩包粟米,一面取出兩枚容留令,正要遞給烏伮,便聽得魘璃一聲:「且慢!」
「孩子?」蒯肅哈哈大笑,面容猙獰,「你們看她這身扁毛,她就是個風郡過來的姦細!」說罷伸手抓著那女孩背心的衣裳「刺啦」一撕,女孩瘦削的背已然暴露人前,只見一片細軟的赤色羽毛覆蓋在她的肩胛之上,與那一頭赤色的亂髮糾結成一片。這果然是風郡部眾所特有的體征,只是風郡部眾的羽毛為黑白之色,從來沒有這樣鮮艷的毛色。眾人一片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