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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話 平亂南蜉北冥興 赤鄴行獵

第七話 平亂南蜉北冥興

赤鄴行獵

魘璃轉頭看著沅蘿,臉上的表情極度認真:「阿蘿,咱們不去北冥城,南蜉洲出了大事,咱倆得儘快趕去。」
魘璃展開捻子,卻是一條輕薄的絲絹,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幾行小字,是她事先安插在南蜉洲的探子傳來的信息。南蜉洲有變,因為一夜之間沙幕糧倉起火,損失慘重,而藤州遺民首領葉赫的小孫子參摩不明不白 地死在了火場之中,被燒為焦炭,沙幕與藤州的遺民即將火拚……
不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廢墟。
一想到這裏,魘璃臉上神情凝重,微微思索轉頭對身邊隨侍的侍衛使了個眼色,手指在咽喉處輕輕劃了一下。
魘璃正色道:「我是問你們有沒有再去澧都無憂坊喝酒看木人戲,你以為我在問什麼?」
魘璃笑著揶揄道:「阿蘿催著出關,想是惦著暝哥哥了。距離上次暝哥哥回澧都述職,也才半月不見,就這麼日思夜想了。」
魘璃看著火光在沅蘿臉上投射出的光影,肩膀碰了碰沅蘿:「你在想什麼呢?瞑哥哥嗎?」忽而眯縫著眼壞壞地笑著湊過去悄聲問道,「你們有沒有……」
魘璃自打上次納賦之季見過烏伮,知道魘桀在對待沙幕遺民時的立場是什麼樣子,也就早預料到此番納賦之季必然有事,故而才會有此行的安排,想要在恰當的時機,以北冥城的浮土造田和新政,去吸引一些被魘桀所排擠,換不到容留令,不能再在南蜉洲立足的沙幕遺民,以充裕北冥城,卻不料陡然間南蜉洲鬧出這麼大的事來。
魘璃喏喏道:「結果也就……沒怎樣……現在他見我,若是過於親昵了,就開始躲了……好像我會吃了他一樣。」
卻說沅蘿隨魘璃出遊,這十余日下來,先是隨著獵隊朝赤關方向走了三天,又一路繞行,極目之處只有暗紅土地上的一片荒蕪,時而風起,滿天都是像蓬鬆的雪花一樣暗紅的浮塵,飄搖在乾枯暗紅的野草之上。走過廢棄的城鎮市井,破敗落寞,無盡荒涼,觸目驚心。只有偶爾出沒的多即在斷井殘垣之間流竄,悠長而恐怖的嚎叫偶爾妝點這裏的死寂。
藤州遺民群居之地在南蜉洲靠南的部分,原本與東面的沙幕遺民互不侵擾,兩部的邊界是人工開鑿的一條河渠,名為相安,寓意相安無事,互不侵擾。相安河兩邊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溝渠連通南蜉洲的耕地,水網就好似血管一樣,有粗有九九藏書細,相互關聯,保障著南蜉洲的收成。近百年來,因為藤州部族繳納的田賦更多,所以不知不覺間藤州所持有的耕地範圍已經超過了相安河。關乎各自的生存,所以兩部之間近些年為了爭奪資源,時有摩擦。但有兩部的首領約束,總算也沒有結出什麼大的仇怨來。直到出現這次事件的導火線——藤州首領葉赫的小孫子參摩陡然失了蹤。
魘桀派出的探子暗中尾隨了幾日,聽得隨行圍獵的侍女在私下議論,說明昭帝姬要獵滿這二十輛車,足兩千張獸皮,送往北冥城,用於恭賀北冥城中龍隱閣落成之禮。
原本沙幕部族客居南蜉洲已有一千七百年,已經形成了一套內部管理的規矩。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繳納沙幕部族所持有耕地的田賦,保證每一個族人都有足夠的份額以換取容留令,然後是所有族人半年的口糧,一直以來都是待收穫之後,先行入庫造冊,然後統籌分配,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尋常時候,糧倉附近都有專人看守,對於火患一向格外小心,就算是埋鍋造飯,也是遠離糧倉一里開外,按理說是絕無可能起火。
畢竟納賦之季,南蜉洲原本事務繁多,不用再分出心來留意魘璃,那倒省心了。不過對於魘桀而言,南蜉洲的事也不甚遂心。璐王回澧都述職之前也曾告誡過魘桀,不可動靜太大,最好採用借劍之法,讓藤州遺民對付沙幕遺民,而他則兩不相幫,自然不會授人以柄。然而沙幕與藤州兩部的遺民雖然時有衝突,但都還算謹慎,有各自的首領約束,並沒有鬧出大的爭端來。眼看著上一季沒能如願將那些沙幕的老弱婦孺驅趕出赤夢關,這一季少收了不少田賦不說,若是那幫矬子又故技重施,把糧食運去驚濤城換取下一季的容留令,就連補役賦也難免再吃一次大虧。只因這半年南川大營的賬目已經吃緊,魘桀便尋思這樣的局面若是再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說不得只有再推一把,於是招來親信細細吩咐一番……
這件事情一抖出來,當場就發生了抓扯。沙幕部族責怪藤州部族派小孩燒毀半數糧食,居心叵測;而藤州部族卻覺著參摩死得蹊蹺,口口聲聲要尋沙幕報仇。主理南蜉洲的二皇子魘桀卻不願介入這場紛爭,放出話來讓兩部派遣要人,于西面的海祭台會談,勒令以和為貴。
魘桀聽得九_九_藏_書發回的回報,這一直懸著的心算是落了地,尋思魘璃既然要湊這兩千張獸皮做北冥城的賀禮,這一出赤夢關,再去北冥城,少不得一個半月行程。既然魘璃不來羅唣,也就相安無事。於是揮揮手,讓手下通知探子繼續監視,如有異動,立即回報。
沅蘿笑得打跌:「你們這對兒活寶,倒是有趣……」不過很快,她臉上浮起几絲憂慮,低聲道,「其實他不是怕你吃了他,只是……他知道你遲早要嫁給……」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還是沒有把那個名字說出來,而是伸手握住魘璃的手,「他怕一時歡愉,反而害你萬劫不復。璃兒,鷹隼是個好男人,不如……你們倆一起跑吧,去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不就可以長相廝守了?去哪裡都好,只要不落在那個人手裡……」
魘璃手上的雖然是剛剛收到的訊息,但此地離南蜉洲尚有四百里遠,鷂子飛得再快,這也是三五個時辰以前的消息了。倘若只是死一個孩童,燒掉半倉糧食,這事尚有轉機,然而圖巴一死,沙幕豈可善罷甘休?她沒忘記烏伮是圖巴的兒子,雖然只是跟烏伮打過兩次交道,但對這個人的了解頗深,烏伮是南川大營之中沙幕流民營的首領,就懷古道中的表現而言,他的族人是相當信服於他的,且烏伮善於帶兵,這三五個時辰可能南蜉洲那邊已經出了更大的事……
然而在這樣的局勢下,無人鎮住場面,失去一半糧食、前途未卜的沙幕部族與被仇恨沖昏頭腦的藤州部族怎麼可能好好坐下來協商解決?口角是必然的,繼而動武,藤州首領葉赫悲憤之下沒了輕重,與圖巴發生推撞,不料抓扯中,圖巴不慎踩空,摔下了幾丈高的海祭台,白白送了性命……
魘璃笑嘻嘻地看著這個小木人兒:「唷,雕得真像,這不是瞑哥哥嗎?不對,怎麼只有一個,另一個呢?」
魘璃點點頭,輕聲說道:「是時候見一見你的藤州子民了……」
魘璃搖頭道:「雖然暝哥哥正在趕來的路上,但現在怕是來不及了,我會著人速速去迎他,隨後就到。阿蘿,這件事情,只有你能幫我……」
參摩還只是個頑童,原本在外胡鬧搗蛋也是有的,可從來沒有夜不歸宿過,所以第二天所有的藤州部族就在南蜉洲四處尋找,皆一無所獲。沙幕遺民的首領圖巴出於道義,也派人幫九九藏書忙尋找,然而依舊徒勞無功。
魘璃輕輕嘆了口氣:「那個人不可怕,做主定下這個婚盟的人才是真的可怕,我想跑去哪裡,都不會是安全的。」她勉力笑笑,「何況我還要幫瞑哥哥坐上儲君之位呢。」
眼見夜色沉沉,侍衛紮好營帳,升起篝火、火盆,她身體雖比當初在風郡之時健壯許多,但到底畏寒,只得靠到火盆邊,心想若一直朝赤關走,這會兒只怕已出赤關,直接去北冥城了。這赤鄴廢土晝夜溫差頗大,又一片荒涼,不似赤夢關內的風物美景,而魘璃一路行獵,殺生剝皮,也非她所喜,眼見得那二十車獸皮將滿,便開口對魘璃言道:「璃兒,咱們要打的獸皮也快裝滿了,不如早些去北冥城吧。」
沅蘿漲紅了臉,半晌才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小木人兒:「這是上次你回琉璃城后,就我倆去無憂坊做的。」
魘璃咬咬唇,耳朵微微有點燙:「他啊,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迂腐了……」她湊到沅蘿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話,沅蘿一下子口吃起來,臉上全紅了:「你……你……哪有女孩家……」
沅蘿憋出細如蚊鳴的一聲來:「在他那兒,等過些天去北冥城見到暝,你就看得到了。」
魘璃垂首搖搖頭笑道:「他哪裡風流倜儻了?連情話都只有那兩句,說得都沒多少新意了。」
沅蘿見她說得鄭重,心想她如此緊張,顯然是遇上了棘手的事,然而這裏也就兩百侍衛,其他的都是隨行的侍女,就這點人怕是派不上什麼大用,於是言道:「就我們……可以嗎?不如趕緊通知暝……」
其實在踏入赤夢關地界的時候,魘璃就已經發現了魘桀派來的探子,這十余天來她之所以放任不管,也只是為了麻痹魘桀,不讓他發現自己真正的意圖。而今形勢有變,留著這些探子,只會暴露行蹤,她要趕在大亂髮生之前趕去南蜉洲,不然之前所籌謀的事可就更難了…… 沅蘿也看出事情不對勁,便開口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魘璃一行人在赤夢關一帶逗留了一日,放鷹逐兔,而後便直接出了赤夢關,在赤鄴的廢土一帶遊獵,獵殺一種身形似犬,紅嘴紅眼白尾的,能在赤鄴廢土之上頑強存活繁衍的猛獸多即。
起初魘桀與璐王還頗為重視,但見這幫人在赤夢關一帶遊獵,還備了美酒佳肴,隨處飲宴,歌舞助興,一個個放浪形骸,倒是心頭九_九_藏_書暗喜,心想這樣鋪張,待她多逍遙幾日,便可以此為由去聖上面前參她一本,於是安排了些個探子,遠遠地監視,隨時上報。
沅蘿定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氣:「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幫你。」
然而一路上魘璃與侍衛們獵興正隆,她也不好掃興,直到在前路上又看到幾具當初被侍從們獵殺剝皮留下的多即屍首,方才反應過來這些天兜了個大圈子,又回到了距離赤夢關百里之地。
南蜉洲雖大,一個小小孩童卻不可能一個人跑太遠,也有人懷疑是去海邊玩耍,被浪捲走了……
沅蘿臉上一紅:「那倒不是,只是這裏……過於荒涼,待久了難免有些不適。」
她知道有些東西錯了,但不知是從何處錯起;她也得到了更好的,但是這種好的感覺卻不太真實……好夢易醒,反倒是現在更為真實些。就像只有她和魘璃兩個人守著火盆,此刻的溫暖簡簡單單,是切切實實可以感知的,不夾雜其他。
沅蘿的臉紅了第二重,口吃著言道:「沒……沒有……」她伸手推開魘璃的臉嗔道,「沒羞沒臊的死妮子……」
魘璃行獵的隊伍雖只兩百人之數,但都是曾經跟她一起參加過懷古道之戰的年輕戰士,一個個本就驍勇異常。不過這次都換了輕甲就錦袍,偏偏顏色又光鮮亮麗,看起來一個個油頭粉面,就連那些彪悍戰馬,也都一匹匹簪花披錦,恰似一班紈絝子弟出遊一般。魘璃攜了沅蘿一道,隨行的侍女倒是跟了百余個,一路鮮花拋灑,派頭十足。異常高大的牛車頂如聚塔,是包綉鑲金嚴嚴實實的二十輛,車轎檐口上掛滿金銀鈴鐺,一路行來,都是叮叮咚咚,異常悅耳。
更離奇的是,在半夜裡清理出來的火場中,發現了一具燒焦的童屍,雖然早已面目難辨,身上的衣衫也燒得一乾二淨,但那具童屍脖子上掛的一把鑲嵌金珠綠玉、浮凸藤州蔓藤族徽的火鐮,卻是葉赫之物。如此也就確定了死者是參摩,而他身上並無外傷,身邊還有幾塊火石。看上去似乎是他潛入沙幕糧倉,點火引燃裝著糧食的麻包袋,引發的這場大火,結果火勢太猛,就連他自己也一併燒死在裏面……
正到處傳得沸沸揚揚,剛入夜,沙幕的糧倉就莫名其妙起了火。火隨風勢,燒得沸沸揚揚,夜空都被染紅了半邊天。雖然所有人都趕緊引水救火,撲救及時,可沙幕的糧https://read.99csw.com倉依舊損失過半,這也就意味著待沙幕交清賦稅之後,就沒有辦法維持那麼多人的口糧。
沅蘿失笑,伸手在魘璃鼻樑上颳了一記:「才不是,暝才沒這麼多花花腸子,一定……一定是跟你那風流倜儻的鎮川上卿學的。」
魘璃臉上也飛起兩團紅雲,伸手把沅蘿差點失口說出來的話給堵了回去,有些慌張地「噓」了一聲。眼見沅蘿眼中也有些促狹之意,回想當日的事情也不由得好笑,兩人同時撲哧一聲,笑作一團,卻是女孩兒間才有的默契。
魘璃眼珠子轉轉,煞有其事地「哦」了一聲:「原來阿蘿並不曾思念暝哥哥,那麼我就叫人快馬加鞭趕去把暝哥哥攔住,就說阿蘿不想見他,叫他不必巴巴地趕過來了。」 沅蘿聽出魘璃在拿她打趣,又羞又急地在魘璃手上拍了一記:「也不知道跟哪個沒正經的傢伙學得這麼壞來。」 魘璃做了個鬼臉:「我跟瞑哥哥學的。」
沅蘿不想看到這片紅色的廢土,因為這會讓她想起她曾經去過的,歸於死寂的藤州。
沅蘿笑笑:「你不是揭開他的面具看過么,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他很好看的,你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
沅蘿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情緒複雜、矛盾且低落。她當然希望在魘璃的襄助下魘暝可以成為夢川的儲君,但她很怕看到魘璃有一天真的落到時羈手裡受盡苦楚。她非常想看到魘璃與她所愛之人終成眷屬,幸福快樂,但得知魘璃並未與他有進一步的親密,內心深處卻又浮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魘璃笑道:「就算我沒看到,也能猜到那個小木人是什麼模樣……」她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一陣展翅聲,一隻灰色的鷂子落在了她身後的車轎頂上,展開雙翅,露出腳上束著的一個小小的竹管來,也不避人。早有一個近身的侍從上前捉住鷂子取下竹管,抽出一根捻子,直接呈了上來。
五六個侍衛轉身離去,沒入周邊的荒草廢丘之後。不久,遠遠地聽得幾聲慘呼,就只剩下赤鄴廢土的寒風在夜色中呼嘯了。而後那幾個侍衛已然快速地回來複命,卻是將連日來一直在暗處尾隨隊伍的幾個探子全部格斃。
每每射殺,便只取皮毛,以竹框綳了,掛于隨行牛車車頂對開、倒翻出內頂的數十根橫杠之上,不知不覺已有百余張,遠遠望去,就好像那輛碩大的牛車兩側長出來數十毛茸茸的紅色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