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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話 中宵露殘雪傾城 情短劫長

第八話 中宵露殘雪傾城

傾城魚館的門外透進來一線天光,漫漫長夜就在這一個接一個故事中漸漸過去。
龍涯思索片刻言道:「帝姬收服了烏伮,等於收服了沙幕部族;沅蘿是藤州的帝女,也等於收服了藤州部族;大皇子的驚濤城原本就是安置著赤鄴部族……也就等於大皇子和明昭帝姬實際掌握著夢川境內的絕大部分流民。二皇子鑄下大錯,被禁足南蜉洲,如此形勢……儲君之位應該有結果了吧?」
魘璃搖搖頭:「談何容易?魘桀不會坐以待斃,何況他身邊還有個璐王。身處劣勢,韜光養晦還是會的。只要一天沒有定下儲君,明爭暗鬥就不會結束。相干的不相干的……一旦捲入,皆無退路,最終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魚姬言道:「這古往今來多少事,又有幾人能復回當初的?無非是追悔莫及,才奢望一些事不曾發生,然而終是徒勞罷了。」
龍涯道:「明昭帝姬善造時勢,應是雖萬劫中仍力挽狂瀾之豪傑,為何作如此哀嘆?」
魘璃搖頭道:「沒用的,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于南蜉洲放走魘桀,是最大的錯誤……」

情短劫長

魘暝聞言露出一個不可置信的神情:「就連璃兒你……也覺得我應該迎娶銀嫊帝姬?」
她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只是醉步蹣跚之間,無數青蘿在地板上蔓延,花大朵大朵地開,開得綺麗又悲傷……
魘暝抬眼看著花廳外如煙如霧的軟雲菘,沒有言語。
然而這樣馬不停蹄地東奔西走,與鷹隼見面的機會不免稀少,於是瓊台之約變成了月下之會,每每明月高掛的夜晚,鷹隼化身的巨虎會跨越千里的遙遠距離,與魘璃相會於遠離北冥城的曠野之中,月下同游,互訴相思。
魘璃覺察有異,跟過去一看,只見門外台階旁的石燈柱上放著一隻烏木托盤,托盤裡是一碗青白相間的羹湯,沅蘿的素心湯。只是此時此刻,湯已經沒有了熱氣。
魘璃事務繁忙,既要替魘暝巡視北冥、驚濤兩城軍務,又得兼顧琉璃城的事務,三城繫於一身,如非她知人善用,新提拔了一批得力的文臣武將,嚴格依靠律法治下,只怕也難以事事料理得如此妥當。
沅蘿怔怔地聽著,看著,默默地流淚,自斟自飲,酒盡又復上。她聽見有人在哭,又有人在笑,又好像哭的、笑的人都是自己。
魘璃見狀已然明白了七八分,雖然在席間尅王並沒有說什麼,但這個時間太過敏感,風郡求婚使前腳走,尅王後腳到,若是單單隻為了促成一筆大額的貿易交易,也不用動用在忘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尅王。她眼見沅蘿去得遠了,方才開口問道:「暝哥哥的煩惱可是與尅王有關?」
魘暝嘆了口氣:「璃兒猜得不錯,適才父皇單獨召見,就是跟我提……與忘淵的銀嫊帝姬……聯姻之事。」
魘桀笑了起來:「帝女以為還能回去我大皇兄身邊嗎?」他撩開沅蘿的衣衫,「你看看我送了什麼禮物給你?」
魘桀笑嘻嘻地走到躺椅邊坐下,伸手摩挲著沅蘿光潔的脊背: 「沅蘿帝女果然名不虛傳,有這一宵香艷入骨,此地無憂之名總算實至名歸了。」
沅蘿此刻一片混沌,忽然聽得樓下牙板拍響,一台木人read•99csw.com戲已經開了場,這折戲叫《中宵露》。她以前看過,說的是個落魄侯門千金與世家公子相愛,約定夜奔,可是那個女孩在橋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公子沒有來。女孩等啊等,等到露水打濕了衣裳,終於等來公子迎娶新娘的花轎路過橋頭,但花轎里已有玉人……
沅蘿羞憤之中低頭看去,只見右髖上有一個銅錢大小的黑色印記,形如虯龍,卻是南川大營的軍徽。沅蘿一聲驚呼,開始用衣衫擦拭,然而那印記就像是長在肌膚里一樣,完全無法抹去。
沅蘿見狀,心知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朝堂上的事她也不怎麼懂,也就碰了碰魘璃的肩膀,示意她幫忙開解開解,而後尋思著替魘暝調製一盞清心解乏的素心湯,便離了花廳,奔司膳房而去。這近百年來魘暝身體抱恙,都是她親力親為,熬製藥膳助他固本培元,從未假他人之手,而魘暝也只鍾愛她親手製作的美食,往往煩惱之中,一湯解憂,屢試不爽。
這九十九年間,魘桀禁足南蜉洲,倒算安分守己,並未出任何紕漏。對於留于南蜉洲的藤州部眾施以懷柔安撫之計,故而南蜉洲還算風平浪靜。北冥城崛起,魘暝、魘璃得勢,魘桀也不免眼紅心悸,卻一時拿他們沒有辦法。唯有聽從璐王之言,韜光養晦,坐等時機,再謀定而後動。
魘桀在沅蘿耳垂上輕輕一吻:「不用擦了,這裏的炙墨是最好的,用來給木人點睛,可入木三分,經數千年不褪,弄在肌膚上一旦幹了,便深入肌理骨殖,再也去不掉了。你命中注定是我魘桀的女人,就算只剩白骨,你的髖骨也一樣會留下這個印記,又何必抗拒呢?」
就在三分六部戮原的第一百周年的紀念日,早已被送迴風郡的二皇子時翱,作為使者再次來到了夢川澧都,卻是押送著數十里長的禮品隊伍,代風郡的太子時羈向夢川下聘,求娶明昭帝姬魘璃為風郡太子妃。雖然兩百年之約才過去百年,但提前下聘,遙定婚期也並無不可。因早有約九九藏書定,故而寐庄一口應允。於是大婚定於百年之後的天道紀元一千八百年,送婚使也命定長兄魘暝。寐庄設宴款待求婚使和滿朝文武,就連魘桀與璐王也被召回澧都。對於璐王與魘桀而言,至少很快就能去掉魘璃這個眼中釘,這也是件好事。
沅蘿的頭依舊昏昏沉沉,但她已經覺察到了異狀。除了下身撕裂的疼痛,她渾身赤|裸,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卧在一張綠蘿青藤纏繞的長躺椅上。這還是無憂坊的廊間,夜未央,靠花窗處的酒桌邊還坐著一個正在自斟自飲的人。這個人是魘桀。
平日里魘暝也常帶沅蘿來這裏,故而坊里的夥計大都認得,早殷勤地將沅蘿迎到了三樓上居中的那個廊間,然後快手塊腳地上了酒菜。
魘暝眉宇之間浮起幾分痛楚,澀聲道:「她……都知道了……」 魘璃心念急轉:「她應該離開了……我們得趕緊找到她,我怕…… 我怕她鑽牛角尖……」
「啪」又是一朵煙花綻放于夜空,這連日來的歡宴,想必澧都外的廣場上又是一片歌舞昇平。
北冥城的崛起也在影響著天道的格局,沙幕外疆上,忘淵的新城鑄鎔城也在建造之中。風郡的蠻烏城也不再是簡單的屯兵之地,三部都在儘可能發展,以保障勢力的均衡。商貿的興起,也加深了三部之間的聯繫。
澧都城外的廣場上盛大的狂歡七日七夜,通宵達旦。幾乎所有人都在歡慶這一場婚盟的締結,然而對於魘璃、魘暝和鷹隼而言,卻是個避不開的劫數,雖然尚有百年之期,但風郡太子妃這一名分已然是既成的事實。
然而,真的要辜負沅蘿的一片深情嗎?
沅蘿顫抖著挪動身子想要避開,卻被魘桀伸臂摟住不得自由,淚水像珠子一樣跌落摔碎。
魘璃的心頭也是一片焦灼,沅蘿的心情固然要顧慮,但觸怒父皇,也就等於把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雖然這一百年來兄長政績斐然,但魘桀一直韜光養晦,也在父皇面前攢足了好印象,此消彼長之下,也沒有人能確定儲君之位究竟https://read.99csw.com是傳於誰。更為要緊的是兄長的身體已現頹勢,倘若不能取得儲君之位,拿到那顆救命的紫旃果,日後的光景…… 她想了又想,終於還是開口說道:「此事事關重大,瞑哥哥切勿意氣用事……」
她就像一個遊魂一樣,不知道從何處來,也不知道往哪兒去。走著,走著,忽然停住了腳步,眼前的門面甚是熟悉,抬眼看去,只見橫額上書「無憂坊」三個字,坊門內的迴廊上懸著無數大大小小、五彩斑斕的木人,再往庭院里去,是偌大一處戲園子,三層繞台而起的樓台是平日里招待人小酌看戲的若干廊間。
兩人相對無言,花廳中一片寂靜,許久之後,魘暝喃喃道:「璃兒,無論如何疼惜,始終都是辜負。阿蘿……她受不了的……」
沅蘿溫婉可人,為他心中所愛,但是現在若是繼續與父皇強項,其後果顯然不言而喻……
魘璃聞言,兩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她何嘗不知,只是儲君之位事關兄長性命,事有輕重緩急,有些抉擇不得不做。她心中躊躇,要不要告訴兄長冰峰頂的那一夜所發生的事。
「其實……在過往尅王也曾有信給我,書信之中,也有提過此事,但此番尅王前來,卻是把一切都落到了明面上。」魘璃搖搖頭,「鉞帝心中早有人選,有意將親妹銀嫊帝姬許于暝哥哥,一來,年紀相當;二來,戰時有過合作,淵源頗深,瞑哥哥人品能力又皆是上上之選;三來暝哥哥統領北冥、驚濤兩城,賢名遠播,乃是夢川儲君的大熱人選,將來繼承大統,則銀嫊帝姬可為夢川皇后,這樣忘淵與夢川的結盟會更為緊密。」
她知道自己醉了,但這樣暈乎乎的感覺,好像擁有一切,比起清醒著難過心碎來,要好過許多。然而,酒始終還是會醒。
很快太陽會出來,露水會散盡,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鉞帝這如意算盤打得不錯……」魘暝苦笑一聲,「只是我心有沅蘿,早已互許白首之盟,若非這百年間不是事務繁忙,就是身體不適,始終沒能找https://read.99csw.com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向父皇言明此事,也不至於……」 魘璃神情黯然:「暝哥哥答應了嗎?」
送走風郡求婚使沒過幾日,忘淵的尅王出使夢川,澧都城中又是一番熱鬧,歡宴頻頻。
魘暝枯坐良久,他明白魘璃的意思,如若日後真的繼承大統,銀嫊帝姬固然為後,後宮三千,當然有沅蘿的一席之位。但是無論多麼疼惜,從迎娶忘淵帝姬開始,就已經是對沅蘿的莫大傷害。
若是尋常時候,這裏非常熱鬧,但這會兒反倒沒有幾個人,因為今夜廣場那邊要精彩許多。
恍惚之間,她看到魘璃來了,可乍眼看去又像是魘暝,她在哭泣著述說她心裏的怨懟,她在追問魘暝為何要負她,就連一直相依為命的魘璃也一樣。可是對方只是笑著,哄著,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永不相負的情話,相擁與糾纏……
「你不過是想我幫你控制南蜉洲的藤州部眾而已,我沒有那麼大的用處……」沅蘿的心猶如沉入泥沼之中,只能徒勞地低聲道,「我也不要做什麼太子妃,你……你放了我吧……」
他得意之餘湊到沅蘿耳邊喃喃道:「我那個大皇兄最是個假道學偽君子,與帝女相守百年,居然從沒與帝女有過魚水之歡,又讓帝女如此傷心買醉,可見他也不是真心待你,又何必為他傷心難過呢?而我就不一樣了,帝女將清白之軀託付於我,他日我登太子之位,帝女便是我命定的太子妃,魘桀永不相負。」
沅蘿早經人事,自然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能慌亂地拾起身邊的衣物,胡亂地蓋住自己的身體,因為悲憤與羞恥,渾身瑟瑟發抖。
魘桀從第一天見她就有覬覦之心,只是忌憚魘暝與魘璃,一直無法得手。璐王也提點過他要在魘暝、魘璃和沅蘿三人之間尋求突破口,分而化之,於是就一直在三人身邊安插有人。偶然得到回報,說沅蘿失魂落魄地流落街頭,入無憂坊買醉,便趕了過來,不想居然真有得償夙願的一天。
沅蘿見魘暝神情委頓,開口相問,魘暝只是苦笑著岔開了話題,只道是在朝中議事乏https://read.99csw.com了。
沅蘿閉上雙眼,淚水似已流干,花窗外透進了一絲晨曦,四周瀰漫的綠蘿上滿是晶瑩的露水。
魘暝搖搖頭:「我沒答應,父皇當場大發雷霆……讓我回府反省,三日之後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沅蘿在澧都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挪動著沉甸甸的腳步,被周圍熱鬧的人群裹挾著前行。周圍人群的歡聲笑語紛紛煩煩,又好像寂寥無聲。
北冥城的崛起勢不可當,隨著城市逐漸興旺,人口日漸繁茂,城郭的沃土逐漸擴展,九十九年間,已經成為夢川境內僅次於澧都的城市,興旺,強盛,富庶。
第一批豢豹堂訓練的少年已經滿師,被分撥至軍中歷練,而後安插至北冥城中各坊,執掌要務。第二批進入豢豹堂的少年們也在烏伮的訓練下一步一步邁向成熟……
魘璃眉間浮起幾分憂思,這件事情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誠然,風郡與夢川聯姻既然已經提上了日程,忘淵自然也不願落於人後。
魘暝在被寐庄單獨召見之後回到北冥王府,滿面疲憊,心事重重。
魘暝傷愈之後,身體精神大不如前,兼顧驚濤城與北冥城兩邊的事務,頗為吃力,也自然依仗魘璃之力,更多的時候,魘暝是留于澧都的北冥王府中休養,處理政務。
魘璃緩緩地坐在魘暝身邊,低聲道:「這個答覆……如何能盡如人意?」風郡求婚之事剛過去,她這心裏就一直揪著揪著的不舒服,不想現在,這樣的無奈又要落在兄長和沅蘿身上。
魘璃陡然覺察時間的流逝,忽然說道:「阿蘿也去了好久了。」 魘暝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忽然像被燙到了一樣跳了起來,奔出花廳,繼而人停在門口,肩膀微微發抖。
魘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是應該,是必須,沒有第二個選擇。我夢川與忘淵為盟國,倘若拒絕聯姻,等同將忘淵推向風郡。若是結為婚盟,也可鞏固瞑哥哥的勢力,離父皇屬意的儲君則可以再近一步。我們已經花費了如此多的心力,萬萬不可付諸東流……至於阿蘿……以後瞑哥哥你多多疼惜補償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