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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轉捩點 第六十一章 暫棲圭威拉

卷五 轉捩點

第六十一章 暫棲圭威拉

奧達反駁說他是想傳宗接代。於是我問他,他是否覺得人生美好到足以感謝父母讓自己降臨人世,或是對是否美好仍存疑,卻自私地將之轉贈予一個未出生的靈魂。
英國佬斯倫克斯很難適應阿拉伯的奇風異俗,因此相當閉塞,沉默寡言。他的羞怯也提醒了我的手下,他和他們不一樣,是英國人。這也使他較受尊重。對他們而言,他是「教官」,而路易斯則是「那個高個兒」。
每個人都會緊貼著壁縫,這塊怪異的鮮紅色大岩層擠滿衣著鮮艷的阿拉伯人,像一大群朱鷺般棲息在岩面的各個縫隙間,等著敵機在上方盤旋,無功而返。飛機會投下三枚炸彈,或四枚,或五枚,視當天是星期幾而定。炸彈爆裂后的濃煙凝結成一團,飄浮在翠綠的平原上,結實得像奶油泡芙。這團煙在沒風的空中會維持幾分鐘,然後漸漸擴散開來,緩緩消失。雖然我們知道這種空襲無法構成威脅,但在炸彈投下后發出的尖銳響聲划空而過時,仍會產生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他不為所動。「事實上,我是奧達,」他毅然地說,「你也知道奧達代表什麼。我父親(願神保佑他)更英勇,比奧達還偉大。他也會讚揚我的祖父。我們越往上推,就越偉大。」「可是,奧達,我們說要尊重子女,他們是我們財富的繼承人,替我們完成遺志。每過一代,地球就更為老舊,人類也離童稚時期更遠……」
澳洲佬一開始似乎安之若素,以很坦然的姿態與阿拉伯人寒暄對應。但是,等他們也禮尚往來地與他笑鬧時,他吃了一驚——幾乎是忿忿不平——他從沒料到他們會因為他的客氣,而忘了一個白種人與一個黃種人的差九-九-藏-書別。
我們期盼能協助出征的南部三派系也加入抗議的行列。馬斯特與他們交涉,阿布塔伊族的長老與他們協商,我們與他們溝通,全都無功而退。看來我們的計劃才剛開始就要面臨夭折的慘境。
法國人雖然也自認是完美的選民(那是他們的教條,而不是真心感受),接著卻與我們反其道而行,他們鼓勵附庸國模仿他們。雖然再怎麼模仿也無法達到同樣的層次,但藉著模仿已可提升他們的水準。我們將模仿視為嘲諷,他們則視為一種恭維。
飛機像是圭威拉營地里古怪有趣的作息調節器。阿拉伯人總是在黎明前即起床,等待它的蒞臨。馬斯特派了個奴隸到崖頂,一看到飛機就示警。在接近它慣常出現的時刻時,阿拉伯人開始悠閑地邊走邊聊,若無其事地朝岩壁漫步過去。到岩壁下方后,每個人挑個自己喜歡的岩縫藏身。馬斯特身後會跟著他那一大群的奴隸,端著架在火盆上的咖啡壺,連地毯也帶著。他會和奧達進入一處隱蔽的陰影下,坐下來閑聊,直到飛機已經越過席塔山的預警聲傳來,岩縫間開始騷動為止。
路易斯回答,他就是想體驗這種奇特的人生。斯托克斯則說如果我們做得到,他也可以。所以我借了兩隻最出色的駱駝給他們(鞍袋內塞滿牛肉罐頭與餅乾),在九月十七日一同啟程前往伊騰河谷,與由圭威拉調來的奧達手下的豪威塔特族人馬會合。
為了讓兩名教官逐漸適應,我設法讓情況比早先警告的輕鬆些。第一天走得很悠哉,自行決定行程。他們沒騎過駱駝,而且伊騰河谷光禿禿的花崗岩山壁炙熱逼人,很可能會使他們在還沒正式開read.99csw.com始出征前便已中暑。九月是不利於出征的月份。幾天前在阿卡巴海灘旁棕櫚樹園的濃蔭中,我測量過氣溫,高達一百二十華氏度(約四十九攝氏度)。所以我們正午時在一座山崖下休息,到傍晚再走十英里路便紮營夜宿。
第二類,也就是一般書中所描繪的「約翰牛」,這種人離開英國越久,越像英國人。他替自己營造了一個祖國,擁有各個優點的故鄉,那麼令人嚮往又遙不可及,結果常常在現實中覺得苦悶,因而在腦中退縮回往日時光。在國外,他藉著強裝的篤定,表現出一個充滿英倫特質的典型。他展現了完整的英國人形象。他的行事有瑕疵,方向也不如知識分子那種類型平穩,然而他的堅毅典型卻能贏得更多喝彩。
這些都是他們身上顯露的個性。世界各地自古至今的書中,都將我們的形象描繪得像洗衣婦一般,但又不像她們能與陌生人打成一片,實在很丟人。在中東的英國人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細膩而不露聲色,善於掌握周遭人群的特性、語氣、思維模式,甚至言行舉止。他可以對別人潛移默化,隨心所欲地引導他們,自己的個性則深藏不露,沒人留意。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阿拉伯人閑著沒事,只有每天早晨等飛機。待飛機炸過後,便胡扯閑聊打發九-九-藏-書時間,直到夜深了就入睡。太多空閑又聊太多話,勾起往日的嫌隙。奧達野心勃勃地想利用我們必須仰賴他幫忙的良機,整合各個部落。他掌握了豪威塔特族的龐大軍餉,打算藉著這筆錢,迫使那些較小的派系投效其麾下。
我們以罐裝的熱茶以及米飯和肉飽餐一頓。我竊笑著觀察周遭環境對兩人所造成的衝擊。他們的反應一如預期。
各個派系對此極為不滿,並威脅要回山上,不然就再轉而投效土耳其。費薩爾派遣馬斯特謝里夫出面斡旋。成千上萬的豪威塔特族人分成上百個派系,全都頑固倔強,不願妥協。想要安撫他們,又不能觸怒奧達,真是難上加難。當時的氣溫在陰影下都高達一百一十華氏度(約四十三攝氏度),而陰影其實是黑壓壓一片的蒼蠅。
有趣的是,他的皮膚比我的幾個新隨從還要黝黑。新隨從中,我對最年輕的那個拉海爾特別好奇。他是個相當出眾的少年,體格粗壯,對我們這趟征途而言似乎胖了些,但也因而更能吃苦耐勞。他的臉色紅潤,雙頰圓鼓鼓的,頰袋很低,幾乎像懸垂著;嘴唇小而飽滿,下巴很尖,再加上又高又濃的眉毛,與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來似乎詭計多端又急躁,高傲又沒耐性;他的言語粗鄙,口無遮攔,總是莽莽撞撞,自吹自擂,毛毛躁躁,神經兮兮;他的精神不像身體那麼強壯,喜怒無常;他在疲憊或生悶氣時,常會哭得淚水縱橫,但一有事情分心便立刻停止,而且哭過後又生龍活虎,可以繼續吃苦。我的隨從——穆罕默德、艾哈邁德,還有拉希德與阿薩夫——都很縱容拉海爾,一來是因為他有一股野性的吸引力,二來是因為他read.99csw.com善於自我吹噓。他由於和兩位教官沒大沒小,被我喝止了一兩次。
一天中午前,我正走過岩壁時,馬斯特來告訴我,幾個南方部落已騎上駱駝,準備撤出營地與行動。我懊惱不已,立刻轉身衝進奧達的帳篷。他坐在帳內的沙地上,與剛討來的老婆吃煮麵,那開朗的女孩身上穿著靛藍的新衣,黃皮膚上映著淡藍。我忽然闖進去,那小婦人飛快地由帳后的門帘像兔子般鑽出去。我為了出一口悶氣,開始揶揄他年紀一大把了,還像其他族人一樣做傻事。他們一向將行房當成人生大事,而不只是做一件愛做的事。
第二天,旭日初升,我們已接近圭威拉,愜意地穿越粉紅色的沙質平原,以及滿地灰綠的灌木叢,這時天空傳來嗡嗡聲。我們立刻將駱駝掉頭離開路面,躲入灌木叢中掩蔽,不規則的色彩使它們藏身於此也不至於被敵方的空軍發現。我最疼惜也最具威力的炸藥包,以及斯托克斯的那些炮彈,若遇上空襲,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們沉著地在原地守候,坐在駱駝背上,它們則吃著身邊聊勝於無的草。然後飛機在我們前方圭威拉的岩壁上方盤旋兩圈,投下三枚轟然巨響的炸彈。
我們再度上路,穩健地走入營地。圭威拉人聲鼎沸,有一個供山區與高原區豪威塔特族採購的市集。觸目所及,整座平原都是一群群移動中的駱駝,數量多得每天早晨不到天亮便已將附近的水坑喝得見底,所以起得晚的人便得走上數英里路才有水喝。
澳洲人路易斯在蓄勢待發的一刻,表示他和斯托克斯願意加入突擊隊。一個新鮮、迷人的構想。有他們隨行,我們的技術支援已無後顧之憂。他們參与的意願極為強烈,而且這陣子read.99csw.com以來的表現也值得我們設法回報。我們提出警告,這種經歷可能不大好玩,到時候沒有規則可循,而且將是不眠不休地在內陸行軍、用餐、戰鬥。如果他們同行,將無法享有英軍慣有的舒適與特權,必須與阿拉伯人福禍共享(戰利品除外!),並忍受沒有糧食及紀律為伴之苦。如果我出事了,他們不會說阿拉伯語,情況堪虞。
這兩個類型在塑造典型時都有相同的方向,但做法上,一種吶喊嘶嚷,另一種則潛移默化。他們都認為英國人是上帝的選民,無與倫比,若想模仿他們,是褻瀆僭越,大不敬。他們自負地敦促別人成為僅次於他們的優秀人種。上帝沒有挑上他們當英國人,他們有責任成為他們人種中的佼佼者。我們就這麼讚賞當地的風俗民情,研習他們的語言,立書撰寫該國建築、民俗以及即將沒落的產業。然後有一天,我們猛然驚醒,發現原本充滿神秘色彩的精神披上了政治的外衣,於是我們為它忘恩負義的國家主義痛心地搖搖頭——那真的是我們無心栽植出來的柳樹蔭。
老傢伙透過那雙細眼和藹可親地望著我,本想諷刺他卻不得要領。他指著帳外的平原上,他的兒子阿布塔伊正在試騎一峰新來的駱駝,他用棍子在它的頸背上敲打著,但就是無法讓它像訓練有素的名種般沉穩地邁開步伐。「噢,這小淘氣,」奧達說,「如果真主高興,他已經繼承了我的財產,不過謝天謝地,他還沒有繼承我的力氣。如果我想教訓他,就會打得他屁股開花。無疑地,你很聰明。」我們一席話后的結論是,我應該去找個乾淨的地點,靜觀其變。我們雇了二十峰駱駝來馱炸藥。第二天,在飛機來襲兩小時后,我們已準備就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