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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突襲橋樑 第七十三章 班尼沙赫族人

卷六 突襲橋樑

第七十三章 班尼沙赫族人

阿卜杜勒·卡德爾自行離去,我們則坐在帳篷口。帳篷的營火已如點點星辰般在黝暗的山坳處升起,像是與天上的繁星交映爭輝。那是個平靜的夜晚,偶爾傳來狗兒的群起交吠,隨著吠聲逐漸平息,我們再度聽到遠方隱隱傳來準備攻擊巴勒斯坦的重炮悶響。
貝都因人頓時為之瞠口結舌,直到穆夫利赫走上前來,半哄半騙地說:「真主保佑,快叫他住手,因為他既不會射擊也不會騎馬,如果他打中人,可要把我們今天的好運給搞砸了。」穆夫利赫是因為深知阿卜杜勒·卡德爾的「家學淵源」,才會那麼緊張。阿卜杜勒·卡德爾的弟弟穆罕默德·賽義德曾在大馬士革連續三次用手槍誤殺朋友,這也算是一項世界紀錄。當地的傑出戰士阿里·勒扎曾說:「有三件事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第一,土耳其贏得這場戰爭;第二,地中海變成平原;第三,我在穆罕默德·賽義德帶著武器時與他同處一地。」
隔天早晨營區內的氣氛融洽,一團和氣。老奧達這次面臨的困境已獲得解決,他親切地擁抱我,與我言歸於好。最後,當我站到我那峰蹲踞著的駱駝旁邊時,他跑出來,再度將我緊緊擁入懷中。他在我耳旁低語「提防阿卜杜勒·卡德爾」時,我感受到他粗糙的鬍子拂過耳朵。我們有太多事要談,一言難盡。
夜晚便在這些令人厭煩的俗務中展開。豪威塔特族的問題必須設法解決。入夜後,我們聚集在奧達的火堆旁,我花了數小時不斷向這些被火光照得滿臉通紅的族人表達我的觀點,竭盡所能地向他們委婉解釋,有時他們聽懂其中一點,有時又聽懂了另一點(當他們聽懂一句話時,很容易看到眼中的神采),有時則會誤解我的意思,或是毫無反應,白白浪費寶貴的幾分鐘。阿布塔伊族的精神與體格一樣堅強,但工作的壓力早已使他們信念的熱火燃燒殆盡。
阿里謝里夫對他們竟然膽敢攻擊頗感不滿,威脅要好好教訓他們九九藏書。他們繃著臭臉聽他的訓誡,一再辯解說族人一向見到陌生人就開槍。阿里謝里夫接受這個解釋,也認為在沙漠中這是種好習慣,不過他也抗議,他們未經示警便由三麵包夾我們,顯然是一種預謀的伏襲。班尼沙赫族人很危險,他們不是純粹的游牧民族,不會信守游牧民族的戒律或奉行沙漠中的生存法則,但也稱不上是屯田而居的良民,自然不肯放棄攔路搶劫的勾當。
我們紮營用午餐及午休——士兵們一天必須吃三餐。這時警報忽然響起。一隊騎著馬與駱駝的不速之客由西方和北方出現,飛快包抄過來。我們抓起步槍。印度人已經習慣在瞬間應變,立刻架起機槍跨上駱駝備戰。雖然置身於這開闊地帶極為不利,不過我們還是在三十秒內部署出防禦陣勢。我的護衛隊守在每個側翼的前頭,衣著光鮮亮麗,趴俯在灰色的矮樹叢間,步槍緊貼在頰上。四組穿著卡其服的印度人握著機槍蹲在他們身旁。他們後面是阿里謝里夫的人馬,謝里夫本人站在隊伍中間,未戴頭巾,眼光銳利,輕靠在步槍上。隨後是駱駝隊驅趕著坐騎到我們後方接受火力掩護。
帳篷前面有群狗正在齜牙咧嘴地啃骨頭,穆夫利赫的僕人在角落分食羊頭骨,並吸食腦髓。其間,阿卜杜勒·卡德爾則坐著不斷地吐痰、打飽嗝及剔牙。最後,他派一名僕人去取他的藥箱,倒出一劑葯,並咕噥著說又硬又韌的肉塊使他消化不良。他刻意表現出粗魯的言行,想為自己贏得粗獷豪邁的美名。族人在他的淫|威下顯然不敢有異議,不過班尼沙赫族距離沙漠太近,言行不能以單純的農村標準來衡量。另外,今天他們也見識到阿里謝里夫這個天生的沙漠之王截然不同的行為模式。
我們繼續往無邊無際但美得出奇的傑佛平原推進,直至夜幕低垂時到達一座打火石陡坡的山腳,這座陡坡像聳立於平原上的一片絕壁。我們在遍地蛇蟲的樹叢間紮營。九-九-藏-書我們推進的路程很短,走得相當悠閑。印度人顯然不善於跋涉。他們由沃季港進入內陸已數個星期,我原本以為他們騎術高超,可是如今,他們騎著最好的駱駝,費盡吃奶之力,一天也只能走三十五英里,對隊上的其他人而言,這簡直像在度假。
最後歡迎陣容總算告一段落,阿卜杜勒·卡德爾認為此時需要有人出面致意,而且他當仁不讓。這時眾人正對著阿里謝里夫叫道:「願真主賜予我們的謝里夫無窮的勝利。」然後勒轉馬韁,到我身邊來說道:「歡迎,勞倫斯,行動的先鋒。」於是阿卜杜勒·卡德爾跨上馬,坐在高大的摩爾式馬鞍內,七位阿爾及利亞僕人在他身後緊緊排成直直的一列,然後他開始趾高氣揚地緩步繞著圈子,嘶啞地吆喝著「呼,呼」,並拿出手槍胡亂對空放槍。
於是這群入侵者到拜爾彙報我們的到來。他們的族長穆夫利赫認為,要消除剛才待客不周的不良印象,最好是發動當地全體人馬列隊鼓掌吆喝,並對空鳴槍來公開迎接我們。他們圍著我們繞圈子,騎著馬在石頭路面上往來賓士,不斷鳴槍。滾滾黃沙不斷揚起,使我們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沙啞。
其中一人緩緩騎過來。阿瓦德在我們的火力掩護下,也走了兩百碼迎上去,認出他是個班尼沙赫族人。那人聽到我們的名號時,裝出大感震驚的模樣。我們一起走向阿里謝里夫,其他入侵者看到我們和平地會面后,也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後頭。他們是扎本沙赫地區的強梁,不出我們所料,就盤踞在拜爾前方。
阿卜杜勒·卡德爾剛才忽然從宴席中起身,這種行為是中央沙漠的模式。這是半游牧民族之間習慣的禮儀,每個客人在吃飽后便自行退居一側。在最北方的安那茲族人則會讓陌生人自行進食,而且是在黑暗中進食,所以不用為自己的狼吞虎咽覺得羞恥。作風各有不同。不過對大多數部落民族而言,謝里夫的舉止才是值得歌頌的https://read.99csw.com王者之風。所以可憐的阿卜杜勒·卡德爾中途退席之舉被視為失態。
豪威塔特族的大餐一向不缺少奶油,班尼沙赫族則簡直是奶油泛濫。我們的衣服上都濺滿油漬,滿嘴油光,指尖也被奶油的熱氣燙得發痛。在填飽飢腸后,取菜的手漸漸放慢了速度。不過菜肴仍一道道端出來,這時阿卜杜勒·卡德爾突然悶哼一聲站起來,用一條手帕擦拭著手,坐到帳篷角落的地毯上。我們躊躇著不知該如何應對,阿里謝里夫嘀咕了一聲「村夫」,於是晚宴繼續進行,直到在座的人都吃撐了,比較節儉的人還在舔指頭上的奶油渣。
我逐漸地獲得認同,不過直到近半夜仍爭論不休,這時奧達舉起拐杖喝令肅靜。我們豎耳傾聽,搞不懂到底出現了什麼危險。過一陣子,我們聽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迴音,這種鳴響的節奏太模糊、太廣闊、太徐緩,令耳朵一時無法察覺,聽起來有如遠方低沉的悶雷。奧達抬起憔悴的眼睛望向西方說:「英國人的炮火。」艾倫比將軍正準備發動攻勢,這助益良多的炮火聲使我的論點無需再多費唇舌便拍板定案。
我們聽著隆隆炮聲,於是告訴穆夫利赫,我們即將突襲德拉地區,也很希望他能率領十五個左右的族人騎駱駝同行。我們在未能取得豪威塔特族的協助后,決定暫時不要表明目標,以免這些夥伴鑒於前途堪虞而打退堂鼓。然而,穆夫利赫迫不及待而且欣然同意,並答應要帶著族中最剽悍的勇士及自己的兒子同行。這個少年名叫圖爾基,從前有一陣子頗受阿里謝里夫的寵愛。他們的坐騎互相嘶鳴,形影不離地四處閑逛,享受無聲勝有聲的默契。他是個白膚金髮、外貌憨厚老實的男孩,大約十七歲,不高大但結實強壯,圓臉上長滿雀斑,朝天鼻,上唇短縮,露出門牙,使嘴巴看起來像在生悶氣,與帶著笑意的眼睛不大搭配。
因此,我們每天都很好過,毫不費力,體能毫無負擔。風和九九藏書日麗,草地上薄霧籠罩,陽光和煦,傍晚的涼意使行軍平添一股奇特的祥和氣氛。這個星期是屬於初冬的暖和天氣,日子過得像值得回味的愜意夢境。我只覺得非常舒適怡人,空氣中充滿歡樂,我的朋友們全都心滿意足。這麼完美的情況一定不會持久。不過眼前的祥和因為未受任何宗教期望的挑戰,只加深了秋意的靜謐。我覺得無憂無慮。這段日子幾乎稱得上是我有生以來心情最平靜的時刻。
我們在廢墟旁安頓下來。班尼沙赫族一座座黑色的帳篷在遠處看來像散居山谷的羊群。一個傳令要帶我們到穆夫利赫的帳篷。不過,阿里要求先打聽一個問題。費薩爾曾應班尼沙赫族人的要求,派遣一組比舍地區的石匠和鑿井工人,將納西爾與我在前往阿卡巴途中炸毀的水井重新砌好。這批工人已在拜爾待了好幾個月,仍彙報說這件工作尚未完成,費薩爾指示我們要查詢拖宕許久的原因。阿里謝里夫發現這些比舍派來的工人好逸惡勞,並逼迫阿拉伯人供應他們肉類與麵粉。他對此提出質疑。他們支吾其詞,但阿里自有主見,絲毫不為所動。於是穆夫利赫以替我們張羅一頓豐盛的晚宴來謝罪。我的手下興奮地低聲說道,他們看到他帳篷後面墓區的小丘上有人在宰綿羊。阿里謝里夫就這麼滔滔不絕地譴責,直到菜肴端出來為止。米列夫一邊聽著他的責難,一邊訓誡那些黑人,同時叫僕人將他們帶入廢墟內施以懲處。他們面有愧色地回來,除吻手示好外也請求寬恕,於是雙方人馬握手言和,一起席地用大餐。
勞埃德將在此地與我們分道揚鑣,返回凡爾賽,我們要求奧達支援一名嚮導帶他穿越鐵路。找人倒不成問題,最棘手的是坐騎,因為豪威塔特族的駱駝都在草原,而距離這片不毛之地最近的草原遠在東南方外一整天的行程。我自己提供這位嚮導一峰駱駝,解決了這個問題。我選中的是高齡的加扎拉,它害喜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重,在九九藏書遠徵結束前,它必然無法勝任快馬加鞭的馳騁。所以,我將它交給擁有舒適鞍座且樂觀開朗的索恩,藉以交換他的駱駝,此舉令豪威塔特人為之瞠目結舌。他們將加扎拉視為當地最出色的駱駝,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爭取騎它的榮譽,如今它卻被交付給一個小兵,這名小兵紅撲撲的臉與因為眼球炎而紅腫的眼睛,看起來像個淚眼汪汪的婦人。勞埃德說,看起來有點像被綁架的修女。看著勞埃德離去是件憾事。他善解人意,屢有妙計解難,總是殷殷祝福我們能達成目標。此外,他也是我們在阿拉伯遇到的人當中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這幾天來我們經常讓心靈共同翱翔,天文地理無所不談。他離開后,我們再度面臨無止境的戰爭、蠻族、駱駝。
這是隊上所擺出的架勢。我暗自讚歎我們的應變能力,阿里謝里夫則叮囑在未受到攻擊前不要開槍,這時阿瓦德開心地笑著,躍起身來朝敵人跑過去,友善地高舉雙手揮舞著。他們胡亂朝他開槍。他趴下來還擊,朝最前面的騎士開了一槍。這從頭頂飛過的一槍及我們沉著應戰的架勢使他們陣腳大亂,躊躇不前,經過一分鐘的討論,他們才無奈地揮動斗篷當旗幟,對我們的信號做出回應。
阿里清了清喉嚨,於是我們坐回自己的地毯上,這時吃第二輪及第三輪的人也開始大飽口福。有個插曲值得一提:有五六個人,穿著污穢的工作服,從開始到結束都一直埋頭猛吃,最後肚皮脹得老大,滿臉油光,悄悄地抓起一隻肥大的羊肋,搖頭晃腦得意地離去。
我們曾在兩次危急時刻見識到他的膽識與忠心耿耿。他多少也沾染了父親貪得無厭的惡習,不過他的好脾氣彌補了這個缺點。圖爾基處心積慮地想當個男子漢,一直想做一件足以讓他在族中女孩面前誇耀的英勇事迹。他眉飛色舞地穿著我在晚宴時送他的新絲袍,沒披上斗篷便在村內的帳篷間來回走了兩趟,邊走邊數落那些在聚會時遲到的人,藉此展示新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