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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打破均勢局面 第九十九章 飛向傑佛

卷九 打破均勢局面

第九十九章 飛向傑佛

我騎著加扎拉這峰祖母級的老駱駝,此時又英姿煥發了。它的小寶寶最近夭折,騎在我身後的阿卜杜拉將那峰小駱駝的皮剝下,並將這干毛皮鋪在鞍座后,像是駱駝的臀部。多虧查基沿路的吆喝,我們一開始走得很順暢,但一小時后,加扎拉將頭揚高,毛躁地踱著步,像個舞劍者般將腳抬高。
所以,我動身前往阿卡巴,到當地后巴克斯頓讓我向各個連隊說明他們的行程,以及前來協助的盟友是如何的沒耐心。我懇請他們,如果與那些阿拉伯人發生衝突,就設法裝做若無其事。一則是因為他們畢竟比阿拉伯人受過更多教育,應該更寬容;再則也是因為他們人數少,真吵起來還是自己倒霉。經過一番耳提面命后,我們啟程上路,騎過悶熱的伊騰峽谷,經過內志紅色的岩壁下方,再走過伊姆蘭像乳|房般的山坡,山勢逐漸高聳,朝氣勢雄偉的瓦地倫攀升,直到我們穿越哈扎勒岩壁間的缺口,進入聖殿般的冷冽水泉中。這裏的景觀開始高聳入雲,人類在山腳下渺如微塵。
費薩爾繼續呼籲他們揭竿起義,反抗已窮途末路、無計可施的敵人。我們在沙漠中悠哉地以逸待勞,待時機成熟便可將他們一舉殲滅。
我忙著整理思緒,費盡心思想理清本能與理性之區隔。本能說「死」,但理性說那隻會切斷思緒的拴繩,使其自由馳騁。最好是尋求心靈的死亡,讓頭腦慢慢萎縮,使它不再為這些思緒所困。意外比刻意的錯失更卑劣。如果我可以毫不遲疑地冒生命危險,何苦又使生命蒙羞?然而生命與榮譽似乎是不同的範疇,無法互相交易。至於榮譽,我在一年前向阿拉伯人保證英國會遵守諾言時,不就已喪盡榮譽了?
我們的一唱一和,就是想激起他們塵封的思緒,讓他們亢昂奮起,自動自發地起義,而不是由我們加諸於他們身上。不久我們看出他們已心動了,於是不再開口,望著他們互相交換意見,共同感染那股熱血沸騰的氣氛,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主動要求加入,當然最後努里簡潔的一句「好」,比所有人所說的總和更具有一言九鼎的分量。
稍後我再度經過伊騰的高聳岩壁,前往阿卡巴,我身旁只有六名沉默、從不發問的護衛同行,他們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在家鄉的山川草木間緩緩前行。我忽然萌生一絲鄉愁,自己浪跡于阿拉伯人之間,利用他們崇高的理想,使他們對自由的熱愛成為協助英國打勝仗的另一個工具,一念及此,更加深我的九*九*藏*書愁緒。
拉海爾坐在我身旁,穿著孔雀般的鮮艷衣飾,他在眾人交談時逐一向我介紹各個族長的姓名。他們不用打聽我是誰,因為我的衣服與長相在沙漠中獨樹一幟。我是唯一沒留鬍子的,再加上總是穿著一身雪白絲袍(至少在外表),頭上系著麥加制的金黃色與鮮紅色頭巾,並佩著金質匕首。我藉著這身衣飾,再加上費薩爾在公開場合也與我平起平坐,使自己成為醒目的標誌。
本德爾這個笑口常開的男孩,長年跟著卡法吉玩鬧,當著眾人的面央求我讓他進入我的私人護衛隊。他由養兄拉海爾處得知我的護衛隊待遇優渥,日子很好過,使他自甘為奴。我婉拒他,但他仍苦苦哀求,所以我只得說,我不是國王,無法豢養沙蘭的奴僕。努里朝我陰沉地瞟了一下,以嘉許我的做法。
我們使阿拉伯人翹首期盼能達成我們的目標,因為他們信以為真。這是個危險的國家,此地的人民會將行為當成意願。我的錯誤,我盲目的領導(急著想找到使他們投效的捷徑),使他們對我們的結局抱有憧憬,而這目標也只有在朝無法獲得的想象之光進行永無止境的努力后才會實現,我們的群眾在事情中尋求線索,就像可憐的狗在電線杆下聞聞嗅嗅。宣揚這抽象目標的人只有我自己,我的職務使我必須自欺欺人。
反諷的是,我愛目標勝於生命或理念,接二連三地參与戰役,使我的行為與思想很不一致。將感覺與行動隔離,對我而言是很艱巨的工作。我一生中一直有個渴望——想以某種富於想象力的形式來包裝自我表達的能力——卻因太散漫而無法獲得這種技巧。最後,卻因緣際會地成為一個戰士,在阿拉伯起義中佔一席之地。對有心人而言,這個運動是現成的主題,有史詩的格局,讓我得以借文學這種最沒技巧的藝術來發泄,於是我變成只對技巧感到激動。史詩的模式對我和對我這一代人一樣不適用。我記憶中沒有關於英雄事迹的線索,所以我自己無法像奧達一樣感受這種人,他似乎像瓦地倫的山嶺一樣雄渾壯觀,像馬洛里一樣歷史悠久。
我們終究還是安然降落傑佛,費薩爾與努里平靜地與我們會面,不曾提起我的承諾。這個老人竟會樂於加入我們年輕人的行列,令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已經老態龍鍾,面色土灰,表情陰沉,只帶著一絲苦笑。他粗糙的睫毛下懸垂著松皺的眼瞼,頭上的陽光照入他眼中,使眼眶像九_九_藏_書燃著烈焰的窟窿。只有從染過的枯發、臉上枯萎的皮膚以及縱橫交錯的皺紋,才看得出他已經七十歲了。
我試著催它上路,但阿卜杜拉衝到我身旁,揮舞著他的斗篷,然後跳下鞍座,手中拿著那片小駱駝皮。他跳下來時在加扎拉面前濺起一堆碎石礫,加扎拉靜了下來,低聲地哀吟著。他將那片駱駝皮鋪在它面前,再將它的頭按到駱駝皮上,它不再悲泣,以唇在這片干皮上磨蹭了三次。然後它再將頭抬起來,輕輕嗚咽一聲,跨步往前走。同樣的狀況一日數起,但後來它似乎就忘了。
我在阿拉伯人之間是理想幻滅者、懷疑論者,羡慕他們廉價的信念。未被拆穿的騙局看來如真似幻,使它成為卑鄙騙子的衣服。無知者、膚淺者、受騙者,是我們之中快樂的人,他們藉著我們的欺詐而獲得榮耀,我們為了他們而付出的代價是我們的自尊,他們則獲得對他們的生命最深的體會。我們越譴責與蔑視自己,越能諷刺地以他們——我們的傀儡——為榮。過度信任別人是如此容易,依我們自己無情的事實寫下他們的動機是如此不可能。他們是我們的傀儡,全心對抗敵人。他們像粗糠般受我們擺布,在風中飄舞。但他們不是粗糠,而是最勇敢、最單純、最快活的人。我以為自己是誰呢?受許多人相信的人難道不會成為扭曲的正義?將短視的大眾幾年來誠心的希望累積在一起,或許會使一個偶像雖然百般不願仍被冠上神的光環,每當有人默默向他祈禱時便加強了他的神性。
我在阿卡巴將其餘的護衛隊員全部召集,準備迎接勝利,因為我已答應那些豪蘭籍的手下,他們可以在獲得自由的村中歡宴慶賀:這個日子已為時不遠了。所以我們最後一次提起精神,沿著海岸線走過多風的海灘,陽光耀眼的熱浪與我手下華麗的衣飾爭輝。他們共有六十名。查基很少一次將這麼多人全部聚齊,我們騎入通往圭威拉的褐色山嶺時,他忙著依亞格利人的模式將他們編隊,有中央伍、左右翼,兩邊則分列詩人和歌手,所以我們沿途樂聲繚繞。我不肯像個王子般豎起一面旗幟,這令他頗為悶悶不樂。
此時已是七月底,遠征德拉的部隊八月底便得上路。這期間必須有人引導巴克斯頓的駱駝部隊依計劃行事,也必須有人去聯絡努里·沙蘭,還要有人教裝甲車部隊如何辨識前往阿茲拉克的道路,也得幫飛機找停機坪。忙碌的一個月。努里·沙蘭離我們最https://read•99csw•com遠,所以優先處理。我們通知他在八月七日到傑佛與費薩爾會面。接下來就是巴克斯頓的部隊了,我以密函通知費薩爾他們即將抵達,為了確保沒有傷亡,他們攻打慕達瓦拉時必須絕對保密,攻其不備。我要親自帶領他們走最艱險的第一段路程,穿越阿卡巴外圍的豪威塔特族地盤,到達瓦地倫。
我當然無法長時間欺騙自己,不過由於能說善道,除了喬伊斯、奈西布、穆罕默德·戴蘭之外,似乎沒有人確切知道我言不符實。對依賴本能的人而言,任何有兩三人相信的事,都有其不可思議的約束力,個人的輕鬆自在與生命,或許都會因此而犧牲。對理性的人而言,國家主義的戰爭與宗教戰爭一樣是個騙局,沒有什麼是值得奮戰爭取的,奮鬥、戰爭也無法維護與生俱來的美德。生命是那麼私人的東西,沒有任何情況可允許一個人對別人施暴,雖然一個人的死是他最後的自由意志,免於遭受無法承受的痛苦之手段。
米吉漢同樣是個傑出的領袖,他率領游擊隊的能力與特拉德難分軒輊,但內心卻既脆弱又殘酷。他坐在特拉德的弟弟哈立德旁邊。哈立德也是個健壯開朗的騎士,面容與特拉德極為酷似,尚未完全長大成人。杜濟·伊本·杜格米風也似的進來歡迎我,使我想起他在那布克時見利忘義的貪婪嘴臉。他是個獐頭鼠目、長著鷹鉤鼻的獨眼龍,塊頭大,滿臉兇惡,卑鄙下流,但英勇善戰。還有卡法吉,他是努里嬌生慣養的孩子,由於父親的緣故對我相當友善,也不要我對他做任何承諾。他還很年輕,以冒險參戰為樂,對他的新武器頗為自豪。
我在瓦地倫與他們度過第一天,望著這些健康的小夥子,覺得恍若置身夢境。他們穿著襯衫、短褲,看起來像是體格結實的學童,他們無拘無束地在山壁間徜徉;這裏曾是我尋幽訪勝之地。他們在西奈三年,皮膚已晒成黝黑色,但藍眸與貝都因人堅定的黑色眼珠相較,顯得較為柔和。在幾個世紀來受光輝文明洗禮的精明的阿拉伯人身旁,這群臉龐寬大、眉毛低垂、樸素老實的英國大兵,看起來相當遲鈍。歐陸來的士兵與我們這些清瘦的士兵相較顯得很笨重,不過英國大兵與我那些瘦骨嶙峋的內志手下相較,看起來又顯得笨重了。
我們在遊說時不只是激起他們的熱情,也希望他們的支持能細水長流,而非感情用事。我們也不要為圖口飯吃而效忠的人,堅決拒絕將我們源源不絕的金幣九*九*藏*書送給口是心非的部落。金幣只是加以確認,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奠基石。如果靠收買來拉攏人心,我們的運動將淪為因利益而結合,如此一來,我們的夥伴參与的動機將只有人性的弱點。即使是我這個陌生人,這個目中無神的騙子,到別人的國家鼓吹國家主義,對自己裝作與他們一樣受那理念的束縛,也覺得由憎恨與不斷提出自我質疑才能得到解脫,而且憎惡我自己的表現中缺乏本能。
此時正是薄暮時分,在前方的西奈沙洲上,夕陽正要西下,萬丈霞光此刻映入眼帘,格外刺眼——因為我如今心如槁木死灰,只渴望看到英國陰鬱的天空。今天的夕陽極為耀眼奪目,充滿野性,夕陽餘暉如一陣五彩繽紛的風拂過大漠——日復一日皆如此,但每天看來都像個充滿力與熱的奇迹——然而我所期盼的卻是虛弱、凜冽及灰濛濛的霧氣,讓世界不要這麼透明清晰,是非分明。
費薩爾在這種會議中,經常能順利讓新部落熱血沸騰地加入我們的陣營,有時候這項重任會落在我肩上。不過從來不曾像今天一樣兩人一起上場,站在各自的立場,互相配合無間,一唱一和,使遊說工作像兒童在玩遊戲。魯瓦拉族人在我們唱雙簧的鼓動下投入行列,我們藉著隻字片語就打動了他們。他們全神貫注,屏氣凝神,細眯的眼中所綻放的信仰之光全投射在我們身上。
當然這隻是想象中的人物,不是血肉之軀,然而也是真有其人,因為他已全心奉獻給這個理念,視塵世的財富如敝屣。費薩爾深居帳篷中,擔任我們的領袖。事實上,他是國家主義最忠貞的僕人、工具,而不是它的主人。不過,沒有人比他更高貴。
這支部隊在瓦地倫首度體驗與阿拉伯人平起平坐地喝水,覺得很麻煩。不過他們都很溫和。巴克斯頓曾在蘇丹擔任官職,會說阿拉伯語,對游牧民族的習性相當熟稔。他很有耐心,脾氣很好,善解人意。哈查亞設法規誡阿拉伯人,出力不少,隨行的斯特林與馬歇爾則是班尼阿提耶族已熟識的老面孔了。多虧他們居間折中斡旋,英軍也極有分寸,所以雙方相安無事。
這位不苟言笑的領袖身旁還圍著一群他部落中的重要長老,他們都是著名的族長,所以穿的都是自己的豪華絲綢或費薩爾贈送的華服,走起路來像婦女般會發出瑟瑟聲,但緩步走路的姿勢卻像公牛。其中第一個是法里斯,像莎士比亞劇《哈姆雷特》一樣,不肯原諒謀殺了他父親索坦的努里。他身材瘦小,蓄著九*九*藏*書一把低垂的鬍子,臉色蒼白得很不自然,面對外界的非難仍可面不改色,反唇相譏。他指著我尖聲說道:「天呀!他會說我們的阿拉伯話。」特拉德與沙爾坦都在場,睜大雙眼,神色肅穆,說話坦率,他們都是受人景仰的大人物,也是傑出的騎兵領袖。另外還有倨傲不恭的米吉漢,費薩爾邀他到場,與他的叔叔握手言和,他叔叔滿臉不情願,勉為其難地與他同聚一堂,米吉漢則忙著擠笑臉。
我們這些長年旅居國外的英國人,總是以記憶中的祖國為榮——這個與住在其間的居民毫無關係的怪異祖國——因為最愛英國的人,通常最不喜歡英國人。我置身於阿拉伯半島,迫於戰爭的需要,除了出賣自己的誠信來換取祖國的生存,別無選擇。
或者榮譽像西比爾的葉子,失去的越多,剩下的就越彌足珍貴?僅存的部分等同於全部?我的秘而不宣使我不用擔負任何責任。賣命地從事體能活動,卻永不滿足,而無止境的懷疑與質疑令我頭昏目眩,無法思考。
西登斯駕駛一架飛機在圭威拉等我。努里·沙蘭與費薩爾要我立即趕赴傑佛。空氣稀薄,氣流不穩,我們驚險萬分地掠過席塔山頭。我坐在機上想著會不會墜機,幾乎是希望會。我確信努里會要求我們履行那齷齪的協定,死在空中似乎是種乾脆利落的解脫。然而我也不大希望發生空難,不是出於恐懼,因為我已心力交瘁,無心恐懼;也不是出於顧忌,因為我覺得我們的生命完全歸自己掌握,可自行決定要保留或拋棄;而是出自習慣,因為最近我只在對我們的目標有利時才會冒險。
費薩爾先向魯瓦拉族談起國家主義,讓他們想起阿拉伯的歷史和語言。然後他靜默半晌,因為對這些不識字的語言大師而言,語言才是鮮活的,他們要慢慢回味咀嚼,一次不能有太多話混雜在一起。然後我再向他們彰顯費薩爾的精神,他們的夥伴及領袖為了爭取國家的自由而犧牲奉獻。接著又是一陣靜默,讓他們想象一下,費薩爾在帳篷中焚膏繼晷地鼓吹起義、爭取盟友。他們意念中浮現這個想象的人物,神聖不可侵犯地坐著,摒絕各種慾念、野心、缺點、錯失。如此超凡入聖的人,為了一個抽象意念而鞠躬盡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