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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明天早上見到斯特拉時,她就要說:「昨天晚上我說的關於索耶的所有事情啊,忘了吧!那都是醉話。」
他望著她把蛋糕裝進盒子里。「你穿這個顏色很好看。」他說,並伸手碰觸她白色長袖上衣的衣袖。
索耶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竟然會歡迎別人到這裏來?」
「你餓不餓?」萬斯跟著她,卻在兩人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我早上去店裡買了一些青少年吃的食物。」
朱莉婭狠狠瞪著索耶離開的身影。他竟然用那種漫不經心,甚至有點輕率無禮的態度提起這檔事,這時朱莉婭心裏的感覺,就像第一次嘗到萊姆的感覺,冷冽而酸楚。
她聽到風捲起落葉在陽台上翻動的聲音,再仔細聽,反而更像有人在陽台上走動的聲音。於是她拿開了蓋在臉上的衣服,轉過頭去,望向還開著的陽台門。
那個——這次她看仔細了——是一道明亮的白色光線,一道移動得非常迅速靈敏的閃光,在樹叢之間快速竄動。漸漸地,光線變得黯淡,並且越來越往樹叢的深處移動,直到它完全消失為止。
這天晚上,當朱莉婭走上樓時,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使得她格外不舒服,這種感覺就像和斯特拉一起在後院門廊上喝夏天的酒一樣糟糕。
被索耶這麼一說,朱莉婭才發現自己這個舉動的確是很諷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但她一直懷恨在心的是,他竟然可以那麼輕易地就讓事情過去,繼續若無其事地過他的日子。對他來說,那不過是一次錯誤的經驗,跟一個又怪異又不起眼、他根本連話都懶得跟她講的女孩發生了一|夜|情。而這個女孩發了瘋似的愛著他。
「謝謝你,我會的。」埃米莉說完,那個男人就轉過身,朝著廚房的方向走了,巨大的鞋子使得他的腳步發出偌大的聲響。
還有六個月,她就可以再度脫離這座小鎮了,六個月應該是可以很輕鬆地度過。在她的兩年計劃中,剩下的這六個月應是最輕鬆的階段了。但只要一個不小心說溜了嘴,事情就會變得極為複雜。她若是不小心重新提起了索耶,他就不會讓事情這麼輕易罷休。她太了解他了。
手鏈不見了。
然而,今天顯然不是個幸運的日子。
埃米莉刻意緩慢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埃米莉。」
「我跟斯特拉說今天晚上會帶比薩過去,你會在嗎?」
自從朱莉婭回到穆拉比,索耶每個星期四都會帶比薩到斯特拉家獻殷勤,斯特拉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兩個之間什麼都沒有,但朱莉婭覺得她只是在裝蒜。
埃米莉微笑了起來:「這很不像她的風格,我記得有一次啊——」她突然注意到萬斯別過了臉,於是也就不再說下去。很明顯,他並不想聽。可是距離他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女兒已經有二十年了,難道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她的事嗎?她心裏一陣刺痛,轉過身丟下一句「我要去睡覺了」就走開了。
沒有回應。
朱莉婭走到了自己的卧室門口,正準備開燈時,她注意到有一道光線從隔壁萬斯·謝爾比家照了過來。她在一片黑暗中走到開著的窗邊,望出去。從她住進斯特拉的房子里開始,這麼多個夜晚因為失眠而一直瞪著窗外看,她從來都沒有看過萬斯·謝爾比家的二樓卧室有燈光亮著。有個十幾歲的女孩,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邊的陽台上,直直地凝視著萬斯家院子里的樹叢。那個女孩非常瘦,留著一頭黃色的頭髮,身上瀰漫著一股容易受傷的悲傷氣息,讓整個夜晚聞起來帶有楓糖漿的氣味。女孩身上好像有種熟悉的感覺,然後朱莉婭突然想起來:萬斯的外孫女要搬來跟他一起住。
他先是露出微笑,接著笑出了聲,笑聲上揚像一團火焰捲起了灰,並快速往上躥升。他握住埃米莉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埃米莉覺得自己的手好像在他手中消失了一樣。「我知道你是誰,孩子。你長得就跟你媽媽在你這個年紀時一模一樣。」他的笑容很快地消失了,跟他笑出聲時一樣迅速。他鬆開了埃米莉的手,不太自然地左右看了一下:「你的行李呢?」
「啊,」萬斯說,「當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花,通常是玫瑰。等到她大了些,就有比較多的變化了。我記得,有一次背景顏色是黑漆漆的,像https://read.99csw.com瀝青一樣,上面是閃電的圖樣。又有一次是藍色的鱗片,像龍的肚子一樣。她很不喜歡那個圖樣,但也沒有換掉它。」
她伸手想再碰碰自己的手鏈,好讓自己覺得安心一點,但只摸到了光滑的皮膚。她舉起手腕,愣住了。
「你絕對猜不到昨天晚上斯特拉跟我說了什麼。」索耶·亞歷山大一派輕鬆地走進了廚房,這時候朱莉婭正準備完成手邊的蘋果堆蛋糕,好拿去送給萬斯·謝爾比的外孫女。
「你不該到這裏來的。」朱莉婭一面說,一面在蘋果乾跟香料內餡上鋪上最後一層蛋糕。
很多年以前,斯特拉還跟她的前夫在一起時,那個男人覺得應該好好利用斯特拉的財產,把房間租出去賺取一些房租。於是他就在樓梯的頂端處掛上了長布簾,開心地說:「看吧!現成的公寓!」接著,他開始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沒有人來租?而斯特拉老是這麼評論她的前夫:不用大腦的男人總是對理所當然的結果感到驚訝。
找了十分鐘之後,埃米莉終於想通了,手鏈的去向只有兩種可能:如果不是她把手鏈掉在人行道上,剛剛已經被別人撿走了;那就是她下車之前把玩手鏈時,就已經遺落在計程車上,而現在它已經在回羅利的途中了,先前埃米莉就是在羅利的公交車站搭上計程車的。
平心而論,她實在不能責怪索耶當年只是個嚇壞了的青少年。很多年以前,當他們倆在足球場發生一|夜|情,事後發現朱莉婭竟然懷孕了的那個時候,朱莉婭自己也不過是個被嚇壞了的少女。而他們兩個也只是做了當時他們唯一能做的決定,不管結果好壞。
「是誰?」埃米莉大聲問,但其實她也不曉得若是真的有人回應的話,她該怎麼辦。
「我要拿去給萬斯·謝爾比的外孫女,她昨天晚上剛到。」
而她的父親則一直裝作沒有看見她這個樣子。
他點點頭:「好吧,那麼,明天再吃吧。」
她又敲了一次。
「好吧。但是我了解斯特拉,就算她喝了酒,也絕對不會說謊騙我。如果不是你真的說了那些話,她幹嗎要告訴我你做蛋糕是為了我?」
最後斯特拉終於把她的前夫趕了出去,請她的哥哥在樓梯的頂端加裝了一道門,在其中一間卧室裡布置了管線,裝上水槽和烤箱,希望把她那個沒用的前夫未完成的計劃完成之後,生活可以變得比較美好一點。而朱莉婭就是她的第一個房客。
突然之間,摺疊式拉門打開了,埃米莉被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一位銀白色頭髮的老人走了出來,他微微低下頭,以免撞到門框。這位老人身材極高,走起路來步伐僵硬,兩條腿像踩高蹺般。整個人看起來很不穩當,猶如用軟木而非鋼筋混凝土蓋成的摩天大樓,隨時都會坍塌似的。
「你要拿蛋糕去哪兒?」等朱莉婭重新回到廚房時,索耶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完全沒移動過。整個廚房鬧哄哄的,服務生們忙進忙出,廚師們走來走去,切肉的砰砰聲不絕於耳,只有索耶靜止在原地動也不動。朱莉婭很快別過身子去不看他。看著亞歷山大家的男人太久,就像盯著太陽一樣,那幅影像會印在腦海中,就算閉上眼睛,也還是看得見他。
她很快地發現父親其實欠了一大筆錢,他的房子和餐廳都已經拿去抵押了。把房子賣掉的話,只能付清房子本身的押金和一小部分的餐廳押金。但就算她把餐廳一起賣掉,也近乎是破產的狀態了。所以她想出了一個現在盡人皆知的兩年計劃,這兩年當中,她要過著極為節儉的生活,接手她父親的傑氏燒烤店,盡量多賺一些錢。差不多兩年之後她就可以付清所有的押金,這時候再把餐廳賣掉,還能剩下一些錢。她跟鎮上幾乎所有的人直截了當地解釋過這個計劃,她會在穆拉比待兩年,不過那不表示她會在這個小鎮里長住下去,她只是短期拜訪一下,沒別的了。
在計程車司機幫她將兩個塞得滿滿的粗呢旅行袋拎下車的時候,埃米莉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條街上都是老舊的房子,當中許多是老電影中會出現的南方風格的房屋,有精緻的門與窗框,以及色彩鮮艷的前廊。
但手鏈不在行李袋裡。埃米莉立刻衝出房間,跑到一樓去,https://read.99csw•com急速地拉開大門。庭院里被樹蔭遮蓋的地方比剛才更暗了,她必須放慢動作,直到可以看到街道上透過來的燈光時,才又一股腦兒地衝到人行道旁。
朱莉婭決定,明天一早,她要去餐廳里多烤一個蛋糕送給這個女孩。
她回到門廊上,把行李拖了進來。走上樓,走道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悶悶的羊毛味道。二樓總共有六個房間,埃米莉順著長長的走道一直走下去,行李在硬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更為明顯。
當她接手傑氏燒烤店的時候,這間店已經累積了些許的熟客,這些人都是被她父親的個人魅力吸引而來的。他總是能讓客人們開開心心地離開,從客人們身上就能聞到獨特的香甜燒烤味道。然而,穆拉比大概是全美國燒烤店最密集的小鎮了,每條街上幾乎都有一間以上的燒烤店,競爭相當激烈。尤其是在她父親過世,吸引人的個人魅力招牌消失之後,朱莉婭體認到一定要讓傑氏有與眾不同的賣點,才能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於是她開始在店裡賣親手做的蛋糕。做蛋糕是朱莉婭的專長,因此很快就讓店裡的利潤大為增加。沒多久,傑氏除了著名的萊辛頓式烤肉之外,也開始因為有最好吃的蛋糕與甜點而更加聲名大噪。
「在外面門廊上。」
索耶傲慢地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我是有很多地方受人批評,但自尊心不足我還真沒聽過。」
朱莉婭扭開了頭,躲開索耶的手,繼續在最後一層蛋糕上放上蘋果乾及香料內餡,蛋糕側面則沒有加上任何東西。「斯特拉昨晚喝醉了。」她說。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屋子裡一點燈光都沒有,黃昏最後一線微弱的光從客廳窗戶透了進來,照在埃米莉的左側。客廳里的傢具色澤深沉、質感高貴且氣派豪華,但是這些傢具的尺寸對埃米莉來說都太大了,像是給巨人專用的。她的右手邊還有一個房間,不過被一扇摺疊式的拉門擋住了。正前方是走廊,通往廚房以及連接往二樓的寬大樓梯。她走到樓梯下面,朝著樓上喊:「有人在嗎?」
這裏就是媽媽長大的地方嗎?
卧室里的燈光讓埃米莉可以看見離陽台最近那棵樹的樹枝,但樹枝並沒有搖動。她坐了起來,下了床,走到陽台上去,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
埃米莉緩緩地走回屋子裡,懊惱著自己居然弄丟了這麼重要的手鏈。
她愛她的父親,但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想像他一樣了。朱莉婭小的時候,還沒變成那個情緒化的粉紅頭髮少女之前,她每天上學之前都會跟父親一起到店裡去,從幫忙端盤子到把木頭丟進窯里,什麼工作她都開開心心地幫忙。許多最珍貴的回憶,都是在傑氏燒烤店裡與父親相處的片段。但在那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她實在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自在地待在店裡,所以她每天都非常早地來到餐廳,把當天要賣的蛋糕烤好,在第一個早起的客人到店裡吃早餐時,朱莉婭就離開。運氣好的話,她連索耶都不會見到。
「就是這裏嗎?」埃米莉問計程車司機。
朱莉婭把抹刀放進一個用來盛多餘餡料的空碗里,再將碗跟抹刀一起拿到水槽里。「我不記得,我也喝醉了。」
「紫丁香?」萬斯小心翼翼地望著她,似乎以為她在玩什麼把戲。
她看到陽台那張老舊的金屬小餐桌上那堆落葉的上方,她的手鏈就好端端地擺在那兒。
她打開了通往陽台的落地玻璃門,踩在已經深到腳踝的落葉上。自從媽媽過世之後,一切都變得那麼危險不安,好像走在紙搭的橋上一樣。她離開波士頓的時候,本來還帶著希望,覺得到了這裏之後一切就都沒問題了。回到媽媽的故鄉讓她覺得很安心,甚至還可以跟自己從來都不認識的外公住在一起。
朱莉婭放下了蛋糕盒,拿起吧台上的黑板,寫下今日銷售的蛋糕名稱:傳統南方紅絲絨蛋糕、蜜桃磅蛋糕、綠茶與蜂蜜口味的馬卡龍,還有蔓越莓甜甜圈。朱莉婭心裏清楚,看起來越特別的點心賣得會越好。她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用自己的技術來證明她做的蛋糕有一定的質量,現在大家都知道她的手藝很好,所以不管她做什麼,客人們都願意嘗嘗看。
「是挺辛苦的。但你真的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跟她說的嗎?」
她立刻推開他的手。回到這個小鎮的一年半當中,她千方百計地避開索耶,而現在只因為斯特拉的幾句話,就讓他有借口靠近她了。朱莉婭心裏一直很清楚,從她回到小鎮的那天開始,索耶就一直在找借口重新接近她。這讓朱莉婭非常惱火,在發生了那些事情之後,他怎麼竟然還以為自己可以跟她重新開始?
埃米莉停在樓梯口,轉過身來,這個動作讓萬斯突然地往後退了一步。「謝謝你,可是我真的很累了。」埃米莉回答。
幾分鐘之前,那裡根本沒有東西。
但現在,這個寂寞又奇異的地方似乎正在嘲笑她。
「嗯,」他終於開口,「你在樓上想做什麼都沒關係,樓上的空間都是你的。我已經沒有辦法爬上去了,我的髖關節跟膝蓋都有關節炎,所以現在我住在這個房間。」他指了指那扇摺疊門。「你可以挑你喜歡的房間,不過,你媽媽以前住的房間是右手邊的最後一間。你進去之後,告訴我壁紙是什麼樣子的,我想知道。」
索耶停在她的身邊,故意靠得很近,並肩站在潔凈無瑕的金屬餐桌旁。他就像一陣清新舒爽的空氣,其實索耶這個人相當自戀又有些驕傲,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不會在意這些小缺點,因為他渾身上下都閃耀著迷人的光彩。他有一頭金髮、藍色眼珠,英俊有錢,而且為人風趣。此外,他還極度和善,他們家族裡所有的人都有這種特質,散發著南方貴族的優雅與高貴氣質。索耶每天早上都載他爺爺到朱莉婭的餐廳,讓爺爺和老朋友們共進早餐。
「你從來不會喝醉的。」索耶說。
過去一周以來,朱莉婭的餐廳里最熱門的就是這個話題了。所有人都在討論這件事,有些人覺得好奇,有些人感到害怕,更有一些人儘是發表尖銳、刻薄的評論。並不是所有人都已經原諒女孩的母親過去所做的事情。
「我一直都在。你們兩個直接上床好了,幹嗎那麼費事?」
「我是做了蛋糕,而你正好很愛吃甜食,或許是她把這兩件事情聯想在一起了。」她轉身進儲藏室去拿蛋糕盒,故意在裏面待得比平常更久一點,希望等到她再走進廚房的時候,索耶已經放棄討論這件事並且離開了。
一開始,朱莉婭對此感到很不自在,因為斯特拉是她高中時期的死對頭之一。但是她也沒有別的選擇,畢竟斯特拉的房子是她搬回穆拉比之後唯一租得起的房子。接著,她很驚訝地發現,若是不提她們兩個以前的事情,她跟斯特拉其實還挺處得來的。朱莉婭到現在仍覺得她跟斯特拉之間的友誼難以解釋,畢竟她跟斯特拉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兩種人。在穆拉比高中,斯特拉屬於最受歡迎的那種女孩,這些得天獨厚的耀眼美麗女孩還自己組成了小團體,取名為莎莎芙拉(Sassafras,一種有特殊香氣的樹,做沙士的原料),斯特拉就是成員之一。而朱莉婭則是走在走廊上,每個人都會刻意避開她的那種人。她總是板著臉、態度粗魯而且打扮怪異,她將頭髮染成亮粉紅色,戴著一條鑲著鉚釘的皮質短項鏈,把眼線畫得又粗又黑,誇張得像雙眼瘀青了一樣。
哦!老天!她真的不想重蹈覆轍了,她不能夠這樣!
再忍耐六個月,她就可以離開這個瘋狂的小鎮,再也不用想起索耶這個人,如果夠幸運的話。
但事情不如她預期的那麼順利。
他點點頭,似乎有點害怕她。這讓埃米莉不禁有點得意,原來這麼高大的人也會害怕,於是埃米莉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姿態,不想再做什麼會嚇到他的動作。
「穆拉比的謝爾比路六號,就是這裏,沒錯。」
一片寂靜。
「去跟老闆報告啊。」他伸手撥弄朱莉婭左邊耳朵旁的頭髮,手指逗留在一撮粉紅色頭髮上,那是朱莉婭至今還刻意染成粉紅色的一小撮,「你難道不想知道昨天晚上斯特拉跟我說了什麼嗎?」
「你這麼了解我,竟然敢說出『你從來不會喝醉』這種話?」說出這句話后,朱莉婭感覺痛快多了。她離開了十八年,實在很想直接告訴索耶:「你根本不知道我成長了多少!」
這條手鏈是埃米莉母親達爾茜的遺物。埃米莉非常喜歡這條手鏈,尤其是上面那個新月形狀的飾物。埃米莉常常擦拭這個月亮https://read.99csw.com,當她這麼做的時候,總是不知在想什麼似的恍惚著。
朱莉婭準備拿這個當作借口。
她稍微俯下身子,從地板上抓起幾件衣服,蓋住自己的臉,聞著衣服上熟悉的味道,屬於她媽媽的香味。她用衣服遮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現在就說搬到這裡是個錯誤決定的話,定論下得未免也太早了,可是就算這真的是個錯誤的決定,她也沒辦法改變些什麼。不過就只忍一年,她一定可以做到的。
車子停下片刻之後,埃米莉才回過神來。一路上,她憂慮地不停把玩手腕上的手鏈,此時才終於將視線從手鏈上移開,抬頭看向窗外。前庭里兩棵巨大的橡樹看起來像極了正緊張地行屈膝禮的女性,僵硬身軀上的綠葉色外衣在風中輕輕晃動著。
「你剛剛不是要我告訴你,媽媽以前房間里的壁紙是什麼樣子嗎?」
這裏一點都不像個家。
埃米莉伸長了脖子,抬頭看著他:「你就是萬斯·謝爾比?」
她一直走到右邊的最後一個房間,才把行李放下,伸手到房間內側的牆上去摸索電燈開關。燈亮了之後,埃米莉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房間里的壁紙。壁紙上的圖案是一串又一串的紫丁香,而且似乎是帶有香味的壁紙,整個房間里都是紫丁香的味道。牆邊是一張有四根帷柱的床,原本的罩紗仍垂掛在帷柱上,但已經老舊破碎了。
這實在太奇怪了,這個房間的風格根本一點都不像她的媽媽。
朱莉婭不想去猜測這個女孩來這裏到底是做什麼的,想這些事情只會讓她覺得既不屑又煩躁。要背負著自己的過去過活已經夠難受的了,實在不應該再去背負別人的過去。
明知道他一定會說出這句話,朱莉婭還是愣了一下,拿著糖衣抹刀的手一頓。她很快重新開始裝飾蛋糕,暗自希望索耶沒有注意到她剛剛的停頓。「那是因為她覺得你這個人自尊心不足,所以好心幫你建立一些自信。」
喝太多酒了。
沒有回應。
她慌張地環顧四周,瘋狂地踢開陽台上的落葉,找尋手鏈的蹤影。她猜想手鏈可能剛剛被行李袋鉤到,滑進袋子里去了,便衝進房裡打開行李袋,將所有衣物都翻了出來,一不小心還把用白色大衣緊緊包住的筆記本電腦摔到了地上。
她轉過身想回房間去,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歡迎來到北卡羅來納州的穆拉比!」埃米莉想著,「這裡是鬼光影、巨人,還有飾品小偷的故鄉!」
「你終於到了,我都有點擔心起來了。」埃米莉記得他那流利的南方口音,一個星期前他們在電話中交談過一次,那是他們兩個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交談,不過他的外表跟埃米莉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俯身關上桌子邊的窗戶,這是她每天早上離開餐廳時要做的最後一件事,這個動作總是讓她覺得有些悲傷。又過了一天,又一個沒人接聽的電話。她直接拿起蛋糕盒走進餐廳,不再跟索耶多說一句話。
樓梯頂端的地方裝設了一道門,朱莉婭打開門,躥進一條窄窄的走廊。這是斯特拉的房子,二樓的地方只簡單地隔起來,當作一層公寓出租,但是完全沒有裝潢成公寓該有的模樣。走廊兩邊共有四個房間,一間是浴室,一間是朱莉婭的卧室,另外的兩間卧室,一間改造成了小廚房,另一間最小的卧室被朱莉婭當作小客廳來用。
當外公在門廊邊看到她時,她對外公說:「是紫丁香。」
「她說你告訴她,你是為了我而做蛋糕的。」
埃米莉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顫抖,但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行李太重而引起的。她拖著行李走上階梯,隨著她的腳步翻起一大堆落葉。她踏上了門廊,放下行李,上前去敲了一下門。
埃米莉猶豫了一下才付錢下了車。空氣里混合著西紅柿的甜味跟山胡桃的煙熏味,聞起來既香甜又有點奇怪,埃米莉不自覺地舔了一下嘴唇。已經是黃昏了,但街燈還沒有亮起來。整個周遭環境安靜得讓她訝異,甚至覺得有些詭異。街道上連一點聲響都沒有,沒有孩童玩鬧的聲音,也沒有音樂或電視的聲音。這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到了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
她再度撥了一下頭髮,狐疑地轉頭看背後想找出點端倪。她回過頭,輕輕地打開那扇滿是灰塵的大門,朝著裏面大叫:「有人在嗎?」聲音回蕩在空空的房子里九*九*藏*書
埃米莉望著計程車消失在街口,有幾撮髮絲從她短短的馬尾中散落出來,她將頭髮撥到耳後,然後俯身拿起行李袋。她拖著行李,順著步道走了過去,穿過前庭以及那兩棵巨大的橡樹。樹蔭下格外陰冷、黑暗,於是她加快了腳步。但當她穿過樹蔭時,呈現在眼前的景象讓她停下了腳步。
傑氏燒烤店跟所有南方正統的烤肉店一樣,裝潢相當簡樸。亞麻仁油地毯,桌上鋪著塑膠桌布,重型木質貨攤,這樣的裝飾是對傳統的尊重。當朱莉婭接手餐廳的時候,她曾經把父親釘在牆上那些破爛的全國運動汽車競賽協會的紀念品拿掉,但許多人因此向她抗議,最後她只好又把它們掛回去。
房子原本應該是純白色的,但現在看起來已經呈現灰色,哥特復興式的尖拱窗戶上也布滿了厚厚的灰塵,透不過光線。這房子彷彿是在誇張地炫耀自己的老舊一般,斑駁的油漆碎片跟屋頂磚瓦肆意地散落在庭院中。一樓的外圍是環繞式的門廊,門廊支撐著二樓的陽台,兩個樓層的地面上都布滿了長年未清掃的乾枯落葉。如果不是階梯中央還有一條較為乾淨、像有人走過的路徑,整棟房子看起來根本就是座空屋。
「長得那麼英俊還真是辛苦。」
在他們這段婚姻的最後一年裡,斯特拉的前夫開始在所有他碰過的東西上都留下細微的黑色粉塵,斯特拉總是說那證明了他是個黑心的人。漸漸地,她發現這種黑色粉塵出現在別的女人身上,散布在她們夏天穿短褲時露出的小腿上,或是將頭髮紮起時的耳後。
索耶湊了過來,靠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斯特拉跟我是上過床,三年前,她剛離婚的時候。不過,在你說你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之前,我得告訴你,這些日子以來我可是潔身自愛得很。」
埃米莉回到房間里,重重地倒在床上,床墊上有股濃濃的霉味。她瞪著天花板,有一群蛾子受到燈光的吸引飛進房間里,正繞著天花板上那盞蜘蛛網型的華麗吊燈飛舞。媽媽的房間里竟然有一盞吊燈?埃米莉想起以前如果離開房間忘記關燈,都會被她媽媽訓斥,現在望著這盞吊燈,她還是很難想象媽媽成長的房間里,竟然會有這種吊燈。
突然之間,她覺得好像有什麼閃過她的視線。她快步走到欄杆旁邊,在那個過度茂盛的庭院中,離涼亭更遠一些的樹枝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
她將黑板放回吧台上時,索耶也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埃米莉疑惑地看著他的身影,就這樣?
朱莉婭不悅地暫時閉上了眼睛。昨天晚上,斯特拉一定是在她才剛走上樓之後,就立刻打電話給索耶了。
兩個人之間出現了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不久之前,他們兩個人才知道彼此的存在,埃米莉心裏明明還有好多想知道的事情,怎麼會這麼快就沒有話說了呢?
司機將行李放在她旁邊的人行道上,朝她點頭示意之後,就上車離開了。
突然她聽見像是衣物烘乾機的門重重關上的聲音,接著外公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埃米莉停下腳步,等著外公走過來時注意到她在這兒,才不會又嚇到他。明明他才是異於常人的巨人,但渾身不自在的卻是埃米莉,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極了。
大約兩年前,朱莉婭的父親剛過世的時候,她只是請了幾天假,回到穆拉比來處理父親的後事。她原本的計劃是儘快把父親的房子跟餐廳賣掉,拿了錢就回到馬里蘭州去,開一間屬於自己的烘焙坊,實現自己的夢想。
朱莉婭回到房間里換好衣服爬上床,隔壁的燈光又過了一會兒才熄掉。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翻了個身,等待明天起來可以在日曆上多劃掉一天。
朱莉婭總是在天還沒亮之前就到餐廳去,唯一會比她早的人是店裡的廚師。他們兩個不常交談,只是安靜地各忙各的事情。她把店裡大部分的管理事務交給她父親親自傳承且信任的員工,即使現在燒烤店是她生活的全部,就算想甩都甩不開,但她還是盡量把自己當作局外人,不去介入店裡的經營事務。
床腳有一塊白色的木板,上頭以螺旋狀的字體刻著埃米莉媽媽的名字:達爾茜。埃米莉的手指輕輕拂過木板表面,指頭上沾滿了灰塵。即使房裡的東西都塵封已久,但仍然可以看出這個房間有種獨特的尊貴感。
這棟房子跟街道上其他的房子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