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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上強迫,」羅賓說,「他把簽名板遞過來,我就自動簽了。」
斯特萊克猶豫。其他三人凝視著他。偵探頭腦里飛速掠過一系列雜亂的畫面和記憶。一個低低的聲音說:She wanted to die.She was the quicklime girl.她想死。她是生石灰女孩。一個十二歲女孩的纖細雙腿,腿上有交叉縱橫的淺白色傷痕。一雙鼬般的黑色小眼睛,充滿蔑視,眯了起來。黃色的玫瑰刺青。
與此同時,斯特萊克正站在辦公室窗邊,低頭俯視丹麥街,尋找快遞員的蹤影,手機舉在耳邊。他走回桌邊檢查那個打開的包裹時,已經打通警察的電話。
「看起來像送貨單……」
斯特萊克掛了電話,把手機放到一邊,仍然凝視著那條腿。現在他看見腿下面有張字條,字條是列印出來的。斯特萊克在軍隊里接受過偵查步驟培訓,忍住想要扯出並閱讀字條的衝動。不能污染法醫物證。他搖搖晃晃地蹲下身,讀起包裹上倒垂下來的地址單。
偵緝警長埃克文西拿著筆記本走過來。兩個男人的腳步聲逐漸消失。羅賓再也不想見到那條斷腿,但她還是因為被排除在外而心生委屈。包裹上寫的可是她的名字。
「埃里克·沃德爾,」他低聲說,露出斯特萊克覺得相當多餘的迷人微笑,「這位是偵緝警長埃克文西。」
她剛用雙手捂住嘴,止住叫聲,玻璃門在她身後猛地打開。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的斯特萊克緊皺眉頭,襯衫的扣子沒系好,露出猩猩似的黑色胸毛。
Half-a-hero in a hard-hearted game.
他說話時注意到,包裹里的腿和他失去的那條一樣,也是右腿。這條腿截斷的地方也是膝蓋下方。他舉著手機,更仔細地觀察那條腿,鼻孔里充滿一股類似雞肉剛化凍時的難聞氣味。白種人的肌膚:光滑蒼白,小腿上有塊存在時間不短的淤青,腿毛刮過,但颳得不算徹底。留下的毛髮顏色很淡,腳趾甲上沒塗指甲油,看起來有點臟。截斷的脛骨在周圍血肉的襯托下,泛著冰冷的白色。切斷處很利落,斯特萊克初步判斷兇器是斧子或剁肉刀。
包裹的收件人是羅賓,他對此可一點也不高興。姓氏沒有拼錯,列印https://read.99csw.com在一張白色貼紙上,姓名下面是他們辦公室的地址。這張貼紙下面還有一張紙。他眯起眼,決心不移動箱子分毫。他看到下面那張紙上寫的收件人是「科莫蘭·斯特萊克」,第二張紙上寫的才是「羅賓·埃拉科特」。
他又想起一張案件記錄單——它比其他記憶落後一步,如煙霧散去般逐漸清晰。別人也許會第一時間想到——那上面記錄了從屍體上割下陰|莖事件。陰|莖被寄給了警方的線人。
樓下的門鈴響了。
「你說是女人的?」
「我走到這兒時,他就站在大門外,」沃德爾問起人腿被寄來的經過,羅賓如此描述,「我以為他是個快遞員。他穿著黑色皮衣——一身黑,只是夾克的肩上有些藍色條狀圖案。頭盔也是黑的,面罩放了下來,是反光鏡面面罩。算上頭盔,他比我高四五英寸。」
「是輛本田,紅黑色的,」羅賓說,「我注意到車徽了,像翅膀。我猜排量是七五〇。車挺大的。」
羅賓提到婚禮用的一次性相機。
Blue Öyster Cult,『The Marshall Plan』
「沃德爾?」她警覺地重複。
「快遞員,」她說,任憑他推著自己上樓,「騎摩托車。」
他順著羅賓驚駭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了那條腿。羅賓感覺到他的手粗暴地抓住自己的上臂,把她帶到門外的走廊上。
羅賓暗自希望斯特萊克別這麼興緻高昂。樓下有一條女人的腿,她身體其餘的部分在哪兒?她可不能哭。她每天應該多睡會兒。可惡的沙發……她最近在那沙發上睡過太多次了……
「你知不知道可能是誰寄來的?」
「什麼?」
「讓他入獄的那一次?」

「怎麼來的?」
「嗯,我知道。」斯特萊克說。
「你找過了?」
斯特萊克關上裡間辦公室的門,和沃德爾在書桌兩邊坐下。沃德爾把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最近的椅子,在裝著金屬腿的廉價塑料椅上坐下來,手指還緊按著麻木的嘴唇。她突然想起,包裹是指名寄給她的。
偵緝警長埃克文西仔細畫好的眉毛揚起來。
「警察會想了解那個快遞員。」他說。
「你認識幾個『挖掘工』特倫斯·馬利?」斯特萊https://read•99csw•com克不耐煩地說,「裏面又有幾個喜歡給人寄人體?」
「不是我那條。」斯特萊克說。羅賓如果在場,他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他的褲腿挽了起來,露出充當右膝的金屬桿。他聽見羅賓的尖叫時,正在穿衣服。
「身材呢?」沃德爾做著筆記,問。
「操。」斯特萊克小聲說。
激烈比賽中的半吊子英雄。
「看起來是——」
「我知道這首歌。」斯特萊克說。
「我知道,」羅賓說,「我正在回想關於他的一切。」
「應該是沃德爾。」
「摻點白蘭地?」
「你在聽嗎?」沃德爾在電話里說。
他關上門。羅賓一動不動地站著,心臟狂跳不止。羅賓側耳聽著他的腳步聲回到樓下,嗓子里一陣泛酸。一條腿。有人送了她一條人腿。她帶著一條腿渾然不覺地上了樓。裝在包裹里的女人腿。那是誰的腿?這個人身體的其他部分呢?
斯特萊克斷過兩次的鼻樑離女人腿的斷面只有不到一英寸。他想起一個女孩受傷的腿,他從未忘記過那幅景象……他上次見到這女孩是在什麼時候?她現在多大了?
她不知道該問什麼。那是一條被砍斷的人腿。這件事太可怕,太恐怖,她能想到的問題似乎都太傻,太可笑:你認得出這條腿嗎?你覺得他為什麼要把這東西寄到這兒來?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麼把這東西寄給我?
和他一起上門的是一位瘦瘦的黑人女警官,頭髮梳到腦後,綁成髮髻。她沖羅賓短暫地一笑,羅賓不禁因為另一位女性的存在而感到安慰。然後偵緝警長埃克文西才四處打量斯特萊克的卧室兼客廳。
「七十年代的老牌搖滾樂隊。」
「他戴著手套,」羅賓說,沒有笑,「騎摩托用的黑色皮手套。」
「你看過——看過了嗎?」羅賓喃喃地說,端起熱茶又放下,一口都沒喝。
「他上車走了,去查令十字街。」
「見鬼的老天,」沃德爾說,「哈,那差不多可以確定了。那傢伙是個該死的瘋子,剛放出來,能跟倫敦一半的妓|女搭上線。我們最好趕緊去泰晤士河打撈某個妓|女的屍體。」
「胡言亂語,」他說,隨即念出聲來,「『A harvest of limbs, of arms and of legs, of necks,手腳的九-九-藏-書豐收,胳膊和腿的豐收——』」
可怖的包裹還躺在樓下的桌子上。偵緝警長埃克文西之前已經帶著兩名同事進去,現在這兩人一位在拍照,另一位在用手機打電話。他們的長官和斯特來克從旁邊走過,兩人都好奇地看了斯特萊克一眼。他是警界的名人,但也經常與警方處於敵對狀態。
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憶。那張表格看起來挺粗糙,好像是用手提電腦隨便製作出來的。她這麼說了。
「要我說,挺壯的,但應該也有夾克的緣故。」
對方為什麼改了主意?
「法醫鑒定組來了,」她告訴沃德爾,「包裹里有這張字條。不知道上面的話對埃拉科特小姐是否有意義。」
「你知不知道可能是誰寄的?」沃德爾又問一遍。
羅賓的尖叫聲從窗戶反彈回來,在室內激蕩。她向後退去,盯著桌上的可怖物體。那條腿瘦而光滑,膚色蒼白。她拆開紙箱,指尖劃過肌膚表面,感受到那如冰冷橡膠的質感。
沃德爾接過裝在塑料袋裡的字條,掃了一眼,皺起眉。
「包裹呢?」她問。
「跟緝毒小組聯合行動,二〇〇八年。販毒團伙。」
「警察馬上就來,」他說,把手提包放到羅賓面前,「喝杯茶?」
斯特萊克點點頭。
「怎麼——」
「一條腿?」偵緝督察埃里克·沃德爾在電話另一頭說,「一條他媽的人腿?」
沃德爾沒寫字,目光越過手裡的筆,瞪著他。
在過去一年裡,斯特萊克成了倫敦警察廳最不歡迎的人,但這並不完全是他的錯。媒體不厭其煩地報道他破案生涯里最為輝煌的兩次勝利,警方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所以對他恨之入骨。但沃德爾在第一個案子里幫過他,也因此享有部分榮耀,所以兩人的關係還過得去。羅賓沒和沃德爾見過面,即便是在出庭時。她只在報紙的相關報道中見過他的照片。
「板子上是什麼?」
「關你什麼事?」督察回嘴。他在羅賓對面坐下,攤開筆記本。讓羅賓感到安心的是,他很快收起那種她暗自比喻為教導員似的態度。
「是歌詞。」斯特萊克說。羅賓不喜歡他的表情。她看得出,這些歌詞對他意義重大,不好的意義。他顯得有些掙扎,但最終解釋道:「是《Mistress of the Salmon Salt,鮭魚鹽小姐》的最後一段。藍牡蠣崇拜。read.99csw.com
他在康沃爾郡度過了童年時代,那時,他有多少次在背對著喜怒無常的大海時被海浪打個措手不及?不熟悉大海的人往往會忘記大海的頑固和殘忍。海水有如冰冷金屬,蠻狠地打中人的身體,人總會嚇得魂飛魄散。斯特萊克在職業生涯中無數次面對、忍受並戰勝恐懼,但這些古老的傷痕讓他一時間驚駭得喘不過氣,因為他這次真是一點準備都沒有。
羅賓搖搖頭,仍然笑不出來。
「啤酒怎麼樣?」
「沒錯。」
「『—that turn like swans,——轉動的天鵝絨般脖頸的豐收』。」斯特萊克接上。他正靠在灶台邊,不可能隔著那麼遠看清字條,「『as if inclined to gasp or pray,彷彿註定要喘息或祈禱。』」
「你在等包裹嗎?」沃德爾問。
斯特萊克注意到,面前的小腿上有些傷疤。那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疤痕,與分屍無關。
「誰?」
「特倫斯·馬利,」斯特萊克猶豫片刻后說,「先從他說起好了。」
「你是怎麼跟挖掘工扯上關係的?」
斯特萊克回來,羅賓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他身上。「我是說,不是——」
「嗯,可我當時是匿名作證,他不應該知道我在那個案子里的存在。」
「待在這兒別動。我去報警。」
「嗯,這就是我所擔心的事,」斯特萊克慢慢地說,「我感覺這不是挖掘工乾的,他不愛玩這種花樣。所以我想,也許是其他三個人之一。」
他有些艱難地站直身體,拿起羅賓掛在門后的手提包,鎖好玻璃門,上了樓。
「當然沒有!」她說,好像對她會私自翻找他的櫥櫃這種假設很生氣。斯特來克不禁微笑。「只是你——你不是那種會存著醫用白蘭地的人。」
「是你給我打電話的。」沃德爾提醒道。
「你接過包裹以後,他做了什麼?」
「你好像很了解他們的作品。」沃德爾說。
「他是對我們最友好的警察,」斯特萊克提醒她,「待著別動,我去帶他上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沃德爾說,「哈林蓋伊犯罪集團——跟他媽黑手黨似的。你聽說過嗎?他把哈特福·阿里的陰|莖寄給伊安·拜文。」
「也許吧。」斯特萊克說。他瞥了羅賓和偵緝警長埃克文西一眼。「最好和你單獨談。你們還要詢問羅賓嗎?」
「我已經九-九-藏-書在路上了,」沃德爾說,「很快就到。老實等著。」
「他當然會戴手套,」沃德爾說,又記下一條,「我想你大概沒注意那輛摩托車吧?」
「你這兒沒有白蘭地。」她說,聲音微微沙啞。
斯特萊克泡了茶,捧著自己的馬克杯,坐到她對面。他的人就是看起來那樣:大個子退役拳擊手,抽了太多煙,吃了太多快餐。他有兩道粗眉,一個被揍扁了的歪鼻子,不笑時面容陰沉,脾氣似乎很壞。他茂密的拳曲黑髮剛洗過,還沒幹透,又讓羅賓想起雅克·伯格和薩拉·夏洛克。那場爭吵彷彿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她上樓后,只短暫地想起過馬修一次。她一點也不期待告訴馬修今天發生了什麼。他會很生氣。馬修不喜歡她為斯特萊克工作,更不喜歡今天這樣的事。
「需要名字、住址什麼的,」沃德爾說,「瓦妮莎,交給你行嗎?」
「『挖掘工』特倫斯·馬利?」
沃德爾真人挺英俊,有一頭濃密的栗色短髮和巧克力棕色的眼眸。他穿著皮夾克和牛仔褲。他進屋時,沉思地望了羅賓一眼——目光飛快地掃過頭髮、身材和左手,在鑲嵌著藍寶石和鑽石的訂婚戒指上停留片刻。斯特萊克不知道自己是覺得好笑還是惱火。
「嗯,」斯特萊克說,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我希望你能過來,但你如果不能——」
「說吧,在你認識的人里,誰喜歡把屍體肢解,再寄給別人?」
「嗯。」斯特萊克說。
「那首歌又是怎麼回事?他媽的豐收什麼的?」
「不是老闆這種死胖子?」斯特萊克聽見前面的部分,接了話。沃德爾從不會放過挖苦斯特萊克的機會,聽到這話,小聲笑起來。
沃德爾顯得既驚訝又佩服。
三個人都盯著他。
「羅賓是個車迷,」斯特萊克說,「開起車來像費爾南多·阿隆索。」
「在樓下,」斯特萊克說,從兜里掏出辦公室的鑰匙,「我領你們去。你老婆還好嗎,沃德爾?」他一邊帶著偵緝警長埃克文西往門口走,一邊問道。
羅賓點了點頭。
「哈林蓋伊犯罪集團里的那個?」
「他強迫你簽字了?」沃德爾問道。
有人敲門。偵緝警長埃克文西出現在門口,拿著斯特萊克之前發現的壓在人腿底下的字條。現在它裝在證據袋裡。
——藍牡蠣崇拜樂隊,《馬歇爾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