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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知道他在拉皮條?」
「顯然,除非他留了個克隆人假扮自己,本森。我可沒查過他的克隆人。你再付一倍錢,我就給你查查去。」
尚克爾拿著一疊現鈔走了,答應繼續追查惠特克的下落。斯特萊克給羅賓打了電話。她沒接,這並不奇怪,她所在的地方可能不方便說話。他發了條簡訊:

萊達把尚克爾當成失散多年的外甥一樣對待,而尚克爾則全心全意地崇拜她,彷彿孤兒想要緊緊抓住回憶中那一點母愛。他養好了傷,萊達真誠地叫他隨時想來就來,尚克爾也充分利用這份好意。他對萊達說話的口氣是對其他任何人都不會用的;他也許是唯一覺得她是完美無缺的人。他對萊達的尊敬也延伸到斯特萊克身上。兩個男孩在各方面都迥然不同,但他們同樣憎恨惠特克,這成了兩人從未明說過的強力紐帶。對於這個闖入萊達生活中的不速之客,惠特克嫉妒得發瘋,但他很謹慎,並沒用對待斯特萊克的那種蔑視態度對待尚克爾。
「我認識的人見過他和『銅釘』在一起。」尚克爾說。斯特萊克知道這個倫敦俗語:「銅釘」就是妓|女。「他說惠特克跟那姑娘一起生活。年紀很小,勉強合法。」
她體內流竄過一陣本能的恐懼。她沒時間分析為什麼一個陌生人能對她有這麼大影響,她只知道這個人很危險。在那一瞬間,她判斷自己來不及奪門而出,又想起防狼報警器裝在大衣口袋裡。唯一的武器是離她左手只有幾英寸的裁紙刀。
「嘿,咱們得談談。一定得談談。」
「但是?」
「是啊,」斯特萊克說,「砍斷,用盒子裝好,親自送過來。」
找個能見面的地方,告訴我。
斯特萊克很快就會下來。羅賓能聽見他在頭頂的閣樓里走來走去。羅賓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虛弱或沮喪,不堪一擊。現在工作就是她的一切。她得在別人家裡租個房間,因為斯特萊克給她的微薄薪水只夠支付那種地方的租金。她努力想象未來的室友。應該很像住大學宿舍。
「本森,」他說,不再打響指,伸出一隻手與斯特萊克碰了碰拳,「你還好嗎,兄弟?」
九九藏書「沒事,」羅賓說,徒勞地想露出微笑,「回頭見。」
來人臉色蒼白憔悴,剃著平頭,粗大鼻樑的兩側灑落著數顆雀斑,嘴唇又厚又寬,指節、手腕和脖子上都有刺青。他咧嘴笑著,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一道深深的傷疤從他的上嘴唇中央延伸至顴骨,將整張嘴向上拉扯,形成一個無法抹去的貓王式冷笑。他穿著蓬鬆款牛仔褲和運動上衣,身上一股煙草和大麻的沉悶氣味。
儘管如此,尚克爾不可能時時在他家。萊達死的那一天,尚克爾正好去處理毒品生意了,他會為此定期出遠門。斯特萊克忘不了他們下一次見面時,尚克爾的悲慟和悔恨,還有無法控制的眼淚。尚克爾在肯特鎮為一公斤玻利維亞高級海洛因談價錢時,萊達·斯特萊克正在骯髒的床墊上慢慢變硬。屍檢報告顯示,其他寄居者以為她只是嗑高了葯睡得太沉,使了各種方法想把她叫醒時,她的呼吸已經停止六個小時。
Blue Öyster Cult,『Lips in the Hills』
「有人想喝咖啡嗎?」羅賓問。斯特萊克看得出,她故意把臉藏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斯特萊克望向她的左手:訂婚戒指沒了。
斯特萊克相信,惠特克一定在尚克爾身上看出了和他自己同樣的特質:一種無法感知常識和界限的缺陷。惠特克的判斷很正確:正值青春期的繼子也許很想讓他死,但他更不願意讓自己的母親不快,並且對法律有足夠的尊敬,決心不做會永久損害自己前途的事。尚克爾就不一樣了,他缺乏斯特萊克這樣的自律心。他與這個畸形家庭長期同住,惠特剋日益增長的暴力傾向得到相當程度上的遏制。
羅賓第一次走進斯特萊克的辦公室,是在她訂婚後的第二天早上。她打開玻璃門的鎖,想起自己當時站在這裏,看著手指上嶄新的藍寶石顏色變深。下一個瞬間,斯特萊克就從辦公室里破門而出,差點把她撞下金屬樓梯,一命嗚呼。
有人敲門。
持續九年的關係四天就解體了。整整四天,不斷膨脹的怨懟,宣之於口的不滿,互相發泄的埋怨。現在回想起來,九-九-藏-書有些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那輛路虎,那場賽馬,她帶筆記本電腦回家這件事。周日,他們為該由哪家父母付婚禮租車的錢而拌嘴,結果話題再一次轉到她寒酸的工資上。周一早上,兩人開著路虎回家,路上幾乎沒說過一句話。
他當調查員時,從各種角度與賣淫者打過交道,但這次不一樣:這是他的前繼父,他母親曾經愛過、崇拜過、給他生過孩子的男人。他幾乎又能聞到惠特克的氣味:那些髒兮兮的衣服,野獸般的臭氣。
斯特萊克覺得好笑,嗤了一聲。不能小瞧尚克爾。他看起來像個重度吸毒者,總是動個不停的樣子經常會讓熟人都誤以為他吸高了。實際上,他比許多下班后的企業家還敏銳、清醒,雖然本質上是個無可救藥的罪犯。
我被剝光了衣服,絕緣層沒了。
「沒聽起來那麼好玩。」斯特萊克說,向後靠到椅背上,向窗外張望。羅賓穿著風衣走上丹麥街,隨即消失不見。一個戴著毛線帽的高大男人從街對面的吉他店走出來,和她走向同一方向,但斯特萊克的注意力已經轉回尚克爾身上。尚克爾問:
「你還好嗎?」斯特萊克問羅賓,暗自希望尚克爾不在場。
老天啊,羅賓心想,如釋重負地癱倒在椅子上。斯特萊克為什麼不提前通知她?她轉過身繼續回郵件,不讓斯特萊克看到她的臉。斯特萊克領著尚克爾走進裏面的辦公室,關上門。她在他們的對話中捕捉到「惠特克」這個詞。
她機械地完成工作日一早的例行瑣事:脫掉大衣,和提包一起掛到門后的木釘上,灌水燒水。她把手提袋塞到辦公桌下,不讓斯特萊克看見。她不時回頭確認已經完成的雜務,心中缺乏現實感,彷彿自己是個鬼魂,冰冷的手指隨時可能穿透提包和水壺。
斯特萊克懷疑他這輩子是否離開過倫敦。
「別擔心,本森,兄弟。別擔心。」
這些回憶本來早已被埋葬,現在被挖出來后,它看上去並未變得美好半分。斯特萊克將回憶趕出腦海,喝了一大口熱茶,又看了手機一眼。仍然沒有羅賓的消息。
「拉皮條呢。」尚克爾實事求是地說。
尚克爾生read.99csw.com長在坎寧鎮。他的表兄弟生活在白教堂。二十年前,表兄弟和對手幫派打架。尚克爾趕去幫助自己的兄弟,最後一個人躺在富爾伯恩街盡頭的臭水溝里,血液從嘴上和臉頰上奔涌而出。他臉上的傷痕就是當時留下的。萊達·斯特萊克半夜去買里茲拉牌捲煙紙,在路上發現了他。
她知道,斯特萊克剛搭夜車從蘇格蘭回來。他下樓后,羅賓會問問他的這次行程,不讓他注意到自己紅腫的雙眼。她早上離開公寓前,想用冰塊和冷水讓眼睛恢復正常,但收效甚微。
「還沒有。」尚克爾說。
這句話讓尚克爾無比好奇,但沒人給他解釋。
這想法很勇敢,但與此同時,一滴熱淚毫無預兆地流下臉頰。她驚恐地伸手抹掉淚水,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淚可流。她轉向屏幕,開始打字,給一個索要發票的客戶回郵件,但她幾乎沒注意自己打了些什麼。
「他自稱是什麼金屬樂隊的演出經理。」

「累了,」斯特萊克說,「剛從蘇格蘭回來兩小時。」
「不是。」羅賓說,嘴裏發乾,想在他接近前抓起裁紙刀。咔,咔,咔。「我老闆剛——」
她泡了茶,突然想起試完婚紗后買的那罐貝蒂茶包。她忘了把茶帶回來。她想到這件事,差點又哭,但她最終憑意志力止住哭泣,端著馬克杯回到電腦邊,準備處理放假時沒看的郵件。
別想了。
然後他在羅賓的空椅子里坐下來,打算回幾封郵件,付幾張賬單。
「我已經處理完重要郵件,」她告訴斯特萊克,假裝沒注意到他疑惑的目光,「我這就去辦銀髮。」
昨天晚上,在伊靈的家裡,他們吵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架。與之相比,之前所有的爭論都無足輕重,不過是警告性的微震,不值一提,最終將一切化為烏有的還是災難。
「知道地址嗎?」斯特萊克問,拿了本筆記本給他。
「卡特福德。」他重複。
「他有工作嗎?」
說實話,正因有尚克爾經常出沒,斯特萊克才覺得自己能安心去上大學。他與尚克爾道別時,沒能直言自己心裏的擔憂,但尚克爾懂。
和斯特萊克一樣,尚克爾毫不懷疑是惠特克殺了萊達。他的悲傷和復讎慾望read•99csw.com那麼強烈,惠特克說不定會慶幸自己早早就進了監獄,沒讓尚克爾有機會接近他。尚克爾不顧律師勸阻,最終上庭作證,講述一位充滿母愛、這輩子沒碰過海洛因的偉大女性。他尖叫著「是那混蛋乾的」,撲向惠特克,想要爬上隔在他們中間的護欄,最後被警衛粗暴地扔了出去。
到此為止,羅賓心想,將熱茶端到嘴邊的手微微顫抖,我再也不想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了。
但經過火車上的一夜顛簸,他無法好好集中精神。五分鐘后,他看了手機一眼,見羅賓沒回復,就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他把杯子端到嘴邊,聞到隱約的大麻味——尚克爾臨走前跟他擊拳留下的。
I've been stripped, the insulation's gone.
今天,她的手指上空無一物。曾經戴了幾個月戒指的地方格外敏感,彷彿被烙上環形烙印。她提著一隻手提袋,裏面有一身換洗衣服,幾樣化妝品。
「對。你要是希望,我可以再問問看,」尚克爾說,不理會面前的煙灰缸,還是把煙灰彈到地上,「你願意出多少,本森?」
她離開公寓時,馬修想要攔住她。馬修的臉色和她一樣凄慘。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本森?」尚克爾問道,斜坐到對面的椅子里,開心地打著響指。他從少年時起就有這個習慣,斯特萊克同情那些想糾正他的人。
「『辦銀髮』?」大門關上的聲音傳來,尚克爾好奇地問。
——藍牡蠣崇拜樂隊,《山中紅唇》
「操他媽的鬼。」尚克爾說。他不是個會輕易受驚的人。
「哦。」斯特萊克說。
門外的金屬樓梯上傳來咣咣的腳步聲,羅賓坐直身體,做好準備。門開了,她抬起頭,門口站著一個不是斯特萊克的男人。
「我從來沒去過蘇格蘭。」尚克爾說。
「真有人給你送了條他媽的人腿,本森?」
「他離開哈克尼了?」
「謝了,」尚克爾說,「兩袋糖。」
「我喝茶就行,謝謝。」斯特萊克說,看著她轉身離開,一手探進抽屜里,摸出從德國某個酒吧偷來read.99csw.com的錫煙灰缸。他把煙灰缸放到桌上,推向尚克爾,免得他把煙灰彈到地上。
他們討價還價一會兒,態度和氣,但兩方心底都清楚,有錢才能辦事。羅賓端來咖啡和茶。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時,她看起來憔悴極了。
對於一個躺在臭水溝里流血不止、和自己兒子同年紀的男孩,萊達沒法放著不管,儘管對方手裡抓著血淋淋的刀,嘴裏罵著詛咒的髒話,整個人顯然正處於某種毒品的控制之下。尚克爾發現有人正給他清理傷口,還用溫柔的語氣說話——自從他八歲那年母親去世,就再也沒人這麼溫柔地對他說過話。他生怕落到警察手裡(他剛用手裡的刀刺傷對手的大腿),固執地不許那個陌生女人叫救護車。於是萊達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扶著他回到自己的住處,親自給他治療傷口。她剪開創可貼,笨手笨腳地貼到他的傷口周圍,代替縫針,給他煮了碗落滿煙灰的大雜燴,叫一臉茫然的兒子去找個床墊給他睡。
「他還在,」尚克爾說,不再打響指,從兜里掏出一包梅費爾,沒問斯特萊克的意見,就用廉價打火機點著一支。斯特萊克在心裏聳了一下肩,掏出自己的本森—赫奇牌香煙,向他借了個火。「我見過他的上線。那傢伙說他在卡特福德。」
通常情況下,她都會暗自希望自己也在裏面參与談話,但今天並不這麼想。她回完郵件,覺得應該給他們沖杯咖啡,就去樓梯間里的狹小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洗臉。不管她花自己的錢買了多少空氣清新劑,這裏總是有一股下水道的臭味。
「你好啊?」他說,走進房間,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不斷打著響指,咔,咔,咔。「就你一個,嗯?」

陌生人轉過身。
「有什麼消息?」
此時的斯特萊克正為他所瞄到的羅賓震驚不已。他從來沒見她臉色如此蒼白,眼睛如此紅腫。他在自己的桌邊坐下,急切地想要聽尚克爾帶來的關於惠特克的消息,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想:那個混蛋對她做了什麼?短短一瞬間,斯特萊克想痛揍馬修一拳,併為此感到快意。他隨即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尚克爾身上。
「尚克爾!」斯特萊克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別在這兒哭。不能在這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