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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艱難地忍住噴薄欲出的眼淚,緊抿住顫抖的嘴唇,拿紙巾使勁按住眼睛。她深吸一口氣,又說:
她的表情里混雜著厭惡和憤怒。
「戴瑞爾是什麼人?」
「警察也這麼問了。沒有。我和雷都不記得她提起過你。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我也知道盧拉·蘭德里的案子,但我不記得你的名字,見到你也認不出來。她如果提起過你,我一定會記得。你的名字挺滑稽的——你別生氣。」
「應該是偵探來了,親愛的。」說話的人帶著北部口音。
「嗯,她上的是兒童教育專業,班上幾乎沒有男生,」哈茲爾說,「她還能在哪兒遇見那麼一位尼爾?她在學校里從來沒交過男朋友。她去看心理醫生,有時候去離這兒不遠的教堂禮拜,參加了教堂的一個青少年小組,但騎著摩托車的尼爾可不會去那兒。」哈茲爾又說:「警察去調查了,還詢問了她的幾個朋友。小組組長戴瑞爾可傷心了。今天早上,雷在回家的路上碰見他了,說他剛看見自己,就在馬路對面哭起來。」
「里奇不會就是她的男朋友吧?」斯特萊克問。
哈茲爾端著托盤迴來了,盤子上放著兩杯茶,一盤餅乾。她把斯特萊克那杯茶小心地放到母親的照片旁邊,還在下面墊了杯墊。斯特萊克說:
「她腿上有一些時間久遠的傷痕。那是——」
哈茲爾迅速擦去流出眼眶的淚水,突然問道:
「抱歉,」黑髮女人說,「謝爾是我們的鄰居。她去馬蓋魯夫度假了,剛聽——聽說凱爾西的事。」
「朋友呢?她經常出去玩嗎?」
狹窄的書柜上書不多,其中最顯眼的是本嶄新的《單向樂隊:永遠年輕——我們在X音素的故事》。旁邊擺著「暮光之城」系列小說,一個首飾盒,一堆連哈茲爾都沒能擺放對稱的飾品,塞滿廉價化妝品的塑料盤,兩三隻毛絨玩具。
斯特萊克清空膀胱,讀著水槽上方相框里的獎狀:「消防員雷·威廉斯,以此表彰他英勇卓越的功勛」。他強烈懷疑,把獎狀掛在這種地方的不是雷,而是哈茲爾。除此之外,洗手間里沒什麼可看的,所有地方都和客廳里一樣乾淨整潔,連藥品櫃里也一樣。斯特萊克觀察一番,發現哈茲爾還沒絕經,他們批量買了好多牙膏,他們中有一個人有痔瘡。
「多謝你能來,」她嘶啞著嗓子說,站起身來,「對不起,我——」
斯特萊克沒心情開玩笑,簡單回了兩句。沃德爾掛了電話,斯特萊克坐在餐桌邊,陷入沉思。車輛的燈光在樓下查令十字街上來來去去。他突然想起第二天早上還要去芬奇利見凱爾西的姐姐,這才開始進行繁重的卸除假肢工作。
「——你瞧,里奇剛出車禍沒多久,就來過我們這兒。雷認為凱爾西是看到他才想好了計劃,打算自己砍掉腿,再假裝出了車禍。」
「比如說?」斯特萊克問。
「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間嗎?」斯特萊克問。
斯特萊克一動不動地坐著,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燒,趕走了疲憊和睡意。他想起羅賓慘白的臉,明白她也認清了事實:瘋子寄腿給她並非一時衝動。儘管如此,她仍然激烈反對休假,指出現在僅有的兩項任務時間往往衝突。斯特萊克不可能自己兼顧兩邊,每天都必須在銀髮和瘋爸爸之間做出選擇。但斯特萊克態度堅決:她母親回了約克郡,她才能回來上班。
「她為什麼要來你這裏住?」斯特萊克問。
「她都為什麼事撒謊?」斯特萊克問。
客廳里收拾得很整潔,但冷色調產生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氛。三件套的沙發上罩著銀灰色條紋布,白色的牆紙上印著灰色細條紋,靠墊擺成菱形,壁爐台上的裝飾品完美對稱。電視屏幕上一塵不染,反射著從窗外透入的光。
「里奇!他很單純,如果有這回事,一定會告訴我們的。而且凱爾西和他不熟。那都是她編出來的。我看雷想得沒錯。她計劃好偷偷砍腿,再假裝是坐男友摩托車時摔的。」
「好消息,」沃德爾告訴他,「呃,算是好消息吧。他沒殺別人,那是凱爾西的腳趾。另read•99csw•com一條腿上的。不浪費則不匱乏,嗯?」
斯特萊克根據哈茲爾的體重判斷,她上樓一定會發出明顯的腳步聲。斯特萊克大胆地打開抽屜。警察肯定把重要的東西都拿走了:筆記本電腦,寫著字的紙片,電話號碼,人名,日記——如果哈茲爾偷看后,凱爾西還有心情再寫日記的話。抽屜里留著一些雜物:一包信紙,寄給他的信就是用這種紙寫的;任天堂舊遊戲機,假指甲,瓜地馬拉恐怖娃偶。床頭櫃最深的角落有隻毛茸茸的鉛筆袋,裏面裝著幾板錫紙膠囊葯板。斯特萊克把葯板拿出來:芥末黃卵形膠囊,標籤上寫著「泰爾絲」。他扯下一塊葯板,塞進口袋裡,合上抽屜,走到衣櫃前。衣服堆得相當雜亂,柜子里有股霉味。凱爾西喜歡穿黑色和粉色。他迅速摸起衣服上的褶皺,把口袋都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找到。只有一條寬鬆的長裙兜里有張揉皺的存衣憑條,上面寫著「18」。
一大片紅色出現在玻璃門後面。門開了,露出客廳一角。來應門的是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光著腳,裹著一條紫色浴袍。他已經謝頂,臉上留著茂密的灰白色鬍子,配上紫色浴袍,幾乎像個聖誕老人,只是臉上的表情並不快樂。他用浴袍袖子使勁抹著臉,眼鏡下的雙眼腫成兩條縫,就像被蜜蜂叮了。他紅潤的臉頰上滿是淚水。
「警察說你從來沒回過信。還說他們發現的那些回信都是偽造的。」
哈茲爾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向斯特萊克證明,出事那天,雷確實在濱海肖勒姆和三個朋友一起參加男士聚會。里奇也在照片上,哈茲爾給斯特萊克看里奇的傷。照片上,里奇和雷坐在一片海冬青叢邊,在陽光下眯著眼睛,舉著啤酒咧嘴微笑。雷的禿頭上汗水閃閃發亮,映照出里奇發腫的臉——他的臉上縫了好幾針,還有淤青,一隻腳套在手術鞋裡。
「那她和其他人談過嗎?和雷呢?」
「沒對我說過,」哈茲爾直白地說,「我不肯聽她說,也不想聽她說,我受不了。她十四歲時告訴過我,我把我的感受都跟她說了。她就是嘩眾取寵。」
「你知道她想怎麼樣嗎?」她爆發了,「她想坐在輪椅里,被人推著到處走,讓別人都像照顧嬰兒似的寵著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就是為了這個。我找到她的日記,日記大概是一年以前寫的。她寫的那些東西,想象出的那些東西、那些幻想,簡直愚蠢透頂!」
「她有沒有對你提起過我?」斯特萊克問。
斯特萊克看著無比整潔的客廳,擺成菱形的靠墊,光潔明亮的傢具,很難想象十幾歲的少女在這裏怎麼住。
「他不肯領殘疾失業救濟金,可是也找不到正經工作。」她低聲對斯特萊克說。雷吸著鼻子,拖著腳從門外走回去。「背駝了,年紀也大了,肺也不好。只能幹那種領現金的雜活……夜班……」
他悄無聲息地離開洗手間。旁邊緊閉的屋門內傳來隱約的鼾聲,是雷正在熟睡。斯特萊克果斷地向右走了兩步,進了凱爾西住的小房間。
她再次哭起來。斯特萊克伸手搭上她的肩,回過神時,她已經把臉埋在他的胸前,緊抓著他的衣領啜泣著,毫無做作之態,只有純粹的痛苦。斯特萊克擁住她的雙肩,他們就這樣站了大概一分鐘。然後她做了幾次深呼吸,退了兩步,斯特萊克的雙臂又垂回身側。
「你一定非常震驚。」斯特萊克說,心裏明白自己說什麼都不及她內心感受的萬一。
斯特萊克不禁想到,哈茲爾想見他,是否就是為了問這個。已經發生的一切讓她不知所措,她彷彿漂在海上,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她也許下意識地想要證明沒人會真的那麼想——即便她妹妹已經不在人世,再也無法得到她的理解——證明現實世界里的靠墊都該擺成規矩的菱形,肢體殘缺只能因為事故,不管是牆面倒塌還是路邊的炸彈爆炸。
當天晚上,斯特萊克獨自坐在閣樓公寓的餐桌邊。椅子很不舒服,他膝蓋的斷面因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而隱https://read.99csw.com隱作痛。他一直在監視瘋爸爸——瘋爸爸請了假,去跟蹤參觀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小兒子。那傢伙自己就是老闆,不然他一定會因為頻繁請假被開除。沒人負責記錄銀髮的動向。斯特萊克聽羅賓說她母親當晚就會抵達倫敦,當場放了她三天假。他堅持要她回家休息,駁回她所有的反對意見,親自送她上地鐵,要求她一到家就發簡訊報平安。
斯特萊克下了樓,哈茲爾仍然坐在原地,一動未動。斯特萊克去得再久,她恐怕也不會注意到。斯特萊克走進客廳,她吃了一驚,略微起身。她顯然又哭了一場。
她的臉漲成難看的深紅色。
「嗯。」斯特萊克說。
「她說他叫尼爾。尼爾。開玩笑。」
「警察告訴我們,她在網上和有類似想法的人聊天。我們根本不知道。畢竟她已經十六歲了,我們不能再隨便看她的電腦了,你說是吧?我就算去看她的電腦,也不知道該看什麼。」
斯特萊克側身鑽進去。男人身上有一股歐仕派香水和樟腦的氣味。兩個中年女人在樓梯腳下緊緊擁抱,一個金髮,一個黑髮,都在低聲啜泣。在斯特萊克的注視下,兩人擦著眼淚分開了。
「你確定?」
「她在家有沒有談起過——」斯特萊克考慮措辭,「她對自己的腿是怎麼想的?」
「聽說凱爾西有個男朋友。」
「我的助手把它放進我們用來保管奇怪信件的抽屜里了。」斯特萊克說。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叫你來,」她坦白,「我的頭腦一片混亂。警察說她給你寫了信,但你從來沒回過,然後你就接到她的——她的——」
她抹著眼淚點點頭。
「她幾乎沒有朋友。她不是受人歡迎的那種女孩。她對同學也一直撒謊,誰喜歡撒謊的人呢?同學都欺負她,覺得她是個怪人。她幾乎不怎麼出門。我可不知道她哪有機會認識那個尼爾。」
斯特萊克打了個哈欠,累得不想起身挪到床上。殺手的第二份禮物讓他心煩意亂,儘管他沒對羅賓顯露分毫。最初送來的人腿已經足夠嚇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裏還是存了一絲僥倖,希望兇手寫下羅賓的名字只是出於惡毒的玩笑心理。但這次的腳趾仍然是寄給她的,只是順便對斯特萊克使了個眼色(「She's As Beautiful As a Foot,她美如腳」)。不管對方是誰,他一定已經把羅賓列為目標。就連卡片上那幅畫的名字也是精挑細選過的,彷彿不祥的預言:孤獨一人的長腿金髮女郎:《我在想你》。
「她說她是在心理諮詢師那裡認識尼爾的。她一直在看心理醫生。她說她和尼爾是在等候室認識的,尼爾去看心理醫生,是因為他爸媽都死了,和她一樣。我們根本沒見過他。我跟雷說:『她又來了,又在胡說八道。』雷對我說:『別管她了,她自己開心就行。』可我不喜歡她撒謊,」哈茲爾生氣地瞪著眼睛,「她一直都在說謊。她有一天手腕上貼著膏藥回家,說不小心划傷了,結果是刺了單向樂隊的刺青。她說要去實習,結果呢……她一直撒謊,一直撒謊,到最後就變成了這樣!」
「瞎說,」哈茲爾嗤之以鼻,坐回扶手椅里,「她撒謊。」
凱爾西現在如果躺在醫院里,自稱坐摩托車時出了事故,假裝為了保護虛構中的男友而不肯進一步解釋,那雷的這套理論確實站得住腳。斯特萊克禮貌地表示,這確實是十六歲少女會想出來的計劃,考慮全面但又目光短淺。但這一點也不重要:不管凱爾西是否計劃假裝出車禍,現在的證據表明,她最後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給斯特萊克寫信,詢問他的意見。
哈茲爾大聲地擤了擤鼻子,問道:
「要喝茶嗎?」
「不是你乾的吧?」她突然直接問道,「不是——不是你——不是你自己砍的吧?」
「是啊,他們現在總算是相信了,」哈茲爾臉上掛著淚水,生氣地說,「有三個人證明他去參加了男士聚會,從頭到尾都和他們待在一起,還有該死的照片為證……」
「哦。我九*九*藏*書明白了。」
「雷有自己的猜測。他想告訴警察來著,但他們根本不聽,只想知道出事時他在哪兒——雷有個朋友叫里奇,里奇經常介紹些園藝活給雷。凱爾西見到里奇是在——」
「單向樂隊。」她透過紙巾說。
牆上掛著一大塊軟木板,避免牆面上出現難看的釘孔。凱爾西在木板上貼滿五個英俊男孩的照片,斯特萊克推測那就是單向樂隊。他們的頭部和雙腿超過木板的邊界。出現次數最多的是個金髮男孩。除了單向樂隊成員的照片,她還貼了些剪報:小狗的照片,大多數都是西施犬;零散的字詞和流行語:「佔領」,「社恐」,「點贊」。還有好多「尼爾」,背景往往是桃心。草率而混亂的拼貼彰顯出的個性和房間形成鮮明對照:她不會把床罩拉得那麼整齊,也不會把淡紫色的小地毯擺得如此方正。
謊言不重要,耳語才算數。
哈茲爾的手和嘴唇都在顫抖。斯特萊克想起沃德爾的話:警察應該注意對待她的態度。她正處於震驚之中。斯特萊克如果表現出對雷的懷疑,或者問話的方式過於粗暴,哈茲爾都會認為他殘忍無情,不可饒恕,只知道強化他們正在經歷的巨大痛苦。斯特萊克很清楚警察會怎樣殘忍地直戳當事人的傷口,他當過這樣的警察,也當過這樣的當事人。
她永遠不能理解,和凱爾西一起生活的男人為什麼還要為她的死接受詢問。斯特萊克聽過布里塔妮·布羅克班克和羅娜·萊恩的陳述,也見過太多和她們一樣的女性,深知大多數強|奸犯和殺手都不是在黑暗中竄出樓梯間的陌生人,而是父親、丈夫、母親或姐妹的男朋友……
——藍牡蠣崇拜樂隊,《守夜》
手機鈴聲響徹狹小的廚房。斯特萊克瞥了手錶一眼:晚上十點二十。他抓起手機,瞄到沃德爾的名字,將手機按到耳邊,心思還在羅賓身上。
「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哈茲爾低聲說,抹去眼淚,揮手讓斯特萊克坐到沙發上,「她又不是出了車禍,或者病死的。大家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畢竟她是——」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發出響亮的吸氣聲。
網眼窗帘外閃過謝爾的朦朧身影,謝爾還在擦眼淚。雷光腳走過客廳門外,抬起眼鏡,用浴袍的腰帶抹眼睛,駝著背。哈茲爾彷彿聽到斯特萊克的心聲,解釋道:
他點了頭,覺得哈茲爾需要找個機會調整情緒。哈茲爾走出客廳,他立刻環顧四周。他身邊的角落裡擺著幾張小桌子,其中一張桌上擺著客廳里的唯一一張照片,照片里是個戴草帽的女人。她燦爛地笑著,看起來六十多歲。他猜那是哈茲爾和凱爾西的母親。照片旁邊的桌面上有一塊地方比周圍顏色略深,似乎曾經也擺過照片,遮擋住陽光,延緩那一小塊廉價木頭的褪色過程。斯特萊克猜那裡曾經擺著凱爾西穿著校服的照片,就是報紙上登的那一張。
斯特萊克想記筆記,但這樣做會影響此刻坦誠的氣氛。
「進來吧。」哈茲爾哽咽地說,揉著眼睛,帶頭進了客廳。她長得很像勃魯蓋爾畫里的農民,臉頰飽滿,下巴凸出,鼻樑粗大。她的眼睛哭得紅腫,眉毛粗厚得彷彿兩條燈蛾。「這一周都是這樣。大家都聽說了,到我們家來……抱歉。」她深吸一口氣。
斯特萊克對她如此憤怒並不感到驚訝。在她這個一塵不染的家裡,凱爾西是個不受歡迎的累贅。現在她將一輩子都擺脫不掉內疚和哀慟、恐懼和遺憾——她的妹妹還沒長大成人,還沒甩掉那些讓姐妹倆關係疏遠的古怪念頭,就死了。
「抱歉,」斯特萊克仍然迷惑不解,「我不——」
「我和凱爾西關係不好。」哈茲爾說,似乎又聽見斯特萊克心裏的疑問。她指了指樓上——雷正在樓上睡覺——眼淚又流出來。「凱爾西很情緒化,老是悶悶不樂,雷比我有耐心。他有個兒子,已經成人,在國外工作。他比我更會照顧小孩。然後警察衝進門九_九_藏_書,」她突然憤怒起來,「告訴我們她已經——還審問雷,好像他會——就算再過一百萬年,他也不會——我跟他說,這簡直是一場噩夢。電視上有時候會播那種新聞,呼籲離家出走的孩子回家——還有人上法庭接受審判——但你不會想到……你不會想到……我們都不知道她失蹤了。我們如果知道,一定會去找她。可我們根本不知道。警察問了雷好多問題——他什麼時候待在哪兒,諸如此類——」

「沒錯。」斯特萊克說。
一切都是淡紫色:牆面,床罩,燈罩,窗帘。斯特萊克心想,他沒有見過其他房間,但能猜出,在這棟房子里,秩序凌駕于混亂之上。
「你把她那封幼稚的信怎麼樣了?」
「我很遺憾,」斯特萊克也表示歉意,「我知道,你這段日子里很不好過。」
「直走,上樓梯就是。」
「媽媽和馬爾科姆死的時候,她就坐在後座上。我給她找了個心理醫生,醫生覺得她這麼對待自己的腿是在呼救、哀悼、倖存者的內疚,具體我記不清了。但她說不是,說她一直都不想要那條腿……我不懂。」哈茲爾使勁搖頭。
話說回來,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凱爾西可能與騎摩托車的人有關。斯特萊克問哈茲爾,她為什麼如此確定她不可能有男朋友。
「雷摔得脊椎骨斷了。有座寄宿公寓著了火,他去營救裏面的一家人。牆塌了,他的梯子倒了。他從三層樓上掉了下來。」
哈茲爾拿了張新紙巾,把紙巾當成毛巾那樣擦了擦臉。
她搖了搖頭,什麼也說不出來,默默地送斯特萊克出門。斯特萊克再次表示遺憾和慰問,她點點頭。陽光射入色彩黯淡的門廊,她的臉色一片慘白。
斯特萊克坐地鐵到了西芬奇利站,忍受著膝蓋的不適,走了很久,終於到了夏日街。他沒打車,因為他的經濟情況很不樂觀。天氣暖和,他出了汗。他走過一排又一排靜謐的獨立別墅,在心裏咒罵這裏綠意盎然的安靜氣氛,沒有標誌性建築。他從車站走了半小時,終於找到凱爾西·普拉特的房子。它比周圍的許多房屋都小,牆壁刷成白色,門口有扇鐵門。
母親從前總是居無定所,所以斯特萊克十分了解倫敦。但他總有沒去過的地方,芬奇利就是其一。他只知道這個地區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瑪格麗特·撒切爾的選區。那個時候,萊達帶著他和露西在無人居住的破舊公寓間流浪,去的都是白教堂和布里克斯頓那樣的地方。芬奇利離市中心太遠,無法滿足他們依賴於公共交通和外賣的日常生活,物價也太昂貴,他們根本負擔不起。萊達經常連投幣電錶所需的硬幣都找不出來。妹妹露西曾經嚮往地形容那兒是「正經人家」住的地方。後來她嫁給了一個工程統計員,生了三個無可挑剔的兒子,她童年時對整潔、秩序和安全的渴望全部得到滿足。
Blue Öyster Cult,『The Vigil』
「那支樂隊在《X音素》上拿了第三。她簡直著了迷——她最喜歡的就是樂隊里的尼爾。所以她說她認識了一個叫尼爾的男孩,十八歲,會騎摩托車,你說說,我們還能怎麼想?」
「睡吧,我三點叫你!」
「我就說嘛,你看!」她說,淚水又湧上來,語氣裡帶著勉強的勝利感,「我就知道,我本來可以這麼告訴她……只要她問我……可是她說,」哈茲爾喘了一大口氣,「說什麼那條腿根本就不該存在,長在她身上就是個錯誤,必須去掉才行——像腫瘤似的。我可不想聽她這麼胡言亂語。雷說他試圖說服凱爾西,告訴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像他那樣進醫院可不是什麼舒服的事,好幾個月只能一動不動地躺著,打著石膏,長褥瘡,皮膚感染。雷沒生氣。只是跟她說,到院子里來幫我干點活吧,試圖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
「媽媽去世后她自己割的。好像嫌我要擔心的事還不夠多似的。她拿繩子捆在腿上,想阻斷血液循環。」
「比如把腿砍掉,坐著輪椅被人推著,在九九藏書台下看單向樂隊表演。演出結束后,他們會圍過來對她噓寒問暖,因為她是個殘疾人,」哈茲爾幾乎不換氣地說完這些話,「你能想象嗎?令人作嘔。真正的殘疾人並不希望自己殘疾了。我是當護士的,我太清楚了。我每天都會見到他們。呃,」她瞥了斯特萊克的小腿一眼,「你當然也清楚。
「你去睡吧!」哈茲爾喊道,將濕乎乎的紙巾攥成一團,「我來泡!你快睡!」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嘴唇顫抖,目光終於第一次直視斯特萊克的眼睛。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老天。」斯特萊克說。
The lies don't count, the whispers do.
仇視他們的兇手已經成功將他的客戶數量縮減到兩人。警察剛剛結束對辦公室的第二次搜索。沃德爾承諾不對外透露卡片和腳趾的事,但斯特萊克還是擔心媒體會得到風聲。他認為殺手的目標之一就是讓媒體和警察針對自己,所以驚動媒體只會讓兇手得利。沃德爾對此表示贊同。
她又流淚。斯特萊克一頭霧水,不明白凱爾西的男朋友為什麼不可能叫尼爾。哈茲爾看出他的不解。
「多謝你親自過來,」她低聲說,「我就是想見你一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真的很抱歉。」
她講著雷的理論,不停重複繁瑣的細節。不常作證的人講起事情往往都會這樣漫無頭緒。斯特萊克認真而耐心地聽著。
他按了門鈴,房子里立刻有了動靜。房門是毛玻璃的,和他辦公室的門一樣。
「抱歉,」雙眼通紅的謝爾說,「我不打擾你了,哈茲爾。有什麼需要就來找我。什麼事都行,雷——什麼事都行。」
「不,」他說,「我的腿是炸斷的。」
「她是我——她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我二十歲時,爸爸去世了,媽媽嫁給一個同事,生下凱爾西。我們相差二十四歲——我搬出去自己住了——我更像她的舅媽,而不是姐姐。三年前,媽媽和馬爾科姆在西班牙出了車禍。酒駕。馬爾科姆當場死亡,媽媽昏迷四天後,也去世了。我們沒有其他親戚,我就叫凱爾西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
「實在是——」她有些狂亂地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我們還以為她去參加學校的實習了。警察上門時——她說她去實習,我就相信了,去什麼學校集訓。聽起來沒問題——我根本沒想到——她可會撒謊了。她老是撒謊。她跟我住了三年,我還是沒能——我是說,我沒能讓她改掉撒謊的毛病。」
「你去開啊!」女人高亢的聲音回答。
「偽造信的人一定知道,她對你很感興趣。」
「隨便什麼事,」哈茲爾說,揮了一下手,「某天是周二,她會說是周三。她的有些謊毫無意義。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我不知道。」
斯特萊克進門不到兩分鐘,他們已經對他說了五六次抱歉。在其他文化里,人們也許會因表現悲痛不夠而覺得羞恥,但在靜謐的芬奇利,人們則因被外人目睹悲慟而覺得羞恥。
「跟他沒關係。他是教堂里的青少年輔導員,布拉德福德人,」哈茲爾不太確定地說,「雷說他肯定是同性戀。」
「抱歉。」他粗聲說,挪了兩步,讓斯特萊克進去,「我值夜班。」他如此解釋身上的穿著。
謝爾從斯特萊克身邊擠過去,對他說了句「抱歉」,和雷擁抱在一起。兩人一動不動地待了片刻,兩具龐大的身軀互相擠著,肚子對著肚子,胳膊攬著脖子。雷又哭起來,把臉埋在她寬闊的肩上。
「要喝咖啡或茶什麼的嗎?」雷嘶啞的聲音傳過來,斯特萊克猜他大概在廚房裡。
「嗯,說過一點。雷知道她什麼樣。我和凱爾西住在一起不久,他搬了進來,凱爾西給他講了一堆匪夷所思的東西——什麼她爸爸是間諜,所以他們的汽車才會爆炸,諸如之類。雷知道她愛撒謊,但並不生氣,只會試圖轉移話題,問她在學校過得怎麼樣……」
「他們告訴我,他和這件事沒關係。」斯特萊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