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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萊克也聽見了。羅賓身邊傳來很多人的聲音,好多人在激動地討論著。
「馬修。」斯特萊克說。
「你是在高級駕駛課程之前還是之後學這個的?」
他是怎麼搞的?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明明知道那混蛋盯上了羅賓,但還是讓羅賓繼續工作。羅賓完全有可能會死。她本來應該已經死了。穿著藍色清潔服的護工在他旁邊來來去去。羅賓在帘子后發出一聲疼痛的驚喘,斯特萊克咬緊牙。
「里奇!」一個女人在不遠處喊,抱著沉重的大袋子,呼喚幼童回到她身邊,「里奇,快回來!」
「有可能。」羅賓說,撐著床稍微坐起身。她的胳膊上包著臨時性棉縐布繃帶。「天黑了還沒回家。我太鬆懈了吧?」
偵探跟著警察走回急救科。卡佛要了間狹小的會客室,斯特萊克猜想這裏平時是醫院對家屬下達臨危通知或死亡聲明的地方。房間里有幾把坐墊椅,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盒紙巾,牆上掛著橙色的抽象畫。
「拿著,」她嚴厲地告訴男孩,男孩接過去,「待會兒你直接送給爸爸。別掉了!多謝。」她對斯特萊克重複,然後緊抓著孩子的手,快步走遠。小男孩很高興有事可做,聽話地走在母親身邊,把黃色的水仙花如錫杖般筆直地舉在胸前。
「你們這是在玩什麼呢,啊?」
斯特萊克站起來。羅賓出事後,在內疚與緊張的雙重壓力下,他一直很想找個對象泄憤。這下他有了完美的攻擊目標。
羅賓的臉上濺滿紫色的液體,兩隻眼睛都腫了。一位年輕的男醫生正在檢查她手臂上八英寸長的傷口,回頭沖斯特萊克怒喊:
斯特萊克在急救科里慢慢走著,高大英俊的馬修穿著西裝,衝進雙開門。他一頭亂髮,眼睛睜得老大。斯特萊克從認識他之後,第一次沒覺得他討厭。
「他正趕——」
斯特萊克在口袋裡摸索一番,掏出一條特趣巧克力棒。
「快出來。」卡佛不客氣地命令斯特萊克。
——藍牡蠣崇拜樂隊,《X光透視眼》
「見鬼,你以為我是來罵你的?」
「嗯,」羅賓說,「她告訴我們,普通女性學習防身術,重點不在於精準的打擊,而在於機智而迅速的反應。別讓對方把你帶到別的地方去,找准弱點就出手,然後拼了命地跑。
「她實在很幸運,」十分鐘后,醫生掀開帘子,「兇手差一點就傷到肱動脈。肌腱還是受到損傷了,要進手術室后才能知道損傷有多嚴重。」
「你……在嗎?」
「我拿著防狼報警器呢。於是我彎下腰,用報警器使勁砸他的睾丸。他穿著運動褲。他鬆手,但我被這條該死的裙九-九-藏-書子絆倒了——他拔出刀——然後我就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我想爬起來,他割傷了我——我按響報警器,嚇到了他——報警器噴了我一臉墨水,肯定也噴到了他,因為他離我特別近——他戴著蒙面頭罩——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他俯身想拉我,我戳中他的頸動脈——這也是露易絲教的,脖子的側面是個弱點,如果打得准,完全可以把人打暈——他搖晃兩下,然後大概是發現有人來了,就跑了。」
斯特萊克又走了幾步,突然在人行道上僵住,雙眼發直,盯著虛空,彷彿被寒夜中的什麼東西懾住心神。一陣冷風吹在他的臉上,他渾然不覺,仍然站在原地,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全神貫注地思考著。
沒等有人說話或作出反應,一位長相甜美的年輕護士穿過兩個男人,走進來,對羅賓露出微笑。
「你他媽的利用女人去報復繼父,這個女人現在受傷了。」他說,欣賞斯特萊克逐漸發紅的臉,咧嘴笑著看斯特萊克把那雙大手緊握成拳。卡佛最期待能以襲警罪逮捕斯特萊克,他們兩人對此都心知肚明。「我們查過惠特克,還追隨你那見鬼的直覺,把那三個人都查過了,屁都沒查出來。你給我好好聽著。」
「滾。」斯特萊克說。
「謝了。」
小男孩咯咯地笑個不停。斯特萊克不假思索地彎下腰,在他快步走上馬路時一把抓住他。
「不是血!」羅賓大聲說,斯特萊克退回到垂簾外,「是你那個防狼報警器噴出來的東西!」
水仙花……鈴蘭……不當季的花。
「我以為你不知道,」斯特萊克說,「他戴了面罩,你又被墨水噴得睜不開眼睛。」
「……儘快告訴她,現在鈴蘭不當季,你們如果想要鈴蘭,得預定。」
「跟我來!」斯特萊克沖兩個人吼道,一刻不停地奔向更加繁忙的街道,準備打車。他自己的手機還按在耳朵上。「警察!」他沖借來的手機喊,兩個青年獃獃地跑在他身後,像對保鏢。「有位女性在卡特福德橋站附近遇襲,事發時我正在和她通話!就在——不,我不知道是哪條街,離車站應該只有一兩個街區——就是剛剛發生的事。我正在和她打電話,她突然被人襲擊,我聽見了——對——快一點!」
「為什麼要照——」
「防身術,」羅賓說,隨即讀懂他的表情,有些生氣,「我知道你沒信我的話。」
斯特萊克重重地坐進床邊的椅子里,不小心碰掉旁邊的金屬腎形盤。盤子落到地上,叮叮噹噹轉個不停。斯特萊克用假腿踩住它。
「我可以確定一點,」羅賓說,「不是惠特克。除非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換上運動褲。他之前https://read.99csw.com一直穿著牛仔褲,而且他——他的體型也不對。襲擊我的人很強壯,但是也很柔軟,你懂嗎?個頭很大,和你差不多。」
「之後,」羅賓說,「我之前有人群恐懼症,是駕駛課讓我痊癒,可以出門。然後我就去學防身術。第一個老師是男的,他是個白痴,」她說,「教的全是柔道動作,一點用都沒有。但露易絲不一樣,她可棒了。」
馬修望向他,彷彿根本不認識他。
「哪家醫院?換個人接電話!我去醫院找你!」
「抱歉,媽媽,」羅賓說,「我會給她回電話的。」
他把短粗的手指捅上斯特萊克的胸骨。斯特萊克控制住自己,不去撥開他的手,下頜的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兩人互相瞪視幾秒鐘。卡佛笑得更歡了,彷彿贏了摔跤比賽似的深深喘氣,然後轉身昂首闊步地走出門,留下斯特萊克在狂怒和自我厭惡中獨自煎熬。
「我是跟哈羅蓋特一個很棒的女老師學的,她當過兵,」羅賓說,靠著枕頭,調整一下姿勢,微微皺眉,「在那之後——你知道的。」
「卡特福德橋站,快點!什麼意思?你看不見——他把你怎麼了?不是說你!」他沖迷惑不解的司機大喊,「快走!快走!」
計程車從他面前開過去。堡鈴酒吧門口的酒客都盯著他,看這個瘋子以驚人的速度一瘸一拐地往前沖,對手機高聲叫罵。又有一輛出租開過來。
斯特萊克無話可說。
「計程車!」他沖遠處的「空車」燈大喊。「羅賓!」他又沖手機狂吼,確保羅賓能越過警報,聽見他的聲音,「羅賓,我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來。聽見了嗎,混蛋!」
「他把你怎麼了?!」
Do not envy the man with the x-ray eyes.
斯特萊克的身材和撲過來的氣勢讓青年聽話地交出手機,青年的表情驚恐又迷惑。
「你派她去跟蹤惠特克了吧?」卡佛問道,臉色越來越紅,彷彿一肚子都是正要燒開的水,「是你害了她。」
「我看不見了,」羅賓說,「我什麼……也看不見……」
他在人滿為患的候診室里急切地左右四顧:小男孩在母親的膝上抽泣,醉漢抱著流血的腦袋呻|吟,男護士在給喘不過氣的老太太演示噴霧吸入器的用法。
「我要跟你談談,」卡佛對斯特萊克說,「埃克文西,你給這位小姐錄口供。」

「羅賓?操他媽的!」
「他從後面抱住我,但就在他出手前一秒,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對於這種情況,我和露易絲練過好多次。對方如果從後面接近,你就彎腰。」
「割傷read.99csw.com我了……胳膊上……恐怕要縫針……老天,好疼……」
「……醫院……」他聽見羅賓在離電話很遠的地方說。
「我好餓。」羅賓說。
羅賓動作僵硬地下了床,往外走時回頭看了斯特萊克一眼,用眼神警告他控制一點。
「可以去拍X光了,埃拉科特小姐。」她說。
「別在這兒用手機!」又一個護士從旁邊經過。
「謝謝你!」母親向斯特萊克跑來,如釋重負,差點落淚,他懷裡的袋子里掉出幾束花。「我們是來看他爸爸的——哦,老天——」
「斯特萊克……嗯……埃拉科特小姐說過你會來。」前台的接待員說。斯特萊克覺得她完全沒必要查詢電腦記錄,還查得這麼認真。「沿著走廊往前走,右拐……第一間病房。」
「媽媽……嗨。」羅賓說。
「羅賓?羅賓?!」
「別插手。你這次手上沒染上搭檔的鮮血,就他媽的給我感恩去吧。我要是再在調查時碰上你,他媽的絕對逮你進去。聽懂了嗎?」
羅賓翻了個白眼,把巧克力棒還給斯特萊克。她的手機響了。斯特萊克看著她接電話,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二十分鐘之後,斯特萊克抵達路易莎姆大學醫院的事故急救科。他瘸得很厲害,表情痛苦,引來了護士。護士好心地告訴斯特萊克,醫生馬上就來。
別嫉妒那個有X光透視眼的男人。
「不許吃東西,你還要做手術呢!」
然後那位母親的聲音再次響徹夜晚的街道——「里奇,不行!」她的叫喊在斯特萊克頭腦里引起一連串爆炸反應,鋪好了通向兇手的最後一段路,確認了他的設想。就像燃燒的建築會露出鋼鐵骨架,斯特萊克也在這靈感迸發的一瞬間看清殺手的總體計劃,發現了其中他和其他人先前都沒發現的關鍵漏洞。斯特萊克有了這些突破口,兇手和他的恐怖計劃終將走投無路。
她和斯特萊克對上目光。斯特萊克看得出,她暫時還不想告訴母親發生了什麼事。但羅賓還沒來得及編什麼話,琳達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羅賓把手機放到膝蓋上,表情無奈地開了揚聲功能。
「我叫你別插手了。」卡佛說,在房間正中央站定,雙臂交疊在胸前,兩腳分得很開。
他向斯特萊克走一步。卡佛比斯特萊克矮一頭,但極有氣勢,滿懷憤懣和怒火,手握指派整個警局的權力,急於證明自己。他伸手指著斯特萊克的胸口,說:
「別喊了!」羅賓說,「聽著,他們叫了救護車,我要——」
門一關,卡佛的體味就充斥整個房間。他不像惠特克那樣,散發出大量污穢和毒品的臭氣,只是在工作日會大量出汗。天read.99csw.com花板上的條形燈並沒能讓他那張滿是斑點的臉好看一點。頭皮屑,汗濕的襯衫,皮膚上的斑點——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裂成碎片。這裏面一定也有斯特萊克的功勞:在盧拉·蘭德里一案里,他讓卡佛在媒體上丟盡臉面。
醫生走了。斯特萊克吸了口氣,走進隔間。
「為了修補受損的肌腱,」醫生說,彷彿覺得斯特萊克有點智障,「傷口也需要正式清洗。我還想給她的肋骨拍張X光片。」
斯特萊克快步走著,差點摔倒在光滑的地板上。他罵了一句,繼續匆匆前行。好幾個人注視著他搖搖晃晃的龐大身軀,懷疑他的腦袋是不是有點問題。
「別……喊了……」
計程車已經在加速,斯特萊克不得不按捺住衝動,沒叫司機把油門踩到底。
「抱歉,」羅賓又說,「媽媽,我得掛了。我回頭再打給你。」
卡佛看出自己戳中了斯特萊克的痛處,咧嘴一笑。
他在羅賓的隔間外來回踱了幾步。病房裡還有另外五張床,都拉著帘子。護士的橡膠鞋底在鋥亮的地板上吱吱作響。老天,他實在太討厭醫院了:這裏的氣味,森嚴紀律,清潔度,隱隱的人體腐臭——這一切都讓他想起爆炸后那幾個月,他在塞里奧克醫院里度過的漫長時光。
卡佛穿著襯衫,沒披外套,腋下露出兩大片汗漬。他有雙明亮的藍眼睛,但眼白部分總是布滿血絲,彷彿他經常在含氯過高的水裡游泳。他有頭濃密發白的頭髮,頭髮上布滿大塊頭皮屑。
「不……是你那該死的……防狼報警器……噴到……我的臉上了……哦……該死……」
「計程車!計程車!」斯特萊克高喊,計程車掉了個頭,開到他面前。羅賓的聲音突然傳到他的耳邊。
「哦?」斯特萊克說。
「嗯——有一點……有人來了……」
斯特萊克飛奔起來。電話還通著,但他聽不見任何聲音。恐慌讓他的頭腦飛速運轉,忽略了奔跑導致的疼痛。他跑下昏暗的街道,沖向最近的車站。他還需要一部手機。
小男孩在斯特萊克懷裡拚命掙扎,斯特萊克把他放到母親身邊。女人從人行道上撿起水仙花。
「我搞砸了。」羅賓說。
她抬頭望向斯特萊克,問道:
斯特萊克站在堡區一家倉庫投下的陰影里,監視布隆丁街。他聽見電話里羅賓的驚喘聲,手機摔到地上發出的碰撞聲,腳步在瀝青上的踩踏和摩擦聲。
「請你別動。」斯特萊克聽見醫生說。
「你還好——」偵緝警長埃克文西開口,菱形的貓眼望著羅賓的手臂,但卡佛的怒斥聲立即打斷她。
「還需要做手術?」
「我……我回頭打給你。」羅賓說,掛斷電話。
「不,你最好還是直接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你的想法,羅九九藏書賓,在中間傳話可不容易。她說她給你留了好幾封語音留言。」
「肋骨。」斯特萊克說。
斯特萊克艱難地放低音量。
「借我一下,夥計!」他沖從自己身邊走過的兩個年輕黑人大喊,其中一人正對著手機吃吃發笑,「有人犯罪,把手機借給我!」
Blue Öyster Cult,『X-Ray Eyes』
「我的老天!怎麼回事?!」
現在,斯特萊克聞著卡佛的汗味,才對自己承認,他早就知道惠特克並非真兇。他之所以派羅賓去找斯蒂芬妮,是因為他從心底認為這是所有任務里最安全的一項任務。但他這還是等於讓羅賓上街,而殺手早在幾周之前就盯上她了。
馬修用手肘將他頂到一邊。斯特萊克沒有抗議。他覺得自己活該。他看著羅賓的未婚夫奔向病房,猶豫一下,轉身推開雙開門,走進外面的夜色里。
「彎腰。」斯特萊克麻木地重複。
他顯然以為斯特萊克和羅賓是一對。斯特萊克沒有糾正他。
「不,」他說,揮手表示沒事,蹣跚著走向前台,「我是來找人的——羅賓·埃拉科特,她被刀划傷了——」
「羅賓,你到底是怎麼逃掉的?」
「到底怎麼了?你受傷了嗎?!」
「你告訴馬修了嗎?」
「你不問問我覺得是誰?」
「你在哪兒?」琳達問。
「等我檢查完再進來!」
羅賓平靜得讓他有些緊張。
「她去照X光了,」斯特萊克說,「現在也許已經回來了。在那邊。」他伸手一指。
「謝了,夥計。」斯特萊克喘著粗氣說,把手機扔回其主人手裡。對方又跟著他跑出幾英尺,才意識到不用再跟了。
「我相信,」他說,「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
羅賓臉上突然露出近乎驚怖的表情。斯特萊克回過頭去,以為馬修本人正氣勢洶洶地向他們衝過來。結果出現在羅賓床前的是不修邊幅的刑偵督察羅伊·卡佛,高挑而精緻的偵緝警長瓦妮莎·埃克文西陪在旁邊。
斯特萊克一把拉開計程車後門,跳進去。
「出什麼事了?」
斯特萊克對堡區一點也不熟悉。他衝過一個拐角,往前跑過堡鈴酒吧,無視從膝蓋韌帶上傳來的灼燒感感,一手把無聲的手機按在耳邊,另一隻胳膊笨拙地揮舞著,保持平衡。手機里傳來防狼報警器的響聲。
晴朗的夜空滿是繁星。斯特萊克走到街上,停下腳,點了支煙,像沃德爾那樣深吸一口,彷彿尼古丁就是生命之源。然後他繼續往前走,終於感覺到膝蓋的疼痛。每走一步,他的自我厭惡都更深一分。
羅賓剛要吃,有個護士推著一個坐輪椅的老頭經過她的床邊,怒喝一聲:
「好,」羅賓說,「那就不要鈴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