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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戰爭前夕的舞會

第一章 戰爭前夕的舞會

「如果說有誰能讓它名垂千古,那肯定就是您了,閣下。」在詹姆斯那套比較簡單的價值體系中,稍微奉承幾句往往沒有什麼壞處。
「不用客氣,特倫查德夫人。我的侄子承蒙照顧了。」
索菲婭猜對了。母親壓根不想參加那個舞會。「我們能拿到這請柬,不過是因為有人去不了罷了。」
「你騙了我,埃德蒙。我不喜歡被人耍弄。」可年輕人已經走去迎接剛來的客人。她只好瞪著自己的丈夫。
人們常說,逝去的過往恍如異國他鄉,有著與如今完全不同的處事原則。談到習俗與道德、女性地位、貴族政治等種種細節時,確實是這樣。然而,過去與現在亦有相似之處。比如,野心、嫉妒、憤怒、貪婪、善良、無私以及最為重要的感情,自古以來便驅使著人們做出種種抉擇。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雖然生活在兩百年前,但他們的渴望與憤恨,還有心底燃燒的熱情,卻與如今的我們別無二致……
「我們贏了。小矮子逃命去啦。但我們也並非毫無損傷。」
她走過去,坐到窗戶邊。樓下花園打理得井然有序,這種樣式在荷蘭依然頗受讚賞,卻已不再受到英國人的歡迎。索菲婭坐在碎石小徑旁的長凳上,旁邊放著一本合著的書,她父親從屋裡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詹姆斯嘴裏說著話,朝她走了過去,而後坐到女兒身旁,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安妮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組織語言的。看這情形,他似乎並沒有直接挑明,他態度溫和地說了一陣子,索菲婭才像被什麼給擊中了似的,突然縮成了一團。然後,詹姆斯將她攬進懷裡,她才終於哭了起來。至少,安妮可以感到慶幸,丈夫已經用他所能知道的最和善的方式,說出了這個可怕的消息。
「是嘛,那就好。」
「我也很想相信你。」對這個深陷愛情又不乏野心的傻女兒,安妮已經失去了耐性。可意識到旁邊有幾對客人正看著這邊,不得已又壓下了火氣,不願被人看到自己在和女兒爭吵。
「我們接到了邀請,要參加里士滿公爵夫人十五日舉辦的舞會。」
「弗朗西絲夫人,您今晚可真漂亮呀。」公爵注意到妻子正憂慮地望著那對年輕情侶。事到如今,不論里士滿夫婦再做些什麼,恐怕都已無可挽回了吧?但看到妻子擔憂的神色,公爵還是湊到了她的身旁。「我等會兒去找他談談。他會明白的。他向來都很明事理。」她點點頭。沒錯,就應該這麼辦。把道理給他梳理清楚,等到舞會結束,那個姑娘離開之後。門口突然一陣騷動,管家那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奧倫治王子殿下駕到。」一位氣度不俗的年輕男子隨即來到兩位主人面前,公爵夫人挺著她那筆直的腰桿,向對方深深行了個宮廷屈膝禮。
「我記得很清楚,您、您當時制定的方案。我是說,公爵閣下。」他最後那幾個字,彷彿完全獨立於語境,同他們的談話內容毫無關係。詹姆斯覺得,這就像是往平靜的水塘里扔了一顆石子。那怪異的感覺,猶如水面泛起的漣漪,瞬間朝他席捲而來。但看到安妮溫和地笑著點了點頭,他又很快放寬心來,況且,似乎也沒有別人因此受到干擾,這倒著實令人覺得寬慰。
「還是我來吧。我到底是她的母親。」
詹姆斯還在暗自苦惱,他不太確定是否該稱呼公爵夫人為「公爵夫人閣下」。儘管他的妻子已經開口說話,而且似乎也沒人覺得冒犯,但他還是不敢肯定。他剛要張嘴——
詹姆斯急忙點頭。「是的,閣下。不過許多人都在談論波拿巴進軍的消息。」
「不過,你手裡有足夠的物資嗎?」威靈頓是個職業軍人,不是什麼蹩腳外行,這也是詹姆斯欽佩他的原因。
「噢,是嗎?這位迷人的女士,想必就是特倫查德夫人吧?」他的表現無疑十分鎮靜。
來不及再說什麼,特倫查德一家已經來到主人面前。安妮先開了口。「非常感謝您的邀請,公爵夫人。」
「您肩負的責任可真沉重啊。」安妮·特倫查德也在望著那些年輕人。她嘆了口氣。「這些年輕人當中,必定會有一些人在未來幾天戰死沙場,而能否贏得勝利卻還未可知,這悲劇哪怕是您也沒法阻止。我一點也不羡慕您。」
「瞧瞧,這不是有名的『魔術師』嘛。」里士滿笑得相當愉快。至於他是否因為這位商人出現在自家客廳而感到吃驚,完全無法從他的表情得知。「你還記得嗎,咱們曾經就徵召預備役出戰的事由,共同制定過應對方案?」
由於布魯塞爾城內宮殿有限,且大部分都早已有了主人,他們最終選定了一幢前身是家時髦的車身製造廠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布蘭徹斯里路(Rue de la Blanchisserie),字面上就是「洗衣房之街」的意思,因此,威靈頓公爵便將里士滿公爵的新家戲稱為「洗衣房」。對於這個玩笑話,公爵夫人不同於她的丈夫,怎麼也欣賞不來。那地方原本被人稱作「車身製造廠陳列室」,房子呈巨大的穀倉式結構,正門位於左側,門后是一間小辦公室,工廠主顧曾在那裡商討車內座椅和其他可選配飾的生意,但在里士滿公爵的三女兒喬治亞娜·倫諾克斯小姐的回憶錄里,那地方已被改造成了一間體面的「接待室」。從前陳列馬車的地方,牆面上覆滿了攀緣在棚架上的玫瑰花,加上空間也足夠寬敞,足可以舉辦一場大型舞會。
「特倫查德先生。但您可記得,那批麵粉必須今晚給到我們手裡。司令官可是叫我發過誓的,我絕不能空手回去。」
「的確。不過,還有一個犧牲者,是切切實實和我們有關聯的。」她關切地看著他。「貝拉西斯子爵也戰死了。」
沒等他鑽進人群中尋找,安妮已經來到他面前。「咱們走吧,」他說,「我得直接趕到補給站去。我先送你和索菲婭上馬車,然後我再走過去。」
索菲婭畢竟年輕,又有種盲目的自信,因而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做成的這件事究竟重要到什麼程度。況且,在這些事情上,比起她那已被沖昏頭腦的父親,她考慮得要更加實際。「時間太緊了,根本來不及做什麼。」
龐森比微微躬身。「但願他面對您時,不像對待我那樣冷酷無情。」
談話到此結束。他氣沖沖地離開,去換衣服用晚餐,她則搖搖鈴,將埃利斯召了回來。
公爵夫人嚴厲地盯著自己的侄子。「威靈頓公爵的糧草供應商?我把一名供貨商人請到了我的舞會上?」
「我來告訴她吧。」這話讓她很是驚訝。通常情況下,詹姆斯從不會主動接下這種差事。
「我不也得找點樂子嘛。」年輕軍官說完,笑眯眯地看著索菲婭,她也笑了起來,彷彿只是同在一個舞會,就已經令人感到高興。隨後,她和埃德蒙繼續往舞廳走去,他的姨母則一臉憂慮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認,他們看上去很般配:索菲婭是典型的金髮美人,埃德蒙則一頭黑色捲髮,輪廓分明,凹下巴,薄嘴唇,微帶著笑意,竟將她的美貌襯得愈發迷人。公爵夫人和丈夫對視了一眼。他們都知道,事態恐怕就要失控了。說不定,早就已經不受控制了。
「哈里斯!真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你。」
公爵立馬望向門口。「你請了那個『魔術師』?」他夫人還是一臉困惑。「威靈頓的主供貨商,他到這兒來做什麼?」
「太可怕了。」她轉過身,望向舞池裡旋轉的男男女女,大部分年輕男子都身穿制服,正同他們的舞伴縱情談笑著。這當中,有多少人能在即將打響的戰爭中生還呢?
對於這些,索菲婭·特倫查德一概都不關心,她正忙著擠開擋道的人群,帶著與她十八歲的年紀不大相符的堅定神情。同所有家教優良,特別是身處異國他鄉的年輕小姐一樣,她身邊跟著她的侍女,二十二歲的簡·克羅夫特,比她年長四歲。然而,要是在路上和別人起了什麼衝read.99csw.com突,能出面護住對方的反而會是索菲婭,看著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她生得漂亮,甚至可以說很美,是那種典型的金髮碧眼的英倫美人,不過,從她那撇向一邊的嘴角你就能明白,這位可不是那種躲在媽媽背後的膽小怕事的乖乖女。「快點跟上,要是他出去吃午餐了,咱們這趟可就白來啦。」眼下,她正處在幾乎每個人都要經歷的那個人生階段,童年時期剛剛結束,一種缺乏經驗支撐的假性成熟隨之到來,使得她感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做到,直到真正成熟之後才會明白,那其實只是她的錯覺。
「不,沒事,埃利斯。進來吧。我們已經說完了,對吧?」
「誰知道呢,我覺得是。雖然這麼多年來,每當哪裡發生衝突,都號稱會是最後一戰,可這一次,我是當真這麼覺得。索菲婭人呢?」
「是因為貝拉西斯子爵嗎?」
這時,突然吹響的風笛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跳舞的人們紛紛離開舞池,把地方讓給了一個戈登高地步兵團。這是公爵夫人準備的重頭好戲,是她以身上的戈登血脈為由,特地去向他們的上級長官討來的。鑒於高地步兵團是二十年前由她已故的父親提議所組建的,指揮官根本不太可能表示拒絕,只好欣然應允了公爵夫人的要求。關於這位指揮官的真實想法,史冊上並無具體記載。我們無從得知,在決定歐洲大陸命運的戰爭即將打響的前夕,被迫讓自己的屬下在舞會上進行重磅演出,他的內心究竟做何感想。不管怎麼說,他們這晚的演出,對於在場的蘇格蘭人而言是暖心的,在鄰國的英格蘭人看來十分有趣,而對其他國家的賓客來說,則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安妮·特倫查德注意到,奧倫治王子正滿臉疑惑地看向身旁,聽到這聲響后,五官全皺成了一團。這時候,士兵們開始跳起了里爾舞,充滿熱情與力量的舞步,征服了那些滿心疑惑的客人,氣氛隨即變得火熱起來,到最後,連不知所措的德國王子都漸漸有了回應,開始歡呼鼓掌了。
「應該能行吧。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對於自己說出的這句話,里士滿的自信還不如公爵大人。
「我想也是,真是可憐呀。」
「她身體不太舒服。」
「從舞會回來以後,她就總是沒什麼精神,她肯定一直提心弔膽的,就怕聽到我們剛才說的這個消息,」安妮長嘆了一口氣,「可是,與其讓她從別人嘴裏聽說,還不如我們現在就告訴她。」
詹姆斯點頭。「他不會輕易自亂陣腳,這一點是肯定的。」說完卻看到妻子皺起了眉頭。人們都開始往供應夜宵的房間移動,而索菲婭此時仍走在貝拉西斯子爵身邊。
「當然了,那可是他的姨母。」
她說對了。她的話根本無法澆滅他的喜悅之情。「這可是天賜良機呀,安妮。你知道公爵也會出席吧?而且,還是兩位公爵。我的司令官,還是女主人的丈夫。」
這根本不像一座即將爆發戰爭的城市;同樣也看不出來,這是個三個月前剛被割讓,又被另一個王國所吞併的國家的首都。一八一五年六月初的布魯塞爾,甚至說得上是歡欣雀躍的,集市上擺滿了販賣各色商品的貨攤,漆得亮堂堂的四輪馬車,從寬闊的馬路上飛馳而過,載著貴婦人和她們的女兒,忙著出席各種社交活動。誰也沒有料到,拿破崙皇帝的軍隊已經開始行動,而且不知何時就會在這城郊紮下營來。
安妮也在生自己的氣。她向來不喜與人爭執,然而,這整件事情似乎把她攪得心神不寧。她喜歡他們現在的生活。殷實富有,事業有成,在倫敦的生意場上大受歡迎,可詹姆斯卻不知滿足,總要攪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她要沒完沒了地參加各種社交活動,而那裡的人們既不喜歡他們,也不欣賞他們。她還必須去同那些私底下——或者明面里——輕鄙他們的男男女女搭話。而事實上,只要詹姆斯願意,他們大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著他人的尊敬。然而,哪怕是在考慮這種可能性的當頭,她也十分清楚,她根本阻止不了自己的丈夫。沒人能夠阻止他。這就是他的天性。
「傳言是真的嗎?」喬治亞娜·倫諾克斯是個模樣標緻的姑娘,心裏想什麼就全寫在臉上,此時她這副憂慮的表情,足以說明這問題是發自真心,也突顯了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危機。
「看起來好像是這樣。」不過這一次,她是真的為他感到驕傲,這感覺非常不錯。
「幹嗎這麼神秘呀。」喬治亞娜表示。
安妮掃了貼身女僕一眼。「你先下去吧,埃利斯。等會兒再過來一下。」
「什麼,不會吧!」她飛快地捂住臉,「消息確定嗎?」她胃裡翻騰起來。至於原因,一時實在難以說清。或許她也覺得,索菲婭有可能是對的,而現在她的絕好良機就這麼徹底錯失了?不。她知道這事根本就是白日做夢,可話說回來……唉,真是太糟糕了。
「她不會想去的。」
安妮不耐煩地搖搖頭。「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哪怕貝拉西斯子爵確實是真心的,那又怎麼樣,他畢竟不是她能高攀得起的。他也根本做不了主,這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威靈頓看著他。臉上幾乎有了笑意。「你是個聰明人,特倫查德。戰爭結束之後,你一定要好好利用自己這些天賦。我相信,你還可以走得更遠。」
「她的信心是完全有理由的。」詹姆斯沖她使了個眼色,令安妮越發好奇地望向了那位美人。腦子裡再次冒出了這種想法:戰爭的威脅,還有死亡的逼近,似乎為平淡的人生開拓了更多可能。這屋裡的很多情侶幾乎是賭上了他們的聲譽,甚至包括將來的幸福,也要在戰鬥號令把他們分開之前,在這裏獲得片刻的歡愉。
他幾乎是把東西從她手裡搶了過去。哪怕他一整個月不吃不喝,估計也不會表現得比現在更為急切。卡片上的字體簡潔而典雅。
門開了,詹姆斯在屋內四處打量了一番。「她告訴你了,對吧?他果然干成了。」
「布倫茲維克公爵死了。」
等到他們再次現身時,場面已經完全亂了,很明顯,消息早已傳開了。這個原本布滿鮮花、芳香典雅的房間里,此時到處都上演著令人心碎的離別場景。母親和小姑娘們毫不掩飾地哭了,懷裡緊抱著自己的兒子、兄弟、丈夫和情人,不再繼續假裝平靜。詹姆斯意外地發現,樂隊此時仍在演奏,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還有幾對仍在跳舞,在如此驚恐悲傷的環境中,如何能夠做到這般不為所動,實在令他難以理解。
之後一整天,索菲婭都沒走出自己房門,可這事根本無關緊要,整個布魯塞爾都處在惶惶不安之中,根本沒人留意到她的缺席。戰事會打到城裡來嗎?城裡的年輕女孩會有危險嗎?全城百姓都十分苦惱。他們是該期望戰爭勝利,趕在部隊歸來之前把財寶埋進地里呢,還是說,他們有可能會打敗仗,應當要趕緊逃離才是?這天大部分時間里,安妮都在沉思祈禱。詹姆斯還沒回家來。她已吩咐他的僕人,將一套換洗衣裳和一籃食物送去補給站,一想到自己在做給總供應商送補給品的荒唐事,她幾乎都要笑出來了。
「但願這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這句話,公爵夫人在這一個小時之內已不知說過多少回了,她喃喃自語著,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一眼梳妝鏡。對於眼前所見,她是頗為滿意的:鏡中立著一位剛到中年,身穿淺米色絲綢長裙的俊美婦人,這身裝扮走在路上,照樣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她戴的珠寶也都是極好的,儘管有些友人曾低聲議論,不知她是否為了節省開支而把真品換成了鉛質玻璃造的複製品。
安妮再次見到丈夫時,已經是星期二早晨了。雖然已經起床換好衣裳,她還是選擇在自己房裡用早餐,就在這時丈夫突然打開了她的房門。看九九藏書他這副模樣,簡直像是親自從那塵土飛揚的戰場上摸爬滾打下來的。她的問候語相當簡單。「謝天謝地。」
「不會吧!」通常而言,瑪麗·埃利斯是很擅長掩飾她的真情實感的,只是這個消息太過驚人,給她來了個措手不及。但她迅速冷靜了下來。「那樣的話,咱們得快些定下您要穿的禮服了,夫人。我需要時間準備,好讓您穿得剛好合身。」
「這是應該的。」他輕笑一聲,轉向身邊一名軍官。「龐森比,你認識咱們的魔術師吧?」
「那又怎樣?」
詹姆斯聽夠了。「你快別掃興了。我不許你再說下去了。」
「嗯?」
「孩子,你得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安妮四下打量,想確定沒有別人目睹了這一場景。女兒已經徹底失控。她渾身發抖,像染了瘧疾似的,一邊打寒戰,一邊直出汗,淚水順著臉頰不停往下流。安妮急忙穩住了局面。「跟我來,快點。咱們必須趕緊回家,趁著沒有被人發現。」
安妮望著兒子。這孩子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他今年才十六歲,還從未接觸過能稱得上是社交界的地方。「當然不是。」她說。可他只是笑了笑。
索菲婭開始朝門口走去,卻又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那件事情,咱們什麼時候告訴她呀?」她說完,望著父親。他被問住了,手不自覺地撥弄起衣服上的金錶鏈。真是奇怪。眼下的情形明明還同之前沒有兩樣,可他們談論的語調和內容卻已悄然發生了改變。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所說的話題,已經從挑選公爵夫人宴會的晚禮服,突然變成了什麼更為嚴肅的內容。
埃利斯立馬發覺,這問題已經惹惱了安妮·特倫查德。區區一個女僕,竟敢出言詢問他們是如何被納入豪華舞會邀請名單的?再說,就是別的社交活動也好,同她又有什麼干係。安妮選擇拒不回應,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不過,這倒讓她思索起來,他們來布魯塞爾以後的這段奇妙生活,以及自從威靈頓公爵看中詹姆斯的能力以來,他們的生活發生了多麼大的轉變呀。的確,不論物資多麼短缺,不論戰況多麼激烈,也不論該地區如何暴露在攻擊範圍內,詹姆斯總能想出法子,從什麼地方弄到所需補給。公爵因此稱他為「魔術師」,但他也的確,至少表面看起來是名副其實的。可是,他的成功卻只煽動了他那過度的野心,妄圖挑戰不可能的事,得以躋身上流社會,而他設法結交權貴的行為,也變得越來越嚴重。詹姆斯·特倫查德——安妮的父親曾禁止她下嫁的商人之子,竟覺得他們能受到公爵夫人的款待是這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安妮覺得他的野心實在是荒謬可笑,然而,他過去的種種野心卻總能神奇地變為現實。
她點點頭。「這會是最後一戰嗎?」
這時,進到這屋以後的威靈頓終於開口同他說話了。「魔術師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會首先前往卡特勒布拉,然後,幾乎是肯定地,會去往……」他頓了頓,在地圖上確認那個地名,「滑鐵盧這個地方。這名字挺奇怪,不像是能流傳下去的樣子。」
「小姐,這已經是我最快的速度啦。」簡嘟囔道。接著,像是為了印證她所言非虛,一名輕騎兵匆忙衝過來,擠得她往後退了好幾步,而那人竟毫不理會她受傷與否,徑直地走遠了。「這鬼地方,跟打仗似的。」和她家小姐不同,簡不是什麼美人,可她長得精神,又很結實,紅光滿面的,比起城市街道,倒更適合那些鄉間小路。
「埃德蒙說了,凌晨過後應該會有夜宵。」
「那個,魔術師。能跟我們過來一下嗎?」
「詹姆斯先生及弗朗西絲·韋德伯恩-韋伯斯特夫人到。」管家的通報聲響起,公爵先生立即走上前去迎接客人。
「大概吧。」
「唉,」她想起那個微微笑著,拿她丈夫的頑固態度同她開玩笑的軍官,「真令人傷心。我聽說,有些人戰死的時候,身上還穿著他們參加舞會時的那套制服。」
「好吧,特倫查德……」
安妮接下話頭。「能否容我向您介紹,這是我的女兒索菲婭?」索菲婭向公爵夫人行了個屈膝禮,對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像在精心挑選晚餐要用的鹿肉,只不過,這種事自然用不著她親自操心。看得出來,這姑娘生得漂亮,而且儀態大方,可只消看一眼這姑娘的父親,她又會重新醒悟過來,這件事絕對沒有可能。她現在只擔心,妹妹得知今晚的事情后,會因為她的推波助瀾而加以指責。但是,埃德蒙不會是認真的吧?他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從沒惹過半點麻煩。
索菲婭緩緩地、像是要把那點時間榨乾用盡一般地打開手提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幾張白色卡片。「我弄到了三張。」她說著,一邊細細品味這份成功的滋味。「一張給您,一張給媽媽,還有一張給我自己。」
詹姆斯搖頭。「你自己和她說吧。我不去。」
他盯著手中的卡片。「貝拉西斯子爵會在那兒用晚餐吧。」
「沒有,但他應該沒什麼危險。」
「你父親是走過一段相當漫長的路才最終取得成功,其距離之遙遠,甚至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正因如此,他才看不見阻礙他更進一步的天然屏障。學會滿足現狀吧。這是你父親辛苦打拚得來的。你該為此感到自豪。」
可年輕男子只是微微一笑。「不用擔心,特倫查德夫人。我待在哪裡,完全是出於自己的意願。」
簡性格堅定,這點很得她家小姐歡心。「別那麼沒精打採的啦。」索菲婭的目的地就在前方,她從馬路上拐進了一個院子里,這地方原本是個牲口市場,如今被部隊徵用,變成了補給站。院里停著好些大貨車,大包小包的貨物從車上卸下來,正往周圍的倉庫里搬,除此之外,不時還有各個部隊的軍官湧進院里來,三五成群地四處走動,湊在一起商量著什麼,偶爾高聲爭執幾句。在這種地方,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帶著侍女突然出現,自然會引起人們的注目,一時間,說話聲漸漸平息下來,最後幾乎全沒了聲響。「各位請不用在意,」索菲婭說著,冷靜地環視著四周,「我是來找我父親,特倫查德先生的。」
安妮極力掩飾著自己的不耐煩情緒。「你去告訴她,叫她過來和我們一起用餐,或者至少同別的什麼人做伴。」
「我昨天去過了,到城外的戰場。場面實在太慘烈啦。」
「用不著我多說什麼。你自然會敗興而歸的。」
詹姆斯跳起來,瞬間丟下手中的餐具。因為另外兩人個頭挺拔,一眼看過去,他就像是夾在兩位國王中間的胖小丑——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安妮不得不承認。
「我不是答應你會儘力而為了嗎,上尉先生。」軍官顯然是被惹惱了,可又不得不接受這種說法,畢竟,他也得不到比這更好的回應了。他點點頭,退出房間,屋裡就剩下了他們父女二人。「怎麼樣,拿到了嗎?」他顯然非常激動。這種熱忱表現得有點可愛:像他這麼一位發了福禿了頂的生意人,竟會突然間興奮得像個聖誕節前夕的小男生。
他大步走了出去,安妮還在思索他們剛才的對話。看來,這便是索菲婭那樁荒唐事的結局了:值得慶幸的是,她沒有捲入任何不堪的醜聞,卻陷入了無盡的悲傷里。她做了一個美夢,詹姆斯還一直在旁給她鼓勁,而現在,美夢全都化成了灰燼。他們永遠無從知悉,真相是否就如索菲婭說的那樣,貝拉西斯已經做好了妥善的安排,還是說,安妮所猜想的才更為貼近事實,索菲婭不過是他駐守布魯塞爾時期,藉以消遣的漂亮玩物而已。
「爸爸不會同意您這話的。」
安妮轉頭面向自己的丈夫。「真是難以想象,就在這個月,他們就要與敵軍展開正面交鋒。」
「我是說真的。光是慫恿索九九藏書菲婭就已經夠糟的啦。」
「希望您在同貝拉西斯子爵說話時,不要也是這種態度。」
「那件深藍色的絲綢長裙怎麼樣?那個款式還不算過時。你可以找些黑色蕾絲,縫在領口和袖口上,稍微修飾一下。」安妮·特倫查德是個務實的女人,卻也並非毫無虛榮之心。她身材保持得不錯,五官小巧,一頭紅褐色長發,可以說是很有風韻。她心裏知道,但絕不會因此而出洋相。
埃利斯跪下,撐著一條淡黃色塔夫綢晚禮服,伺候女主人穿上。「配飾方面呢,夫人?」
「做買賣唄。我還能為了別的什麼呀?」他說完又覺得後悔,語氣不該這麼刻薄。「我聽說傷亡名單上有貝拉西斯的名字,便要求去看一眼屍體。我看過了,的確是他,是的,我可以確定。索菲婭怎麼樣啦?」
話說到這個地步,期望索菲婭保持沉默簡直是痴心妄想。「媽媽,您別擔心。希望您能相信,我還是有點理智的。」
「可是,我的孩子,他身為伯爵的長子,自然需要擔起這個身份所承載的一切責任。不可能單憑自己心意選擇配偶。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你們倆都年輕漂亮,偶爾曖昧調情其實無傷大雅,我沒覺得不高興。」她最後幾個字加重了語氣,表明接下來才是她重點要說的內容。「可這件事該適可而止了,索菲婭,趁著現在還沒聽到什麼奇怪的傳言,否則,因此而受人指摘的肯定是你,而不是他。」
「爸爸會結識些新朋友的。」
「我只看出來,你是個可愛的姑娘,而他想要討你歡心。然而,他不可能在倫敦做出這種事情,而在布魯塞爾,一切都染上了戰爭的色彩,使得所有常規都變得不適用了。」
公爵夫人覺得心情終於有所緩和。「可憐了那些年輕人,就這麼背井離鄉。」她這麼說著,語調變得輕快起來。
「我是認真的,可我知道你也聽不進去。」
看到她仰頭望著自己的模樣,公爵大人臉上的神情,頭一次發生了變化,變得近乎莊重起來。「恐怕都是真的,喬治亞娜小姐。看這情形,我們可能明天就得走了。」
街上突然傳來咔嗒咔嗒的聲響,安妮走過去想要一探究竟。從她卧房的窗口,能看見一條寬闊而繁忙的大馬路。一隊身穿紅色制服的士兵正從底下列隊而過,陽光灑下來,在他們金黃的穗帶上躍動。多奇怪呀,她想,明明到處都是戰爭即將爆發的跡象,我們卻還在這兒討論舞會的事情。
「弗朗西絲·韋德伯恩-韋伯斯特夫人。」
「舞會的請柬,應該是貝拉西斯子爵安排的吧?」埃利斯跪在安妮·特倫查德腳邊,幫夫人換掉拖鞋,抬頭看了一眼。
他們找到她時,她正在大廳里,倒在貝拉西斯子爵懷裡哭泣。安妮慶幸四周混亂喧鬧的環境,掩飾了他們此時的荒唐和魯莽。貝拉西斯在索菲婭耳邊低語了幾句,才將她交到她母親手裡。「請好生照顧她。」
「這是當然的。」安妮表示,有點為他的冒昧態度惱火。不過他正沉浸在離別的悲傷情緒中,沒有注意到她生硬的語氣。他又看了心上人最後一眼,這才同一群戰友匆匆往外趕去。詹姆斯已經取回了披巾和外套,此時他們夾在人群中,被推著往門口擠去。到處都看不到公爵夫人的身影。安妮已經放棄尋找,決定在白天給她寫信,雖然她覺得,在這種緊要關頭,公爵夫人恐怕也無暇顧及這些繁文縟節。
里士滿公爵夫人把全家人都帶了過來,這些人中,尤其是姑娘們,都渴望著能有些刺|激的消遣,因此,舞會的事就這麼敲定了下來。時間到了六月初,早前逃離了流放地厄爾巴島的拿破崙,此時已經離開巴黎,前來布魯塞爾尋找盟軍了。公爵夫人請示過威靈頓公爵,繼續按計劃舉辦舞會究竟是否合適,並從他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事實上,公爵明確表示,舞會應該如期進行,以藉此彰顯英方的冷靜態度,讓人們好好看看,哪怕法蘭西皇帝已在行軍路上,他們卻連女士們都不為所動,沒有因此推遲她們的娛樂活動。當然啦,事態那時還沒有完全惡化……
「現在才說這話那可太遲了。」面對這種情形,里士滿公爵只覺得有些好笑。他們原以為布魯塞爾是個可以逃離戰事的世外桃源,沒承想戰火卻跟隨他們一直燒到了此地。眼下,他夫人舉辦的盛大舞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到場賓客的尊貴程度,哪怕是在倫敦也很難輕易超越,而這座城市卻隨時都有可能遭到法國炮火的攻擊。「晚餐可真夠豐盛的。等會兒上夜宵的時候,我估計什麼也吃不下了。」
他們猛地打開了更衣室的門,屋裡有位男僕,正拿出一件長睡衣鋪展開來,他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直直盯著軍隊的最高指揮官。「能把這房間借給我們用一下嗎?」威靈頓說完,那男僕幾乎是屏住呼吸迅速跑走了。「你有這附近的詳盡地圖嗎?」
「她會的,她非去不可。」
「不過,當天不會舉辦晚餐會。至少沒有正式的那種。估計只有他們幾個家裡人,和幾位住在那裡的客人。」
詹姆斯皺著眉頭。「你別不信,那小夥子是真心的。我可以肯定。」
索菲婭進了門,房間挺大,還很敞亮,屋裡有張平滑光亮的大紅木桌子,還有好幾件配套的傢具,不過,看得出來,這顯然不是什麼社交場地的擺設,是用於辦公而非玩樂的地方。房間一角,有個四十歲出頭、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同一位制服筆挺的軍官說著什麼。「誰這麼大胆子,敢跑到這兒來搗亂!」他猛地轉過身,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情緒立刻變了個樣,原本氣得發紅的臉上浮現出了寵溺的微笑。「怎麼樣啦?」他忙問。她卻只看了那軍官一眼。她父親立即點了點頭。「庫伯上尉,咱們先說到這兒吧。」
「托馬斯·哈里斯少校。」聽到埃德蒙叫出自己的名字,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微微鞠了一躬。
威靈頓公爵直到將近午夜才算趕到,他來以後,倒是表現得十分鎮靜。讓詹姆斯·特倫查德欣喜的是,公爵大人在舞廳里環視了一圈,剛看到他便立馬走了過來。「什麼風把咱們的魔術師吹到這兒來啦?」
貝拉西斯子爵並不是輕易示弱的人。「親愛的姨母,您所邀請的,是在這場戰爭中,公爵大人最為忠誠也最有效率的幫手之一。我倒覺得,任何忠誠于祖國的英國人,都應當為能邀請特倫查德先生來到自家做客而感到榮幸。」
公爵被她生氣的樣子逗笑了。「別盯著我呀,親愛的。邀請他們來的又不是我,是你本人呀。而且你必須承認,她長得很漂亮。」
小客廳,也就是喬治亞娜所說的那間接待室里,已迎來了第一批客人,往裡邊走便是舞廳的所在了。花藝師幹得不錯,屋內布置了大量的淺粉色玫瑰和白色百合花,為免花粉弄髒了女士的衣裳,所有花蕊都已修整一齊,其後襯以高大的綠植,給這個前身為車身製造廠的房間添了些平日所沒有的堂皇,加上眾多枝形燭台上閃動的微光,使整個舞廳都籠上了一層迷人的光彩。
「噢,當真?那倒挺好。怎麼樣,舞會可還有趣?」
「真是那樣。」
隨後,多少有些與丈夫作對的意思,她挑了一張低調的靠牆的桌子坐下,身邊是幾位軍官和他們的夫人,只能遠遠望著屋子正中那桌更為耀眼的貴賓。威靈頓公爵的左右兩側,分別是喬治亞娜·倫諾克斯小姐,和一位身著綴有銀絲的深藍色低胸晚禮服的迷人女士。當然了,她還佩戴著精美的珠寶首飾。她笑起來頗有分寸,露出一排炫目的白牙,而後緩緩垂下眼眸,透過烏黑的長睫毛,斜斜瞥著公爵大人。看得出來,喬治亞娜小姐對她十分反感。「坐在公爵右手邊的那位女士是誰呀?」安妮問她丈夫。
「學校叫我們都回家去。」她點點頭。這也難怪。教師們應該也在想法子準備逃離這裏吧。「父親那邊有消息嗎?」
里士滿公爵一家之所以會來布魯塞爾,一方面是為削減開支,通過在國外生活幾年來控制生活成本,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彰顯他們https://read.99csw•com與大人物——威靈頓公爵——共同進退的交情,因為他把指揮總部設在了此地。里士滿公爵本人,曾經也是一名軍人,如果最糟的情況發生,敵人真正發動進攻,他還要擔負起在布魯塞爾進行組織防禦的責任。他也接受了這項職責。他知道,這職務大多是些管理工作,但也是不可或缺的,況且,這還能讓他覺得自己為戰事出了一份力,不只是個無所事事的旁觀者。而據他所知,這城裡就有許多這樣的人。
「您別是也在指望這個吧?」
安妮受教育的程度遠遠高於她的丈夫——她是一個教師的女兒,而那原本也該是她的命運——他們當年相識之時,她對於他可謂高不可攀的,但她現在非常清楚,他的步伐已遠遠超過自己。老實說,安妮已經開始懷疑,以他這種不斷往上爬的架勢,自己究竟還能堅持跟上多久;或者說,等到孩子們成人後,她或許能選個鄉村小屋隱居起來,留他一人獨自奮戰,繼續向著頂點攀登?埃利斯明白,女主人這麼沉默,表明自己說錯了話。她原本想要奉承幾句,為自己的失言找補找補,可最後還是決定沉默,讓風暴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
「不是因為這個。」索菲婭只能用視線鎖定那群穿軍裝的男子。他們就要動身走了。她渾身戰慄,嗚咽出聲,彷彿那是她靈魂深處最撕心裂肺的吶喊。
這倒的確是句實話。索菲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迷人。
「不過,你絕不要讓社交界的陳風舊習擾亂了你的步伐。你沒那麼傻,或者不該那麼傻,比起舞廳里那些愛慕虛榮的傢伙,你這種人就要可貴多了。我這話你可別忘啦。」接著,他像是聽見有個聲音告訴他時間到了似的。「行了。我們得做準備去了。」
門這時開了,先前那位庫珀上尉走了進來。特倫查德沖他點頭示意。是時候談生意了。
威靈頓公爵鄭重地點點頭。「我能理解。」
這話使索菲婭愈發惱怒了。「您的意思是,若是按照常規,我們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公爵夫人的座上賓?」

「我們應該為他們祈禱。我總覺得,因為出席過那場晚會,好像同他們所有人之間都產生了某種關聯,那些可憐的人啊。」
「你去那兒做什麼?」
「還有海勛爵,威廉·龐森比爵士……」
「好吧。」
「特倫查德小姐,不知我是否有此榮幸,能陪你到舞廳去?」埃德蒙假裝鎮定地發出了邀請,卻還是沒能騙過他的姨母,她精通世故,知曉人情,這種故作冷淡的蹩腳演技在她眼裡根本不起作用。看到那姑娘挽住他的胳膊,兩人邊走邊低聲說話,彷彿已經擁有彼此的模樣,公爵夫人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起來。
安妮轉頭看回室內。丈夫裝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像個走投無路的四歲小孩。「但我清楚得很。要是因為這件荒唐事,使她受到任何傷害,我可要拿你是問啦。」
「多謝閣下吉言。」
她也笑了笑,可還來不及做出回應,里士滿公爵的女兒喬治亞娜便急忙插話進來了。「大家全在討論各種傳言。」
「那總能好好收拾一下,不至於丟了身份吧。」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毫不掩飾他的羡慕之情。「夫人,您丈夫顯然很受公爵的信任。」
就在這時,管家的聲音傳來了。「詹姆斯·特倫查德夫婦及索菲婭·特倫查德小姐到。」
「我聽說了。」
「說得沒錯。」
安妮·特倫查德有時覺得,自家孩子實在太讓人生氣了。他們對生活一無所知,卻有種莫名的優越感。因為從小受到父親的縱容和嬌慣,總覺得富裕的生活是理所當然,從不去想這些財富究竟從何而來。他們根本不清楚,父母親為了走到現在這個位置,曾經度過多少艱難險阻,而他們的母親,卻不曾忘卻所踏出的每一步。「他會見到幾個在他工作的地方發號施令的軍官。而那些人,則會因為在舞廳里看到平時為自己部隊供應麵包和烈酒的男人,而感到驚詫不已。」
威靈頓感覺,怎麼說呢,有些又驚又喜,這樣的話竟會出自他手下供應商的妻子之口,一位他在今晚之前幾乎毫無印象的女性。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認識到,這個位置所代表的不全是榮耀。「多謝您的理解,夫人。」
「那樣太傻了,」特倫查德夫人搖搖頭,「我們去了也一個人都不認識。」
關於里士滿公爵夫人當年舉辦的那場著名舞會,這些年裡人們將其訴諸文字時,無不認定其豪華壯麗的程度可媲美中世紀女王的加冕儀式。各類小說中都曾出現過那個場景,而呈現出的視覺效果,總是一次更比一次壯觀。亨利·奧尼爾在他一八六八年創作的畫作中,將那場舞會安排在一個巨大而擁擠的宮殿中,殿內大理石柱林立,擠滿了成百上千位尊貴的賓客,他們或悲痛或擔憂地哭泣著,看上去比德魯里巷皇家劇院的合唱隊更加壯美。然而,像歷史上許多標誌性時刻一樣,真相其實往往截然不同。
「我還沒想好。大概會從我那些首飾里挑吧。」她轉過身,好讓侍女把裙子背面的金飾針一一扣緊。她面對索菲婭時態度十分堅決,但她一點也不後悔。索菲婭和她父親一樣,懷揣著巨大的夢想,可只要一個不小心,這夢想就有可能讓人陷入困境。安妮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她剛才說,詹姆斯是走過一段相當漫長的路才最終成功,可她有時懷疑,恐怕連索菲婭也不太清楚,這路途究竟有多艱難。
「對哦。她是在我們後邊進來的。她似乎頗有信心,能吸引公爵大人的注意。」
「是的,讓你費心了。」說完,她便走向了看上去稍有些氣勢的主樓入口,循著台階上了一樓,簡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頭。門口已經站著好幾位軍官,顯然都在等待傳喚,然而,索菲婭並不打算乖乖等在門外。她徑直上前,推開門來。「你在這兒等著。」她吩咐。簡於是退回去,頗為自得地享受著男士們探究的目光。
「孩子,除了我,千萬別讓其他人聽到你稱呼他為埃德蒙。」不過,他的心情很快又愉悅起來,想到擺在面前的美好前景,短暫的不快早已一掃而空。「你趕快回去通知你母親。她得抓緊時間好好準備。」
特倫查德先生語氣肯定地給出了答覆。「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事必須妥善安排才行。我們還是該聽他的。你快回去吧。順便把那喋喋不休的蠢貨叫進來。」女兒聽話地走出了房門,但詹姆斯·特倫查德卻仍心事重重地望著她剛才站定的位置。外面路上有人在大喊大叫,他踱到窗邊,看到一位軍官同一名商人激烈地爭吵起來。
安妮火了。「別這麼說。」
「我也是受到公爵夫人邀請而來的。」
「難道您什麼也沒看出來?他幫我們弄到了出席他姨母舞會的請柬了呀?」
他話音未落,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名年輕軍官沒有停步颳去鞋上的污泥,就這麼匆匆跑了進來。他四處搜尋,終於來到他的指揮官奧倫治王子身前。他躬身呈上一枚信封,瞬間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王子點點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而後穿過人群,朝公爵走去。他把信呈過去,可公爵大人看都沒看,便收進了馬甲口袋裡。這時候,管家高聲通報,夜宵已經準備好了。
「我對她沒有任何不滿,原因很簡單,我根本就不認識她,而且你也一樣。」安妮急於想往他荒唐又危險的妄想中注入一絲理智的現實。「因此,我們不該矇騙那位可憐的女士,硬插|進她那擁擠的舞廳里,而這幾個席位本該屬於和她相熟的朋友才是。」
「我聽見馬車聲響啦。咱們下樓去吧。」公爵先生這個人性格隨和,是個溫暖親切、深受孩子喜愛的好父親,他對自己足夠自信,當初能夠不畏閑言,迎娶大名鼎鼎的戈登公爵夫人——有關她的古怪傳聞在蘇格蘭社交界流傳了好些年——的三女兒。他知道,當時很多人都覺得,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得以過上更為順九*九*藏*書利的日子,但是總的來說,他並不後悔。他的夫人做派豪奢——這一點無須爭辯——但她本性善良,模樣漂亮,還非常聰明。他很慶幸自己選擇了她。
公爵夫人也起了疑心,她已有些後悔,當初不該那麼隨意。「我只希望你母親不要生我的氣才是。」她沒有多想便把請柬給了他,事後細細思索,心裏已十分肯定,妹妹肯定會為此大為惱火。
門突然開了,特倫查德夫人的女僕站在門口,拿著這天晚上要穿的禮服。「抱歉夫人,需要我晚點再來嗎?」
里士滿嘀咕著「應該有」,從書架上拿出來一個大捲軸,展開一看,正是布魯塞爾及周邊城郊的地圖。威靈頓開始逐漸釋放出之前在餐廳竭力壓下的怒意。「見鬼,我被拿破崙給騙啦。奧倫治王子剛才收到的第二條消息,是勒貝克男爵發過來的。消息上稱,波拿巴的軍隊已經來到沙勒羅瓦-布魯塞爾大道,而且還在步步逼近,」他俯身湊近地圖,「我已經下令,將兵力集中到卡特勒布拉,但我們不一定攔得住他。」
安妮有種不祥的預感,卻仍然保持著微笑。「你肯定很佩服他吧。那信封裡頭,說不定就是他手下軍隊的死刑執行令,可他寧願賭上一把,也沒流露出半點擔憂。」
特倫查德夫人的個性同她女兒一樣固執。「沒錯,我正是這個意思,而你也知道,事實就是如此。」
特倫查德夫人臉色稍緩。「寶貝呀,」她握住女兒的手,「你可要當心幻想落空啊。」
詹姆斯伸長脖子去看地圖。公爵的大拇指按在了一個名叫滑鐵盧的小村子上。這一切簡直反常得不像真的,在此之前,他還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安靜地用著夜宵,這時他卻站在里士滿公爵的更衣室里,屋內只有他、公爵以及總指揮官,而此時一場足以改變所有人命運的重大事件正在進行。
「如果不成,那就只能在這裏同他正面交鋒了。」
「怎麼?你對她有什麼不滿嗎?」
「咱們走著瞧吧。」
索菲婭把手抽了回去。「我知道,您肯定不信他能有什麼正經意圖。」
「索菲婭怎麼還躺在床上?」
「他們總是聲稱沒有晚餐會,可事實往往並非如此。」
「這事恐怕還說不清楚吧。」詹姆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美好設想。
「還有權力在握的王子也會出席。」他頓了頓,光想想就覺得興奮不已。「我詹姆斯·特倫查德,一個在科文特花園擺貨攤起家的男人,竟然有機會和公主共舞一曲,我必須趕緊做好準備才行。」
在這之後,安妮將會捫心自問,當時自己為何會如此肯定,那就是索菲婭故事的結局。可是,就像她對自己說的那樣,沒有誰能比她更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當你重新審視往事的時候,總會有不一樣的看法。安妮站起身來。是時候下樓去安慰一下她的女兒了,她剛從一場美妙的白日夢中醒來,跌進了冰冷殘酷的現實世界里。
「特倫查德夫人,可否容我向您介紹,這位是威廉·龐森比先生?龐森比,這就是那位魔術師的夫人。」
貝拉西斯立即說:「過了今晚自然就認識啦。」
「如果您說是,那就是吧,媽媽。」索菲婭出了房間,可她下巴緊繃,不像已被說服的樣子。
公爵夫人的侄子埃德蒙,也就是貝拉西斯子爵,正在和喬治亞娜聊天。兩人一同走到她的父母面前。「埃德蒙硬要您邀請的到底是誰呀?咱們難道不認識嗎?」
「不,恰恰相反。我相信貝拉西斯子爵是個正派人。而且非常招人喜歡。」
安妮的聲音里多出了一絲決心。她舉起收好的摺扇,敲了敲左手掌心。「這樣當然很好,閣下。可索菲婭還得保護她的名聲,而您的過多關注很可能會危及她的聲譽。」
「那當然了,公爵閣下。為了能進去幫手下求情,我在特倫查德先生的辦公室外頭,可不知等候過多長時間。」他說完笑了起來。
「至於迫使那年輕人為了請柬而去乞求他的姨母,就更是丟人至極了,我簡直無話可說。」
她和丈夫兩人合力,拽著瑟瑟發抖的孩子,順著排隊等候的馬車行列,終於找到了自家的馬車,並把她給塞了進去。詹姆斯隨後匆匆走了,可過了足有一個小時,她們的座駕才總算走出了馬車隊列,載著安妮和索菲婭走上了回家的路。
「不。我去告訴她。你可以之後再去找她談談。她人呢?」
可詹姆斯太過激動,根本就說服不了。「你不是認真的吧?」
「這個月?」詹姆斯苦笑一下,「這個禮拜還差不多吧。」
埃利斯一語不發地履行著她的職責,顯然,她正在心裏默默揣測,這場爭執究竟為何而起。然而,安妮只是任由她服侍著解開並脫下了小禮服,讓她暗自捉摸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說話。
他當然做夢都想,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不,沒有的事。我已經知足了。」
即使安妮勇氣過人,也沒敢直接稱呼他為公爵。「閣下能如此平靜,實在是令人安心。」
門口又騷動起來,安妮忙朝房間那頭看過去。先前那位信使又回來了,他還穿著剛才那雙沾滿泥的馬靴,並再次來到奧倫治王子跟前。他們說了一會兒話,隨後,王子起身走向威靈頓,俯身沖他耳語起來。這下子,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徹底吸引了過去,談話聲逐漸平息下來。威靈頓站了起來。他和里士滿公爵說了會兒話,而後,幾個人開始往外走去,可威靈頓公爵突然停下了腳步。特倫查德先生驚喜地看到,他四處望了望,朝他們這桌走了過來,滿桌人全都激動起來。
一位年輕小伙走上前來。「你知道上哪兒找他嗎,特倫查德小姐?」
「在花園裡。」
後來,卡特勒布拉前線開始傳來最新戰況。布倫茲維克公爵戰死了,子彈穿心而過。安妮想起那個黝黑放浪的英俊男子,就在前一天晚上,她還看見他同公爵夫人一起跳華爾茲。戰事結束之前,這樣的消息還會不斷傳來。她舉目四望,打量著這間豪華的起居室。這房間看著很是不錯:要讓她說,其實有點太大了,可詹姆斯卻還覺得不夠,屋裡擺著深色系傢具,搭配帶有多褶皺流蘇邊簾頭的白色雲紋綢。她拿起刺繡,又放下。就在幾英里之外,她認識的那些人正在戰場拚死奮戰,她怎麼能有心思刺繡呢?她又捧起書來,同樣也放了下去。殘酷的現實正在不遠處激烈上演,近得都能聽見大炮的轟隆響聲,她簡直連裝作專心看小說的姿態都做不出來。這時,兒子奧利弗走進來,一把倒在了沙發上。「你怎麼沒去學校?」
「你可千萬別去向她們任何一個邀舞。那樣只會讓我們倆都當眾丟臉。」
他們好不容易擠到外廳,穿過敞開的大門來到大街上。路上同樣十分擁擠,但比起屋裡還是好了許多。有些軍官已經騎上馬背準備出發。安妮在混亂中看到了貝拉西斯。僕人牽來了他的坐騎,並停住等候主人翻身上馬。安妮盯著這場景看了一會兒。貝拉西斯掃視著人群,像是在搜尋什麼人,但他找的到底是不是索菲婭,她就無從得知了。就在這時,安妮聽到身後傳來了抽氣聲。她的女兒正死死盯著底下那批士兵。「怎麼啦?」安妮沒在其中認出一個熟面孔。可索菲婭只是一味搖頭,然而,這究竟是出於悲傷還是恐懼,她也很難確定。「你明白的,他非走不可。」安妮伸手,緊緊攬住女兒的肩膀。
「見到貝拉西斯子爵,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安妮果然選對了。她此時身穿那身藍色絲綢禮服,由埃利斯用精美蕾絲加以裝飾,看上去落落大方。身上佩戴的首飾或許不能和場上大多數人相媲美,卻也已經足夠體面。
安妮點點頭,穿過人群,來到兩個年輕人面前。「貝拉西斯子爵,可別讓索菲婭佔去了您所有時間。這屋裡還有許多人,會為能聽聽您的近況而感到高興。」
「那可不成。」
埃利斯退下了。詹姆斯簡直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你之前還說,叫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是,你剛才打發女僕的架勢,卻讓我想到了公爵夫人本人。」
「有的。您不用擔心。我們絕不會因為補給不足而打敗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