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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機緣巧合

第二章 機緣巧合

埃利斯小姐,也就是特倫查德夫人的女僕,她坐在特頓的左手邊,似乎對男管家的看法並無異議。「我覺得特頓先生說得不錯。奧利弗少爺只想有個體面的住處,這有什麼不對嗎?我讚賞他為提升自身地位所做的努力。但我們也該為老爺考慮考慮。這事畢竟很難在一代人之內完成。」
「預產期呢?」鑒於當時那種情境,這似乎是個出奇實際的問題,但她知道倒在地上打滾哭號毫無意義,即便她確實有過這種想法。

「我是詹姆斯·特倫查德的夫人。」她說。
「剛才晚餐時,真正惹惱奧利弗少夫人的,其實是特倫查德夫人。」莫里斯說。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倒了兩杯茶,遞了一杯過來。「他現在在哪兒,那個男孩?」臉上沒有表露出一絲或興奮或驚恐的情緒。事實上,她什麼情緒也沒表露。這是她的習慣。
「而這一位,則是里士滿公爵的遺孀。」她說出這個名號時,帶著某種極為濃重的總結意味,好像必須給有關這個話題的所有猜想都畫上句點一樣。緊接著是一陣沉默。女主人望著安妮,想看看她被這鼎鼎大名震懾住的樣子。這名字確實使她的客人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如果懷舊與悲傷之情也能稱作一種衝擊的話。沒等安妮說出半句能破除尷尬的場面話來,女主人就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現在,請允許我把您介紹給卡弗夫人和舒特夫人吧。」顯然,她想把那些無足輕重,並不打算深交的夫人們都打發到一起。可是,老夫人卻不樂意了。
這個問題安妮可以如實作答。「我記得很清楚。而且不只舞會上的情形。他有時會和幾個年輕人結伴來我們家。他很招人喜歡。英俊、迷人,還十分風趣……」
「當然沒有,特頓先生。」比利說,可有個女僕卻咯咯笑了起來。
後來,安妮其實十分歉疚,不應該把索菲婭的沉淪徹底歸咎於她的丈夫。女兒在分娩過程中死去后,詹姆斯回想起了這些控訴,覺得她的死,完全都是自己的過錯,是對他的虛榮、野心以及妄自尊大的懲罰。雖然這事並未促使他去改正這些缺點,但這份內疚一直深埋在他心底。
安妮注視著她,這位先前費盡心力想讓自己認清身份的高傲婦人。她走進這個房間時本是那樣憤憤不平。然而,安妮同樣也失去了一個孩子,那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每每想起便感到不快的壞丫頭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消息,竟莫名地調和了兩人之間的關係。安妮淡淡一笑。「奇怪,我真覺得受到了慰藉。人們總說『同病相憐』,也許這話真沒說錯。」
一起用餐的只有與他們同住的兒子奧利弗和他的妻子蘇珊,時間倒也不怎麼難熬。他們坐在一層的大餐廳里,聽她講述貝德福德公爵夫人舉辦的下午茶會。侍候他們用餐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男管家特頓,以及兩位幫他打下手的男僕。安妮覺得,對於一頓只有四個人的家宴而言,這樣未免有些過了,可詹姆斯就是喜歡這種排場,而她反正也不怎麼在乎。這房間十分舒適,只是稍有點冷,那頭立著排石柱,將餐具櫃給隔了開來。屋內有個卡拉拉大理石造的壁爐架,壁爐架頂上是一幅大衛·威爾基為她丈夫作的肖像畫,這令詹姆斯感到頗為自豪,儘管威爾基本人可能並不這麼想。一年後,威爾基的名作《維多利亞女王的第一次議會會議》就面世了,詹姆斯覺得威爾基的身價肯定因此水漲船高了。可即便如此,畫中他的形象也並未呈現出最佳效果。阿格尼絲,安妮的那條臘腸犬,此時正趴在她的座椅邊滿懷期盼地仰望著她。安妮給它撥了一小塊肉下去。
「是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我也同樣祝福您,公爵夫人。」安妮起身,站在那裡,目送老夫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她又四處望了望。在場的一些人,其實她是認識的,其中有幾個出於禮節還衝她這邊點了點頭,但她清楚她們意圖何在,並且無意加以利用。她只禮貌地回以微笑,沒有走向她們身旁。大起居室的旁邊,還有一個掛著淺灰色錦緞的小起居室,繼續往前,則會通往一間畫廊,或者說就是一個展示畫作的房間。安妮漫步走進,悠閑地欣賞著展出的畫作。大理石壁爐架的正上方就掛著一幅特納的精美作品。不知在這裏頭待了多久,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把她嚇了一跳。
終於,老公爵夫人開口說話了。「我還記得你。」
「我想也是。那個受寵的人是誰呢?我認識他嗎?」
「特倫查德老爺和夫人付給我們工錢,就為這個,他們理應享有應得的尊重。」
「想也不會吧。」
索菲婭凝視著安妮。她說話的聲音,簡直就像無法抑制的嘆息。「我的孩子快出生了。」安妮小時候曾有過一次被馬踢到腹部的經歷,當她聽到這句話時,那種感覺一下子回來了。
「知道了,特頓先生。」
「東印度、西印度碼頭開放以後,那裡簡直他媽的大變樣——」他突然頓住,注意到安妮的表情,又重新組織了語言,「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東倒西歪的棚屋每天都在增加,但庫比特認為,我們可以在那裡建造一個更堅實的社區,為那些體面的人們——不只是工人,也包括管理人員——提供一個得體的住處。真是太令人興奮了。」
這算不上什麼新奇故事。貝拉西斯首先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並且說服索菲婭相信,他是真的想要娶她為妻,最後才真正付諸行動。拿破崙進軍巴黎的消息剛傳過來,他就來到她的面前,請求她同意自己安排一場秘密婚禮,但他同時許下承諾,會選擇一個適當的時機,把實情告知他的父母。反正,不管怎麼樣,她都將擁有一張婚姻證明,倘若他有什麼不測,她還能在有需要的時候,向布洛肯赫斯特家族尋求庇護。
笑聲逐漸平息下來,特頓坐到他的位置上,他們這才終於正式開餐。男管家壓低嗓音,對弗蘭特太太,像往常一樣坐在他身邊的女管家說起話來。「誠然,他們沒有自以為的那麼體面,尤其是在沒有客人在場的時候。」
「我沒過去。」
「在倫敦,那個『男孩』如今已經長成男子漢了。今年二月份滿二十五歲。現在在城裡頭工作。」
詹姆斯又去取第二塊羊排。「比起我和你母親住的第一棟房子,那可稱不上擠啊。」安妮笑了,可奧利弗卻愈發惱了。
「那又有什麼關係?」蘇珊簡直要哭出來了,「放眼整個倫敦,誰家夫人都會回復說,她們十分樂意接受邀請,並會帶上女兒一同出席。」
「他說了什麼沒有?」
「在那之後,他們又繼續合作開發了新的塔維斯托克廣場——」
「那您可太讓我吃驚啦。」她坐在那兒耐心地等著。畢竟,提出這次會面的人是安妮。
「顯然是了。他還在供應糧食什麼的嗎?他肯定十分精於此道。」
「如果有機會的話吧,」她輕巧一笑,「那裡離得實在太遠了。」詹姆斯知道,除了倫敦的奢華豪宅,蘇珊還想要一座挨近倫敦市區,只需幾小時便可抵達的莊園。最好是一棟配備了各種便利設施的現代化大房子。而年代久遠、牆面斑駁、以流金石建造而成的格蘭維爾,自然對她毫無吸引力。但這些並未影響到安妮。她絕不會放棄那棟房子或是那座莊園——而詹姆斯也不希望她這麼做。她會努力勸說兒子和他的妻子,希望他們學會欣賞那裡的魅力,可如果到頭來奧利弗還是不想要它,她只得另尋他人託付了。對此她已做好了充分準備。
「我很高興看到這些房子在清理了腳手架和塵灰之後,能夠迎來它們的主人。」安妮想把話題盡量往平常對話上靠,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卻不吃這套。
安妮自然不能當著他的面辯解,反正她也被氣得說不出話了。不過,她最後還是沖對手點了點頭,以防泄露半點蛛絲馬跡,讓那僕人猜出個究竟。她朝門口走去,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還有話要說。「真可笑。我原本以為,您今天過來是要和我說說關於我兒子的回憶,比如他生命最後階段發生的一些趣事。我們初見面時,您明明把他說得那麼優秀。」
看到她離開,貝德福德公爵夫人又回來了。「老天。不得不說,我完全沒必要為您擔心,特倫查德夫人。您顯然有很多朋友。」她這話說得親切,但語調上卻聽不太出來。
那一刻,安妮以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可能要哭了,但她還是決定把對話繼續下去。既然可以,她幹嗎不安慰一下這位喪子的母親呢,反正又沒什麼壞處。「貝拉西斯大人一定是您莫大的驕傲吧。他是個十分優秀的年輕人,我們大家都喜歡他。有時候,我們會在家裡舉辦小型舞會,只請上六七對客人,偶爾我還會彈彈鋼琴。雖然說來有些奇怪,可戰鬥打響前的那段日子,真是過得相當愉快。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安妮氣極了,她氣這個冷血無情的女人,氣那死去的貝拉西斯,氣她自己竟如此有眼無珠。「你的意思是,貝拉西斯不可能做出那種行為?」
出門之後,她一時有些後悔,沒有帶阿格尼絲出來散步,可轉念又想,這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最後還是獨自出發了。天色比早晨暗了一點,但她還是毅然左轉,一直走到貝爾格雷夫廣場,然後再次左轉向前,不到一刻鐘時間——這還是因為她刻意繞開了自家大門——她已來到了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面前。那建築相當龐大,矗立在貝爾格雷夫街北段與查普爾街的交界處,是廣場轉角處的三座獨立宅第之一。她猶豫了,卻在這時看見有個僕人正徘徊于大門附近,注視著她。於是她挺直腰背,朝門前走去。不待她拉動鈴繩,大門已經打開,另一位身穿制服的僕人將她請了進去。
「就像我姐姐和她丈夫。」
又來了。一個下午接連兩次。「索菲婭已經過世了。」
安妮常常思量,如果自己能早些學會疼愛那個孩子,她會不會試著改變計劃,堅持要親自撫養他長大?但她轉念又懷疑,詹姆斯根本就不可能答應,而且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恐怕很難就這麼一把推翻。最後,安妮關上貝克韋爾那所房子的大門,踏上了南行的路途,同行的還有那位保姆,她一路走到了薩里,將孩子送到了他的新家。保姆順利結清報酬,生活重新回歸正常。一切正常,除了再也沒有索菲婭的身影。克羅夫特含淚告別了大家,她已沒人可以服侍。安妮給了她一筆額外津貼作為離別的慰藉,但讓她在意的是,這位女僕從未表露過半分好奇,自己的女主人為何會年紀輕輕突然去世。
「是誰告訴您我在這裏的?」安妮平靜地看著她。
「正是。如今回頭去看,當時到處都有種誰也不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麼的感覺:也許拿破崙會獲勝,把英國踩在腳下,或者也有可能反過來,英國取得最終勝利。聽起來可能不太對勁,但正是這種不確定性營造出了一種令人興奮沉醉的氛圍。」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越發後悔了。」
「這麼說,她從未結過婚?」
「讓我猜猜,那場婚禮根本不是真的吧?」
「可你並不是我的女兒。」話剛出口,安妮就知道糟了,這會讓九*九*藏*書蘇珊輕易佔據了道德高地。年輕女子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坐在對面的奧利弗,哐啷一聲丟下了刀叉。
「可我們從前並不認識,而現在不一樣了。至少,我已經認識她了。」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將杯子穩穩放回茶托,而後站了起來。「我明白了。你女兒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引誘我那可憐的兒子,而且無疑是受到了父母的慫恿……」
「難道你還不確定?」
「別著急把她帶走呀。我見過特倫查德夫人的。」老夫人皺起眉頭,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張臉孔。
這時候,女主人有些憂心地趕了過來。「特倫查德夫人,多謝您能賞臉過來看看。」她這話說得好像安妮不會在這兒久留似的,不過對於安妮而言,這也並不是什麼壞消息。
安妮·特倫查德倒也不是完全反對丈夫努力向上爬的行為。不管怎麼樣,她已經習慣了。她看到了他從中得到的樂趣——或者說,他以為自己得到的樂趣——她並不是對他的願望感到不滿。只不過,她沒法再像三十年前剛到布魯塞爾時那樣,和他抱有同一個願望。她心裏明白,女主人們之所以將她請進家門,只是因為丈夫下達的指令,而他們之所以有此指令,也只是因為詹姆斯能夠派上用場。他們會送出各式各樣的珍貴請柬,邀請她出席舞會、午餐、晚宴,還有今天的這種新式「下午茶」,然後利用詹姆斯的感激之情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這些安妮看得一清二楚,雖然詹姆斯還蒙在鼓裡,他們根本就是在利用他的虛榮心,把他控制在股掌之中。她丈夫相當於在自己嘴裏套上嚼子,並把韁繩交到了那些對他本人毫不在乎,只在乎他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利益的人手裡。在這當中,安妮要做的就是每天換上四五身衣服,和那些不甚友好的女士們一同坐在巨大的起居室里,之後再回到自己家去。她逐漸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她不會再因僕人的殷勤或是隨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發奢侈的華貴場面而緊張不已,但也不會覺得有多了不起。她已看清了這種生活方式的本質:不過就是種不一樣的行事方式。她嘆了口氣,搭住鍍金扶手,沿著華麗的樓梯往上走去。牆上掛著一幅由托馬斯·勞倫斯所畫的身著攝政時期服飾的女主人的全身像。安妮十分好奇,這幅畫是不是主人家特意做的仿品,好用來震懾倫敦這邊的造訪者,而真正的原件其實還掛在她位於沃本的公爵府里。
那孩子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樓下,她父親正要坐馬車離開。索菲婭很慶幸父親馬上就要出門,這樣可以給母親一些時間,讓她好好冷靜下來,並想想今後如何安排。「我們從里士滿公爵家出來以後,街上有一隊騎馬的軍官,他們都穿著第52輕步兵團的制服,也就是牛津郡輕步兵團,埃德蒙所屬的兵團……」
「您和公爵夫人是不相熟,可我連見都沒見過她呢。」蘇珊明顯已經恢復平靜,足以打起精神據理力爭。安妮看了看幾位僕人意味不明的神情。不消多久,這事就會在底下僕人的用餐室內傳開,但此時他們表現得相當專業,彷彿壓根就沒聽到這段對話。
「這是專人送過來的,夫人。一名男僕今天早晨剛剛送到。」
「那她幹嗎不直接挑明?」
「是呀,你們當然沒結婚啦。而且永遠也沒有可能。」她的孩子為何會如此荒唐,還以為貝拉西斯真的會娶她為妻?安妮突然對詹姆斯升起一股強烈的怒意。這事全要怪他從旁慫恿,是他讓這孩子以為不可能的事能夠成為現實。「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搖搖頭。「沒有誰。我問了女主人,先前和我姐姐說話的是什麼人,她就把您的名字告訴我了。我實在是好奇。關於您和您的女兒,我不知談論過多少次,眼下能有機會直接和您對話,若是錯過豈不覺得可惜。不管怎麼說,我現在知道自己從前想錯了。可以肯定的是,能和認識埃德蒙的人再次聊聊關於他的事情,對我而言就是極大的驚喜了。多虧了您,我覺得自己彷彿又看到了他在跳舞,說笑,盡情享受生命的最後時刻,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我也會記住這感覺的。謝謝。」說完,她便一派從容地繞過了嘁嘁喳喳的人群,灰色半喪服在一堆花哨艷麗的華服中穿梭而過,而後消失不見了。
如果說,她的本義是想維護索菲婭,那隻能說,她的目的並沒有達到。「我並不怪她,而且她也沒有失去理智,」安妮語氣堅定,「她當時以為,自己已經同貝拉西斯子爵結了婚。他騙了她,讓她相信他們真的舉辦了婚禮。」
貝德福德公爵夫人十分吃驚。「您參加過那場著名舞會,特倫查德夫人?」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這我相信。」兩位夫人都很清楚,他們討論的主題究竟會是什麼,只不過事到如今,再來刨根問底又有什麼意義?
安妮立刻覺察,聽到這個名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像是被人扇了一個巴掌。她差點被嚇倒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就是二月底。」
對面的女士邊說話邊點頭。「而且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些滿臉帶著笑意,在閱兵場上行禮致敬,在野餐時候幫人倒酒或者和長官的女兒們跳著華爾茲的英俊青年當中,有一些再也回不來了。」特倫查德夫人語調平和,但那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透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看到那人以後,我立馬知道自己被騙了。我既沒有得到他的愛,也沒有奔向什麼光明未來。我不過是個傻女孩,被人當作街頭流鶯欺騙利用了,不用說,之後我肯定會被拋棄,被埃德蒙丟進他認為我應該待的底層世界里,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日光下,她的面容顯得那麼成熟,言辭間所帶的苦澀,彷彿令她一下子長大了十歲。
「是真的,我覺得他也一樣。當初我就是這麼想的。為了這事,我還和公爵討論了好一陣子,就在舞會結束之後。」
伯爵夫人凝視著她。「這麼說,我沒有猜錯。果真是你。」
「我遇到了一個不尋常的人物。」他說。
安妮決定聽任這齣戲碼自行落幕。「他當時在做地產開發,我丈夫認識他和他兄弟威廉的時候,他們正在籌措資金,準備在芬斯伯里圓形廣場修建倫敦學院。他表示願意幫忙,然後他們就合夥做起了生意。」
「不合邏輯?這麼說言重了吧,斯皮爾小姐。」比利說,可她沒理會他。
這間卧房很高而且通風良好,是淡粉色牆壁配絲質印花窗帘。至於她丈夫的那些房間,簡直可以充當國王的私人套房,而她的卧房,就像安妮為自己布置的所有房間一樣,漂亮卻並不豪華。這個時間,她已躺在了床上,屋裡只剩下了他們倆。「可我對她難道沒有一點責任嗎?」
「我們根本不認識他。我丈夫把他送走了,就在他出生后不久,交給了一位名叫波普的牧師來照料。他現在的名字是查爾斯·波普。我們一直覺得,公開他的出身對誰都沒有益處。他本人也毫不知情。」
「前幾天您說過,當您和您的丈夫離世后,這條血脈便會從此斷絕。」
「是嗎?」安妮盯著麵粉袋上的標籤。她覺得一定是弄錯了。
「我相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站起身來,「我該走了,特倫查德夫人。剛才的談話十分愉快,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
「我的成長環境和你們小時候完全不同。或許我的期望是有些過高了,可那也是你們許給我的。」誠然,這話說得是有些道理。否則詹姆斯幹嗎非要讓他去上查特豪斯公學和劍橋大學,說到底還不是希望奧利弗長大以後能成為一位真正的紳士。老實說,蘇珊·米勒的父親也是個成功的商人,兒子選擇她結婚,詹姆斯感到有些失望,他原本希望兒子能找一個地位更高的對象。不過,她是家中獨女,等到適當的時候,應該能夠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前提是,米勒先生不會改變主意,同她徹底斷絕關係。詹姆斯注意到,跟他們倆剛結婚時不一樣,蘇珊的父親已經越來越不願把錢交給自己女兒了。「她總是胡亂花錢。」某次午餐喝了不少酒後,他對詹姆斯這樣說過,而這話說得確實很對。
「你很了解我的兒子?」
「他說了什麼嗎?」
「我也不好說。其實一個月後我就有所懷疑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認,直到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埃德蒙死後有一段時間,我就像瘋子似的,假裝一切都沒有改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坦白說,我試過幾種愚蠢的偏方,還花了五英鎊從一個吉普賽人手裡買來了估計就是糖水的東西。可那些全都失敗了。我現在仍然有孕在身。」
沉默了一會兒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重整思緒,恢復了慣常的冷靜姿態。她態度平靜地走到壁爐前,拉了拉綉著花的鈴繩,邊走邊說話。「我只能這麼說:我兒子是被人誘惑了,被一個不知羞恥、野心勃勃的女孩所誘惑,她那同樣有野心的父母估計也出了不少力。她想趁著兵荒馬亂設法攀上一門親事,好飛上枝頭,實現她父親做人上人的夢想。但她失敗了。我兒子只是把她當作情婦而已。我不打算否認這一點,可那又怎麼樣?他年輕氣盛,而她長得漂亮,又拼了命地想討好他。我不會為此感到歉疚,因為我根本一點也不在乎。來呀,彼得。送特倫查德夫人下去吧。她這就要走了。」她對聽到鈴聲前來複命的僕人表示。他此時已經來到門口。
安妮點點頭。「也許是吧。至少,她是愛著他的。」
「怎麼啦?」
這話完全超出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意料。她坐直身子。「請您再說一遍?」
安妮嘆了口氣。無論事情過去多久,她的傷痛從未減輕半分。「我知道,為人父母的都該努力像那句宣言所說的,對所有孩子給予同等程度的愛,可我卻發現這很難做到。」
「可你知不知道,這事必須經你父親同意,才會擁有法律效力?你才十八歲。」她說這話,是想讓索菲婭進一步反省自己,誰知道那孩子卻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僵住了,可幾乎令人無法察覺。但至少能看出來,安妮已經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是的,我們不算認識。我們夫妻倆都盼著跟您打上交道,能夠受到邀請,我們實在深感榮幸。」
「你這樣只會助長它乞食的壞習慣。」詹姆斯說。可她對此並不介意。
可安妮知道,同一個不相干的人談論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是怎麼也幫不到自己的。她和老公爵夫人甚至她那尖刻的妹妹交談,都能幫助她宣洩自己的情感,因為那個夜晚已將她們聯繫起來。可對象若換成了局外人,自然就不起作用了。十分鐘后,她已坐上了馬車。
「那你可比我強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朝一堆閑置的椅子走去,椅子旁邊有一扇大窗戶,能俯瞰貝爾格雷夫廣場那鬱鬱蔥蔥的花園。安妮看見有個保姆正帶著她看護的兩個孩子,在中央草坪上悠然玩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現在這裏沒有別人,沒法幫我們做介紹。」

奧利弗哼了一聲。「蘇珊說得不錯。那些房子太小了,根本沒法宴請賓客,我覺著,該有的排場還九_九_藏_書是要有的吧,我好歹也是您的兒子。」
安妮點了點頭。當年從舞會離開后的那個場景頓時能說通了。「我現在才明白,你那晚為何表現得如此奇怪。我還以為,你單純是因為貝拉西斯大人要離開前去參戰。」
安妮在腦子裡推算著日期。「所以這事全拜貝拉西斯子爵所賜?」索菲婭點了點頭。「傻孩子,你真是太傻啦。」她又點點頭。算是接受了現實。「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安妮點頭。「事實上——」
「對啊,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她也許是想先了解一下我是怎樣的人,再決定是否要承認那段感情。」
「這正是當初要瞞她的原因。」
桌子那頭,一個面相尖刻、穿著貼身女僕標誌性黑衣的女子開口了。「為什麼奧利弗少夫人不能擁有一幢自己喜歡的房子呀?她帶來的嫁妝實在不少了。既然特倫查德老爺想要被人當作大戶人家的家主,幹嗎總逼著他們去住那兔子窩般的房子呀,這既不公平又不合邏輯。真不知這是什麼道理。」
「你當然不能告訴她啦!你這在說些什麼呀?」詹姆斯·特倫查德費了好大的勁,才算壓住了自己的火氣。他此時正在夫人的卧房裡,通常他都會在這裏歇息,雖然他特意在前邊備了自己的卧房和更衣室,因為他在書中讀到過,這是貴族夫婦的慣例。
「如果是真的,我可太榮幸了。」
安妮沒有安排馬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很可能不會贊成,但她不希望這事被旁人發現。這天天氣不錯,而且路程也不算遠。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她甚至沒有搖鈴召喚僕人來幫她穿戴披肩和帽子,而是在約定時間的二十分鐘前,走到樓上她的房間,自己默默穿戴完畢。然後,她走下樓梯出門去了。守在門廳的僕人幫她拉開了大門,因而她這趟出行還是不能徹底保密,可這樣的日子究竟有什麼意思?從醒過來開始就要被人窺視?
「我到查普爾街視察去了。我在擔心,那些房子是不是建得太小啦。咱們真的有利可圖嗎?」
安妮已走到那張椅子面前,鑒於鄰座的客人發出了還算友善的問候,她想著自己應該可以坐下了。「這麼做的目的大概是不想有人覺得尷尬吧。大家可以四處走動,同她們喜歡的人說話閑聊。」
一八四一年。
安妮厲聲插話道:「這下可要輪到我來質疑啦。」
安妮的態度同樣十分堅決。她語氣冷靜,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您當然可以選擇不信,但我說的都是事實。直到我們從舞會離開,貝拉西斯子爵上馬歸隊的那一刻,索菲婭才認出來曾在婚禮上出現的他的同伴。那位所謂的牧師正同其他軍官說說笑笑,和教會人員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她當時差點沒昏過去。」
安妮幾乎要笑出聲來了。她女兒都做了什麼蠢事啊?「也就是說,實際上並沒有。」
「在這件事上,我們的看法顯然很不一樣,特頓先生,既然如此,咱們就各自保留自己的觀點吧。」
弗蘭特太太的態度則更加寬容。「他們行為得體,禮儀端正,而且待人真誠,特頓先生。我聽說有的貴族家裡,問題比這還更嚴重。」她伸手取了些辣根醬。
「紳士不靠『努力』獲得宅邸,弗蘭特太太。他們都是繼承來的。」
他神情痛苦。「求你別說了,安妮。你以為我不後悔嗎?」
「一定再來啊。下次過來,您可以好好和我說說戰前那場著名舞會的情形。」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斬釘截鐵地表示。
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繼續說了下去,她這才剛要進入正題。「當她聽說他人死了,先前的努力全都付諸流水,她便編了這麼一個故事,以防發生最壞的情況,能夠藉此開脫自己,而最壞的情況果然發生了。」
「我看出是您了。」
就在這時,女主人來到了她們身旁。「特倫查德夫人,您想——」
這話說得不僅無禮,還有些侮辱性,安妮深知自己應該生氣。換了是誰都會生氣。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難道說錯了嗎?「不。他們說得相當準確。一八一五年那天的晚會上,我們在眾多賓客之間確實顯得格格不入,不過在那之後,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戰爭結束以來,我丈夫的生意一直進展得相當順利。」
詹姆斯頓了一下說:「是不是很了不起?」
那段時間也算不得不開心。其實,她們在那裡過得還挺愉快,平日就只是看看書,然後到查茨沃斯的公園裡走走。她們找到了一位很受人尊敬的醫師,斯邁利醫生,並請他負責生產的相關事宜,他對索菲婭的身體狀況表示十分滿意。安妮懷疑他知道真相,至少知道她們的身份是假的,不過他頗有修養,從未直接表示疑問。
「真精彩啊,」她說,「你簡直就是新時代的寵兒,特倫查德夫人。」她笑了一會兒,才突然反應過來。「但願我沒有冒犯到你。」
「完全沒有。」安妮徹底明白,對方確實是在生氣了,這估計是因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完全清楚自己兒子和索菲婭曾有過一段感情。不可能是別的理由了。安妮決定直接挑明,給對方來個措手不及。「你說得沒錯,我丈夫後來取得的成就,確實不足以用來解釋我們能夠出席那場舞會的原因。一個軍隊供應商的名字,通常沒有什麼機會能出現在公爵夫人舞會的宴客名單上。可我們當時有個朋友,他很受您姐姐的喜愛,並設法把我們納入了邀請名單。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太知羞,可對於一個處在交戰邊緣的城市而言,上流社會所講求的交際法則,肯定會與和平時期不太一樣。」
「我們已經瞞了她二十五年啦。」
「您和她說起過索菲婭嗎?」
「算不上朋友,只是有些共同回憶。好了,我也該走了。今天能來我很高興。謝謝您的招待。」
事情最終變成那樣,之前根本毫無跡象,然而,就像醫生當時說的,這種事往往都無跡可尋。安妮和索菲婭去了德比郡,以卡森夫人和她已出嫁的女兒布萊克夫人,一位滑鐵盧戰爭遺孀的身份,住進了貝克韋爾近郊的一座普通房屋。她們在那裡既無朋友也沒熟人,就算有也什麼人都不會見。她們在那裡的生活十分簡單。兩人都沒帶隨身女僕,在她們回去之前,埃利斯和克羅夫特只能領到點伙食津貼。她們是否起了疑心,安妮也無從得知。可不管怎麼說,她們足夠專業,就是懷疑也不會表現出來。
安妮笑了。「天哪。里士滿公爵的爵位看來是保住了。」老公爵夫人又笑了。這回她還拉過安妮的手,緊緊握了一下。說來奇怪,安妮對她並不反感。在當年那件往事中,她們都出於自身考量,發揮了一部分作用。「我記得那晚見過您的幾個女兒。其中有一位,似乎頗受威靈頓公爵喜歡。」
「索菲婭去世之前,生下了一個孩子,一個男孩,是貝拉西斯大人的兒子。」就在這時,客廳那扇巨大的對開門突然開了,兩名男僕端著茶盤走了進來。他們支起桌子,蓋上桌布,將東西一一擺好,像貝德福德公爵夫人家的僕人所做的那樣。
「我是特倫查德夫人,詹姆斯·特倫查德的太太。」
「我們必須制定一個計劃。」安妮·特倫查德是個務實的女人,她最大的優點就是絕不會囿於苦難徘徊不前,而是會在出事之後立刻想辦法補救,或者乾脆接受無法改變的現實。女兒必須悄悄離開倫敦。原因可以是突然染上了什麼疾病,或者是北部有個什麼親戚需要她過去照料。她們要在這天結束之前想出解決辦法。索菲婭必須離開至少四個月時間。此時安妮定睛一看,女兒的身形已有些發福了。目前雖然還不明顯,但也瞞不了多久了。她們必須抓緊時間。
公爵夫人咯咯地笑了。「我連試都懶得去試。在我所有孩子當中,我最偏愛其中幾個,對大部分感到基本滿意,但是有兩個孩子,卻總是喜歡不起來。」
「可我以為,您不是最近才……」她適時止住了話頭,「我得去看看客人們還有什麼別的需要。抱歉失陪了。」她匆匆走開,兩位女士愈加仔細地審視起對方來。
她簡直想要給他一巴掌。「在你給出許可的那一刻,她的名節就已經毀了。」
安妮點頭。「我是說了,可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那種情形本身就挺奇怪的。她很清楚我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兒子曾和我們女兒相愛。不過也是,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她姐姐沒有理由會對她隱瞞。」
詹姆斯爬上床,坐到夫人旁邊,一把吹熄自己那側的蠟燭。他躺下來,背對著她。「反正我不答應。我不能讓女兒的形象因此受損。至少不能是因為她的親生母親。還有,趕緊把狗從床上弄下去。」安妮明白,繼續爭論已經沒有意義,於是,她輕輕熄滅床頭的蠟燭,躺下身來蓋好被褥,將阿格尼絲攬入自己懷裡。然而她遲遲沒有睡著。
「難道你以為,他會直接告訴你,要是可能的話,他打算誘騙你的女兒?」
「能來這裏我很榮幸。」
「我記得。我那早逝的侄子當時和您女兒相愛了。」
離開倫敦前,她們便已定好,由詹姆斯負責為這孩子找到一個合適的家庭。就連索菲婭也很清楚,她不可能把孩子留下來。她的孩子會得到妥善照顧,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並接受良好的教育,但絕不能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們都不希望索菲婭的名聲遭到玷污,而且安妮知道,她的丈夫還擔心自己不斷往上爬的努力,會因為一樁醜聞而前功盡棄。如果是他們的兒子在外面有了私生子,情況大概會有所不同,但這事發生在女兒身上,便是一樁令人無法寬恕的罪孽。詹姆斯動作很快,在公司眼線的幫助下,迅速找到了一位神職人員,他名叫本傑明·波普,住在薩里郡。他是紳士出身,但生活比較窮困,因而會樂於接受一筆額外收入。更重要的是,這對夫婦一直沒有孩子,這令他們十分傷心。聽到這個安排,索菲婭接受了——雖然不是不感到傷痛,但她還是接受了。得到了她的首肯,詹姆斯這才做了最後的安排,而波普先生也同意,將這孩子以「他過世堂兄的孩子」的身份收養下來。波普夫婦將會得到一大筆額外收入,能讓他們過上不錯的生活,而他們則必須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並要將他們的近況報告,定期送交到特倫查德先生的辦公室,以供他私下察看。
「是的。」
「是的。她從未結婚。」
「你們要保護女兒的形象,那可憐的孩子。這一點我當然明白。我們不應該為此怪罪於她,因為她才是最值得同情的。況且您也說過,戰爭打響之前,布魯塞爾到處洋溢著那樣的氛圍,誰都有可能一時失去理智。」
「我們並不認識。不算真正認識。那時候,我家老爺是威靈頓公爵的總供應商。里士滿公爵擔任布魯塞爾防禦長官的時候,同他打過一丁點交道,僅此而已。」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您和他關係親近嗎?」
「什麼責任?你自己也說了,她的態度非常無禮。」
「實際上,這個項目的客戶不止一位,只不過已故的貝德福德公爵是最主要的投資人,所以您說得也沒錯。」
「可聽你說的,她好像到最後也沒承認。」
「我以為我們已經結婚了。」
她沒有等候太久。第二天一早,埃利斯便將放著便條的早餐盤擱到了她的膝頭。她將便條拿了起來。
「我很抱歉。」這是頭一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在說話時,帶出了一絲真摯的溫度。「雖然人們都會說,他們理解您的感受,但我是真的可以理解。我還知道,那https://read.99csw.com種感受永遠不會平息。」
安妮笑了笑,沒有說話。她料想對方會馬上審問自己,可她想錯了。「和我說說當年那場舞會吧。」
「他的教父是不是伯克利勛爵?」
安妮沒有猜錯,先前的對話果然成了樓下僕人間的笑談。比利和莫里斯,就是晚餐時在旁侍候的那兩個男僕,此時正講得繪聲繪色,把聚在僕人用餐室的大家逗得前仰後合。一直到特頓先生突然出現,他定定地立在門口。「但願你們沒在做什麼對主人不敬的事。」
「然後呢?」
阿格尼絲突然嗚嗚叫了起來,安妮抱起它,埋進裙子的折層里。「下個月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會住到格蘭維爾去,」她試圖緩和緊張的氣氛,「可能的話,我希望你們也能下去玩玩。蘇珊,你要不要過去住上幾天?」
如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出現,事情越發複雜起來。安妮雖不認識查爾斯·波普,但至少知道他的存在。知道她的女兒離開人世之後,不是什麼都沒留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講到他們無人繼承時,幾乎都要流下淚來了,而安妮本可以告訴她,她的孩子其實有一個身體健康、前途光明的兒子。她知道詹姆斯會極力反對,這是理所當然的。他這麼做,安妮有些不以為然,但轉念一想,他也是為了保護死去的女兒的好名聲,關於這一點,她沒有辦法不去理會。到了夜裡,詹姆斯躺在身旁鼾聲不止時,她會接連幾個小時反覆地思索,究竟應該如何是好,直到她慢慢睡著,只是仍然焦躁不安,第二天早早醒來,總是沒什麼精神。
那晚,詹姆斯和妻子獨自待在書房時,安妮對他一點也沒客氣。「你就從沒想過,要來找我商量一下?一位年輕富有的子爵,向一個身份一點也不匹配的年僅十八歲的漂亮女孩求婚,要私下舉辦一場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婚禮,而主持婚禮的還是個沒人能擔保其資質的牧師,發生這種事情,你就沒想過要和什麼人討論一下,他這麼做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她竭力忍住大喊的衝動。
「二月底吧。我想應該是。」
「您有幾個孩子呀?」
「其中的一個人就是幫我們主持婚禮的那位『牧師』。事情應該很明白了吧,」她疲憊地嘆了口氣,「他其實就是個軍人,他是埃德蒙的朋友,為了矇騙我才戴上了羅馬領。」
特頓點點頭,彷彿他的觀點已經得到證實。「我十分贊同你的看法,埃利斯小姐。」隨後,他們便說起了別的話題。
在此期間,斯邁利醫生請來了一位經驗豐富的助產士,做好了全部的準備工作,並來到她們的住處親自監督分娩過程。事情原本可以很順利。直到分娩結束,孩子安全降生,醫生怎麼也沒法讓她停止流血。安妮從沒見過那麼多血,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握緊索菲婭的手,安撫她一切都會好起來,告訴她什麼問題也沒有。她永遠忘不了,自己坐在那裡,說著一個接一個的謊言,直到她的寶貝女兒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無意卷進特倫查德夫婦間的複雜關係里。只簡單說了一句:「是嘛?」雖然不情願,但安妮確實頗受震動。女主人這泰然自若的姿態里,彷彿蘊含著某種強大的力量。她現在肯定已經猜到,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即將揭曉,可從她臉上的神情看來,簡直像在招待牧師妻子一般平常。
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絲毫沒有動搖。「你們到布魯塞爾是去做什麼的?又是怎樣結識我姐姐和姐夫的?」
「今天我在辦公室怎麼一直沒看到你呀,奧利弗?」幸好,詹姆斯也和安妮一樣覺得兒媳有些煩人,即使他和蘇珊都對擠進上流社會抱有極大的野心。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倒抽了一口氣。「這事我就真不知道了。」由此可見,其他事情她都一清二楚。顯然,她已和里士滿公爵夫人談論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安妮猜想,估計談過得有無數次吧,這也就可以解釋她之前為何那種態度。
安妮的火氣騰地一下冒了上來。「這才是你真正擔心的。你害怕某某夫人會因為你有一個不成體統的女兒而對你嗤之以鼻。」
安妮合上書,小心放到床邊的謝拉頓式小桌上,而後拿起燭花剪子。「可一聽到她說,『我們離世以後,這條血脈就徹底斷絕了』,要是你當時在場,肯定也會和我一樣深受觸動。我敢保證。」
詹姆斯一把扯下絲質睡袍,怒氣沖沖地扔到椅子上。
「是的。」
「您還有別的孩子嗎?」話一出口,安妮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記起來了,貝拉西斯是家中的獨子。這件事他經常提起。「非常抱歉。我想起來了,您只有那一個孩子。請原諒我的失言。」
「他壓根就沒看見我。或者是看到了卻裝作沒有看見。當然了,我那時離得遠,而且一認出他我就立馬躲了起來。」
男管家卻搖了搖頭。「我很同情奧利弗少爺。他們把他當成紳士撫養長大,而當他想要過上真正的紳士生活時,他們反而感到不滿了。」特頓不覺得當前的社會體系存在什麼問題,只要他自己能有一席之地。
「我當然聽說過啦。」至於這事是好是壞,從她的語氣卻聽不出來。這時,一名僕人走了過來,手裡端著一盤小小的雞蛋三明治。「如此美味,實在令人難抵誘惑。」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著,取了三塊放到一個小碟子里。「在這個時候進食,我總感覺有點奇怪,你不覺得嗎?待會兒晚餐上來之後,估計還是會想吃點什麼。」
「我是想說,我的女兒比我們更了解他。那時候的布魯塞爾,簡直就是孕育情感的溫床,充斥著年輕軍官和老指揮官的女兒。還有許多從倫敦前去湊熱鬧的男男女女。」
關於這對年輕夫婦應該住在哪裡,他們已經討論過許多次,多到都令人生厭了。隨著貝爾格萊維亞地價上漲,詹姆斯曾經提出過眾多備選,只是他和他們倆的想法似乎總也無法達成一致。他們想要的是一幢和伊頓廣場這所豪宅類似的房子,而詹姆斯則認為,他們應當量體裁衣,先在一個簡樸點的地方安頓下來。說到最後,蘇珊寧願選擇繼續與他們同住以滿足內心的虛榮,也不肯降低房子的標準,而這種對話則逐漸演變成了一種慣例。詹姆斯會時不時地給出他的意見,而蘇珊最終總會拒絕。
「十四個。」
撒謊當然沒有必要,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完全清楚,她會說出誰的名字。「您非常了解他。他就是貝拉西斯子爵。」
「當然。」安妮給自己添了些醬汁,意在使場面復歸平靜。「我只是覺得沒理由帶上別人到一個我並不相熟的夫人家裡去。」
安妮簡直太明白了。「沒錯。」
屋裡一片寂靜。格蘭維爾是他們家位於薩默塞特郡的房產,那是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美麗莊園,原本已是破敗不堪,在安妮的努力下變得修繕一新。那是奧利弗結婚以前最愛去的一處房產,可蘇珊的想法卻不一樣。
「抱歉,親愛的,特倫查德夫人和我還有話要說。」這話的趕人意味如此堅決,就算換成一個在主人用完晚餐回房之後仍在房裡清掃火燼的沒規矩的女僕,聽了這話也會知道該要馬上離開。女主人不再說什麼,點點頭就退了出去。等到屋裡再沒別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才又開口追問。「你剛才要說什麼?」
「而這正是你一直以來的強項。」
那天早晨,索菲婭突然走進母親房間,並在床邊坐了下來。安妮當時坐在鏡前,埃利斯正幫她整理髮型。索菲婭一直默默候在旁邊,直到她把髮型做完。安妮知道,肯定是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可她並不著急知道答案。不過,她最終還是問了,該來的總是會來的。「謝謝,埃利斯,你可以下去了。」女僕自然十分好奇,甚至有可能比做母親的更加關心,但她只是從要送洗的衣物當中揀了幾件亞麻製品,就關上門離開了。
「當然不會啦,」奧利弗生硬地說,「這種有意思的事情,什麼時候有我的份?」
「你和你父親怎麼說的?」
「咱們今晚好像事事都說不到一起去。」詹姆斯端起一直放在手邊的醒酒器,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奧利弗讓他感到失望,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他本人似乎也已經有所察覺。這顯然不利於父子間的和諧關係。
「因為貝拉西斯大人說起過他。他和我說過,伯克利大人一八一〇年去世后,他的長子不被允許繼承他的頭銜,因為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親並沒有像她母親以為的那樣,真正同她結婚。後來才知道,他是讓一個朋友扮作了牧師,把那不知情的姑娘騙上了床。他們之後確實結了婚,但那孩子的身份卻沒法被法律所認可。你很清楚,這一切都是事實,」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沒有說話,「所以請不要再和我說,貝拉西斯大人絕不可能想出這種主意。」

「沒錯!」於是,一切就這樣開始了。詹姆斯·特倫查德從此成了一名地產開發商,形勢原本應該是一片大好,如同婚禮鐘聲敲響了一樣,如果索菲婭沒有在不到一個月之後就丟出那個驚人消息。
蘇珊聳了聳鼻子,又笑了笑掩飾自己的反應。「那地方不會太擠了點嗎?」
蘇珊氣呼呼的聲音又傳來了。「父親,您後來考慮得怎麼樣了,我們可以住在哪裡呢?」安妮注視著自己的兒媳。毫無疑問,她是個漂亮女人,有著明凈的肌膚、碧綠的眼睛和一頭赤褐色長發。她身材苗條,著裝也很得體,要是能學會知足就更好了。
「這得看情況。」
安妮望著自己的丈夫。無論上流社會的光彩將詹姆斯迷得多麼頭暈目眩,他對自己的事業都是絕對精通的。「開發一塊地皮的時候,好比我們現在這種情況,必須首先把握全局。你不能光建豪華宅邸,還必須給那些服務於豪宅的貴族們的人提供住處。他們的夥計、經理還有上等僕人等等。然後,還要有一個馬廄,用來安置他們的馬車和車夫。這些都會佔用空間,但都屬於合理使用。」
「怎麼了,特倫查德夫人?別猶豫啦。快請說吧。」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淡淡一笑。「比起剛知道那會兒,我已逐漸喜歡上它了,現在每天下午四點左右,我都會在自己家照原樣來一遍。我相信它肯定會流行起來的。」安妮對此表示認同,她們談起了吃茶用點心的好處,直到兩位僕人完成他們的工作。「謝謝,彼得。我們自己來吧。」等他們終於離開時,安妮覺得時間彷彿已過了好多年,好像她已實實在在地老了幾歲。
「嗯,這句話其實並不准確。」
「夫人正在等您。」那人答道,他語調中帶有好奇,但沒有偏向性,聽不出究竟贊同與否,經驗豐富的僕人往往都有這種本事。「夫人在客廳。您請隨我來。」安妮取下帽子遞過去,由他放到門廳內一張鍍金的沙發上,然後跟著他走上大氣的綠色大理石階梯。樓梯走到頂,男僕打開其中一扇對開門,大聲通報了一聲「特倫查德夫人到」,而後,便關門離開了。安妮輕手輕腳地踏過寬大鮮艷的薩旺那瑞地毯,走到坐在壁爐旁的伯爵夫人面前。她點點頭,以示問候。read.99csw.com
「他騙了她,迷惑了她。他告訴她,他已經為他們的婚禮做好了安排,然後找來了一名軍官,讓他假扮成了神職人員,等到索菲婭發現真相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是呀。除了這些,他還有大把別的優點。」
「他知道,埃德蒙想在重回戰場之前與我結婚,而且他也同意了。」索菲婭又深吸了一口氣。某種意義上,坦白實情也算是種解脫了。一直獨自扛著這個包袱,她已經累了。「埃德蒙說,他會找來一名牧師幫我們主持婚禮,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婚禮就在軍隊建造的一所附屬教堂里舉行了。儀式結束后,那人寫下了一封證明信,然後……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可您同公爵夫人,應該已經談得夠多了吧?」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如今又有什麼要緊呢?反正我們的擔憂早就隨著他一起消逝了。」她停了一下,發現自己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對啦,你那個漂亮女兒呢?你瞧,我還記得她是個美人。她後來怎麼樣啦?」
安妮點頭。「您記性真好,公爵夫人,我還以為自己已經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呢。但您說得沒錯,我們確實見過。我有幸參加過您的舞會。那是在布魯塞爾,滑鐵盧戰爭之前。」
「你不幫我們介紹一下嗎?」說這話的正是安妮剛才幫助過的那位老夫人,可看公爵夫人的神色,似乎不太樂意履行這份主人的職責。但隨後又爽朗一笑,清楚自己責無旁貸。
「請容我介紹,這位是特倫查德夫人。」安妮點點頭,等著她往下說。
「你還沒說清楚呢,你為什麼覺得應該告訴她實情?這麼做能有什麼後果?索菲婭會身敗名裂,我們的運氣也會因為捲入這種醜聞而徹底斷送……」
關於這個話題,弗蘭特太太可有話要說了。「雖然我不想這麼說,斯皮爾小姐,你認為她是個好僱主,這當然是件好事,可我卻一直覺得,奧利弗少夫人非常難侍候。她那副盛氣凌人的姿態,簡直讓人以為她是什麼西班牙公主。而我服侍特倫查德夫人的時候,就從未遇到任何麻煩。她會直截了當地給出指示,我完全沒什麼可抱怨的,」女管家開始為主人辯護起來,「至於少爺和少夫人張口要的那些宅邸莊園,比他們父母所住的還要更大更氣派,可他們又為此做過什麼努力呢?這我倒想知道了。」
「我是說過。」
「她是您的兒媳婦,不管是在誰家,這都等同於您的『女兒』。」奧利弗的話有些刺耳,他生氣時說話會加重語氣,顯然他現在就非常生氣。
這話使她沉默了下來。她再次開口,語氣冷靜了許多。「沒錯,這事確實是有風險,但我肯定會請求她保守秘密。當然,我不可能強逼她這麼做,可我真的覺得,我們沒有權利繼續隱瞞她還有個孫子這件事。」
「她當年要是知情,絕對會非常激烈地表示反對。至少這點我們可以肯定。」
安妮停下腳步。「我當時說的,是那天晚上之前我對他的印象。我們確實和他相處得很愉快。這一點我並沒說謊。我也沒想著要傷您的心。但我當時做錯了。您總歸是要知道真相的。我那時就應該更誠實一些。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安慰,當我得知他所做的事情后,沒人能比我更加驚訝了。」她在門邊猶豫了一會兒。男僕已經先她一步去了走廊,這又給了她們一點獨處的時間。「您會保守這個秘密吧?」她不想求她,卻不得不這麼做,「我能聽到您的承諾嗎?」
「那個偉大的托馬斯·庫比特先生?天哪。這麼說,他那時候已不再是個造船工啦?」
「是的,我還有一個兒子,叫奧利弗,只是……」這下輪到安妮說漏嘴了。
「我猜想,她們應該挺享受那段經歷吧。我是說,當時城裡那些姑娘們,比如說你的女兒。那種危機感,還有吸引力;畢竟對年輕人而言,危險的事就是極具吸引力的。對了,她如今在哪兒呢?」
索菲婭坦白實情時,他們一家已經回到英國。戰爭的善後事宜耗費了詹姆斯好幾個星期,但他最終還是把大家都帶回倫敦,住進了位於肯寧頓的一所房子里。居住條件較他們從前有了顯著提高,只是房子的樣式算不得多麼時新。他繼續乾著為軍隊提供糧草的活兒,然而,為和平年代的軍隊提供服務,可比不上戰爭時期來得有挑戰性。安妮逐漸發現,當前這份工作以及這個缺乏可能性的枯燥領域,已經令他感到厭倦。之後他開始注意到,倫敦的建築業又重新活躍了起來。戰勝拿破崙的事以及隨之而來的和平,為這個國家的未來注入了一支新的強心劑。過去二十年間,法蘭西皇帝的身影一直籠罩在每個人的心裏,其影響或許比他們意識到的更加深遠,現在,他被流放到了位於南大西洋的偏遠孤島,而這一次,他再也回不來了。歐洲大陸終於脫離限制,是時候向前看了。那天詹姆斯回到家裡,激動得滿臉通紅。安妮當時正在廚房,和廚娘一起檢查食品櫃里的物品。這種事其實用不著她親自操心。憑他們現在的生活條件和收入水平,早已無須再像從前那般親力親為。詹姆斯總會不厭其煩地反覆聲明這一點,夫人穿著圍裙點算存糧的模樣,從來不會令他好受到哪兒去,尤其是布魯塞爾的那段傳奇經歷,仍然讓他感覺有些飄飄然。不過,這天晚上沒有什麼能夠破壞他的興緻。
「那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懷孕的?」
她走之前,又說了這麼一段話。「願您和您的家人一切安好。無論我們曾經處在怎樣不同的立場。」
「我當然可以承諾,」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臉上的笑意,冷得簡直可以結水成冰,「我幹嗎要給我那過世的兒子抹黑?」聽到這話,安妮不得不承認,事情的最終發言權,已經握在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手裡。她衝出房間,走下樓梯,來到街上,這才停下腳步,發現自己已氣得渾身發抖。
「是嘛,那我倒挺樂意和你說說話。」
「恕我冒昧,可是這並不能完全解釋,你們何以能成為他夫人舞會的座上賓。」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顯然曾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在她的滿頭金髮尚未灰白,光滑的臉上還未生出皺紋的時候。她有著像貓一般小巧而生動的五官,輪廓鮮明,很是機靈,豐|滿立體的嘴唇,說起話來明晰乾脆,年輕時候肯定令人十分沉醉。她和她姐姐長得挺像,也有一種盛氣凌人的架勢,只是她那雙藍灰色眼眸隱隱透著哀傷的情緒,使她看起來更富有人情味,卻又比里士滿公爵夫人更加遙不可及。安妮當然知道造成那份傷痛的原因,但她不會主動提及。「我很好奇。我常聽人們說,你丈夫是威靈頓公爵的供應商。可是能在這裏見到你,我不由得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誤導了,你們的身份其實和我聽說的大不一樣。」
詹姆斯點頭。這些想法也時常在他腦海出現。「你現在這麼一說,好像確實非常明顯,可貝拉西斯似乎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而且還真心喜歡她……」
安妮走到樓梯盡頭,朝另一間想必會很寬敞的起居室走去,牆上鋪滿了淡藍色錦花緞,高挑的天花板上繪有精緻的畫作,房門全都鍍了金。屋內有許多女客,閑坐在椅子、沙發還有長榻上,她們小心翼翼地端起杯碟,卻不時弄得丁零噹啷響。幾位身著精緻服飾的男士,顯然是些不必工作的閑人,正坐在女士中間聊著閑話。有人抬頭看到安妮並認出了她,但她看到人群外圍有張空椅子,便徑直朝那裡走了過去。一位老夫人弓著身子去取一小盤三明治時,盤子從她手裡滑了下來,眼看就要掉到她那用料繁複的裙子上了,正好被從旁邊經過的安妮接了起來。老夫人高興地笑了。「太好了。」她隨即咬了一口。「我也不是不喜歡在晚餐前稍微用點蛋糕和茶來墊肚子,我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不能坐在桌子上吃?」
「我很遺憾。說來奇怪,我都能清楚地記起她的樣子。你還有其他孩子嗎?」
聽到這話,安妮反倒鬆了口氣,這個問題總算來了。然而,她也並不十分確定應該如何回應。
安妮心頭一緊。這個問題總是令她痛心。「和貝拉西斯大人一樣,索菲婭也過世了。」每當提起這個消息,她總會用一種與平常不同,聽起來相當乾脆的語氣,免得自己說著說著,就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就在舞會過後沒幾個月。」
「而客戶就是今天女主人的公公。」
「她現在也一樣。那是喬治亞娜,如今已成了魯斯男爵夫人,可要不是公爵早就結了婚,他恐怕根本沒有半點機會。我得走了。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再繼續下去,可有我好受的了。」她把重量全壓在手杖上,有些費勁地站起身來。「和你聊天十分愉快,特倫查德夫人,我又回想起了那個激動人心的時代。不過呢,也許這就是新式茶會的好處吧。想走就能隨時離開。」
「沒錯。我們離世以後,這條血脈就徹底斷絕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撫平絲裙上的褶皺,凝神望著空空的壁爐,「什麼也留不下。」
「父親確實同意了。」
「你和我姐姐聊了挺久的嘛。」安妮轉過身,出現在她面前的就是公爵夫人先前指給她看的那位貝拉西斯子爵的母親。安妮尋思著自己可曾想象過這個時刻。應該有過吧。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就站在那裡,端著一個擱在配套茶托上的茶杯。「我大概知道是為什麼了。女主人剛剛告訴我,你參加過那場著名舞會。」
馬車停了下來。距離安妮坐上馬車,才剛過了一小會兒。然而,從伊頓廣場到貝爾格雷夫廣場的這段路程,根本就沒有必要乘車,如果按照她的意思,她寧願自己走路過來。可是不用說,在這類事情上,她根本不可能如願。一次都不行。片刻過後,車夫下馬將車門打開。他伸出胳膊讓她扶住,免得踩著腳蹬下車時失去平衡。安妮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定定站好。這個地方剛被命名為「貝爾格萊維亞」,面前這所房子就是過去二十年間興建起的頗受好評的華麗「婚禮蛋糕式」典型建築之一。不過,在安妮·特倫查德看來,這所房子並沒有那麼神秘。過去二十五年間,她丈夫在各種大型廣場、街頭巷尾,為十九世紀的許多英國富人建造了這種私人宅邸,他同庫比特兄弟聯手,藉此創造了不少財富。
「當然是真的了,但我們算不上真正認識,對吧?」從這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安妮依然能夠看到,當年那個隨心所欲號令四方的布魯塞爾女王的痕迹。
這名字一出來,就像寓言故事里那幽靈般的匕首似的,幽幽地懸在兩人之間。要說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失態了,那肯定不準確,因為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她都絕不會做出任何失態的表現。但至少可以說,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從這個她經常想象卻從未見過的女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她需要點時間平復呼吸。她慢慢地端起茶杯抿了幾口,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安妮突然有些同情這位心裏難過卻表現冷漠的女士,她對待自己,也像對別人一樣毫不心軟。「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您還記得埃德蒙在舞會上的情形嗎?」布洛肯赫九*九*藏*書斯特夫人已經消了氣,現在,她只想聽聽有關兒子的隻言片語,這份心情如此迫切,簡直令人招架不住。
「他知道我被騙了。我們還在布魯塞爾的那天早晨,他把埃德蒙戰死的消息帶給我時,我就把實情全告訴他了。可他還以為我沒出什麼事呢。」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點點頭。「我記得那個項目非常成功。我原本以為,貝爾格萊維亞地區的富人們之所以能趕上富可敵國的威斯敏斯特侯爵的腳步,全都多虧了庫比特兄弟,而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丈夫也有一份功勞。你的生活境況發生了多大的改善啊。我猜想,像這樣的宅子,你應該已經看厭了吧。畢竟,有許多都是特倫查德先生負責修建的。」
之後好幾個星期,她都無法直視那個孩子,那個害死她女兒的小嬰兒。斯邁利醫生找來了奶娘和保姆,確保孩子好好活了下來,可安妮怎麼也不能面對他。她們剛過來的時候,她就雇了一個廚娘和一個女傭,生活因此可以照常進行,只是好些日子食不下咽,可她還是不肯去看看那孩子。直到一天夜裡,斯邁利醫生來到她面前,她正坐在小客廳的爐火邊,獃獃看著手中的書頁,他柔聲對她說,索菲婭留給她的就只有她的兒子了。至此,安妮才勉強抱起了那個孩子,而將他抱在懷裡后,她簡直不忍心再把他送走。
「為什麼不去?」
安妮看得出來,這種新制度確實很吸引人,而且前景應該也相當明朗,但是,眼下詹姆斯對這個領域還一無所知,當真值得為此拋下他早已站穩腳步的熟悉行當嗎?不過,她很快明白,他已經打定了主意。「最近,他準備在芬斯伯里圓形廣場,為倫敦學院建一個新本部。目前正想找人投資,同時幫忙和供應商打交道。」
「行了,行了。這事咱們以後再看吧。」詹姆斯放下手中的餐具,男僕走上前來撤走了桌上的餐盤。「對了,庫比特最近有個好玩的提議,他打算在道格斯島干點什麼。」
「她和他一樣,也好不到哪兒去。」斯皮爾小姐說著,從面前的盤子里取來了一大塊麵包和黃油。
他們的兒媳蘇珊正在大發牢騷。這種狀況實在太過常見,令人很難集中精力,安妮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去聽她這天晚上倒出的一連串苦水。問題似乎在於,她因自己沒被帶去參加貝德福德公爵夫人的下午茶會而心生不滿。「可你並沒接到邀請啊。」安妮給出了相當合理的解釋。
「道格斯島?那裡不是什麼也沒有嗎?」安妮微笑著,向取走她餐盤的僕人表示謝意。當然了,像詹姆斯這種大人物,才不會幹這種事情。
安妮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多少這樣的話。「不,他改行了,同庫比特先生和他兄弟結成了合作關係。戰爭結束后,我們從布魯塞爾回來,正好庫比特兄弟在找人投資,我丈夫便決定出手相助。」
「您聽說過我的名字?那可真讓我受寵若驚。」
「奧利弗也會參与這個項目嗎?」蘇珊盡量操著輕快的語氣。
時間一年年過去了。他們原本計劃把查爾斯也培養成牧師,一直到他長到十多歲,這個目標都不曾改變,但他很早就展現出了傑出的數學天賦,而在他少年時代即將結束時,他突然宣布,要到倫敦去碰碰運氣。這種轉變不可能不令詹姆斯感到欣喜,他覺得這一定是因為那男孩的身體里流動著他的血液,但他們依然沒有見過他一面。他們只能通過牧師波普先生送來的報告,推測那年輕人的近況。事實上,詹姆斯非常渴望幫助自己的外孫,只是他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能既幫到他,又不打開潘多拉的魔盒,不讓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們猶豫再三,最後只適當地給了他一筆津貼。波普先生向查爾斯解釋稱,這是一位「好心人」送來的回禮,因為波普每年四次定時定期寄去的信件,給他帶去了生活的希望。那孩子一直過得很開心。對此他們十分確信。至少,他們沒有理由另作他想。根據他們的指示,他只知道自己父親已經戰死,母親在分娩過程中去世,因此才會被人收養,僅此而已。他似乎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波普夫婦也真心喜愛他,他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可是,每每到了夜裡,安妮總會躺在那裡默默思量,他是他們的外孫,可是卻與他們互不相識。
安妮無法繼續迴避。是時候坦白事實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一個秘密,我曾經向我丈夫發誓,絕對不會將它泄露出去,事實上,如果他知道我今天來了這裏,肯定會非常生氣……」她沉默了一會兒。不知為何,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安妮點點頭。「就在戰爭結束后不久,事實上,應該不會超過一年,如今看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她之前,兩位女士剛被迎進屋去,男僕敞著大門,正期待著她的到來。她別無選擇,只好踏上台階,走進空蕩的大廳,廳內候著一位女僕,準備接過她的披巾,但安妮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帽子。她已經習慣了接受自己不太認識的人的款待,而今天也不例外。今晚女主人的公公,是已故的貝德福德公爵,他曾是庫比特兄弟的客戶,而她的丈夫詹姆斯,則在羅素廣場和塔維斯托克廣場,替他干過許多差事。這些日子,詹姆斯很喜歡裝成一個偶然出現在庫比特辦公室的紳士,而且有些時候,這麼做還真的有效。他已經成功與公爵大人和他的兒子塔維斯托克勛爵結成了朋友,或者至少是友善的熟人關係。勛爵的妻子塔維斯托克夫人,一直是個高高在上的人物,她是年輕王后的閨中密友之一,過著與眾不同的優渥生活。這些年裡,她和安妮幾乎就沒說過話,可在詹姆斯看來,要繼續加深關係,這就已經足夠了。老公爵過世后,新任公爵希望藉助詹姆斯的力量,進一步拓展羅素廣場的地產面積,詹姆斯便藉機暗示,安妮很想體驗一下大家最近都在談論的公爵夫人的新式「下午茶」,於是,請柬便送到了她的手裡。
「咱們還是換個話題吧。我妹妹就在那邊。這事會擾亂她的心緒,即便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安妮移過視線,看到房間那頭站著一位儀態高貴的女士,身穿一件裝飾有紫色蕾絲花邊的灰色絲裙,看起來比安妮也大不了幾歲。「我們倆相差不到十歲,沒錯,很令人吃驚吧。」
他徹底憤怒了。「那是。難道你喜歡別人一想到索菲婭,就都覺得她是個盪|婦?」
「沒有。東西送到他就走了。」顯然,這問題愈發激起了埃利斯的好奇心,但安妮並不打算透露任何信息。她拿起擺在托盤上的銀質小裁紙刀,打開了信封。裏面有一張厚而平滑的小紙片,印著底下帶有大寫字母B的伯爵冠冕,上面的內容十分簡短。「今日午後四時。可有半小時獨處時間。CB。」
整整一個月,安妮睡不安穩,心裏難受,終於決定要採取行動了。她並不喜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她甚至算不上認識她,可她無法承受這個秘密所帶來的重責。她只知道,如果她們轉換位置,如果她發現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對她隱瞞了這樣的事情,她絕對永遠無法釋懷。於是這天,她坐在二樓小起居室的漂亮桌子前寫道:「親愛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我希望在您方便的時候去您家中拜會一趟。如果您能撥冗與我單獨會面,我將感到不勝榮幸。」要找出他們住在貝爾格雷夫廣場的哪座豪宅里,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因為那就是她丈夫修建的。她將紙對摺,用膠紙封起來,然後寫上地址,親自交給了送信人。如果派她的女僕把信送上門去,只需要十分鐘就能完成,但安妮不希望自己的一舉一動,通通變成僕人們的談資。
「索菲婭才是你的心頭肉。」
被馬踢的感覺又回來了。她丈夫竟幫著一個外人,誘騙了他自己的女兒?安妮氣憤極了,若是詹姆斯此時走進門來,她簡直想把他的眼珠從眼窩裡給摳出來。「你父親早知道?」
詹姆斯淡淡笑了笑。「你們可以在切斯特街上的空房子里隨意挑選。」
「我十分肯定。他絕對想不出這種主意。」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被怒氣沖昏了頭腦,變得義憤填膺起來。她不把安妮放在眼裡,因而沒能對她做出準確的判斷。但安妮·特倫查德可是個攻擊力不遜於她的鬥士。
伊頓廣場在面積上或許會超過貝爾格雷夫廣場,但論及住宅的壯麗程度卻要稍遜一籌。儘管詹姆斯一心想著在那邊選擇一處奢華豪宅,可最後還是聽從妻子的意願,在伊頓廣場挑了一幢相對較小的房屋。話是這麼說,但伊頓廣場的這幢房子,其實也夠大的了,好在安妮對此並無不滿。實際上她很喜歡這所房子,因而花費了不少心力,將房間布置得舒適宜人,雖然不像詹姆斯所喜好的那般宏偉壯觀。「我喜歡豪華的東西。」他曾這麼說過,可是這種喜好卻無法引起安妮的共鳴。她同往常一樣,穿過陰涼昏暗的門廳,向迎她進門的僕人微微一笑,然後拾級向上走去。她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舒服自在。「老爺在家嗎?」她問那人,但答案是否定的,詹姆斯似乎還沒回來。他可能會急急忙忙地,正好趕在晚餐之前換衣服的時間回來,於是她只好等到晚餐結束之後再去找他。她必須和他好好談談。
索菲婭點了點頭。「我從來沒懷疑過它的真實性,一次都沒有過。直到戰爭前夕,我們從他姨母的舞會上離開的那一刻,埃德蒙都還在向我訴說他的心意,描繪我們的未來。」
「特倫查德夫人,過來吧,坐到我身邊來。但願您不介意我早早生起了爐火。我總是覺得冷。」這開場白說得如此友善,安妮簡直懷疑是否當真出自她口。她在主人對面一張錦緞花紋的路易十五式安樂椅上坐了下來。壁爐上方掛著一幅上世紀風格的美人半身像,頭髮高高盤起,並施以粉末裝飾,穿一件帶裙撐的低胸蕾絲禮服。安妮有點意外,認出了畫中女子就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這畫出自畢奇之手,」女主人笑著說,「在一七九二年我剛結婚的時候。當年我十七歲。那時人們都說畫得很像,而現在已經沒人認得出了。」
「一個即將重建倫敦的男人。」安妮不懂這些,但他說的確實是事實。托馬斯·庫比特,這位曾經的船上木匠,設計出了一種能有效管理建築項目的新方法。他會負責溝通並僱用項目所需的不同行業人員,包括砌磚工、泥水匠、瓦匠、水管工、木匠、石匠和油漆匠。那些出錢投資的,則只需同庫比特和他兄弟威廉打交道就行。其餘各項事宜,自然有人出面搞定。
「我還記得當初開幕的情形。大家都覺得那是個了不起的工程。」她是在假笑嗎?很難確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究竟是在真心讚歎,還是出於某種個人目的在戲弄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