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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繼承風波

第十一章 繼承風波

在所有興高采烈的客人中,唯有奧利弗顯得相當沉默。事實上,他回顧了自己當初的行為,想到自己竟會做出那種事情,覺得實在羞愧難當,甚至有些無所適從。如今回想起來,他對索菲婭的兒子產生的嫉妒情緒,都顯得非常小家子氣。就算真不知道波普是他外甥,也完全不能成為他行動的借口。對於詹姆斯而言,他外孫帶給他的樂趣將會遠遠超過他的兒子,要讓奧利弗接受這一點或許不是什麼容易事,但如今一切總算都有了最好的結局。等他到了格蘭維爾,細心打理幾年之後,應該就能擺脫一些失敗的陰影。然而,想到自己曾經幫助約翰·貝拉西斯寫下字條,還有更糟糕的,就是他在河邊猶豫的那一剎那,都讓他感到心神不寧。這事他永遠不能向別人訴說,只能將這份負罪感一直帶到墳墓里去。
「好的,謝謝。」瑪麗亞已來到台階前,開始拾級而上。
查爾斯沒意識到,在他說話的時候,貝拉西斯又開始慢慢朝巷子那頭的河邊走去,而自己也不假思索地跟著他在往河邊靠近。現在,只要過了馬路就到岸邊了。他們此時站立的地方,之前應該是道斜坡,比泰晤士河面至少高了十英尺,邊上築有一段低矮的長圍牆,沿著河岸一直延伸到了河邊。河水應該很深,從那湍急的水流就能得知。約翰之所以選擇這附近的那間酒館,也正是出於這些原因。
那人轉過身來。「親愛的夥計,」他說,「實在抱歉。但那鬼地方我實在待不下去了,坐在裡頭根本沒法呼吸。你應該也不想繼續留在那兒吧。」
奧利弗沉默了一陣。而後長嘆一口氣。「您應該告訴我的。不是現在。而應該是很久以前,在您證實查爾斯·波普的合法身份之前。不論他是出身名門,還是只是個私生子,都一樣是我的外甥,您應該早些告訴我的。」
對佩里格林·貝拉西斯而言,這消息簡直令他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他還不是特別明白,卡羅琳最先發現這年輕人就是埃德蒙的兒子的時候,為什麼還讓他繼續蒙在鼓裡,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了。他向來都很尊敬他的妻子。對於她運籌帷幄、指揮調度的本領,打從心裏感到敬畏。現在,他又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打理家族產業將不再是漫無目的,他的這條血脈重新迎來了光明的前途。他感覺體內彷彿重新充滿了能量。他感到非常急切——這感覺實在太過陌生,心底重新浮現出這種情緒時,他一開始甚至沒能及時分辨。想到約翰,他也覺得稍微有點遺憾,他把一切全賭在了繼承人這張牌上,翻過來一看,卻發現竟然是張鬼牌。他會和查爾斯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為他做點什麼。查爾斯肯定幹什麼事都很有主意。對此他倒是很有信心。沒錯。他就把這事全權交給查爾斯去處理。
查爾斯從新住處的前門走出來,深吸了口氣。起居室里有點太熱,他在裡頭和母親待了一整晚,如今呼吸到這微涼的空氣,不覺感到神清氣爽起來。但他很高興能和她共度這段時光。她對新生活充滿了暢想,而每每談到他的前程,她總顯得很有信心,讓他覺得深受鼓舞。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的產業就會拓展到全世界,還會賺上一大筆錢。她還同樣肯定,他會在倫敦最高級的地段買下一幢房子,由她親自幫忙打理,當然了,這些是在他結婚娶妻之前。很顯然,這些用不了多久都會一一實現。
他們所在的這間小起居室,裝修方面相當漂亮,特別是對於霍爾本大街上的出租房而言,掛著軋光印花棉布的窗帘,還有一張紐扣沙發,他母親此時正坐在沙發上,挨著她這次帶過來的一張工作台。她原本同時忙活著手裡的刺繡,可他一直沒回答這個問題,使得她停住動作放下了針線,靜靜地等著。
雷吉繼續說著。他如今不過二十歲,卻已經很有威嚴,瑪麗亞對此非常引以為傲。「我會聽聽他的說法,媽媽,但我可能沒法保證會無條件支持你的立場。如果他確實是個正人君子,那我覺得,我們應當根據當前形勢,達成某種切實協議,讓他做出明確保證,要讓瑪麗亞過上幸福的生活,並會努力爭取我們的認可。」
「也許他們親口告訴他了。」斯蒂芬說。
「還在約克郡打獵。明天就會回來,他是這麼說的。我會拍個電報給他,讓他一定回這裏來,別直接去了漢普郡。」她想了一會兒又開口了。「申請婚姻認證的時候,關於孩子剛出生時登記的是您女兒的姓氏這件事,特倫查德先生是怎麼解釋的?」

馬車剛在辦事處外停下來,詹姆斯就立即沖了出去,使勁敲打底下的門,直到樓上一扇窗戶打開,一個頭髮亂蓬蓬的腦袋伸了出來。詹姆斯認得他是查爾斯的辦事員。僱用他的其中一個條件,應該就是要能住在這上面。年輕人聽出了詹姆斯的聲音,幾分鐘后,便領著他們走進辦公室,笨拙地點亮油燈,穿著一身睡衣,儘力招待他們。
聽了這話,她手下的動作變得緩和起來。看來,查爾斯即將擁有一段美好的姻緣。這一點也不奇怪。他不論幹什麼都很出色,至少她是這麼想的。但這消息還是令波普夫人感到特別高興,儘管承認這點會讓她心生愧意。「哪怕是坦普莫爾國王我也不在乎,」她語氣堅定,暫時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能有你做女婿就是他們的運氣。」查爾斯決定不再爭論,就此作罷。
「你父親一輩子也沒讀過幾本書,」坦普莫爾夫人表示,「除非實在沒法迴避。」她站起身來,調整著壁爐架上梅森瓷器的位置。態度一點也不配合。
「我說了,我當時喝醉啦。」
「我很抱歉。」這是實話。奧利弗臉色發白,滿是慚愧。
「你是在故意吊人胃口,是嗎?」佩里格林這麼說,卻也沒太反對。而事實上,他的夫人也確實是在有意鋪墊,因為這個夜晚,將會成為他們誰也無法忘卻的記憶。
詹姆斯搖搖頭,拿過一個桃子開始削皮,心裏十分納悶,不知他究竟想說些什麼。「應該是霍爾本大街的某個地方吧。為什麼問這個?」
令她吃驚的是,奧利弗突然哭了起來,一把抓住她摟進自己懷裡,動作前所未有地激烈,哭得好像心都碎了。她於是輕撫他的頭髮,溫言細語地安撫著他,她知道,自己的計劃正在逐步落實,不用多久,她就可以將他馴服,徹底掌控在手心裏。
「最近這一周時間。」奧利弗正吃著桃子,有汁水從嘴角流到了下巴上。蘇珊看到,氣得咬緊了牙關,卻又強逼自己不去在意。他願意任由汁水流到下巴上,那就隨他去吧。反正,那是他自己的下巴。
「坦普莫爾是她過世丈夫的頭銜。而格雷才是她們的家族姓氏。」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有同感。「我就知道,她肯定會接受他的。我早告訴過你。」
瑪麗亞很是驚奇。「她現在還沒休息?」
瑪麗亞抬頭望著她。「他沒有奪走,媽媽。我是自願把未來交到他手裡的。」還好,做母親的至少沒有把手抽走,而是任由女兒緊緊握住,儘管那晚躺在床上,想到夢寐以求的天堂就這樣失之交臂,她還是落下了幾滴淚來,然而,總的來說,面對她兩個孩子,科琳娜·坦普莫爾還是更希望與他們和睦相處而不是勢同水火。他們父親在世時,他們曾攜手走過了一段相當崎嶇艱難的路途,如今要和他們作對,她自己也適應不來。

這些天他一直沒出門,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獨自用餐,身邊只有一個沉默的僕人,而給他的薪水,他不無幽默地想,大概一點也不令人滿意。他獨自飲酒,而且喝得不少,心裏十分清楚,哪怕現在這樣的樸素生活——與眾多富裕的同齡人相比,他的生活的確相對比較樸素——也將會岌岌可危,一旦消息出來,他將不再是個前途似錦的繼承人,而會變成一個沒有收入來源卻已負債纍纍的人。債主們會像鯊魚一般撲到面前,竭力爭搶他僅剩的最後一點錢,而他父親也根本救不了他。實際上,硬要說的話,斯蒂芬的麻煩只會比兒子更糟。最終他們只能雙雙宣布破產,可接下來呢?躲到巴黎或是加來過著緊巴巴的日子,靠著或許能從查爾斯·波普(約翰還是沒法把他當成自己的侄子查爾斯·貝拉西斯看待)那兒得來的少量養老金勉強度日?那樣的生活,比起孤注一擲,斗個你死我活,當真更為可取嗎?
「我今天會晚些回來,羅傑。」他向僕人交代,並在其幫助下穿上了大衣,「凌晨之前肯定不可能,你不用等我了。但要是到了明早八點我還沒躺在床上,你就可以出去打聽我的去向了。」
聽了這話,當她衝進書房,看到詹姆斯、奧利弗還有查爾斯三個人,雖然全身濕透但還好好活著的時候,不由鬆了口氣。查爾斯受的罪似乎最多。家裡的僕人全都醒了,她搖鈴喚來比利還有丈夫的貼身男僕邁爾斯,服侍著他們幾個都上樓去,又吩咐其他人備好沐浴用品,這才親自跑到底下,準備指揮廚房做些熱湯。可沒人敢去打擾巴比奇太太,安妮和弗蘭特太太只好親自上陣,做好後由弗蘭特太太端了上去。
「八年前——」
「我也一樣。」約翰十分平靜。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而且還意外地發現,查爾斯的出現並沒有削弱自己的決心。原本他還擔心謀殺對象現身後,沒準會打消自己的念頭,而實際上並沒有。他已經準備好動手了。現在剩下的就只有把他帶到河邊去。他又開口說話了。「奧利弗·特倫查德給我送了條口信,要我來這裏見他。可他幹嗎選了這麼個鬼地方呀?」
瑪麗亞在這場爭鬥中一直表現得強硬又堅定。她搬出了母親的房子,在某種意義上,也就使科琳娜同她的老朋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之間起了爭執。當母親試圖為約翰·貝拉西斯說好話的時候,她又冷酷不屈地指出,如果那個男人當真在乎她,為何沒有親自出面來為自己辯解?但瑪麗亞並不喜歡和她的寡母爭吵。她父親是個嚴厲的人,對孩子和妻子都是如此,他去世之後,儘管誰也不會承認,他們三個其實都有一絲得救的感覺,想到他再也不會出現,而他們還有很長的日子要走,心裏都覺得鬆了口氣。她知道雷吉和她都有同感,而母親也總算贏得了平靜的生活,她們兩個變得那樣水火不容,其實令瑪麗亞十分痛心。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她一點也不懷疑,一旦母親開始了解查爾斯,肯定會喜歡上他,起先或許會有些不情不願,但最後肯定會喜歡他的。而無論他會否喜歡上她,他都會守護坦普莫爾夫人,努力使她過上舒適的生活,因此到最後,這段婚姻帶來的好處,也不會比她和約翰結婚差到哪兒去。他們過去是,今後也將會是一個和睦的家庭,瑪麗亞很喜歡這種感覺。
瑪麗亞遲疑了。她覺得自己無權說出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名號,至少在獲得他們許可之前不行。「實際上,他父親早已去世,」她說,「向他敞開懷抱的,其實是他的祖父母。但我還不能隨便說出他們的名字。」
「這樣。那好,我明天一早送張字條過去。你們明天過來吃晚餐吧,咱們一塊告訴他。」
「可區區一個生意人?」科琳娜當然不會輕易改變立場。
波普夫人笑了起來。「那她可太傻啦。但凡她有一絲理智,從你走進她家門那一刻起,她就該低頭親吻地面感恩才是。」
到現在,查爾斯已經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上面沒有標明日期,也沒看見收信地址,可他也沒有什麼理由懷疑它的真實性。詹姆斯給他看過奧利弗提交的關於道格斯島的資料筆記,而這上面的筆跡看上去和那個一樣。並且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確實給詹姆斯父子帶來了不少麻煩。如果可以解決那些問題,應該會是一件好事,畢竟詹姆斯幫了他那麼多,自己卻反倒給他家裡製造麻煩,這著實不是什麼令人滿意的回報。他也想過,要不要拿上字條到伊頓廣場去找詹姆斯,可轉念又覺得,這樣豈不是違背了他最初的意願?在尋得解決方案之前,反讓詹姆斯注意到了矛盾的存在?他不知道上面提到的那間酒館,但奧爾哈洛斯巷聽來十分耳熟,那條小巷子就位於距離主教門大街不遠處的河邊,可以從他辦公室直接走過去。可時間幹嗎定得那麼晚呢?要是奧利弗還有別的事情要忙,幹嗎不幹脆推到第二天呢?然而,要是他對此提出異議,對方會不會覺得,他根本無意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而實際上他簡直是求之不得?
雷吉微笑著端起酒杯。「可經驗告訴我,不應該輕易亮出自己的底牌。」
雷吉·坦普莫爾覺得,繼續迴避那個話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看過信了,猜想你們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爭執。」
「沒有,特倫查德先生。但他看上去挺高興。好像是和修復什麼破碎的東西有關。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不錯。都怪我。你總是這樣。」
科琳娜氣憤地把頭往後一仰。「看來你已經動搖啦。」
「比利男管家的身份,是不是可以確定下來了?他還有點年輕,這我知道,但他對家裡的事務十分熟悉,也很了解特倫查德先生的習慣,而且他非常渴望這次機會。」
「但他都會有的。」瑪麗亞當然不清楚,查爾斯是否有意去當國會議員,可她絕不能讓一個威爾士的鋼鐵廠長把他給比下去。
「我知道,」她拉起丈夫的手緊緊握了一下,「你救下了我們的外孫,這事我全聽你們的,不論你和查爾斯做出怎樣的決定。」
「誰想要啊!」瑪麗亞急忙接上,鼓足勇氣強硬表態。
「家裡還好嗎?」瑪麗亞開口,想推動對話進行下去。她穿一條淺綠色的絲綢晚禮服,綉著花的低領設計,襯著她線條優美的肩線和胸脯,儘管這些只落在她弟弟眼裡,多read.99csw•com少覺得有點可惜。
查爾斯來到那條通往酒館的鵝卵石小巷子時,泰晤士河上空已升騰起層層霧氣。寒意鋪天蓋地向他襲來,慢慢滲進了他的外套里,使他不由打了個哆嗦,拉緊大衣裹緊了身軀。他來過奧爾哈洛斯巷,但不是特別熟悉,尤其是在夜裡,排水溝里的垃圾散發的氣味似乎因為附近比林斯蓋特海鮮市場的腥味而變得愈發刺鼻。他四處看了看。前方有一面招牌,只有一盞昏暗的掛燈照著,但已足以看清上面的文字。黑烏鴉酒館。但是他在那裡站得越久,就越發覺得古怪,奧利弗怎麼會選這麼個邋遢地方作為會面的地點。也許他是為了表示客氣,寧願自己從伊頓廣場趕來這裏,不想讓查爾斯穿越大半個倫敦過去見他。可即便如此……
此時,查爾斯已來到他辦公室附近,正朝著河邊走去。白天,主教門大街總是一派繁忙,馬路上全是車,人行道上也滿是匆忙趕往各處的男男女女。可是在夜裡,這裏卻十分安靜。路上行人不多,不時能碰上一兩個醉鬼或是乞丐,偶爾還會看見個別賣淫者,雖然他覺得,以現在這種人流量,估計不會有什麼生意,但絕大部分路段都空空的,只有周邊建築的巨大黑影在頭頂若隱若現。那一刻,他莫名覺得怪異,甚至想過立即轉身,不去赴約直接回家。這想法突如其來,異常清晰卻無從解釋。他聳聳肩,打消念頭,豎起衣領抵抗寒意,繼續朝著前方走去。
這話已足以使在場眾人明白,未來幾十年裡,這兩個家庭應該能尋得某種方式,求同存異地和睦相處下去。
蘇珊·特倫查德正在檢視她的房間。除了路上要穿的衣服和一些必需品,所有東西都已打包完畢。他們要搬到薩默塞特去了。安妮建議,最好不要等到孕晚期再出發,於是他們決定,乾脆現在就動身。不論是對這趟旅程還是未來的鄉村生活,蘇珊都不覺得歡喜,但她通通接受了。到了那邊,他們可有得忙了,要在那座房子和莊園里打上屬於他們的印記,她想把那間嬰兒室好好打理一番,儘管出於迷信,沒法在孩子出生之前把整個房間重整一新。她現在唯一擔心的就只有奧利弗了。遵照協議,那晚過後,他們果然再沒提過孩子親生父親的問題,而她也永遠不想再次提起。可他還是心事重重的,甚至有點多愁善感,她思量著,他是不是已經後悔了,不該同意她的瘋狂計劃。她很清楚,他有時會很難取悅,她只能祈禱,他不是在想著如何令人為難。
「誰人在哪兒?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能做些什麼呀?」約翰毫不畏縮。反正查爾斯已經死了,他們手上也沒有任何證據。即便到了現在,約翰都能照樣脫身。所有事情都可以怪在奧利弗頭上,而詹姆斯的證詞根本一文不值,約翰原本這樣以為。直到他們聽到底下傳來了呼救聲。
瑪麗亞不願聽他貶低自己。「當然沒有啦。心地純潔的人當然看什麼都很單純啦。你自己不耍詭計,自然也不會懷疑別人會起異心。」
查爾斯·波普表現得最為震驚,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一邊聽一邊回想,過去的種種細節好像都因此變得合理起來。可他如今倒覺得納悶,當詹姆斯決心要助他成功的時候,當卡羅琳堅持要投資一大筆錢給一個她幾乎不怎麼認識的無名小輩的時候,自己怎麼就從來沒有懷疑,他們體內或許流著相同的血液。雖然他絕不可能猜到,最後會發現他的身份其實是法律認可的,但他確實覺得,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應該察覺到這血緣關係。
「我很高興,這說明她確實是個好母親,她會得到回報的。請她明天一定過來用晚餐。但先別告訴她。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他母親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她把鬆掉的披肩重新裹在肩膀上,以便抵抗樓下餐廳的涼意,覺得沒什麼理由繼續在此逗留。男僕點點頭便已退下,屋裡再次剩下了他們三個。
抱著這種想法,他在一夜無眠之後,終於迎來了那個清晨。他拿出一個信封,將字條擺在面前,模仿上面的字跡寫下波普二字,而後將字條放進去,用火漆封好。他拿著信封出了門,從奧爾巴尼走了一段距離后,才招來一輛雙輪馬車,把波普辦事處的地址告知車夫,並給了他送信的小費。
奧利弗想了想。「我想應該是市區。沒錯,他說過波普可以從工作的地方直接走過去。」
可此時門突然打開,女僕回來了,她手裡拿著蘇珊剛才說的那條銀絲項鏈,轉眼工夫,便已戴到了女主人脖子上。蘇珊和奧利弗都已做好準備,可以下樓了。
「跟坦普莫爾夫人在一起。她弟弟昨晚剛從愛爾蘭過來,今天一早便派人送來了口信。她去那邊吃晚餐了,既是為了見他,也是想要請他幫忙,說服她母親改變心意。我想寫張字條過去,告訴她已經沒有必要努力勸說,又覺得沒有必要,反正事情總會水落石出。」
可他還是沒有動手。他經常獨自坐在房間,盯著奧利弗寫的那張字條,到後來他甚至開始懷疑,如果他必須做些什麼來改變自己那極度不公的命運,或許也會因為缺乏勇氣而根本無力扭轉。他果真沒有這份膽量嗎?他是害怕被人識破,最終落個被絞死的下場嗎?可他若是不採取行動,所有希望和夢想都將徹底粉碎,散落在腳底,那種生活難道會比絞索好到哪兒去?
某種程度上,聽到這個問題,奧利弗覺得鬆了口氣,終於能夠卸下身上的重擔。他通通說了出來,自己如何怒火中燒地去了馬和馬夫酒館;約翰·貝拉西斯又是如何找到自己面前。「他知道我在生波普的氣,雖然我也不清楚他是怎麼知道的,接著他就開始問我各種問題。他對那個人非常好奇,我們都知道,波普很受貝拉西斯先生伯母的喜歡。我想著,他也許是嫉妒了。反正我承認我是。」
但他沒能幫上忙。「我知道波普先生今晚有個約會。他一大早就收到了消息。但我並不知道約定的地點在哪裡。」
格雷絲點點頭。「也有可能是佩里格林給他寫了信。那樣好歹才算公平。」
「因為您讓我覺得,如果不接受,我就是個不孝女。」
查爾斯自然很想告訴她,他覺得自己的另一半已經出現,但他又希望能謹慎行事,不想讓母親覺得自己多餘。他決意要讓她過得自在舒適,不論他的人生道路究竟會走向何處,他相信,瑪麗亞也會和他有著同樣的感覺。因此,他只稍微露了一點口風,說是想讓她和某個人見上一面,而波普夫人也表現得相當配合。「能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嗎?」
之前,他們在門縫裡發現了一張字條,至於究竟是約翰本人還是他派僕人送過來的,他們永遠無從得知。他說,他準備離開倫敦,甚至還要離開英國。交代他們無須為他保留房間,屋裡的東西,除了他們想留下的,其餘都可以通通賣掉。他不會再回來了。等他安頓好以後,會把地址告訴他們。對斯蒂芬而言,這消息實在太過突然,彷彿有人猛地扯斷了一根珍珠項鏈,而他們的人生,就好像那些珠子一樣,剎那間變得七零八落。而卡羅琳的這封來信,更是徹底摧毀了他們僅剩的希望。這個查爾斯·波普到底是何方神聖?區區一個狡猾的生意人,竟這樣闖進他們的人生,奪去了他們的所有夢想。
「黑烏鴉。那裡有家名叫黑烏鴉的酒館。」辦事員暗自祈禱,但願他們已經找到想要的答案,可以放他回去睡覺。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究竟做了什麼?你又做了些什麼?」詹姆斯急於抓住點什麼東西,拿起撥火棍把即將燒盡的爐火又弄燃起來。
奧利弗後半輩子估計都想不明白,自己聽到這個提議以後,為何竟會動了一下心思,但這的確就是事實。他再沒開口提過,但他自己心知肚明。在那一刻,查爾斯·波普的死於他而言似乎算不上什麼大損失,而想到能夠擺脫父親那批判而不滿的眼光,從此可以繼承財產,且無須再受到責罵……「不行!」他大叫一聲,脫掉衣服,跳進水裡去找他的父親。聽他的聲音,冰冷的河水顯然已大大削弱了他的體力。詹姆斯是不假思索就跳進了水裡,而約翰·貝拉西斯的判斷一點沒錯。他肯定是撐不了太久了。就在他要沉下去的時候,奧利弗及時趕來拉住了他。他雙手托住父親腋下,帶著他往河邊游去,同時吩咐查爾斯跟過來,伸手抱在他的腰上。他也不知道當時是哪來的力氣,讓三個人都成功游回了牆邊;也許是出於內心的負罪感吧,想到他之前動過的,哪怕只有一下子的那點小心思。然而那面陡峭的牆壁差點讓他們前功盡棄,奧利弗在光滑的牆面上四處摸索,也沒找到任何能夠就手的東西,幸好嘈雜聲吸引了一群從酒吧出來的客人,有人從上面扔下了一條繩子。
「沒見過,」詹姆斯說,「他搬到了一個更寬敞的住處,為了安頓他的母親——」看到安妮使了個眼色,他立馬糾正了自己的說法。「為了安頓波普夫人,她現在和他住在一起。他早知道,要讓她適應現在的生活會需要一點時間。」
詹姆斯·特倫查德那天回家時簡直是欣喜若狂。手裡握著他等待已久的證據。他請律師提交了婚姻申請,並得到了特權委員會的認證。儘管最後拿到證書還要再等一段時間,但律師已經審查過相關文件,並表示不會存在什麼問題。換句話說,這事已經沒必要繼續保密了。安妮認為,應該立即通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於是她走了過來,正好看到她獨自一人。眼下,她已經向她告知了那個消息。
查爾斯不願看到母親和他未來妻子的家人站在敵對立場。「坦普莫爾夫人會那樣也是有理由的。瑪麗亞原本已經定了一門親事,她只是希望女兒信守承諾,這沒什麼好指責的。」
「我也不太清楚,除非我能知道他之所以那麼做的原因。」查爾斯表示,於是這個問題便暫時擱置了下來。
查爾斯仔細打量著他。「貝拉西斯先生?」他驚訝極了。根本沒想過這人會是貝拉西斯。「你在這裏做什麼?奧利弗·特倫查德人呢?我是過來見他的。」
「趕緊下去!」他於是急忙出了門,那兩個人緊隨其後。
外邊人行道上,小情侶在廣場周圍四處打量,等著沒有載客的馬車經過。瑪麗亞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能把手放進你口袋裡嗎?我太冷了。早知道應該披上披肩再出門的。」聽了這話,他立馬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而後拉住她的手,十指緊扣,放進自己溫暖的口袋裡。
「說來聽聽嘛。」
「不知為什麼,貝拉西斯好像早就知道,我對波普的反感態度讓您很不高興。總之,我最後寫了字條,跟他喝了一杯就離開了。」
「奧爾哈洛斯巷?」辦事員說完,奧利弗就高喊了一聲。
他考慮了一會兒。「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們可以把它當作蜜月旅行,只要你母親不表示反對。」
那天早些時候,奧利弗去過約翰的住處,卻只聽到貝拉西斯先生已經走了的消息。天快亮的時候,他把行李裝上一架運貨馬車,和他乘坐的那輛馬車一起,出發趕往車站了,可究竟是哪個車站,門房卻又說不出來。奧利弗一點也不意外,回到伊頓廣場后,他把這事告訴了查爾斯,兩人約定,不再追究這件事情,雖然這大大違背了詹姆斯的意願。爆出這樣的醜聞,影響肯定十分深遠,約翰會被施以絞刑,而他們誰也無法擺脫那個可怕夜晚留下的陰影。實際上,查爾斯的寬容態度遠遠超出了詹姆斯或是奧利弗,他甚至提出願意為約翰提供某種撫恤金,因為他一輩子都生活在繼承家產的憧憬里,完全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顯然,前途的破滅把約翰給逼瘋了,徹底地瘋了,他們難道能因為這點而把人絞死嗎?說到這裏,詹姆斯才總算接受了他們的提議,但他追加了一個條件。給他撫恤金可以,但前提是約翰絕對不能待在英國境內。「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愛爾蘭,這些地方通通不可以。讓他去漫遊歐洲隨便找個落腳的地方吧,但在這裏絕對不行。」於是他們最終達成共識:約翰·貝拉西斯只能四處流浪度過他的餘生,要麼一輩子漂泊在外,要麼回來做個窮光蛋。
「我現在已經後悔啦,」坦普莫爾夫人說,「可我總不能同時和我兩個孩子作對吧。我太虛弱了。我只能盡量去喜歡他,這個奪走我女兒光明未來的男人。」
「能夠讓我感到高興?」詹姆斯嘲諷地哼了一聲。
接著現身的是坦普莫爾夫人還有她的兒子,自從有次碰到他放學回家之後,卡羅琳就再沒怎麼見到過他。「波普先生來了嗎?」他十分好奇。
卡羅琳想了想才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這個問題,」她說,「換在當時,我們肯定會覺得那姑娘配不上他,而且他也很清楚這點。他想等到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再來告訴我們,而沒有事先徵求我們的意見,這感覺當然不是很好。不過,就為這個,我大概也該佩服他的果斷態度。埃德蒙是我們的兒子,可他並沒有因為我們而變得毫無主意。不過,那姑娘當真是個投機分子嗎,因為受到她那勢利父親的鼓動和慫恿,一心想著飛上枝頭,進而以自己的美貌作為武器,勾引了一個她根本配不上的純情男子?」她不再說話,直直盯著爐中的火苗。
「這回不是了。我只是想提醒您,夏洛特·伯蒂小姐嫁的那位約翰·格斯特,也只是個鐵工廠廠長而已。」瑪麗亞做了不少功課。簡直能把最近幾年身份差別較大的夫妻全給列出來。「大家也都認可他們。」
約翰低頭望著漆黑的水面。查爾斯沉下去了嗎?那東西是他的腦袋嗎,還是一道水波或是什麼漂浮物?他精神高度集中,沒聽見奔跑而來的腳步聲,也沒有其他感覺,直到兩隻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了過去。他這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詹姆斯·特倫查德和他的兒子。
坦普莫爾夫人沒有九-九-藏-書什麼開玩笑的興緻,她的心情依然還很沉重。「我相信雷吉準備好以後,肯定會告訴我們的。」她說完這話,向僕人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已經用完晚餐。那人走上前來,撤走了桌上的餐盤。
「您是說過,可我當時不敢相信。」
「救我!」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在黑暗中突然響起,像死去的魂靈從墳墓底下傳來的呼喊。
「那張字條,」詹姆斯心裏著急,說起話來像在發脾氣,把辦事員嚇得縮了一下,「他有沒有說過是誰寄來的?」
「特倫查德先生想等到一切都得到律師認證后,再把真相告訴他。我看這決定還是挺明智的。」對卡羅琳而言,一提到詹姆斯·特倫查德,她還是很難說出什麼好話,但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和她已經成了親家;最起碼,查爾斯是他們兩家共同的孫子,因此,她最好早些適應這個想法。
「不,我不這麼想,」格雷絲厲聲說道,「如果他真是合法繼承人,為什麼出生至今一直隱藏身份?我們仍然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只知道約翰已經離去,而且再也不會回來。」她說著哭了起來,為她失去的兒子,為她兒子破滅的前途,為他們長久以來的希望,還有他們所珍視的一切,從此都將徹底落空。消息傳開以後,他們僅有的那點信用也將不復存在,債主們肯定會撲上來將他們生吞活剝。她想著必須要上哈利街去一趟,雖然她深深懷疑,賣的那點錢根本就不足以償還外債。他們得搬回利明頓的教區住所去,她還得想方設法讓斯蒂芬遠離賭博的誘惑,雖然這事不會那麼容易。事實就是,他們現在成了窮光蛋,而窮光蛋是沒有資格挑肥揀瘦的。這是一個事關生死存亡的問題,看他們要如何靠著從佩里格林餐桌上搜刮來的殘羹冷炙勉強度日。擺在他們面前的也就只有這種日子。
「為什麼,你不是認定她了嗎?」
但詹姆斯還在為先前的遭遇感到氣憤不已。「你沒在現場,沒看到他把查爾斯推下去置之死地的樣子,要是我們沒有及時出現,查爾斯絕對死定了。」
卡羅琳點點頭。「我已經告訴她,查爾斯就是我們的孫子,當時我以為,那樣便足以舒緩她母親的情緒。事實證明,是我想錯了,但這事她反正已經知道了。」她整了整裙子,梳理著剛剛聽來的信息,準備等她回來一併告知。
「謀殺?」聽到父親這話,奧利弗發自內心地感到震驚。儘管詹姆斯此時氣得就快發狂,也還是能夠看出這點。
大家都在歡欣慶賀的時候,蘇珊卻扮演了一個頗為複雜的角色。她比在場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查爾斯的身份,卻又不能在面上表現出來,因為得知真相的時候,她正和約翰·貝拉西斯一起躺在床上。因此,她不得不假裝驚奇地倒抽了一口氣,而後拍手表示慶賀,同時卻又心知肚明,坐在她對面的安妮完全清楚自己是在做戲。但事情從此將會輕鬆許多。他們不會再提起蘇珊的那段過去,還有她腹中孩子的真正出身,或是任何會危及他們夫婦幸福生活的其他問題。不過,如果蘇珊再次出軌,如果她又讓奧利弗不高興了,情況或許會發生改變,但蘇珊不會再出軌了。她體驗過一次被逼上懸崖的感覺,並不打算再有第二回。只要婆婆不背叛她,她就不會背叛奧利弗。她可以做到,而且也會做到。
他覺得奧利弗寫下那張字條,是向他伸出了友誼之手,倘若果真如此,查爾斯已經決定要伸手握回去。自打雅典娜神廟俱樂部的那頓午餐以來,奧利弗的嫉妒情緒——很明顯是嫉妒無疑——一直令他甚感壓力,之後每每見到詹姆斯,查爾斯都會莫名覺得很不是滋味。再後來,奧利弗甚至想要利用布倫特和阿斯特利那兩個無賴的虛假指控,破壞他在特倫查德先生心目中的形象,可見奧利弗心中的怒火絲毫沒有平息。而詹姆斯對查爾斯抱有的信心,以及不願相信他會做出任何不法行徑的態度,也只能是火上澆油而已。至於奧利弗是否有理由感到憤怒,詹姆斯到底有沒有因為偏愛一個陌生年輕人而忽視了自己的兒子,查爾斯當然不會做出評判。不管怎樣,如果他們能夠和平相處,所有人都會高興。查爾斯十分重視詹姆斯·特倫查德對自己的支持和幫助。他知道他有著荒唐可笑的一面——急於自我吹噓的模樣,極力想往上爬的姿態,哪一點查爾斯都不感興趣——但也同樣知道,他是個聰明人。詹姆斯很會做生意,有進有退,張弛有度,在查爾斯認識的人當中是獨一份的。他能從一無所有發展成十九世紀英國的頂尖富豪,查爾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有他的教誨,查爾斯可以少走許多彎路,他打算充分加以利用。對此他也真心覺得感激。
伯爵夫人點點頭。「沒錯,我同意。我也挺喜歡他夫人。」這雖然不是什麼熱情讚揚,但至少也算起了個頭。事實上,卡羅琳確實還挺欣賞安妮,和她丈夫不同,她似乎對社會地位什麼的壓根沒有興趣,也毫不在乎別人對她和她家人的看法。她對尊貴出身不以為然,卻自然而然地透出了某種高貴的涵養。要是她丈夫能向她學習一下就好了。卡羅琳覺得,自己估計得做點什麼,或者至少讓查爾斯做點什麼,來改變他外祖父的那種態度。
瑪麗亞毫無準備,剛給自己倒了半杯咖啡。她抬起頭來。「什麼好吧?」
「瑪麗亞·格雷。您肯定會非常喜歡她。」
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盯著來訪者。不敢相信她剛才所說的話。「我不明白。」她最後表示。
她走到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前,守夜人幫她開了門,他總坐在拱形門道裡頭牆邊角落的那張皮椅上,時時刻刻保持清醒,至少他是這麼說的,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八點,管家過來叫他休息。她打發走母親的男僕,和守夜人道過晚安,開始朝台階走去。他急忙向她轉達了一個口信。「夫人正在等您,小姐。在她的卧房裡。」
雷吉放話了。「我準備去會會那位波普先生。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送口信,相信他應該會騰出時間來見我吧——」
「我會等著雷吉的結論。如果他喜歡你那個波普先生,如果他認可你們倆的關係,我也會努力做到像他那樣。他如今已經是一家之主了。畢竟,要是那人真的成了他的姐夫,要承擔外界壓力的人也會是他。反正我也命不久矣,我的意見又有什麼重要呢?」她嘆息著坐回沙發,做出年老體弱的樣子,拿起了几案上她肘邊的那把扇子。
「太謝謝你了,」瑪麗亞說,彷彿弟弟已經贏得了爭論,「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僅此而已。」
他大笑起來。「你肯定覺得我太笨了。竟然從來沒有起疑。」
對於這一身份轉變,坦普莫爾夫人的震驚程度絕不亞於查爾斯,她簡直不敢相信,就在她硬逼著自己吞下苦果之後,那果子竟會突然變得比蜜還甜。她當然曾經有過懷疑——在瑪麗亞講到那個兒子早逝的伯爵的時候——查爾斯身上或許流著貝拉西斯家的血,但她故意沒有表現出來,就是為了不讓卡羅琳好受,她實在太氣憤了,看到女兒被一個旁系私生子所矇騙。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一直以來,她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兒而渴望得到並奮力爭搶的那個位置,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裡,而且這一次還滿載著愛意。她想要高歌,想要起舞,想要舉起雙手大笑,但她必須控制自己的激動心情,免得讓人誤以為她生性貪婪,腦子裡全是那些不道德的念頭。因此她只是愉快地笑著,不時點點頭,還因為查爾斯說的俏皮話不由咯咯笑了起來,她開始發現,瑪麗亞說得沒錯,這年輕人確實挺有魅力,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迷人,而後又覺得十分奇怪,自己之前怎麼從未留意。

「我在想,咱們是不是該重新請一位貼身女僕了。」安妮說。弗蘭特太太過去當過貼身女僕,該做什麼她心裏都有數,但她們倆都知道,一人身兼兩職還是太辛苦了。
「難道您覺得,為了守衛姐姐的名譽,我連保持沉默也做不到?」
詹姆斯立馬點頭。「你下去,給我們車夫指指路。」
奧利弗點點頭。「您知道那個住處在哪兒嗎?」
「哪怕已經不在人世?」
瑪麗亞聽了自然也不舒坦,據她所知,母親所說的的確都是事實。查爾斯是個私生子,也是個生意人。她只能稍微修正一下表達方式,卻無法改變這些事實。「沒錯,他是一個貴族的非婚生子,但已被他父親的家庭所接受和歡迎。他在曼徹斯特有個紡織廠,是個受人尊敬的工廠主,胸懷著擴大和發展產業規模的遠大計劃。」她說著說著,語氣變得越發自信起來。「你一定會很喜歡他,」她又額外加了一句,「我知道你肯定會的。」老實說,她會如此確信,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當然。那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了。」
瑪麗亞緊張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難道她透露得太多啦?難道坦普莫爾夫人已經猜出這事會和布洛肯赫斯特家有關係?不然她幹嗎問得這麼仔細?可沒等她再說點什麼,門突然打開,管家走了進來。看樣子,晚餐似乎已經準備妥當。
「她要想反對,也得先過了我這關。」
奧利弗想著,查爾斯·波普最多就是讓人給揍上一頓吧。奧利弗知道約翰·貝拉西斯痛恨那個人,程度上估計不輸給他自己,但按理說,也就是打一頓的事情嘛。那樣貝拉西斯還能把自己擇得一乾二淨。他肯定會僱人去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而事後他們會跑得無影無蹤,不給警察留下半點線索,然後這事很快就會被人遺忘。可是謀殺?詹姆斯的猜想令兒子覺得十分古怪。約翰·貝拉西斯想要謀殺查爾斯·波普?
「可是卻沒有醉得抓不住筆,天啊!」對奧利弗而言,自從他們決定讓他回格蘭維爾居住以來內心深處那種難得的平靜感,已經因為父親大發雷霆的樣子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此時此刻,他再次成了一個令人失望的人,一個失敗者,一個傻瓜。「你們約了什麼時間見面?」
「丈夫能否定他同孩子的關係嗎?」
因為沒有更好的主意,查爾斯跟著陌生人走到了街上,但那人並沒停下腳步,而是繼續朝河邊走去。走了一段,查爾斯停了下來。「我不會再往前走了,先生。除非你告訴我,你是什麼人,又想讓我做些什麼。」
「我該上哪兒去打聽呢,先生?」那人問道,但約翰只搖搖頭,沒有回答。

角落裡擺著一個打開的箱子,用來裝剩下的那些東西。其他行李已全放進那架即將前往薩默塞特,此時正停在屋后馬廄內的旅行馬車裡。今晚會有僕人在底下徹夜看管,明天一早吃完早餐,他們就要準備啟程。她沒有婆婆那樣的好興緻,打算用兩天時間儘快趕到格蘭維爾,因此必須趕早出發。她正打量著準備在路上穿的衣服,門突然打開,奧利弗走了進來。
瑪麗亞聽出了女主人語氣中的輕視。「查爾斯和我說過,特倫查德先生其實有許多優點。他非常欽佩他。」
他每天都在等待大伯召見。請他和父親去一趟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告知一些事關他們未來的重要消息。然而一直都沒有動靜。報紙上不見公告,卡羅琳伯母也沒有來信,什麼也沒有。特倫查德夫婦肯定已經知道實情,是他自己親手把證據給他們送了過去,每每想到這裏,他都覺得痛苦不已。然後他才突然醒悟,他們肯定還在等待,想等到一切全都獲得真實合法的認證。在查爾斯·波普的身份獲得法律承認之前,或許誰也不會知道,甚至包括布洛肯赫斯特夫婦。接著他便想到,如果他當真要付諸行動,如果他當真能鼓起勇氣——這事著實需要不少勇氣——就必須趕在消息公布之前。一個子爵,一個伯爵繼承人去世的消息,肯定會佔據所有報紙雜誌的顯著位置。但如果只是個事業剛剛起步的年輕棉花商人……說不定連版面的角落裡都不會提及。
布洛肯赫斯特伯爵遵照承諾趕了回來,但他想不明白為何要搞這麼大的陣仗。「咱們到底是要慶祝什麼呀?」他一而再地提出這個疑問,可妻子卻總也不肯回答。因為他由始至終都沒參与這件事情,她覺得,最好還是讓他和查爾斯以及其他人一起聽到那個消息。她已經寫信告知斯蒂芬和格雷絲,而沒有邀請他們前來見證自己迎來屈辱且希望破滅的時刻。她對那個家裡的誰都沒什麼好感,但如今也為他們感到些許遺憾。他們的體面生活就要畫上句點,消息一經傳出,他們的信用就會一落千丈,佩里格林或許還會時不時地支援他們一下,但絕不會給他們太多錢,繼續養著他們那些惡習。總之,約翰已不再是繼承人,他們也該學著如何量體裁衣了。

晚餐結束后,所有人都下樓往大廳里走去。他們商量著,可以讓查爾斯和波普夫人也坐詹姆斯的馬車順道回霍爾本大街去,可查爾斯怎麼也不肯聽。他說,他很容易就能招來一架雙座馬車,那樣就已經綽綽有餘。下到台階最後一級,瑪麗亞湊到他的身邊,兩人開始互道再見,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突然說話了。「既然他真要去招輛馬車回家,孩子,你幹嗎不和他一塊出去,幫忙找一找呢?」
那一刻,安妮想著,要不幹脆就在這裏把真相全告訴他吧,可時間似乎已經太晚,而他好像還很迷糊。還是等到他能聽懂他們的話以後再說吧。「這事咱們明天再說。現在首要的問題是,咱們到底要不要報警。這事必須由你決定。」
雷吉抬起雙手,像在撫慰一匹受驚的駿馬。「吁,」他微笑著說,試圖緩和已有些激化的情勢,「幹嗎這麼大火氣呀,都是家裡幾個人。」
雷吉等到兩人平靜下來,才又開始說話。「當然了,我還沒見過那個男人。我也覺得遺憾,瑪麗亞沒能把握送上門來的大好時機,但是,想到約翰·貝拉西斯不會成為我的姐夫,我也沒法裝出很受打擊的樣子。他的性格從來不如他的地read.99csw•com位有吸引力。」
「什麼樣的教訓?」
馬車離開后,他又對自己說,那人沒準是個騙子,可能光收了錢,卻會把信給毀了,於是又招來一輛馬車跟了上去。就這樣吧,他想。如果那種事情真的發生了,那就是註定的啦。不過他也很清楚,自己必須要早做準備。他得提前趕到黑烏鴉酒館,親自走一走酒館到河邊的那段路程,並敲定一個最終方案。他又在屋裡待了一整天,干躺在床上或來回走來走去。時不時地,他也會想,要不幹脆別去了,就讓查爾斯到了以後,發現根本沒人在那兒等他。他自然會去找奧利弗·特倫查德,而不是他約翰·貝拉西斯,而酒館老闆只會聳聳肩膀,表示對這名字完全沒有印象,然後查爾斯就會回家,第二天一早起床時,已經做足準備,隨時可以奪走原本屬於約翰的一切。每每想到這裏,他就知道自己必須採取行動。就算最後失敗,他也努力過了。他絕不會毫不反抗就向殘酷的命運低頭。
坦普莫爾夫人收回了投注在壁爐架擺飾上的目光。「你猜得沒錯。」她說。
可她母親也不是好對付的。「但格斯特先生十分富裕,而且還是國會議員。波普先生這兩樣可都沒有。」
「準確地說,應該是坦普莫爾伯爵。」
「這點您不用擔心,夫人。」弗蘭特太太十分清楚,幫比利拿下這個職務以後,他這輩子都會對她感恩戴德。如果她有法子操控管家,還能親自挑選貼身女僕,她今後的生活肯定會輕鬆許多。而這正是弗蘭特太太的願望,過上能夠由她自由掌控的輕鬆生活。「不過當然了,這事還得由您全權決定。」她又加了一句,將梳子放回梳妝台上。「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瑪麗亞和雷吉一下子定住了。接著,女兒跪到了母親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淚流滿面地親吻起來。「謝謝您,我親愛的、最愛的媽媽。太謝謝您了。您絕不會後悔的。」
「你是說坦普莫爾勛爵?」
「措辭很激烈呀,媽媽,」雷吉覺得,對話這樣繼續下去,恐怕不會特別好受,「瑪麗亞?」
「他還一點也不知情嗎?我是說,查爾斯。」
瑪麗亞當機立斷,決定先聲奪人。「我遇到了一個人,想要和他共度餘生。希望你能認可和祝福我們。我想挽著你的胳膊走過教堂的通道。但不論你同意與否,我也絕不會嫁給除他以外的人。」
整個過程中,波普夫人一直沒怎麼言語,但她估計是這屋裡最受衝擊的一個。身為普通教區牧師的女兒和妻子,光是能來布洛肯赫斯特家的豪華宅邸享用晚餐,就已經夠不尋常的了,現在她還知道,有朝一日,她的兒子將會成為這幢豪宅還有其他眾多地產的主人。聽他們聊了一晚上,她逐漸意識到,自己在查爾斯生活中的地位,將不會發生什麼改變。他希望自己為他感到高興,不要因此而覺得太過卑微,於是她決定和他一起,盡情慶賀他身份的巨大轉變。其間只有一次,她語氣強硬地插入了他們的對話,那是在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提出,查爾斯應該從此放棄他的紡織生意的時候。聽了這話她急忙搖頭。「那不可能,」她說,而且語氣相當嚴肅,「查爾斯根本閑不下來。您倒不如叫魚兒不去游水或者鳥兒不去飛翔,那樣或許還有點可能。」卡羅琳為她這話拍起手來,查爾斯則舉起酒杯,為波普夫人的健康幹了一杯。
雷吉氣勢上並不輸她。「我這是實事求是而已。既然瑪麗亞怎麼也不肯嫁給別人,那我們起碼可以試一試,看能不能接受這個人。歸根結底,媽媽,您的抉擇恐怕非常簡單。看您到底是想同您的孩子和睦共處,還是一直水火不容。好啦,咱們下去吧?」
她再看到查爾斯時,他已躺在床上,洗凈擦乾,穿了一件奧利弗的襯衫。看得出來,他身子很虛,而且十分疲憊,但至少他還活著。她已經從詹姆斯那兒聽說了大致情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最後,他決定了,先走回住處安撫好母親,和她一起吃點東西,然後再去赴約。等他出門的時候,或者在那之前,她應該已經上床休息了,況且家裡還有女房東和他的僕人,都會留神看護好她。帶著這樣的想法,他把手伸向了外套。
「如果你覺得他能勝任的話……」安妮感到頗為驚奇,弗蘭特太太竟會想讓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坐上這個位置。「這樣難道不會加重你肩上的擔子?」
「一定會的,只要她是你的選擇。」
「他要我給波普先生寫張字條。他說這字條不能由他自己來寫,因為波普對他毫不在意,所以肯定不會做出任何回應。可要是由我來寫,聲稱我很遺憾曾經和他發生不快,並且表示如果我們達成和解,應該能夠讓您感到高興,那樣的話,波普估計就會同意和我見面。」
之後,當他們再次回到起居室,僕人全部退下以後,她才沒頭沒腦地突然開口了。「好吧。」她說。
晚些時候,安妮坐在梳妝台前,弗蘭特太太幫她梳理著頭髮。詹姆斯和奧利弗還在樓下書房細細品嘗白蘭地的滋味,查爾斯則和波普太太一起回了霍爾本大街。臨走之前,他們約好可以隨便選個日子,儘早搬進布洛肯赫斯特宅邸去,這事算是已經說定了。對於今後波普夫人可能會成為伯爵夫人的夥伴這件事,安妮並不是很羡慕,不過起碼她的生活將不再孤單。
尊敬的波普先生:
可安妮看向桌子那頭的兒子,發現似乎還有什麼正困擾著奧利弗。這幾天她試著問過他兩次到底出了什麼事,卻一直沒問出什麼結果。聽到她的問詢,他總是堅持聲稱並沒有什麼不對勁,可是……
「您最近見過波普先生嗎,父親?」奧利弗這話令人十分意外,他們都知道,他對查爾斯·波普沒有什麼好感,通常總會盡量避開這個話題。據安妮和詹姆斯所知,他應該還不知道查爾斯的真正身份,因為詹姆斯覺得,這事應該首先告訴查爾斯本人,至少不能讓他比別人更晚知情。他當然並不知道蘇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而安妮也沒打算糾正他的認知。她準備等到明天晚上查爾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還有坦普莫爾一家得知實情之後,就立馬知會奧利弗。
「等等,」奧利弗突然說話了,「這附近有沒有一條路……讓我想想。叫什麼奧爾桑斯?還是奧爾費洛斯?」
查爾斯緊盯著他。他的聲音聽來怪異,字與字之間好像有點卡頓。查爾斯盼著此時能有什麼車馬經過,但路上一點動靜也沒聽見。「那但願我們能想辦法解決吧,先生。」他說著笑了笑,試圖讓這對話聽起來稀鬆平常。
「她現在人呢?」安妮說。
「如果她的父母真是我們的老朋友,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能夠安撫我這顆受傷的心了。」科琳娜趁著僕人暫時退下的空當表示,但也並沒繼續大做文章。
「唉,沒法子呀,」約翰低聲說,「因為唯一的解決辦法,就取決於你的——」
看完卡羅琳的來信,斯蒂芬·貝拉西斯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他甚至想過,自己可能真是病了,可不適感隨後逐漸消失,他只能獃獃坐在那裡,怔怔望著前方,拿信的手微微顫抖。
他搖了搖頭。「特倫查德先生關心我,這點或許可以理解。他是我父親的朋友,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因此,不加質疑地接受他的資助,大概還算情有可原。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呢?堂堂一位伯爵夫人,為什麼會突然之間想著去投資一個她根本不太認識的年輕人的產業?誰會像我這麼瞎,連這麼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他為自己沒能早些察覺而長嘆了口氣。
安妮露出微笑。「感謝上帝保佑,奧利弗是個孝順的兒子。」而這便是她在這件事情上所會知曉的全部事實。
不知您今晚能否賞臉,過來與我相見。您大概會拒絕吧,畢竟我們上次見面時,我因為太過氣憤,表現得很不得體。但我相信,如果能設法解決我們之間的分歧,你我都很珍視的那個人,應該會覺得十分高興。我知道,事情完全因我而起,而根本錯不在您,但是,如果您能過來見我一面,我會感到十分榮幸。今晚十一點,我會在奧爾哈洛斯的黑烏鴉酒館等您。抱歉時間定得有點晚,因為我還有別的約定,但又希望能儘早解決這件事情。
「但過來一趟距離很遠。」奧利弗不是在說風涼話或氣話,甚至也不是醉話;倒是言語間頗有些傷感。也許他是在擔心她吧。他頹然地坐到爐邊的椅子上,朝四周打量起來,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但她猜不出來,究竟會是什麼。
他做了個有點痛苦的表情。「這事很複雜。她母親是個寡婦,因此自然而然地會把唯一的女兒保護得無微不至。她還不太相信,我會是個令人滿意的女婿人選。」
「可能他覺得,這裏對我來說比較方便,」查爾斯說,「你還記得吧,我辦公室就在這附近。」
「聽起來很有戲啊。對吧,媽媽?」
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靜靜坐在那裡,千萬種不同念頭在她腦子裡爭搶著一席之地。埃德蒙當真瞞著他們結了婚?對方竟是威靈頓那個供貨商的女兒?她起初覺得憤慨不已。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那姑娘肯定是個小狐狸精。她知道索菲婭長得漂亮。卡羅琳的姐姐里士滿公爵夫人曾說過多次,但她肯定使了不少小聰明。接著,腦海中開始浮現出更強有力的事實。他們有了一個合法的繼承人,是她和佩里格林的直系骨血。他不僅勤勉有才,還非常聰明。當然了,他必須立即放下他手頭上那些生意,但他肯定會這麼做的。只要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他可以發揮他那些才能,去打理利明頓或是其他莊園。此外還有倫敦的眾多地產,已經無人管理超過一個世紀。好多事情都要等著他去處理。她再次凝神望著面前這位女士。準確地說,即使到了現在,她們也稱不上是朋友,但也算不上是敵人。畢竟她們共同承擔了太多東西。
「不為什麼。」兒子回答。安妮注意到,比利正一臉好奇地盯著奧利弗,直到發現自己在看著他,才滿臉通紅地移開視線。不過他如今當上管家,應該稱呼他為華生了。他們都該這樣才對。
查爾斯已經上路,要如約去見奧利弗·特倫查德。他決定走著過去,反正並不趕時間。每天早晨,除非是有什麼原因,他都會走著到他辦公室去,而約定的地點距離那裡也不是很遠。
「您覺得吃驚嗎,兒子竟會瞞著您私自結婚?」話一出口,瑪麗亞就後悔了。現在還去揭人傷疤幹嗎?女主人當然會驚訝啊,或者更嚴重,會感到衝擊甚至是背叛,儘管這一切都蒙上了大團圓結局的外衣,卻還是無法徹底抹去。
奧利弗覺得,自從那天以來,他就像一直背著一個密封的瓶子,裏面裝著非常危險但自己卻一知半解的秘密。雖然不情願承認,但事情已經十分明顯,他這事做得太傻太笨。如今,那惡毒的秘密似乎從瓶中逃了出來,而且存在感越變越強,使他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情。「我想不起來了。」

「可以了,」安妮說,「謝謝你。晚安。」
與此同時,奧利弗本人卻處在一種截然相反的精神狀態。蘇珊醒來時,正好看到他被比利領上來,沐浴洗凈之後,躺到床上休息,但他從頭至尾一直沉默不語,拒絕回答她的任何問題。他當真是一句話也沒說,她還是從僕人口中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比利離開后,屋裡就剩下了他們兩個。「我會吩咐馬車夫,明天先別上路。還是等你身體養好以後再出發吧。」可他還是一聲不吭。「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呀?」蘇珊用極盡溫和的語氣問道。
瑪麗亞從柴桑廣場出來,在母親男僕的陪伴下,開始往貝爾格雷夫廣場走去。總共也不過十分鐘而已,實在沒有必要乘坐馬車,而且她喜歡夜裡涼爽的空氣。她心情愉快,腳步輕巧,要不是因為她今晚最不想做的就是惹惱她的母親,她肯定早把那人打發走了。她早知道雷吉的到來會令情況好轉,事實證明果然如此。當然了,現在查爾斯還得通過她弟弟的考驗,但她對此很有信心。畢竟,他是個正人君子。雖不是什麼搶手的對象,但絕對是個正直紳士。而且他工作努力,又很聰明,還有許多雷吉看重的其他性格特質。老實說,她覺得深受觸動,看到母親這樣屈從於兒子的決定。
「是的,小姐,」那人非常肯定,「她特意交代過,一定要我告訴您,她會一直等著見您。」
但查爾斯的疑問仍然沒有得到解答。「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他說,「特倫查德和我有點私事需要解決。這事和你也有關係嗎?」
詹姆斯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寫了一張字條,要把查爾斯·波普騙到一個……什麼地方?他是會遭遇埋伏嗎?被貝拉西斯找來的一群惡棍?是這樣嗎?」
「行啦,瑪麗亞。不要再說斯蒂芬森家的事啦。」
「我喜歡他的夫人。」瑪麗亞說。
「不過事情還沒完全說定。」

天色已經晚了,還開始下起了絲絲細雨,約翰·貝拉西斯從骯髒的後街餐廳出來,朝他那間陰沉慘淡的便宜旅館走去。他把僕人羅傑留在那裡,吩咐他拿出行李,盡其所能地布置好他的房間。他在奧爾巴尼的住處雖然已經相當樸素,但這地方跟那裡比起來簡直寒酸到不行。他懷疑羅傑不久之後也會離去。他已經把從前的人和事都遠遠甩在腦後,可那又怎樣?逃到迪耶普能給他帶來什麼?他又能在那裡做些什麼呢?他不相信危機已經解除。儘管他們沒有立即派人過來抓他,雖然他原本確實有此擔心,但是那也不能說明他們永遠不會追究此事。他必須不停更換住處,沒錯,只有這一個解決辦法;而且絕不能在一個read.99csw•com地方停留太久。可他怎麼才能做到?他要靠什麼來養活自己?他腦子迷迷糊糊的,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思索高利貸這個詞用法語該怎麼說。

「你用不著向我解釋你對查爾斯·波普沒有好感。我早知道你會是這種態度。接著說吧。」他的語調完全沒有安撫之意,但奧利弗也知道,自己既然開了頭,最好還是把話說完。
「奧利弗救了我們兩個。我當時已經嗆了三口水了。」
身為第六代坦普莫爾伯爵,雷金納德·格雷是一個頗有原則的人,但在堅持信念的熱情上,可能會比他姐姐稍遜一籌。他長得英俊,個性正直,只是或許有點沉悶。但他深愛著他的姐姐。他們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情,瑪麗亞和他,曾縮在育兒室那層樓的平台欄杆後面,聽著樓下傳來的激烈爭吵。那些混亂不安的過往歲月,使得他們兩人之間結成了一種輕易無法破壞的情感,這點連他們母親也不得不承認。眼下,一家人都坐在坦普莫爾夫人的起居室里,不難看出,屋內的氛圍並不太好。
「謝謝,斯特拉頓,我們馬上過去。」雷吉以一家之主的口吻說道,儘管他幾乎沒在這兒住過幾天。
安妮笑了笑。「任何一對夫妻,只要是婚後出生的孩子,法律自然就會認定丈夫就是孩子的父親。」
女管家把門帶上,留安妮在屋內獨自思索。她會接受弗蘭特太太的建議,但願事情從此安定下來。然後,繼續過他們平常的生活。
她們並排坐在卧房裡,在溫暖的火爐前面。卡羅琳叫人送來了兩杯甜葡萄酒,是她喜歡喝的一種蘇玳酒,要舉杯慶祝這個好消息。此時她們誰都不想上床去睡覺。
瑪麗亞聽得很認真,似乎是想顯示,她已是個能做出成熟決定的大人。「肯定會的。爸爸應該也會喜歡這個主意。」
「那是什麼?」格雷絲問。作為回應,他直接把信遞了過去,眼看著她的臉上漸漸沒了血色。最後還是她開口說了話。「所以他才會突然離開。他肯定早知道了。」
「你的生死存亡。」說完這話,約翰猛衝過去,抓住他一把抵在那面矮牆上。事發太過突然,查爾斯只能竭力反抗,拼盡全力踢打推搡,可他已被對方弄得失去平衡,圍牆正好頂在了他的膝蓋處。他的反抗越發激起了約翰·貝拉西斯的鬥志。他現在是打定主意要殺了查爾斯。即使現在失手,他也照樣會因殺人未遂而被絞死,唯有把他殺掉才能徹底免卻後顧之憂。他又加大力氣,伸腿勾住查爾斯的腳踝,硬抬起來架在自己大腿上,同時猛地推了一把他的胸口,而後迅速鬆開手來。查爾斯感覺身體往後一倒,翻過了圍牆,不斷向下墜落,最終跌進了冰冷的河水中,水裡的穢物令他感到窒息,濕透的厚外套像鉛塊一樣沉重,直把他往水底下拽,他試著踹掉自己的鞋子,可是沒有成功,只能拚命伸出手來,他想夠到什麼東西,任何能讓他浮在水面的東西。但周圍只有那面樸素的磚牆,上頭連一塊突起也沒摸著,而約翰自然早就知道。
屋裡頓時安靜下來,她剛才所說的話彷彿仍高懸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瑪麗亞開口了。「這些真有那麼要緊嗎?」聽到她的聲音,卡羅琳終於從短暫的出神狀態中蘇醒過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不得不承認,她這話說得有些道理。這些東西又有什麼關係?約翰的母親格雷絲就出身頗為高貴,可那會讓約翰成為比查爾斯更合適的繼承人嗎?不會。絕不可能。無論索菲婭可能欠缺些什麼,但她顯然意志堅定,幹勁十足,還有許多除美貌以外的其他優點。否則,埃德蒙也不會被她所勾引——如果她確實想過要勾引他——要是她光有一張漂亮臉蛋。卡羅琳很愛自己的丈夫,但佩里格林從來都沒什麼幹勁。因為出身尊貴,根本沒人違逆過他的意見,但在她印象中,他好像也從來沒有什麼目標。查爾斯有他的奮鬥目標,若讓他管理莊園和家族產業,應該也會定好目標併為之奮鬥,關於這點她十分肯定,看看他的兩位祖父,她心裏很清楚,他這種誓要成功的決心究竟是隨了哪一位。她轉向身邊的女孩,對她笑了笑。
她嘆息著倒在椅背上。儘管很難相信,但坦普莫爾夫人已有些不安起來,意識到事態似乎即將脫離她的控制。她原本盼著兒子能講講道理,說服他姐姐,可如今看來,他好像一開始就站在了她那邊。「我想你根本就沒搞清狀況,雷吉。她挑的那個對象不僅是個私生子,還是個生意人。」很難分辨她覺得其中哪個更有辱身份。
「還沒有,」詹姆斯答,「他昨晚在我們家過的夜,得先回家一趟去接他的母親。她也要和我們一起用餐。」
「我還是不明白約翰·貝拉西斯為什麼要殺我。我們兩個,應該沒有什麼牽扯吧?」查爾斯覺得,剛才那場噩夢般的體驗似乎完全不合邏輯。
「我也會派人去送口信的。明天晚上,一切都將真相大白。」
雷吉·坦普莫爾也很高興,但比起他的母親,他的快樂來得更為單純也更和緩。他被母親和姐姐叫到倫敦來,是要讓他裁決一場家庭糾紛,這簡直是他最討厭做的事情,但令人驚喜的是,如今這場爭鬥已消失在了歡樂的海洋里。再加上,他覺得查爾斯看上去人挺不錯,他很高興姐姐找到了一個如此值得信賴的人生伴侶。之前那場爭鬥,他基本沒怎麼參与,畢竟他也是最近才剛知情,因此比起在座有些人的表現,他的喜悅就顯得相對比較平靜,但他的高興心情和大家都是一樣的。這下他回去以後,可以對未來抱有更多信心了。尤其令他高興的是,聽到查爾斯告訴他的兩位祖父(查爾斯的話讓他倆一個高興一個茫然),他不會放棄他的工廠和紡織生意。他會聘請一位能幹的經理,但他覺得自己擁有經商的天賦,並打算好好加以利用。聽到這違背自己意願的雄心壯志,佩里格林自然是很不贊同,他當時看到了,但卡羅琳卻沒那麼表示。她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決定要和詹姆斯·特倫查德站在同一邊,這估計會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做。雷吉簡直太開心了,家裡終於迎來了一個有生意頭腦的成員。他們格雷家已經接連好幾代沒人擁有這種天賦了。

對此安妮答道:「什麼出格的事也不會做的。」
約翰·貝拉西斯打了個哆嗦,只是不知道,他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想到了自己的未來。為了不讓車夫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地,他在距離奧爾哈洛斯巷還有幾條街的時候,就早早地下了馬車,獨自一人走在夜半時分的東倫敦街頭。
「我的什麼?」
「他當然會啦!」瑪麗亞表示,心裏默默盤算著,自己也該送個口信到主教門大街去。而且必須是第一個送達。
看到女兒滿臉自信,覺得這無名小子當真能和她之前的求婚者相提並論,科琳娜就覺得很是抓狂。她轉過來面向他們兩個,同時不屑地聳聳肩膀。「但是,要是和約翰·貝拉西斯比起來,他肯定……」
「父親。」
您的朋友,奧利弗·特倫查德
瑪麗亞感到心跳如擂鼓一般。不是因為查爾斯的身份和前途——這些約翰·貝拉西斯都曾拱手送到她面前,但她還是拒絕了——而是因為母親在知道真相之前,就已經決定要接受查爾斯。如果雷吉沒有適時出現,如果這晚之前她們依然彼此為敵,她肯定會以為,母親會改變心意全是因為查爾斯身份上的變化。而她現在知道,科琳娜之所以認同查爾斯這個人,不是因為她想這麼做,而是因為深愛她的孩子。
「您是打算明天告訴他嗎?」
安妮想了想。「肯定存在某種相關機制,但在我們這件事上,誰看到查爾斯的臉,都能知道他的父親是誰。」
晚餐時,瑪麗亞、她弟弟,還有她的母親都沒說什麼會引起爭論的話題。管家和僅有的男僕一直都在跟前服侍,而科琳娜不願把家人間的糾葛全昭告給這些僕人。因此,他們只討論了雷吉準備如何打理巴利格雷的規劃,還有愛爾蘭那些親朋好友的近況,到最後,他們幾乎都快忘了,瑪麗亞和母親正陷在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戰之中。「你一直沒太說起自己的事情,」瑪麗亞調皮地說,「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們嗎?」
「這倒提醒我了。我還沒派人去送口信。我今晚寫好,明天一早就叫人送到主教門大街去。」
「社交季的時候,我們還會回來呀。」她歡快地說道,因為她已經決定,從現在開始,要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妻子。
「可我等不及啦。」瑪麗亞這麼說,卻沒能從弟弟口中再挖出更多信息。只知道,他發現父母某個朋友的女兒「似乎」和他「意氣相投」,兩人之間「可能」會有所發展。
她露出微笑。「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她說。

「那就使勁想!」詹姆斯大步走向鈴繩,使勁拉了一下。男僕迅速走出餐廳穿過大堂趕了過來,還沒等他把門打開,詹姆斯就已高喊起來。「快叫人通知夸克,趕緊把馬車備好!要那輛帶篷的!速度要快!」
銀質飾架被端到了餐桌中央,上面精心擺放著各種水果,最中間是一盤玫瑰,周圍那圈小飾盤裡,則分別裝滿了梅子、葡萄還有油桃,在餐桌兩端大燭台的照耀下,變得亮閃閃的。安妮心想,這看上去就像卡拉瓦喬畫作里的靜物。只要用心,巴比奇太太的手藝也能變得很有藝術性。她吩咐廚房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來為奧利弗和蘇珊踐行。老實說,她很慶幸蘇珊想辦法說服了她的兒子。而安妮也會遵從約定,不再提起孩子父親的身份。她本來想過告訴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自己的孫子輩如今全流著貝拉西斯家的血脈,可她知道,哪怕只告訴一個人,最終詹姆斯也會聽到她不願讓他知曉的事情。因此安妮絕對不會泄露蘇珊的秘密,而她自己也感到高興。她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她的兒媳,但她知道蘇珊很聰明,而且一旦下定決心,就什麼都能做成,而最近這場醜聞危機,似乎使她擺脫了身上的自私因子,開始腳踏實地開啟人生的全新旅程。約翰遜博士曾經寫到,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第二天早晨就會被絞死,他的注意力就會完美地集中起來。也許名聲毀滅的關頭,也有著同樣的效果吧。想到格蘭維爾,安妮還是有些惋惜。她仍會過去看望他們,也許並不會低於過去的頻率,但那裡將不再是屬於她的國度。執掌權力的將會變成蘇珊女王。然而她也知道,她的犧牲絕對是值得的,能夠讓兒子去過自己想要而非父親期望的生活。
約翰點點頭,彷彿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我猜,他大概是希望我們也能一塊和解吧。」
放眼望去,屋裡已是煙霧瀰漫,灑在地上的啤酒混雜著汗臭的刺鼻氣息,幾乎令他喘不過氣。眼睛被熏得快要流出眼淚,他急忙掏出手帕掩住了口鼻。儘管舊啤酒桶頂上和葡萄酒瓶的瓶嘴裏都點著不少蠟燭,但室內光線依舊十分昏暗,而屋裡幾乎擠滿了人。大部分木頭凳子上都已坐著身穿破舊外套、腳踩工裝長靴的男人,他們的對話聲幾乎全被地板上的鋸木屑給吸收了。但他並沒有等得太久。他走進去不到一分鐘,便有個身影出了旁邊隔間,朝他走了過來。那人披著一件幾乎能蓋住全身的斗篷,還把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眉眼。「波普是嗎?」說著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跟我來吧。」
「可惜的是,我們之間還真有點過節,波普先生。雖然我也希望沒有這回事。」約翰說著嘆了口氣。
「你剛才是說,他的祖父母願意接受他,但他父親已經去世了是嗎?」
雨越下越大,他突然開始飛奔起來。
詹姆斯也覺得這話問得怪異,過了一會兒才望向他的兒子。「你說的『最近』是什麼意思?」
奧利弗沒有立即回答。他企圖組織一下語言,能讓即將說出的話聽上去沒有那麼嚴重。可他根本做不到。「他說,他想教訓教訓波普。」
她點點頭。身上這條簡單的灰色裙子,等到了路上要在驛站過夜時,應該能夠派上用場。這裙子她穿很合身,但不像詹姆斯向來要求得那麼正式。「我知道這選擇不太明智,但我還留下了一條銀項鏈,戴上以後,應該能夠稍顯尊貴一點。斯皮爾把它拿下去清理了,但是一會兒就會回來。」
安妮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夢。只知道原本還很開心,突然間就被什麼給打斷了,她猛地睜開眼睛,發現是弗蘭特太太把她搖醒了。「您快出來吧,夫人。出大事啦。」
安妮應該也是冒出了同樣的想法,她突然問道:「瑪麗亞小姐呢?她知道了嗎?」
「他一點也沒提到這約會是在什麼地方?」奧利弗也同樣焦急,但他的語氣相對更為克制。他知道嚇到這小夥子根本沒有意義,儘管他也很想知道答案。如果真如父親所想,那人真是打著謀殺的念頭,那他豈不是也成了同謀?受害人不就是因為他才會被騙出來的嗎?雖然知道真相以後,他對查爾斯·波普的態度還有些難以說清,但他十分肯定,他並不希望他受傷或是被人殺害。「你當真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嗎?應該就在這九*九*藏*書附近某個地方,波普先生可以直接走過去。」
詹姆斯二話不說,扒去衣服鞋子,一頭扎進河裡。聽著底下的水花聲和呼喊聲,奧利弗和約翰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別管他們了,」約翰說,聲音猶如暖流一般溫和,「就隨他們去吧。你父親這輩子也算享過福了,現在就讓他這樣走了吧。你將會繼承一筆巨額遺產,我也一樣。讓我們徹底擺脫他們兩個吧。」奧利弗猶豫了。約翰看得出來。他看出奧利弗已經動搖,因為奧利弗·特倫查德本就是個軟弱的人。「別擔心。他年紀大了。不會需要多長時間。你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是。」
「是的。詹姆斯想先確保所有障礙都已排除,免得讓他空歡喜一場。」
他拉開酒館門。這是一座頂棚低矮、內牆嵌有黑色框架的長形建築,自伊麗莎白時代一直留存至今,已被周邊快速崛起的城市樓房所包圍。時間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一看就是那種小偷扒手經常出沒的據點,絕不像是富有的建築商那追求優越感的兒子會來的地方,也不是那種值得穿越大半個倫敦前來拜訪的場所。奧利弗肯定是只聽了名字,誤以為這是個高級酒館了吧。遲疑了一下,查爾斯鬆開門把手,往裡頭走去。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決定在主客廳里招待他們。她想把場面弄得隆重一點,而僕人們也都接到命令,必須通通穿上制服。不出所料,最先到達的是特倫查德夫婦,想到這一晚終於就要降臨,詹姆斯簡直激動得不能自已。卡羅琳早料到他會非常興奮,還事先委託過瑪麗亞,要在晚餐正式開始之前,讓他一直保持好心情。
辦事員抓了抓腦袋。「可他下班就回家和他母親吃晚餐去了。她剛來倫敦不久。不過呢,那裡其實也不是很遠,」他又想了一會兒,「您說得大概沒錯,先生。他確實提了一句,離河邊很近什麼的……」
「他人在哪兒?你都幹了什麼好事?」
「我明早就去打聽看看,夫人。這事您就交給我吧。」弗蘭特太太無意把這事留給特倫查德夫人處理,那個既卑鄙又愛騙人的埃利斯小姐,就是自己休息的時候,由她選來的。這種貨色根本逃不過弗蘭特太太的眼睛。「我能提個建議嗎,夫人?」
卡羅琳想了一會兒。「那我也試試看吧。」
「說吧。」
「我不知道。他來之前我就有些醉了。而且我自己也對波普十分生氣。」
其他人都很驚訝,這話竟會出自一個最講究體面的人的嘴裏,但瑪麗亞已經上前一步,伸手挽住了查爾斯的胳膊,生怕他祖母又要改變主意。看著他們走出去,坦普莫爾夫人略帶質疑地看了女主人一眼,但卡羅琳並不覺得懊悔。「放心,他們不會做什麼太出格的事的。」
「天哪!」詹姆斯倒抽一口冷氣。
聽到這個消息,雷吉明顯比他媽媽高興多了,儘管她也承認,「早些直面最壞的情況或許反而更好」。等到查爾斯挽著波普夫人走進這間客廳后,客人總算全到齊了,卡羅琳這才邀請他們一起前往樓下餐廳。
「可為什麼呀?」他說。
「你說得對。那並不重要。你和查爾斯將要攜手共度的未來才是最為重要的。」
查爾斯盯著他看。兩眼已經適應了此時的光線,或者說適應了光線不足的情形,可以依稀看到約翰的臉。他的話或許還算友好,可他臉上的表情,那冷酷的眼神和滿是不屑的嘴角,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高傲囂張。「我怎麼不知道我們之間有過什麼過節,先生。」他說。
詹姆斯第一個被拉上去,然後是查爾斯,接著才是奧利弗,他們三個並排坐在那裡,用力咳出吸入的髒水,體會著劫後餘生的感覺。看到有人來救他們,約翰·貝拉西斯急忙溜走了。人群剛圍過來,他就開始往後退去,眼下更是徹底離遠了。那幾個受害者估計還有些恍惚,但只要救起他們的那群人當中有誰看到了一丁點事發過程,肯定就會毫不猶豫地抓住約翰,把他交給正在趕往事發現場的警察。他扔下斗篷和帽子,一腳踢進敞開的排水溝里,然後急忙趕回主教門大街,招了輛馬車,完全消失了蹤跡。
「至少我們現在知道,為什麼卡羅琳面對他時總是那麼大驚小怪了。」他說。
「但我可有話可說,關於這位坦普莫爾夫人。」她語氣倨傲地重讀了這個名號,再次預示著麻煩即將來臨。查爾斯十分懊悔,不該讓母親得知他的困難處境。「如果那姑娘都能看出,你光用一個小指頭就能打敗她那虛弱的追求者,說明她還有點腦子。她母親應該聽聽她的話才是。」說完她又干起手工活來,只是似乎隱含著怒意,彷彿針尖不知怎的變鈍了似的,使勁扎著手中的布料。「可是,為什麼她叫坦普莫爾,而她女兒卻姓格雷?」
奧利弗不知所措。「可是到哪兒去呀?您不知道他現在的住址,我也不記得字條上約了他在哪裡見面。而且為什麼一定要在今晚?」
「別這麼說,」瑪麗亞表示,「世人都知道,寧可輕信受騙,也好過時時起疑。」說完這話,她沖他仰起了臉龐,他內心狂喜,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他們當時還不知道,直到生命終結,他都會對她懷著同樣強烈的感情。光是這點,便足以稱得上是完美結局了。
「總該有點什麼原因吧。」詹姆斯的聲音裡帶著怒意,安妮猜想,他大概是以為奧利弗又要指責查爾斯,而他必須出言回護才行。但年輕人的態度似乎並不具攻擊性,也沒有氣憤或是冒犯。如果硬要用什麼詞來形容他的情緒,她會說他是在擔心。「奧利弗,能跟我來一下嗎?」詹姆斯扔下水果刀,站起身來,將皺成一團的餐巾丟在桌上。而後帶頭穿過大廳,朝書房走去。
「我們擔心索菲婭的名聲。」
「其實這很容易說明……」
他沒有否認,這也就證實了果然是哪裡出了問題。「你不會明白的。」
「他沒有說。他沒讓我在字條上註明日期,那樣一來,他想什麼時間送過去都可以。我猜想,他大概需要事先做些安排,確保一切準備就緒。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聽說過波普的消息。」
他們路上一直沉默,但一進書房,詹姆斯就關上門開始說話。「行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究竟有什麼心事,這事又跟查爾斯·波普有什麼關係?」
「那咱們就從主教門大街開始找。拿上你的外套,我去和你母親說一聲。」詹姆斯說完便朝門口走去。
「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呢?他現在在哪兒?」
「如果孩子出生時,丈夫去世不超過九個月,法律上就將推定他為孩子的父親,無論妻子是否冠有夫姓,無論孩子登記時是否與父親同姓。」
格雷絲起身。「我上樓去了,」她說,「你也別弄得太晚。多少睡上一會兒,也許明早起來,事情就會好轉。」這話連她自己也不相信,他當然也不會信了。往卧室去的路上,她想著順便到約翰的舊房間里,看看她多年前藏下的那個銀質酒碗。畢竟,她之所以把它藏起來,就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而現在,事情已然到了危急關頭。她必須明天一早就把它拿出家去,因為逼債的人隨時都有可能上門。可她剛走進房門,就看到衣櫥頂上的盒子有被人動過的痕迹,頓時感到心下一沉,無須爬上椅子查看她已經知道,東西肯定沒了。但她也沒有特別驚奇。這不過是她走霉運的其中一點表現而已。「算了,」她想,「但願他沒把錢隨便亂花。」
這一回,詹姆斯沒有出言反駁奧利弗,他也不得不承認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他對安妮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如今不由得開始悔恨起來。他為什麼連自己最親的家人都不能信任?其實根本就是他的問題,不能去怪他們,想到這裏他不再言語。往後靠在椅背上,乘著馬車繼續穿梭在夜色里。
「你準備好下去了嗎?」
「公平!」斯蒂芬冷哼一聲,「佩里格林什麼時候做過一件公平的事?」儘管他竭力想要裝出輕蔑的語氣,但他心裏其實非常恐懼。從今往後,他在佩里格林面前,還能體會到身為他繼承人的父親所擁有的那種優越感嗎?當然不可能啦。他們註定了只能淪為那種無關緊要的小人物。難怪約翰會選擇離開。
安妮並不意外。需要消化的內容實在太多。她想了好一陣子,究竟如何解釋才能最好地說明當前形勢,可到頭來,卻只得出了不管怎樣都要說出來的結論。「我們現在知道了,您兒子埃德蒙生前已經和我的女兒索菲婭結成了合法的婚姻關係。所以查爾斯·波普的身份是完全正當的,他實際上也不再是查爾斯·波普了。現在該叫他查爾斯·貝拉西斯,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貝拉西斯子爵,也是他祖父的合法繼承人。」
「挺好的。雖然近來少了兩個佃戶,但我已經收回了他們的土地。如今歸我直接管理的範圍,估計已有上千公頃。我打算把書房裝修一下。這次回去以後,會有專人過來安上新的書架,再把藍色卧房的那個壁爐架搬下去。最終效果應該不錯。」
瑪麗亞喝了一口金黃色的柔和酒液。「查爾斯還是什麼也不知道?」

「就是這兒!奧爾哈洛斯巷。那裡有家什麼酒館,叫黑……天鵝?」
此時,他們離主教門大街還有一段距離,詹姆斯也覺得沒理由讓奧利弗繼續蒙在鼓裡。馬車在燈火通明的道路上繼續穿行,他終於說出了背後的故事:布魯塞爾的那場婚禮,索菲婭以為自己被騙的誤會,還有查爾斯的真實身份。而最重要的則是,約翰·貝拉西斯的繼承權將會因此受到威脅,且唯有查爾斯·波普永遠消失才有可能解除。
聽到兒子的聲音,詹姆斯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看著他。
那晚在馬和馬夫酒館,奧利弗·特倫查德離開以後,他就把字條收了起來,並且告訴自己,絕對不會拿出來用。可心裡頭卻在想著,自己應該可以免除罪責,因為最初寫下字條的並不是他。他當然清楚必須要讓奧利弗來寫的原因。從他在酒館看到奧利弗開始,心裡頭就已經有了盤算,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掃除障礙迎接幸福生活的機會簡直就是觸手可及。可他還是遲疑了。
「那倒也是。」到這一刻,伯爵夫人的心裏逐漸開始涌動著寬慰與欣喜的暖流。他們終於有繼承人了,這個人她原本就很欣賞,而且不久就會組建家庭,能讓她和佩里格林好生疼愛。
「媽媽,」連雷吉也受不了母親的頑固態度了,「約翰·貝拉西斯已經是過去式,沒法再挽回了。即便我們想要,也挽回不了了。」
「我母親那邊呢?」
「瑪麗亞丟掉了一個,能改變我們兩人命運的大好機會。別指望我會認可她的愚蠢決定。」科琳娜回到自己的位置。既然現在是要討論這個問題,那她自然也要發表她的看法。
奧利弗根本沒怎麼注意聽。他沒說什麼,只點點頭,四處張望起來。「你會想念倫敦嗎?」
「你最好祈禱他不要發生任何不測。」
然而,當她拖著疲憊的身軀穿過走道,朝她那間又暗又難看的卧房走去時,心裏其實清楚地知道,他肯定是胡亂揮霍掉了。
查爾斯·波普感到左右為難。他剛把母親接了過來,並安頓到了他在霍爾本大街租下的夠他們兩個一起生活的房子里。她來倫敦還不到一個星期,雖然她口口聲聲說,對於這一全新轉機,她感到非常興奮,但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如今身處喧囂繁華的現代都市,還是多少有些緊張的。他知道,至少在起先這段日子,自己應該早些回家,努力安撫她的心情,可是現在,他卻一直盯著手中的字條。它剛被送到他手中不足一個小時。
事情發展成現在這個局面,很難說他的兩位祖父到底誰更高興。詹姆斯有了一個子爵身份的外孫,而且還是個很有生意頭腦的年輕人,他曾寄托在奧利弗身上的希望,都因為他而有了指望。詹姆斯想象著,他的子孫後代將會成為開創英倫生活的先驅人物,而他自己則可以同有史以來的眾多偉人比肩。安妮沒他那麼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她同樣覺得,讓詹姆斯暫且陶醉其中倒也沒有什麼壞處。此刻,他可以盡情享受身為成功人士的滿足感。難道他不應該嗎?他已經實現了他曾經定下的所有目標。她希望這種成就感能伴隨他越久越好。至於她自己,她很高興,索菲婭的孩子註定會過上不同凡響的人生。她喜歡瑪麗亞。甚至對卡羅琳也有了不少好感,遠遠超過她之前的預想,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她依稀能看見,自己今後去格蘭維爾和奧利弗還有蘇珊一塊生活,或者是在利明頓莊園同查爾斯和瑪麗亞待在一起,而不管在哪裡,她都能過上寧靜而愉快的日子。她想著,下次貝爾格雷夫廣場的花園進行修剪的時候,自己也可以過去幫把手。詹姆斯應該能夠安排下來,這種活動能讓她獲得極大的滿足感。她的兒子還有外孫如今都有了完滿的結局,對奧利弗來說,或許算是堪稱完滿吧,總之也沒什麼好不滿的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能和你一塊去印度啦?」她問。
姐姐言辭間的熱誠,已經成功感染了雷吉。她顯然是站在更為廣闊的視角上,一視同仁地看待那個男人和約翰·貝拉西斯的。他不由得也開始盼望事實能夠如她所願。「能否告訴我們,那個欣然接受這位私生子的究竟是哪個貴族家庭?」
「那你當初為何接受他的求婚?」她母親說。
「那他要到哪裡去和你見面呢?或者說,去見貝拉西斯?」
稍後,安妮和詹姆斯討論起了這個問題。「我在想,要是真把貝拉西斯交給警方處理,怎麼都得通知布洛肯赫斯特夫婦吧,」她說,「這事要是公之於眾,最先受到衝擊的肯定會是他們。」
詹姆斯死死地盯著他。「如果事情已經發生,而他傷得十分嚴重,那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如果事情還沒發生,那就必須儘早提醒他,哪怕要在他辦事處外面等上一整夜。現在你趕緊想,見面地點到底是在哪兒?是在市區,還是鄉下?這點你總該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