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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昨日將至

第十章 昨日將至

蘇珊意識到,他現在恐怕不是在鬧脾氣這麼簡單。「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說。
女主人想想,點了點頭。「把坦普莫爾夫人請到會客廳去吧。」
「接著說。」約翰聲音冷冰,像墳墓里的死人。
卡羅琳看向瑪麗亞。「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把格蘭維爾讓給他們住。小孩子就應該在鄉間長大。你挑好香檳啦?」
安妮這才笑了。「感謝上帝。」她默默念道,儘管她也不太清楚,這是在對丈夫說話,還是在感謝造物主。
「他的父親應該是一位伯爵的兒子。」
但這一次,奧利弗是鐵了心要和盤托出了。既然父親想要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討厭波普。那麼很好,他會告訴他的。「你對他投注了那麼多的關心,這個外來者,這個局外人,這個自命不凡的傢伙!你給他投錢,還毫不吝惜對他的讚美。」
「還有財富。」
安妮點頭。「的確如此。行。我向你保證。」
「這個條件應該沒問題。您知道實情這件事,絕不能讓奧利弗起疑。這孩子的身世,將只會是我們的秘密,奧利弗和我兩個人的。那樣才能保護他的尊嚴。」
「發現真相的人是我。他們暫時還不知道。埃德蒙和特倫查德的女兒曾經舉辦過結婚儀式。在布魯塞爾。在滑鐵盧戰役爆發前。但他們都以為那是假的,是為了騙她所使的詭計。」
「那麼詹姆斯和我呢,你想讓我們怎麼做?」安妮很好奇,想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計劃。但實際上,蘇珊根本就是現編的,只不過她氣勢夠足,聽上去就像早有預謀。
她迅速翻看了前面兩三頁。「你從哪兒弄來的?」
「貝拉西斯子爵。」
「當然。」
約翰搖搖頭。「得了吧。哪有什麼衣裳能和你這身軍裝相媲美的,這誰都知道。」
「怎麼回事?你們幹嗎說話這麼小聲?」奧利弗完全蒙了。他的願望似乎一下子全成了現實,可為什麼會這樣呢?
「不,媽媽。我不會回家的。反正,現在還不能。」
「原來如此,」特頓想了想說,「我們能從中撈到什麼好處嗎,埃利斯小姐?有沒有什麼可以加以利用的?」
安妮還在盯著擺在梳妝台上的那些紙。「你剛才說蘇珊是怎麼拿到它們的來著?」她問。
「我無所謂。但先別急著走,我還有話沒有說完。」雨果說著,把一張寫滿他筆跡的紙攤了開來。
屋裡陷入一片寂靜,科琳娜默默消化著這一驚人消息。她思索了一陣,這才開口說話。「他父親的身份合法嗎?還是說,波普先生本人就是私生子?關於你剛才的陳述,如果真是事實的話,顯然不會再有第三種解釋。」
那女僕思索了一會兒。「也許是吧。不過,她要是當真要我走人,那也可以,除非我能拿到一封寫滿讚揚、能讓我在白金漢宮謀得一個職位的介紹信。」這當然不是一句空話,因此埃利斯沒再出言加以反駁。斯皮爾小姐卻還有話要說。「此時此刻,她還是我的女主人,而我的職責就是保護她,不受你們這種人的侵害。」埃利斯看了特頓先生一眼。他們從前太小瞧她了,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竟突然之間對他們指手畫腳起來了。
「這對貼身女僕來說根本不成問題,」埃利斯喝完杯中的酒,又拿過酒瓶倒了一杯,「只管記住我的話。奧利弗夫人和貝拉西斯先生,肯定玩了些少兒不宜的遊戲。」
蘇珊知道自己已經別無他選。等待她的,是多麼截然不同的兩種結局呀?要麼立即離婚,成為一個不忠的妻子,生下一個私生子,從此遠離社交界,獨自養活孩子,任何稍有身份的人都會將她拒之門外。要麼成為西部鄉村一幢豪宅的女主人,與丈夫和孩子一起生活,在鄉村社交界繼續扮演體面的角色。這選擇並不難做。但是……
「先別動哦,」她說著,偏過腦袋看著瑪麗亞,她正坐在一張淺粉色的長沙發上,「我好像太久沒畫油彩,手有點生了。」
「只是氣我而已。」詹姆斯發覺,兩人之間的緊張關係似乎即將達到某種頂峰狀態。在拖延了這麼久之後,他和奧利弗果然還是免不了要開戰嗎?
「我很幸運。」約翰敷衍地說。
聽了這話,約翰感到如釋重負。埃德蒙那種表現,簡直就是個無恥混蛋,他的軍官表哥也並沒比自己好到哪兒去,索菲婭果然是被他騙了。查爾斯·波普不過是那場風流韻事的意外結果,而他約翰,照樣能夠繼承屬於他的遺產。他朝溫特沃思笑了笑。「再來一杯會不會太過了?」他說。
「保證什麼?」詹姆斯的聲音把她們嚇得心裏一驚,但安妮向來都很擅長控制自己的反應。
蘇珊好歹忍住了笑意。「如果我早知道,問題出在奧利弗而不是我的身上,我肯定會更加小心。」這對話太奇怪啦。她環視一圈,打量著這個擺放著鋥亮傢具和美麗畫作、看起來十分舒適的房間,這個她原本十分熟悉、但今天過後必然會有全新感覺的房間。她們現在這樣談話,就像兩個身份平等的人,甚至像是兩個朋友,蘇珊想想都覺得很是神奇,儘管她對安妮的評價,一直都要高於這家裡其他人。
這時候,瑪麗亞走進來了。她在走廊上的梳妝鏡前停了一下,整理好了自己的髮型,這才進來迎上母親嚴厲的審視。「我在這兒,媽媽。」
「我不知道。一個小男孩。他一下就跑走了。」
「是的,」安妮表示,「祝賀你。」但她的語調聽不出任何欣喜之情。她看著自己兒媳,內心湧現出了一種全新的感受。
奧利弗點頭。「我很樂意幫助你。」
「我明白了。」安妮是真明白了。蘇珊是被那英俊男子的氣派作風和紳士舉止迷花了眼。他們相遇時,正值她內心孤寂、不能生育而且無人關愛的時候。「所以說,你並不是不能生育,」她又接著說,「你應該鬆了口氣吧,雖然情況有點複雜。」
這問題太具衝擊性,把蘇珊嚇了個措手不及。她大氣也不敢出,但及時控制住了說謊的衝動。她婆婆顯然已經猜出了至少一部分的實情,她知道,倘若自己大胆坦白,或許還有一絲可能渡過難關,然而若是撒謊,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他不是我公公的兒子嗎?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嗎?」
「交易?」蘇珊並沒把這當作一場交易。
蘇珊的反應極其機敏。「約翰,這要我怎麼答呢,」她嬌媚一笑,「這幾個月里,我早已深深愛上了你。對我而言,你的幸福比這世上任何東西都更重要。我當然在乎的呀。」這謊話張口就來,連她自己也覺得佩服不已。可看得出來,這話果然頗有成效。男人可真容易動搖啊。像小狗一樣,稍微拍兩下,立馬就會變得服帖。「不如和我說說,你究竟在煩惱什麼呀?」
詹姆斯走進妻子卧室時,埃利斯還在幫夫人整理髮型。「我能和你單獨說點事嗎?」詹姆斯說。
詹姆斯覺得厭煩了。「現在的問題是,這些東西是抄給誰看的?」
「事情不至於這麼糟糕吧。」
詹姆斯的幸福感頓時兩倍、三倍地膨脹起來。不過轉瞬之間,他女兒擺脫了污名的風險,他外孫將會繼承尊貴的爵位,而他的兒子,特倫查德家的下一代,也將擁有一個繼承人。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簡直開心得要爆炸了。兒媳走進他房門不過兩三分鐘,他的人生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哦,孩子,你確定嗎?」
「你竟然沒把這些通通燒掉,我倒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他們不是還不知情嗎?」
「不,沒事。你接著看吧。我就是進來找本書的。你知道你母親在哪兒嗎?」
她丈夫搖了搖頭。「我打算等到晚餐結束以後。這樣太拖拉了嗎?」
「孩子?」奧利弗再次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安妮那些沒說出口的懷疑,似乎由此得到了解釋。「真的嗎?」她小心控制著面部表情,做出一副欣喜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點了點頭。他深知,廚娘絕對不會自證其罪,也不會為他或埃利斯小姐說什麼好話,畢竟他們平日總把她當下等人。
「一個男孩在路上塞到她手裡的。」
「你和約翰·貝拉西斯的出路已經被切斷,現在是想繼續和奧利弗在一起嗎?」
「這麼古怪。」他打開信封,開始翻閱裏面的內容。一頁一頁看下來,他的臉上逐漸沒了血色。最後,他又重新看回蘇珊。「那這個男孩,他是誰家的僕人嗎?跑腿的那種?」
「對啊。他怎麼不是貝拉西斯子爵呢?」
「快別這樣。只有朋友才能這樣稱呼我的教名。」
「這是個大問題,」婆婆的語調變得嚴肅起來,「奧利弗根本就做不了父親。」她話語中帶著真切的悲哀,蘇珊想想也覺得如此。對一個母親而言,得知自己兒子永遠不會有繼承人,是一件相當糟糕的事情。
「好了,」雨果拍了拍胸口,「你讓我打聽理查德·布弗里的那封信,我也一併帶過來了。」說完停頓了一下。「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理查德·布弗里閣下,他是蒂德沃思勛爵的小兒子,也確實是第52輕步兵團的一名上尉,和你的表兄貝拉西斯子爵是同期戰友。他們都在滑鐵盧戰役中戰死了。」
「那我們可得抓牢你另一隻胳膊,免得真讓她給抓走了。不過,雷吉會站在哪一邊呢?」
「他告訴我,那些東西能證明查爾斯·波普是他大伯的合法繼承人,一旦相關人士得知實情,他約翰就將變得一無所有。您應該也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波普先生要在北邊那個破工廠里終日勞累吧?」
坦普莫爾夫人注視著她。「是嗎?」她說。
他的話還沒說完。「你還不明白嗎?我一定要和名門望族結婚。現在尤其如此。瑪麗亞·格雷不行,她看起來懨懨的,荷包里也沒什麼富餘。必須是名門望族,聽明白了嗎?抱歉了,寶貝兒,這裏頭根本沒你的事,」他搖搖頭,「可憐的蘇珊·特倫查德。區區商人家的小騷|貨。真是可笑。」
「我情願被惡棍襲擊,也好過讓自己女兒倒打一耙。」

過了一會兒,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才緩過氣來。而後她開口表態。「科琳娜……」她說,但坦普莫爾夫人抬起一隻手,止住了她的話頭。
「別跟我來這套,」埃利斯生氣地抬眼看了過來,「奧利弗太太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你以為,她和奧利弗先生十年都沒有消息,這下怎麼突然就懷了孕。」
「對呀,會是什麼呢?」安妮說。
安妮點點頭。「好了。下去吧。你還能在這裏再住上一晚,明天一早,請你馬上走人。帶著你的介紹信。」
約翰盯著她,看了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久。
「你怎麼啦,」她立即轉移了話題,「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拜託啦,約翰。咱們沒必要弄得這麼難看吧。」
「反正他和我顯然是不會有孩子的。不過,拿破崙和約瑟芬就一直沒有子女,可他和瑪麗·路易莎卻生了一個兒子。」
她沒法告知他真正的原因——她想獨享索菲婭的一部分記憶。只是一小會兒而已,她告訴自己。最後肯定都會拿給他看的。但這話是真是假,安妮現在也無從得知了。「這是索菲婭那份假的婚姻證明。我們還在布魯塞爾的時候,她就交代女僕把它燒掉,但女僕一直沒有那麼做。克羅夫特馬上要去美國了,她順道來了一趟,把這些東西交到了我的手裡。可它們什麼用也沒有。」
他語氣沉重,使溫特沃思上尉意識到,是時候該換個話題了,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對了,」他拿出一包東西,從中抽出幾張紙來,「我照你說的,調查了一下。」
奧利弗這天回來得有些晚,他來到她房間時,蘇珊已經換好衣服做好準備。
安妮點點頭,詹姆斯開始收拾那包東西,埃利斯則往女主人身邊走來。可她突然停住腳步,倒抽一口氣,伸手捂住了嘴巴。她完全沒有料到,竟會看到這些東西重新回到了安妮手裡,理智尚未恢復冷靜,話卻已經脫口而出。「這些東西怎麼會在您這裏?」說完這話,她好像才終於恢復意識。面對他們審視的目光,埃利斯為了自救做出了最後的掙扎。「我是說,它們看著很有意思,夫人。」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又倒了一杯,「這是你的問題,和我沒有關係。我可以以朋友的名義,給你一筆錢用來處理這個問題,但你要是拒絕,我的責任也已經盡到了。」說完他便倒在了沙發上。
若是平常,聽到這樣的指控,她總會伶牙俐齒地激他幾句。她比奧利弗聰明,往往都會佔據上風。但這一次,她一聲也沒吭,本能般地意識到了自己應該做何反應。過了一會兒,奧利弗重重地坐到壁爐邊的椅子上,轉過來面對著床鋪。搖曳的火光籠罩在他的身上,令他看起來彷彿是飄在半空中。「你是不是至少該說一聲,你很抱歉?」他說。

埃利斯小心啜飲著杯中的美酒。她喜歡喝酒,但並不想喝醉。喝醉意味著失去理智,而她總會儘可能地避免這種情形。「你打算去哪兒?」她說。
「蘇珊正要進門的時候,有個男孩塞到她手裡的。你怎麼看?當然了,這些都只是複製品。」
店主在吧台那頭,看著這兩個男人勾著腦袋,在彼此耳邊低聲說話。他暗自思量,不知他們湊在一起是在討論些什麼。這兩個人他都見過,但之前從未同時出現。
約翰走近幾步,來到他身旁,隨意靠在吧台上。「查爾斯·波普,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看到奧利弗瞬間漲紅了臉,他笑了,但只在心裏默默地。
「也許吧。」奧利弗有些哽咽了,好像全身都在顫抖。「可上帝做證,你卻一點都不信任我,而且從來都沒相信過我!你從來不肯支持我,從不關心我,也從不聽我想說些什麼——」
他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而後俯身吻上她的嘴。起初,她其實覺得有點噁心,但蘇珊最值得稱道的就是她的控制力。這男人在她眼裡九九藏書毫無吸引力。實際上,她懷疑自己壓根從未迷戀過他。她甚至稱不上喜歡他,也並不享受他的陪伴。但她這輩子要還想過上好日子,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他對她的感情。好吧。她會試著去喜歡他。甚至還會努力克服想到兩人的床事就會湧起的排斥感。畢竟,她肯定一度喜歡過他,多少總有一點動心吧。然而,他當然完全想錯了。她就是做了約翰·貝拉西斯的情人,而後被逮了個正著,正如她丈夫先前懷疑的那樣;但那個故事已經不復存在,徹底消失了,她要逐漸開始適應,她不惜犧牲自己,只為懷上一個孩子,能讓他們共同疼愛撫養的這個故事。她想著,不消一年時間,她就能夠信以為真。如果傾盡全力,甚至還能忘記曾經的事實。想到這裏,她輕啟朱唇,極盡熱情地去回吻他。他的舌頭伸進了她的嘴裏,她起初還覺得不太舒服,而且有股葡萄酒的酸味,但蘇珊並不在乎。
「可我覺得,要是能嫁給查爾斯,我照樣能過上好日子。」母親絲毫不肯妥協,瑪麗亞開始不耐煩了。
「我又沒生她的氣。」奧利弗語氣平靜。
他印象里,蘇珊應該從未來過他的更衣室。但他已經穿好衣服,只要披上外套,就算打扮完畢了,於是他打開房門,把她叫了進來,同時打發走了貼身男僕。
「沒錯。」奧利弗知道,如今再裝糊塗已經毫無意義。
「我想是的。你瞧,我請一位朋友幫忙調查了一番,發現那場婚禮其實是合法有效的,」他從內口袋裡掏出一摞紙來,「他們都以為,主持婚禮的那位牧師實際上只是一名士兵,因而婚禮必然沒有法律效力。而實際上,他確實是名士兵,但同時也是一位聖公會的牧師。我手裡這些就是證據。」
蘇珊眨眨眼睛。一下子揭曉了太多秘密。所以說,奧利弗的姐姐索菲婭,那個家最神聖不可侵犯的人,竟然曾經受人誘騙。只不過,實際上根本沒有這一回事。最起碼,他們之前確實舉辦了婚禮。信息量實在太大,一時根本消化不來。「你剛才說,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實情?」
他取下帽子,不耐煩地扔了下來。「那他準備怎麼處理?還是已經處理掉啦?」
雨果的語調變得嚴肅起來。「我剛剛得知,我被調到巴貝多去了。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地方,受不了那種高溫。」
「好,很好。」雨果四處望了望,和一位侍從對上了視線。「麻煩你,馬德拉酒,」等那人走近后他吩咐,「我們一人一杯。」
「他們都以為他是私生子。所以才會把他送走,冠上別的姓氏,並在離倫敦很遠的地方撫養長大。」
詹姆斯越聽越窩火。「你別忘了,我曾經冒著巨大的風險,不惜危及我和庫比特兄弟——這世上我最看重的兩個人——之間的友誼,就為了給你的職業生涯鋪平道路?而我的回報呢?只看到你缺席每一次會議,推掉每一次會面,去騎馬,去狩獵,去公園裡散步!難道我不該感到失望嗎?不能覺得我兒子這種表現根本不值得我為他耗費心力嗎?」
埃利斯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她慶幸自己能夠保持鎮定,用最後的籌碼達成了這項交易。「特頓先生是抄給貝拉西斯先生看的,老爺。」
這是蘇珊走進房間以來,安妮第一次露出笑容。「當然。你每年可以來住兩個月時間。」
詹姆斯又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陣子。「我得馬上去見夫人。」
這無異於又重又狠地在蘇珊臉上抽了一巴掌。她站起身來,兩手捧住臉頰,心臟劇烈跳動。
「所以埃德蒙果然是個好人。」安妮兩眼噙著淚水,想到他們曾經那樣中傷和厭惡這勇敢的年輕人,他或許有些魯莽,甚至還有點傻,但他真心愛著他們的女兒,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她好。她想著,第二天要到教堂去為他禱告。
安妮俯身向前,冷冷啄了一下蘇珊的臉頰。
「但你也算不得什麼好人。」安妮語氣嚴厲。
「反正,在這個案例中是行得通了。也許是他父親找了什麼關係。誰知道呢?但他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兵團。你可以將他看作是教會戰士的一個實例吧。」雨果笑出聲來,被自己的玩笑話逗樂了。「我想這夥計應該挺勇敢的。當老波尼一槍未發地殺回巴黎時,他就應該知道,當時的兵力根本無法阻擋他的回擊,正面交鋒肯定是在所難免。但布弗里顯然覺得,他有責任要為自己的祖國而戰。」
「夫人,坦普莫爾夫人正在大廳。」管家很清楚,自己沒把伯爵夫人直接領到會客廳去,是一項無比正確的決定。

總之,他們最後決定,蘇珊要在某天做好安排,去見一下她的醫師,而後回到這裏告知結果,他會在那兒等著她的到來。然而她現在來了,他卻完全不見蹤影。他那沉默的僕人將她迎了進來,領到起居室的一張椅子面前,她坐下來,蜷在微弱的爐火前等待。主人在聖詹姆士區有個約會,肯定是事有耽擱,超出了他的預期。但他不久就會回來。可不久又是多久呢?那僕人說不出來,她也同樣沒法說清,因為她已在這兒等了將近一個小時。
「這我知道,」安妮身體站得筆直,「原件都在我這裏。」她俯身打開壁櫥,從中取出簡·克羅夫特交給她的東西。然後沉默著全放到了他的手裡。看得出來,詹姆斯有些傷心了。「你怎麼沒和我提過這事?」他說。
「我剛剛發現,我將不會成為下一任的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我不會繼承我大伯的財產,或是利明頓莊園,或是布洛肯赫斯特宅邸,或其他任何東西。我根本什麼也繼承不到。」他不在乎讓她知道。反正,安妮和詹姆斯·特倫查德肯定已經看過索菲婭的信件,而他們遲早會把這事調查清楚。這是肯定的,然後,他們就會知道事實真相,並將其公之於眾。
蘇珊看著自己丈夫,他一隻腳踩在屋裡,一隻腳踏在門外。這將是她面臨的最後一道障礙。如果能跨過這道坎,前方就將暢行無阻。她早將斯皮爾打發到了樓下,他出現時,她已經坐到了床上。他小心地關上門,朝她這邊走來。顯然,不論他對這事有何看法,都不想被無關人員聽到。
「他沒給我。是我自己拿的。」
上次她去奧爾巴尼時,已經告訴約翰她懷疑自己懷了孕。幾乎是剛爬上樓梯,一走進他那間小起居室里,她就開口了。他聽了十分困惑,甚至很是吃驚,不過一開始倒沒什麼敵意。「你不是不能懷孕嗎,」他說,「我還以為那正是關鍵所在。」
突如其來的狗吠聲把她們都嚇了一跳。原本睡在爐邊地毯上的阿格尼斯醒了過來,正擠到安妮裙邊,乞求主人將它抱起。安妮將小狗安放在大腿上,這才接著說了下去。「奧利弗呢,你準備怎麼說服他?他應該也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吧。」
「這確實很像你會有的想法。」不過,詹姆斯也同樣十分高興,自己當年對女兒這個追求者的看法,原來並沒有那麼不靠譜。過去二十五年間,他一直因為索菲婭被人糟蹋而怪罪自己,而現在他又覺得納悶起來,為什麼當初那麼輕易就信服了,沒有進一步去調查清楚。為什麼他們輕易接受了索菲婭驚慌之中所做的判定,她只是在里士滿的宅邸外看到了布弗里而已,就斷定那人一定是個騙子?然而,不管什麼事情,過後再來看,都會覺得十分簡單。
這個謎題詹姆斯真是百思也不得其解。「你怎麼就那麼討厭他,為了設法毀掉他的名聲,甚至不惜跨越大半個國度?」
「我們知道有過一場婚禮,但都以為那是騙局。」
憑著一時衝動,約翰坐上馬車往伊頓廣場趕去,可當他真正下了馬車,卻又猶豫起來。如果現在拉響門鈴,又會怎麼樣呢?他會被領進屋去,而後會有什麼人——很可能不是蘇珊,但肯定會有人——出來見他,然後呢,他要說些什麼?想了幾分鐘后,他決定不再留在那裡,免得被這個家的成員或是僕人看到,他一直懶懶靠在廣場花園外圍的欄杆上。他拐過街角,走進了馬和馬夫酒館,那個經常和特頓碰面的地方。如果管家真在那裡,或許可以命令他去……去做什麼?把那些紙偷回來?那樣能有什麼用處?蘇珊估計已經把文件拿給他們看了,此時此刻,他們應該全都知道,布弗里是個貨真價實的牧師。然後,他們輕易就能找到能證明其真實性的更多證據。算了。他就進去喝上一杯,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大概就直接走回奧爾巴尼去。沒準在夜晚冷冽的空氣里走上二十分鐘,能夠多少消解他的怒意。他推開門,四處望了望。
聽到更衣室傳來敲門聲時,詹姆斯已經差不多穿戴整齊。「誰呀?」
「他們總會查出真相的。肯定會的。」
詹姆斯實在想不通。「可你為什麼會想摧毀一個從來都沒得罪過你的人呢?」
科琳娜·坦普莫爾的話還沒完。「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是因為嫉妒我?因為我的孩子還活著,而你的兒子早就死啦?是這麼回事嗎?」她說這話時,語調平靜,甚至還帶點愉悅,老實說,這可比她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可怕多了。
「你贏了,小賤人。」埃利斯憤憤表示。說完這句,她也起身,跟著他出去了。斯皮爾沒把這話放在心上。這點程度根本傷不到她。她只是在思索,怎麼才能讓奧利弗太太知道,自己為她做了什麼。肯定會有什麼法子吧。她也知道,埃利斯說得確實有些道理,到頭來,奧利弗太太肯定會想讓她走人,好再重新請一個不知道貝拉西斯先生和她那段往事的女僕。但是,正如她先前所說,無論那個時刻何時到來,她斯皮爾也絕對不會吃虧。如今,特頓先生和埃利斯小姐都已沒戲可唱,輪到她來管事了。
聽到這裏,約翰終於清醒過來。「哦,沒什麼。我是幫一個親戚問的。他母親在生產中去世,父親則戰死在沙場上。這個兒子還對自己身份的合法性有點擔心。」約翰滑稽地挑起眉頭,惹得同伴笑了起來。
她來到起居室,公公婆婆已經坐在那裡等候。她心情沉重,往安妮身邊走去。在這個家所有人當中,安妮腦子聰明,對人性也足夠了解,最有可能猜出事情真相。「您聽父親說了嗎?」她說完,耐心等著看她的反應。
「這你不用管。特倫查德先生沒看過你的字跡。但他認得我的。我也不要求你保密了。反正你知道的秘密,已經足以判我絞刑。」
「可他是受了誰的指使呢?」
「要是再讓我聽到那個名字——」
有個計劃在他腦中逐漸成形了。奧利弗想要除掉波普這個眼中釘;對於這點他根本毫不掩飾。他曾在好些人面前揚言要對付波普,其中就包括他的妻子。要是查爾斯·波普發生了什麼事,奧利弗·特倫查德不就會是首要嫌疑人嗎?要是他們還能找到什麼證據,表明奧利弗和波普曾經約好見面……
蘇珊瑟縮著倒抽了口氣,像被冰水淋濕了全身。他又開始大笑起來,幾乎有些歇斯底里,彷彿失敗帶來的苦痛能在這殘酷而猛烈的取笑聲中得到某種宣洩一般。
「在這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告訴您。」蘇珊鼓足勇氣。決定要孤注一擲。她擺出了一種低順甚至帶點忸怩的姿態,似乎很符合眼下這個時宜,但她必須小心權衡,免得做得太過了。她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我懷孕了。」她說。
不過,約翰還不能開始慶祝——事實上,他還不能決定接下來到底該做什麼——他必須首先確認。他需要證據,能證明布弗里是個冒名頂替的騙子。只有那樣,他才能開始考慮之後的問題。只有那樣,才不會危及他的利益。然而埃利斯沒有再次現身,他也逐漸明白過來,將所有原件扔進這間樸素起居室的壁爐里通通燒掉的願望,恐怕是要落空了,他倒在沙發上,抓起一瓶白蘭地,絞盡腦汁地思索起來。到第二天凌晨,他終於想起來了,他的朋友雨果·溫特沃思,正是第52輕步兵團的上尉,還是一位自封的軍事歷史學家。貝拉西斯生前,剛好就屬於第52輕步兵團,溫特沃思肯定能夠翻閱過往檔案,查出布弗里是不是同團戰友。於是,約翰便給雨果寫了信,還把他準備記錄下來的信息一併寄了過去,請他念在老朋友的交情上,幫他「稍微調查一下」。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還是坦普莫爾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親愛的……」
「約翰好像以為,您看到原件以後,就會著手調查所有事情,進而得知事實真相。」
安妮緩緩點了點頭。「我會儘力而為,幫你保守這個秘密,但我有一個條件。你必須住到格蘭維爾去。」
「那他為什麼沒有名分?為什麼他會姓什麼波普?他難道不應該是……是什麼稱號來著?」
「我倒希望如此呢,」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如果能有這種效果。」
她輕易就轉移了他的注意。不待詹姆斯再說什麼,門突然打開,奧利弗走了進來。他換了身衣服,又在臉上潑了些水,似乎多少清醒了些,令蘇珊覺得鬆了口氣。儘管此時看著自己的丈夫,她腦子裡全是各種奇怪的念頭。今晚睡覺之前,她未來的命運就將會有定論,在兩者之間二選其一。
埃利斯看著她,這個因為自己立場安全,便板著面孔對他們不斷施壓的身影。「你也會被她打發走的,斯皮爾小姐。你知道的太多了。她肯定不想看到你總在面前晃來晃去。」
「你近來怎麼樣?」約翰說。顯然,他們得先雜七雜八地扯過一大通閑話,溫特沃思才會真正開口。
「你還是留下為好吧。」卡羅琳起身摘下繪畫用圍裙,對著壁爐上方的鏡子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錶。
「我根本不需要那麼做。他們read.99csw•com和我一樣,都想毀了他。」
「呵,不可能的,」蘇珊說,「他當面嘲笑了我的想法。」
「因為我信任他。」
「是的。這就是結果。我懷上了我們的孩子。不論男女,你都將擁有一個繼承人。難道你真要把一生心血都奉獻給格蘭維爾,那所房子,那座莊園,即便沒人能夠在你之後接手?你想要那樣嗎?」
屋裡一時陷入了沉寂。然後埃利斯開口了。「我哪裡偷過什麼東西?」
蘇珊·特倫查德也分不太清,自己現在到底是何種心境。有時候,她覺得充滿希望,彷彿自己的人生終將有所好轉。可有時候,又覺得前景黯淡,好像正瑟瑟發抖地站在深淵邊緣。
「社交季的時候,我能到倫敦來嗎?」
女僕仍然有點不太放心,但還是坐在書桌前,按照吩咐做了。蘇珊謝過她,拿起那捲東西,離開了房間。
「這事絕不能讓詹姆斯知道。這個孩子會是他的孫子,而他必須對此沒有任何懷疑。」
「貝拉西斯!」雨果·溫特沃思的聲音十分洪亮,正站在門口拿手指著約翰,「你在這兒啊!」他大步踏過房間,身上穿著一套華麗軍裝,厚重長靴踩在土耳其地毯上,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響。「你看上去瀟洒極了,」他說,「果然在打扮方面很有一套。」
當然就是「這樣」了,因此埃利斯沒有出聲。她靜靜站在他們面前,低頭盯著自己兩隻手。
說完這些,他猛地摔門走了,留下詹姆斯一人對著壁爐里搖曳的火光。
「你這意思,我應該敞開懷抱接受不成?」
奧利弗冷哼一聲。「難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
「我沒聽明白。」這消息太過驚人,使蘇珊一時忘掉了自己當前的困境。
「去吧。你們要願意,先開吃也行。」
「不好意思,特頓先生,可你不再是這兒的管家了。你已經被解僱啦,」斯皮爾厲聲說出這些話,屋裡幾乎都響起了迴音,「別以為我會繼續聽命於你,已經不可能了。」斯皮爾的這副面孔,他們倆都從未見過。她走到他們面前,也在桌邊坐下。動作相當隨意,比他們更加自在,當她再次開口時,聲音像小貓的咕嚕聲一樣漫不經心。
她知道他在生氣。難道他又和詹姆斯吵架了?他左搖右晃,得扶住門框才能站穩。看來應該是喝多了。算了。她要先下樓去,好生利用她和公公婆婆單獨相處的時間。她還在摸索,不知該如何通過這次難關,但是,倘若她能找對方式,倘若能讓他們接受她的解釋,或許就能避免災禍降臨。而奧利弗估計會是最大的難關,但他現在這種狀態,和他溝通根本沒有意義。解決這事最關鍵的,其實就在於膽量,其他方面蘇珊或許有些欠缺,但唯獨不缺這一點。
她俯首帖耳的,跟以往大不一樣,詹姆斯一時有些懷疑,事情是否真如她所說得這樣簡單。他看著她交到自己手裡的這包東西。「把東西給你的人是誰?」
「可到底為什麼呀?」詹姆斯無法置信地直搖頭,眼睛直直盯著自己兒子。這實在太難理解了。奧利弗,這個幸運兒,此刻正輕鬆地翻看著報紙,在這間詹姆斯按照最高規格布置的舒適書房裡,牆邊架子上金色的書脊被煤油燈照得閃閃發亮。壁爐上方掛著一幅國王喬治三世的畫像,一張寫字檯嵌在長牆那邊的書架之間。誰還能要求更多?這簡直就是鬧市中的文明綠洲。想到自己年輕時候那破爛陳舊的居住環境,差別何止是一星半點。而奧利弗可曾為此做過什麼?沒有。他可曾感到滿意、高興或是滿足過嗎?也沒有。「所以你大老遠地跑到曼徹斯特去,就是為了找到什麼東西,任何東西,好破壞波普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聖詹姆士廣場上陸軍和海軍俱樂部的藏書室里,約翰·貝拉西斯正坐在一張巨大的真皮扶手椅上,喝著咖啡,看著《笨拙畫報》,這份新雜誌他早有耳聞,卻從未真正見識過。他穿著時髦的淺黃色褲子、藍色凸紋背心、白襯衣和黑色禮服大衣,對這身打扮,他顯然頗費了一番心思。那天下午,他是在等他的朋友雨果·溫特沃思的到來,不想在他面前顯出失魂落魄的姿態。
雨果輕咳一聲。「現在就來杯馬德拉,會不會太早啦?」
他點點頭。「你該去看看。你認識什麼信得過的醫生嗎?」
「你明知道就是你的。」
蘇珊點了點頭。「是的,他會知道的。但奧利弗那邊儘管交給我好了。」
聽了這話,坦普莫爾夫人站起身來。卡羅琳也不得不承認,她此時的姿態很有些威嚴,衣著講究,背桿像撲克牌般挺直,一看就知道,她立場堅定,而且絕不會妥協。「那你只好自求多福,不要指望你母親的幫助了,我的孩子,因為我今後再也不會幫你了。回家以後,我會讓瑞安把你的東西送到這兒來。你盡可以繼續留她做你的貼身女僕,但你必須自己掏錢聘請。否則,我就只好發通知解僱她了。我會告訴霍爾律所的史密斯先生,請他寫信給你說明你父親信託賬戶名下屬於你的財產,我的孩子,今後有什麼事情,你不再是和我,而是要去和他溝通了。從今往後,我再沒有你這個孩子。你以後孤身飄零,好自珍重吧。至於你,」她轉向卡羅琳,眼裡迸射出敵意,「你奪走了我的女兒,毀掉了我的人生。我詛咒你。」說完這些,她衝出房門,奔下樓梯,留下瑪麗亞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不發一語。
「然後你好去嫁給那個什麼波普先生?」母親的語調聽來一點也不樂觀。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你可曾見過,我做過一件沒有意義的事?你可曾見過,我僅憑一時衝動去做任何事情?」
科琳娜·坦普莫爾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表象。「可這事要是走漏了風聲——而且必然是會發生的——人們會怎麼想呢?」
特頓感到極為震驚。「你怎麼知道她懷孕啦?」
對於這個問題,她已早有準備。「是誰的根本無關緊要。你的妻子懷孕了。你的父母非常高興。而你一直嚮往的那種生活,已經擺在了你的面前。」
她點點頭。「還有財富。那咱們幹嗎不結婚呢?我知道,倘若你會成為一家之主,那就肯定不會選我,可是現在,你只能是家中次子的兒子。應該就沒什麼緊要了吧。我可以和奧利弗離婚,然後去找我的父親。他手裡有錢,大把的錢,而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我會繼承他所有的財產。我們可以一起過上好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還能再生幾個孩子。你可以去部隊領個閑職,或者我們再去買些地皮。你也許還會遇上出身更好的女子,但我所能給你的,卻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她說完了。這一段話,至少在她自己聽來,是頗有說服力的。她會有個出身貴族的丈夫,而他則將擁有財富,繼續享受紳士般的待遇。考慮到他當前的處境,對他顯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不是嗎?
詹姆斯停住了腳步。他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自己兒子。「那份《泰晤士報》,你還看嗎?」他問,兩人這麼久沒有說話,感覺還是有點尷尬。

他長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兩手抱在腦後。「沒什麼,只不過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你說得對,」她丈夫迅速點頭,「我想著,咱們是不是也該給他一封介紹信,如果連埃利斯都能拿到的話。我這就下去,順便去挑兩瓶香檳。」轉眼工夫他已經離開,屋裡只剩下兩位女士。
「我想讓奧利弗看看,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后,是多麼高興,多麼欣喜,多為他兒子感到驕傲,又是多麼幸福。奧利弗已經很久沒讓父親感到高興了。」
約翰看著她,似乎十分困惑。「我幹嗎要有什麼感情?」
蘇珊覺得呼吸順暢多了。肩膀跟著放鬆下來,身體往後,靠在蕾絲邊枕頭上。然後,她用滿含愛意的聲音開始說話。「不然我還能怎麼說呢?這就是你的孩子呀,親愛的。還有誰有資格說這句話?」
「哦,當然。不論是戰爭爆發前,還是他戰死以後,他始終都是一名牧師。」
蘇珊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跳個不停。接下來這幾分鐘將會決定她未來的命運。「是的,我想繼續留在這個家裡。」
「相當確定。雖然我還沒去醫生那裡確認。」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們也該承認了,在詹姆斯為他規劃的事業里,奧利弗永遠不會過得開心。他也絕不會在開發行業或貿易產業或其他領域做出任何成績。這沒什麼。就讓他去做個自在的鄉村紳士吧。畢竟那才是他真正的心愿。誰知道呀?沒準那樣他能成功呢。」事實上,讓出格蘭維爾令她感到十分痛心。就像失去了一條手臂,或者更糟糕的,是丟掉了她半條性命。格蘭維爾曾是她熱情與快樂的源泉,如今卻成了她孩子的救贖所在,既然如此,那她只好放手了。「我還會偶爾過去小住,但不再是以女主人的身份。從今往後,那個位置將會屬於你。就看你是否願意接受了。怎麼樣?」
詹姆斯看著她,終於點了點頭。動作幅度雖然很小,但到底還是點頭了。
蘇珊盯著她。住到薩默塞特去?距離首都需要兩三天路程的那個地方?「住到那裡?」她說,好像在問其他不相干的什麼人。
那麼,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一輩子當約翰的情人嗎?還是在什麼地方租個房子,把他的孩子撫養長大?一旦他大伯去世,他就會有大把錢能維持這種生活,可是……可是……蘇珊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忍受一直遊離在上流社交界之外,哪怕她也才剛剛接觸到上流社會最平淡無奇的那個級別。可是,她還能繼續和奧利弗相處下去嗎,甚至,她現在還有這種選擇嗎?奧利弗·特倫查德雖不是什麼天才,但肯定也會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同床。說來真是諷刺,這些年來,她一直頂著不能生育的名頭,四處領受他人同情的目光,結果實際上,她根本就不是不能生育。原因肯定是出在奧利弗身上,不過,他肯定不會認識到這個問題。也許守住約翰地下情人的身份,才是眼下所能做出的最佳選擇。這時候,門終於開了。
「我還可以偶爾過來遊玩嗎?」
她點點頭,心裏其實明白,想讓約翰·貝拉西斯產生一絲愧疚感,哪怕只是稍作嘗試,都是毫無意義的。「我照你說的做了。我去看過醫生,結果證實我確實已經懷孕。現在有三個多月了。」
門口傳來什麼聲響,布洛肯赫斯特抬眼望了過去。「怎麼了,詹金斯?」
蘇珊看著他。那一刻,她氣極了,肚子里像吞下了一團火似的,可她心裏非常清楚,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如果此時大喊大叫,他們就徹底玩完了。然而,若是她能小心應對,說不定還有什麼法子能夠讓他回心轉意?
「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嗎?」奧利弗問。
「媽媽,」瑪麗亞說話了,「咱們別鬥氣啦,這跟街頭混戰的惡棍有什麼區別。」
「是你和查爾斯·波普。」
詹姆斯直點頭,嘴角都咧到了耳朵邊。「她剛剛告訴我的。她和奧利弗結婚超過十年,一直都沒傳來好消息。我們簡直都要放棄了。然而現在,她卻成功懷上了孩子。不覺得很神奇嗎?難道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她點點頭。「現在我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她成功了嗎,已經將她真正害怕的,會令他感到嫉妒和暴怒的焦點轉移到了別處去啦?她謹慎地說了下去。「其實,我是想確認一下,問題究竟出在誰的身上,反正,肯定是我們其中之一。」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點點頭。「瑪麗亞說得沒錯。波普先生的身份,其實並非像他剛露面時那樣卑微。」
「可我認得這個字跡——」
瑪麗亞表現得非常冷靜。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越發地欣賞她了。「他們會想,我正和我未婚夫的伯母住在一起,認為這事十分正常。不過,很快我們就會宣布,這樁婚事已經告吹。相反,我會嫁給一位查爾斯·波普先生。然後,他們會覺得這事很有意思,肯定會大肆談論起來。他們會好奇這位波普先生的身份,這就夠他們談笑好一陣子了,直到哪天,突然傳來有誰私奔,或是城裡哪個大人物栽了跟頭的消息,他們的話題也會跟著改變,而我們則會逐漸被人淡忘,可以繼續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她坐在沙發上,說完這話,堅決地拍了拍手,而後放下搭在大腿上。
「可為什麼呀,夫人?」
「可以。雖然我覺得,一旦真正融入進去,你對鄉村生活的喜愛程度,甚至會讓自己覺得吃驚,」安妮停頓了一下,「我還有一個條件。」
「還真是,」女孩說,「可我們遲早都要面對她的,或早或晚都無關緊要。」她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這是怎麼回事?你可從沒說過,他必須辭職才行啊。」詹姆斯鬆開了他的懷抱,但安妮只用一個手勢就讓他安靜了下來。
「沒事,我們等等他吧。」安妮說,語調十分冷靜。「詹姆斯?你和特頓談過了嗎?」
「我睡覺去了。」特頓說著,站起身來。
他沒理會她的問題,就此矇混了過去。「你確定嗎?」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沒錯,關鍵就是這個。」雨果伸手將紙撫平。他很享受這個過程。顯然以為自己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隱情。
管家微微躬身,退了下去。
詹姆斯有些不耐煩了。「要是你想說點什麼來抵消自己的罪過,差不多可以開口了。」
「而你也會如願以償的。這同樣也是我的願望。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如果我沒那麼做,你這輩子只能後繼無人。」
低矮的房間里煙霧瀰漫,那張幾乎貫通全屋且布滿凹痕和污漬的長吧台旁,果然靠著一個人,然而卻不是特頓。那是奧利弗·特倫查德,正喝著一杯看著像威士忌的東西。一看到他,約翰·貝拉西斯立馬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有些風險,但非常時期,也只https://read•99csw.com能採取非常措施了。他聽蘇珊說過,奧利弗很討厭查爾斯·波普,認為都是因為這個外人,他們父子之間才會如此疏遠,如果能夠把他除掉,他應該什麼都願意做。同樣,他還從舊情人口中得知,波普也知道奧利弗曾經因為自己與他父親發生爭執,並且因此心懷歉意。奧利弗和妻子說過,波普並沒否認針對他的那幾項指控,但詹姆斯根本不信那些就是事實。蘇珊腦子靈光,早已看透這個問題,並向約翰說明了其中關係。顯然,查爾斯·波普覺得心中不安,因為自己而離間了父子之間的關係,而他之所以不加否認,是不想加劇他們兩人的矛盾。約翰皺著眉頭。這場爭執,他該怎麼加以利用呢?波普會不會想要盡其所能地修繕他們的關係呢?而他約翰又能不能想個法子,利用奧利弗來個借刀殺人?
她靜靜地發了會兒呆,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直到終於恢復了說話和行動的能力。她開口了。「你能否吩咐一下你的僕人幫我叫輛馬車過來?然後我直接跟著他下去。」
「怎麼會?」
那晚,蘇珊早早坐到了床上。晚餐時的氛圍一直非常歡快,這主要得歸功於詹姆斯,只因他是那屋裡唯一不明真相的人。其他幾個——蘇珊、奧利弗還有安妮——全都知道實情,因此,光是坐在那裡,聽詹姆斯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語,還要舉起香檳不停慶祝,就已經令人精疲力竭了,因而時機一到,蘇珊就不失體面地回了房間。她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也知道自己無須等待太久。
她搖搖頭。「不會的。我之所以不說他是誰,是因為他一點也不重要。我今後絕不會再去見他,除非實在是無法避免。」
「快呀!」詹姆斯在房間那頭高喊,「快親她一下!」
「不行,媽媽。」她的立場出奇堅定。
「也許是吧,」斯皮爾說,「但巴比奇太太肯定也會指證你們。警察查證時就會發現,你們倆都在的時候,一直有東西不見蹤影,難道你們覺得,她會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詞?」她笑了笑,盯著自己的手指頭。特頓這才頭一次徹底意識到,自己丟掉的不只有工作,還有手中的權力。
「反正家裡的錢也夠用了。這樣又有何不可呢?我們還要向別人證明什麼?奧利弗生來就是做鄉紳的料,沒有什麼做商人的天分。」安妮看著她的丈夫。她知道,這就是婚姻生活當中,出於機緣巧合,而做出能改變一切的關鍵性決定的那種時刻。從奧利弗小時候開始,詹姆斯就一直盼望著他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腳步,但這麼做的結果,卻只有失敗經歷和不滿情緒,而父子間的分歧也在日漸加深,甚至到了連話都不說的地步。「難道你就不能試著去欣賞他,寧願一直對他感到失望嗎?」她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可以和查爾斯一起做生意。讓奧利弗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我能告訴她嗎?」
詹姆斯憤憤地哼了一聲。「胡說八道。」
管家首先表態了。「放心吧,斯皮爾小姐。你今後不會再聽到我的半點消息了。」特頓微微躬身,而後離開了房間。
「我看到她了。上次把信送去給他的時候。正好在我離開的當頭。她立馬躲了起來,但我知道那就是她,」埃利斯精明地點了點頭,「根本就沒有什麼小男孩。她是為了懲罰他,才把那些信全拿走了,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應該是想和他繼續走下去,但貝拉西斯先生根本懶得為她這種商人的女兒費什麼心思。他才不會呢。」她仰起頭來,笑得十分刺耳。
「是的。住到那裡。那樣的話,我就會幫你保守秘密。」
「原因有兩個。我可能真的不能生育,那樣的話,就什麼結果也不會有,只會讓我們的關係更加疏遠。」
「沒必要繼續保密了,親愛的,」蘇珊說,「我已經告訴他們了。」她的聲音沉著而且堅定。「他們都為我們感到高興,母親還說要把格蘭維爾送給我們,好讓我們一家人住在那裡生活。」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好像正要前去參加第一次舞會的少女,著意想用自己的話語築成一道高牆,讓奧利弗躲在後面好好整理思緒。眼看他臉色陰沉下來,她又急急忙忙說了起來。「是不是很棒?這不就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嗎?」她直直迎上他的視線,然後攬住他,像準備給人催眠的梅斯梅爾先生那樣。她靠過去,將他摟進懷裡,湊到他耳邊輕聲說話。「先別開口,」她緊緊抱了他一下,「我們可以稍後再談,但你要是現在說話,到手的一切可能全都沒了,而這種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回。先別說話。」他全身僵硬,但好歹這回聽進了她的話,之後一直沒有出聲。他要先考慮清楚,再決定是否要揮刀弄斧。
蘇珊意識到,自己根本別無選擇。安妮說得像在問她意見,但其實就是在下達命令。
「巴比奇太太廚房裡的東西。你們倆一起乾的。酒肉還有其他物品。這些年來,你們肯定偷了價值上百英鎊的東西,然後賣掉收進了自己口袋裡。」
「咱們坐會兒吧?」安妮說完,兩人走到大理石壁爐前,分坐在兩邊的漂亮鍍金椅子上。過了一會兒,安妮再次開口。「為什麼約翰·貝拉西斯會把那些文件拿給你?」
「還有一件事情,」詹姆斯的聲音把她重新拉回了現實,「我剛才一時忘記了,但你聽了肯定會很高興。」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特意停頓了一下。「蘇珊懷孕了。」
趁著約翰還沒回來,蘇珊仔細審視了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她是想要和他結婚,從此徹底逃離特倫查德家那凄涼苦悶的日子嗎?不錯,她確實做過這種夢。然而,意亂情迷的時期早已過去,她是個聰明女人,知道自己絕不會是下一任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的理想人選。一個離過婚的商人的女兒?恐怕很難輕易融入貝拉西斯的家族中去。況且,離婚也要花費不少時間吧?他們能找到一個會聽使喚的國會議員,請他儘快通過解除她婚姻關係的私人法案,並趕在孩子出生之前順利成婚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難道你不打算接受嗎?」
「樓上。她下午走了挺長一段路,走得累了,想在晚餐之前休息一會兒。」
雨果清清喉嚨,開始朗讀他寫的筆記。「布弗里上尉曾於一八〇二年,拿破崙簽署《亞眠條約》之後退伍,並自此開始擔任神職。」
特頓聲音尖銳,彷彿一切仍在他掌控之內,如同過去這許多年一樣。
瑪麗亞笑了。的確,如果當真發生衝突,她應該可以指望她的弟弟。
埃利斯想了想。她騙他們說是特頓翻的那些信件,但繼續撒謊還有意義嗎?護住貝拉西斯先生,對她能有什麼好處?沒有。他不會再支付她更多酬金。那樣於他有何益處?不過,她還得考慮之後介紹信的問題。若是沒有一封好的介紹信,她怎麼能找到新工作?而現在看來,特倫查德夫人肯定是不會幫她了。埃利斯開始抽泣起來。她向來十分擅長在必要的時候裝哭來博取同情。「我對不起您,夫人。要是我早知道這件事會傷害到您,我絕對不會摻和進去。」
她看著他,腦子裡冒出了同樣的念頭。「我覺得,從他身上估計什麼東西也撈不著,特頓先生。難道他會在乎嗎,哪怕全世界都知道她是個盪|婦?不過她沒準會肯掏錢壓下這個秘密。只要我們能有點耐心,等到孩子出生——」
瑪麗亞站了起來。她必須利用這個機會,推動事態向前發展。否則她和母親的關係將再無餘地可以轉圜。「拜託了,媽媽,」她儘可能把話說得有條有理,「除非您能接受,您打算讓我嫁給約翰·貝拉西斯的計劃,根本不可能成為現實,否則我是絕不會回家的。只要您能認清這個事實,我敢肯定,我們之間的矛盾很快就會煙消雲散。」
「而我現在也回來了。到底怎麼樣啦?」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計劃?」
「我有一個條件。」他站著沒動,說話時臉還依然對著窗外。
「行,」看到妻子準備說話,詹姆斯忙用手勢攔住了她,「我們會給你寫介紹信,但不會特別大加讚揚,不過你還是可以憑藉它找到一份收入豐厚的工作。」
安妮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她沉默得太久,蘇珊不禁開始懷疑,這段離奇的對話是不是已經走到終點。但安妮又開口了。「你的意思是,你想說服奧利弗,如果認下這個孩子,他將會得到眾多好處?」
他看著她,溫柔的語氣讓他覺得吃驚。「你在乎嗎?」
「這樣啊,那你可以告訴他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他的身份就和咱們年輕的女王一樣,是完全合乎法律的。」

「他肯定不會吃虧的。」蘇珊自己都開始有些相信了。
約翰·貝拉西斯咒罵自己,怎麼就沒燒掉布弗里的那份委派書,為什麼要把證據留下?這對他能有什麼好處?那樣的話,蘇珊能拿走的不過就是安妮·特倫查德手裡那些東西的複製品。誰知道特倫查德夫婦還要多長時間,才會打消他們以為婚禮只是騙局的懷疑?可是現在,因為他的愚蠢之舉,他徹底玩完了,一切都已超出他的控制,全拜那個臭女人所賜。如果能重回過去把她勒死,估計他也在所不惜。
接著,他開始仰頭大笑起來。然而,他並非單純在笑。笑聲中還夾雜著嘶吼。笑著笑著,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而後他止住笑聲,轉過頭來面向她。「難道你以為,我,約翰·貝拉西斯,祖先曾在十字軍東征以及其後幾乎每場歐洲大戰中浴血奮戰的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侄子,竟然會——」他滿懷憤恨地盯著她,眼神像石頭一樣又硬又冷,「你當真以為,我會娶一個臭商人的離了婚的女兒?」
「我剛走到前門的時候,有人把這卷東西塞到了我手裡。」她拿出那包東西,而後他接了過去。
「只管說吧。」這話說完,解脫感已逐漸湧上她的心頭。
「也是。可以想象。」
坦普莫爾看著她的女兒,更準確地說,是看著這個取代了她真正的女兒,而後佔據了她身軀的換生靈。但她沒有做出回應。相反,她轉向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這都要怪你,」她說,「是你帶壞了我的孩子。」
他沒再說什麼,但她看到他迅速抬起手,擦掉了眼角的淚。事實上,她已發現了奧利弗深藏的心事,並引出了他的另一面,他們結婚以來一半的時間里,一直沒在她面前顯露的那一面。她一動不動地默默等待著,兩手搭在床罩上,看著他在床尾那張繡花地毯上走來走去。樓下街頭傳來了狗咬狗的聲音,他走到窗邊想去看個究竟。
接下來這段話,將是蘇珊整套說辭當中最為大胆的部分。她沉思片刻,做好了準備。「我並不覺得抱歉,因為我完全是有意要這麼做的。我懷上了我們的孩子。這就是我的目的,而且也已經實現了。」
「是嗎?」約翰說著,端起杯子,一口喝光,「老實說,如果你願意,還真能幫到我。」
管家大吃一驚。「我看不出這事和她有什麼關係。斯皮爾小姐不是說,是有個小男孩在路上把東西塞到她手裡的嗎?不然她還能怎麼辦?」
老實說,卡羅琳很高興能留瑪麗亞住在這裏。一開始,她提議讓她住下,是決心要為自己的孫子護住這個姑娘,然而,隨著時間慢慢流逝,卡羅琳必須承認,她很享受她的陪伴。畫布上已能看出她那蒼白的美麗面孔的雛形,她又慎重地在上面添了一筆。大概,自己從前是寂寞而不自知了。真相恐怕就是如此。埃德蒙死後,她就一直十分寂寞,只是像她這一類人,是絕不會親口承認的。然而,當她和瑪麗亞這樣坐在一起時,會覺得過去二十五年間累積的重負,似乎稍微有所減輕,彷彿世界重新有了活力。
「你看看這個,」詹姆斯從裏面挑出一張紙來,「這張不是複製品,你應該沒有見過。」安妮從他手裡接過去。「有人調查了那個冒充牧師主持婚禮的人。理查德·布弗里,或者準確地說,應該稱他為尊敬的教士成員理查德·布弗里。他重返部隊之前,似乎確實是個牧師,因而完全有資格主持婚禮。換句話說,那場婚禮並不是騙局。索菲婭去世時,應該是貝拉西斯夫人,而查爾斯的身份,也完全是合法的。」
「另一個原因呢?」
直白的問題突如其來,蘇珊再次覺得透不過氣來,但她已經深陷其中,無法將自己擇乾淨了。唯有事實能夠說明一切。「我想讓他娶我,在我和奧利弗離婚以後。實際上,在我知道他會成為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時候,我從未有過這種妄想——就算曾經想過,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做夢。可是,如果他只九-九-藏-書是次子的兒子,而且還一文不名,這想法聽來就沒那麼稀奇了。我將會比他有錢,比他多得多的錢。」
她盯著他瞧。「我是結了婚的人。幹嗎需要『信得過』的醫生?」
「奧利弗不會是拿破崙的。」安妮說得頗為果斷。她在思索著什麼。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唯有壁爐架上滴答的時鐘聲響以及煤炭在爐條里熊熊燃燒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直直盯著蘇珊。「我想聽你說說,你準備怎麼交易。」
「是的,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不管他幫什麼人主持了婚禮,他們都是實打實的合法夫妻。但願,這能打消你在這件事情上的疑慮。」他等著約翰說些什麼以示回應,可他的朋友卻只一臉茫然地盯著他看。「所以說,這是個好消息。」他揮手向俱樂部侍從示意,指了指他們兩個的杯子,那人很快端著醒酒器走了回來。「我知道你會感謝我的,但真的用不著客氣。我非常享受這個過程。我最近一直在想,要不要寫點關於那個時代的東西。可我懷疑,自己的知識面有那麼淵博嗎?」但約翰還是什麼也沒說。雨果又試了一次,好奇朋友為何一直沉默不語。「能不能告訴我,你所擔心的是男方還是女方啊?這請求的背後,是不是還藏著什麼隱情啊?」
「如果是馬德拉酒,那怎麼也不會嫌早的。」約翰表示。心裏卻在暗自思量,不知他們還要這樣瞎扯多長時間。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立即直奔主題。
「我懂了。」詹姆斯迅速掌握了形勢。他比妻子更快明白了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是想說,如果我們能給你寫封介紹信之類的,你就會告訴我們,是誰指使他抄寫了那些東西。是這樣嗎?」
「您要先看嗎,父親?」奧利弗答,態度相當客氣。
卡羅琳進屋時,坦普莫爾夫人已坐在一張錦緞花紋的路易十五式安樂椅上。她看上去相當威嚴,而且不知為何,非常孤單,這讓卡羅琳多少覺得有些內疚。「您需要點什麼嗎?」她說,操著盡量愉快的語氣。
埃利斯點點頭。「這事都要怪奧利弗太太。若非她多管閑事,我們根本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孩子是誰的?」奇怪的是,一頓晚餐過後,奧利弗似乎變得越發清醒了,這事雖不合常理,但的確就是事實。
「我之前是這麼以為的。但我錯了。他是我堂兄埃德蒙的兒子。」
他轉身面向她,簡直把她嚇了一跳,看到他兩隻眼睛充盈著淚水。「你是說,你這麼做都是為了我?」
埃利斯腦子裡一片混亂。的確,她本來應該堅持,讓貝拉西斯先生看完以後,當著她的面通通燒掉。可他難道會對她言聽計從?恐怕不會吧。她的反應相當迅速。這份飯碗就要丟了,而且已經無力挽回,但是,至少她還能做點什麼不讓自己被關進監獄。「老爺,都是特頓先生乾的。他在克羅夫特的包里找到了原件,並把它們抄寫了下來。」
他的話如刀子一般割在她身上。他準備怎麼處理?在蘇珊的種種設想中,這孩子一直都佔據著一席之地。她一次也沒有冒出過要把孩子除掉的念頭。她等了十年才總算懷孕,可是現在,約翰卻想讓她冒著生命危險,去打掉這個孩子?確實,他好像一點也不覺得這事還有什麼商討的餘地。
接著他又開始看其餘的信息。第一張明顯是一份布魯塞爾的婚姻證明。他正是看到這裏,才會衝著埃利斯大喊,並許給她一千英鎊這種荒唐數目,只要她能把原件拿到他的手裡。女僕跑走以後,約翰冷靜下來繼續翻看。可他突然想到一個謎題。如果真的有過這麼一場婚禮,如果索菲婭和埃德蒙已經是合法夫妻,為什麼又要隱瞞孩子的存在,還把他送到波普家去?為什麼那孩子沒有住到豪華的利明頓莊園,由自己的祖父母撫養長大?為什麼他沒能按照順位,以貝拉西斯子爵的身份,優先於斯蒂芬和約翰,成為他祖父的繼承人?他拿出最後幾封信,裏面正是他要找的答案。信中,索菲婭·特倫查德寫到了她心中的恐懼,以及被人「誘騙」的恥辱。是這麼回事嗎?其實根本沒有舉辦真正的婚禮?那份結婚證明根本就是假的,是貝拉西斯用來哄騙那女孩,讓她以為他們已經結了婚的?肯定是了。沒有比這更合乎情理的解釋了。那麼,這個理查德·布弗里,這個曾經簽署了偽造的婚姻證明,並寫信說明他們為何要在布魯塞爾舉辦婚禮的人,又是誰呢?他會不會同為一名軍官,是埃德蒙的軍中好友?不然的話,他為何會出現在那裡?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索菲婭認定,是布弗里假扮成了牧師,好讓埃德蒙把她騙上床去。
「我已經在這兒等了大半個鐘頭了。」
「你躲在那兒做什麼,斯皮爾小姐?難道是在偷聽我們說話?」
「是我,父親。」
他心神不定,在屋裡走來走去,打量著她書架上的書,她書桌上的裝飾,將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來。「可我怎麼知道,這個神秘人物,這個缺席的父親,今後不會突然出現?難道那樣我也要忍下去?做一個放任妻子紅杏出牆的丈夫?」
也許是出於僅剩的那一絲尊嚴,或者是最後的一分驕傲,他才會嘟囔了一聲「好吧」,而後離開房間去下命令。他前腳剛走,她便抓過他扔在椅邊的那一摞紙,塞進她的手提包里,然後急忙跑了出去。樓梯剛下到一半,便聽到他在呼喊她的名字,但她只是加快了腳步,穿過庭院衝到了馬路上。須臾過後,她已乘上馬車,往家裡趕去。看到約翰跑出院子衝上人行道,氣呼呼地在皮卡迪利街上四處尋找,她急忙把頭縮進窗口,靠倒在椅背上。
「我有個表兄在肖爾迪奇幹活。我可以住到他那兒去。總之,先過去待個幾天,」特頓心中氣惱,「四處走走,看看情況再說。」
她已經清白了。
「相當確定。您該去見母親了吧。」
蘇珊點頭。「如果完全由我來定的話,那他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情,而我也會傾盡全力,使奧利弗不要泄露半點消息。說到這裏,我也有一個條件。」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深吸了口氣。她並不准備現在就亮出自己的所有底牌。「我想提醒您一下,十五年前,諾福克公爵的私生子就迎娶了阿爾比馬爾伯爵的女兒,現在,他們去到哪裡都很受歡迎。」
這話完全出乎意料,甚至令人感到震驚。坦普莫爾夫人從沒想過,她竟不能如願帶自己的孩子回家。一時間,誰也沒說一句話。
「我同意你的看法,」安妮說這話的語氣,就像是在討論新來廚娘的優點和不足,「我甚至覺得,你沒準還是他的救星。」
詹姆斯點點頭。「所以你和她說話沒什麼障礙咯?」
「你肯定會阻止我。但是眼下,我們就要當上父母了。」
「可我們都以為,問題是出在你身上啊。」
「你胡說!」埃利斯非常氣憤。她是做過不少壞事,偷聽還有撒謊騙人,但她從沒偷過任何東西。
「好吧,但你不會是孤軍奮戰。」卡羅琳說完,兩人一同穿過走廊,前去迎見她們的對手。連接樓梯欄杆與天花板裝飾石膏的,是一根根綠色的大理石柱,彷彿為她們前進的步伐帶來了某種儀式感——好像我們要上法院似的,瑪麗亞心想。
聽了這話,奧利弗沉默了。爐腔兩旁,掛著兩幅橢圓形的粉彩畫像,畫的是小時候的他和索菲婭。她當時應該是六歲,而他只有三四歲,穿著毛絨小外套,還戴著個多褶的領子。他凝望著多年前自己的模樣。他還依稀記得當初那個畫家以及對方拿橘子利誘自己坐著不要亂動的事情。蘇珊在他身後,還在繼續說話。「我們可以起用格蘭維爾的嬰兒室了,自從你母親買下屋子以來,那房間就一直空著。如果是個男孩,你還可以教他騎馬、游泳、釣魚、射擊。要是你想當個父親,奧利弗,這就是唯一的法子了。」
他打算原諒她了。他已經做了決定。他當然並不知道,她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他還是她自己,但不論是哪種情況,他已經開始相信,事情不只是她找了個情人結果被逮個正著而已。那才是他真正無法忍受的。而且她說得沒錯。他嚮往多年的生活,如今已經觸手可及,那種生活是多麼美好呀……
特頓先生非常憤怒。他在這個家服侍了二十多年,如今竟淪落到像條喪家犬似的,被無情地趕出門去。晚飯開餐之前,老爺突然下令,讓他第二天一早就趕緊走人,之後他就一直呆坐在僕人房裡。別的僕人都在避著他,只有埃利斯小姐也坐在那裡,同樣面臨被解僱的命運,此時,兩人正喝著他從地窖里找來的瑪歌酒庄出品的頂級葡萄酒。「喝吧,」他說,「喝完底下還有好多。」
埃利斯點頭。「正是,夫人。」
「你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呢,埃利斯?」安妮說。
「要是你們再敢接近奧利弗太太,不論是你們當中哪一個,不論是通過信件還是直接對話,我都會以偷盜的罪名向警察告發你們。我會出庭做證,把你們送進監獄關一陣子。出來以後,你們這下半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僕人的工作了。」
安妮準備說話了。畢竟,如果她很熟悉上面的字跡,那麼人選顯然不會太多。況且克羅夫特來的時候,接待她的正是這個埃利斯。「你準備和我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嗎,埃利斯?」安妮打量著仍在勉強硬撐的女僕,這個曾經協助且服侍自己長達三十年,而關於她,自己卻知之甚少的女人。如果兩人角色對換,她安妮會不會背叛僱用了自己三十年的主人呢?她表示懷疑,但她畢竟從未經受過忍氣吞聲和忍飢挨餓的痛苦考驗,而這往往就是一個僕人一生中最主要的組成部分。
這用詞可真奇怪。「什麼意思?什麼關鍵所在?」
「我是為了我們倆。」她開始覺得,這對話的走向已經盡在自己把握之中,可以隨她所想任意操控。「我們已經開始厭倦對方,厭倦我們現在的生活。沒有孩子這件事情,每天都在折磨著我們。我知道再這樣下去,分道揚鑣不過只是時間問題,到那時候,又該如何是好呢?不管是對我們誰?」
約翰感覺,像有什麼人在用結冰的手指戳他的脊梁骨似的。「還有什麼話『沒有說完』?」
詹姆斯注視著妻子,好一陣子沒有說話。事關重大,他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安妮十分困惑。「如果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那就快告訴我吧。」她坐下來,耐心等待。
「你已經努力了快十一年了。」
約翰直直盯著他。「可你剛才還說,他上了滑鐵盧的戰場。」
「他是,」約翰笑了,但聲音相當刺耳,「只是他並不知道。」
「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他的臉色讓人看不明白。
「我立場不堅定。這我承認。可要是沒有介紹信,我就得挨餓了。」
「不,」瑪麗亞說,「這場戰爭和我有關,卻與您無關。我必須親自去見她。」

蘇珊也順從地回吻了她。「奧利弗還要等會兒才來。我下樓的時候,他剛從外面回來。他說了如果我們願意,可以不等他先進去吃。」
「快了吧,應該。」
她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知道他已不由自主地把她的話聽了進去。「你的意思是,你認為我根本不能讓你懷孕?」
奧利弗望著那頭的母親,嘴巴驚得合不起來,可還沒等他開口,她已用堅定的語氣同他說起話來。「這真是個極好的消息,奧利弗。蘇珊和我討論過了,結果我也一併告訴你吧:格蘭維爾將會歸到你的名下。你得辭掉倫敦的工作,退居到薩默塞特了。」
在伊頓廣場詹姆斯的書房裡,奧利弗·特倫查德一邊喝著白蘭地,一邊翻看著手裡的《泰晤士報》。若是按照他自己而非他父親的標準,他這一天過得可謂十分充實,雖然他所做的同他辦公室以及庫比特兄弟交代的任務都沒有絲毫關係。這大半個上午,他先是去了海德公園騎馬,而後到了薩維爾街他的裁縫的店裡,批准了狩獵馬褲的設計方案,接著來到威爾頓新月街,參加那裡舉辦的一場午宴,還和幾位朋友一起玩了一會兒惠斯特撲克。儘管奧利弗不是什麼好賭之徒。他一樣不喜歡輸多贏少的感覺。實際上,他的不思進取雖然令他父親不太滿意,但奧利弗身上其實並無多少惡習。當然,他心情苦悶的時候喜歡喝點小酒,但是,倘若他有心幽會他人的時候,腦子裡能夠擺脫妻子的身影,那他犯下的真正罪過,本該會在女人身上。可她每每都會浮現在他腦海,帶著高傲的微笑,四處尋找調情的對象,只要那個人不是她自己的丈夫……然後他便會打消念頭,默默回家。但凡他能把她忘掉,他知道別人肯定不會拒絕自己。至少,當他倚在椅子上,端起酒杯送到嘴邊,試圖避開蘇珊和他父親的時候,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埃利斯決定說得直接一點,好節省一些時間。「我知道我在這個家已沒了立足之地,老爺。可我絕不是什麼壞人。」
「怎麼不至於?我一無所有。一文不名。永遠都會一無是處。」
雖然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但自從上回在俱樂部共用午餐,和詹姆斯不歡而散之後,奧利弗竟一次也沒和他父親說過話。每天早晨,他都要等到詹姆斯出門工作很久以後,才會走出自己的房門,然後往往都是午夜過後才會回家,盼著父母已經雙雙上床沉沉睡去。然而,那天他卻失算了,想著詹姆斯肯定會在外面用晚餐,可當他剛剛放下酒杯,將報紙對摺之後,他的父親就走了進來。
安妮嘆了口氣。「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們就該這麼做的。不過現在,貝拉西斯先生已經幫了我們這個忙了。真是諷刺啊。要是他乾脆放著不管,我們說不定會一直蒙在鼓裡。」安妮也是突然想到這種可能。頓時覺得有點頭暈。「那你為什麼要害他呢?他不是你的情人嗎?」
「你看看這些。」他把那些文件擺到她面前。
「我的女兒。」坦普莫爾夫人說,臉上一點笑模樣也沒有。
「可那樣行得通嗎?他一九_九_藏_書個教會成員?」
奧利弗抬起頭來。看到約翰在那兒望著自己,不由眨了眨眼睛,以防一切只是幻覺。「貝拉西斯先生?真是你?你到這鬼地方來做什麼?」
「其實吧,我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你總是在和別人調情,讓自己變得像傻子一樣。我見到過你那副模樣。不知有多少回了。」
埃利斯行了個屈膝禮,而後走出房間,輕輕關上身後的門。情況原本可能比這更糟,她心裏想著,往樓下走去。直到最後時刻,她都拿著不低的薪水,如今得虧B先生給的小費,多少也還存下了一些錢。她得重新去找一份工作,新主人最好是個只顧自己的糊塗蛋,不會費事調查她的過去。
蘇珊知道,她的機會來了。不像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她立即意識到,這給她今後的生活提供了一次絕佳的機會,能使她的妄想變得不那麼不切實際。「約翰,」她謹慎地說,「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如果你將會丟掉爵位——」
現在,調查結果就要揭曉了。
這天晚餐前,斯皮爾幫蘇珊梳頭的時候,她表現得異乎尋常地沉默。女僕知道,女主人和貝拉西斯先生之間進展得大概不太順利,可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目前還是只能靠猜。她知道奧利弗太太已經懷有身孕——這事根本瞞不過一個貼身女僕——也很肯定,貝拉西斯先生就是孩子的父親,因為嫁給奧利弗先生這十一年間,她連一次小產都沒有發生過。但是,如果那天下午,貝拉西斯先生曾和女主人討論過這個問題,而奧利弗太太的未來規劃里,將貝拉西斯先生也算了進去,那她的願望顯然是落空了。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他說。
安妮的話還沒說完,埃利斯就又推開門了。「我能進來了嗎,夫人。」
「我不清楚。就是個普通男孩的樣子。」
「這麼說,開戰之前,他在布魯塞爾主持的那場婚禮,也是合法有效的?」
「貝拉西斯先生?」特頓覺得自己像是睡著了,以至於什麼也不知道。
「我可不這麼認為。」這聲音把他們倆都嚇到了。他們都以為這裏再沒有別人。但斯皮爾從門口走了進來。
「我想要我自己的孩子。」
「誰說的?你有什麼證據嗎?我只知道,你在第一時間就和我上了床。照你這種行為舉止,難道我還要說,你就是新一代的瓦萊夫斯卡夫人,一直潔身自好,純潔無瑕,直到和那法國皇帝對上了視線?」他無情地笑了笑,拿起一旁的醒酒器,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一口喝了下去。
「他怎麼就不可以呢?」卡羅琳說得輕柔而懇切,瑪麗亞從未聽到過她這種聲音。這位夫人簡直是放下身段在懇求了,而瑪麗亞當然明白箇中原因。
「我先下去了。」她說。
「我已經吩咐他們在晚餐的最後送上來。」
瑪麗亞搖搖頭。「什麼也沒有。但早晚有一天,她會和雷吉或是其他人一起過來把我抓回去的。」
「無論如何,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他說,「對了,我在《泰晤士報》看到了你的訂婚通告。祝賀你。她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蘇珊真心好奇起來了。腦子裡像鐵道機車一樣正在飛速運轉。「他們什麼時候發現真相的?」
總的來說,蘇珊已經放下心來,她回到自己卧房,看到斯皮爾已將她晚餐要穿的衣服擺了出來。約翰·貝拉西斯算是徹底毀了,她最主要的目的已經實現。即使在此之前特倫查德夫婦還不知實情,現在也該知道了吧。做完這事,她又開始設法挽救自己的聲譽,她決定要孤注一擲,儘管結果尚不確定,但她還是挺高興的,終點已經近在眼前。
「那個男人,查爾斯·波普,他才是真正的繼承人。我的死對頭。他是我大伯和伯母的孫子。」
然而,她的計劃還是出了點岔子。瑪麗亞一開始過來乞求她的幫助時,她原打算將這姑娘直接帶回利明頓莊園去,並邀請查爾斯與她們一同前行,然後一次性將真相同時告知丈夫和她孫子。然而,茶會隔天,她卻收到了佩里格林的來信,說他至今仍在鄉村停留,準備要到約克郡狩獵,回程的途中會路過倫敦。因此,她和瑪麗亞只好繼續留在貝爾格雷夫廣場,等待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早日歸來。
溫特沃思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這地方四年前才剛開業,那是一九三七年,年輕的維多利亞女士剛剛登上王位。作為第52輕步兵團的一名軍官,溫特沃思因此獲得了入會資格,但約翰一點也不羡慕他。因為成員僅限部隊軍官,約翰過來玩時就已發現,他們的談話十分無趣,而且這裏的食物……嗯,仍有許多可以改進的空間。希金森·達夫上校會稱其為「糟糠」,並不是毫無緣由的。據說,他去過那裡一次,回來之後表示,那頓晚餐令他倒足了胃口,簡直就是「酒糟米糠之流」。糟糠是個髒兮兮的爛賭場,約翰的父親想必並不怎麼陌生,因其邋遢骯髒的房間和難以下咽的食物而臭名昭著,他這麼說,很顯然是有意羞辱。然而,俱樂部成員卻並不覺得冒犯,反而將它當作笑話傳著玩,自此以後,人們便都用「糟糠」來指代這傢俱樂部了。
蘇珊心頭一緊。到目前為止,這些約定她都可以接受,如果真是別無選擇。而她也確實別無選擇。「什麼條件?」
安妮抬起頭來,大吃一驚。「約翰·貝拉西斯先生?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侄子?」
「你是這孩子的父親啊。」
安妮點了點頭。她簡直有些喜歡上蘇珊了,為她沒有試圖進一步矇騙自己。「我能問問原因嗎?」
「結果呢?」約翰坐直身子。這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看完埃利斯拿給他的謄抄資料后,他就一直有些反常。等到那天晚些時候,她沒能將原件悉數帶回時,他才不情願地接受,他們見證過的這些信息既不能被摧毀也無法被掩蓋。索菲婭在第一封信中就告訴了她的女僕,自己已經懷上了孩子。這孩子出生以後,將被送到一個姓波普的人家去。這些倒也不難理解。他老早就知道,查爾斯·波普肯定和這遊戲的兩大玩家之一存在某種血緣關係。約翰曾經懷疑他是詹姆斯·特倫查德的兒子。結果現在發現,他原來是特倫查德女兒的兒子。這樣倒也不無道理。特倫查德想守住秘密,以保護他女兒的名譽,約翰完全可以理解。那些信件還幫他解開了最後一個謎題。索菲婭·特倫查德孩子的父親,原本竟是埃德蒙·貝拉西斯,約翰的親表兄。一切全都說得通了——特倫查德為何要資助查爾斯·波普,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又為何明顯偏愛於他。秘密揭曉之後,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驚奇。相反,自從查爾斯·波普突然闖進他們的生活以來,事情頭一次變得如此清晰。
「你眼睜睜看著特頓抄寫了索菲婭小姐的信件,卻想不到這件事會傷害到我?」安妮的語氣已變得十分生硬。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從他的房間能看見屋子前方的庭院,他低頭看著底下的動靜,看著人們都在忙著每天的活計,而他的人生,似乎要變成一縷青煙徹底消失了。
「是的,媽媽,」瑪麗亞嘆了口氣,「可即便那樣,事情或許並不如您想象得那般糟糕。」她把視線轉向卡羅琳,希望女主人能接過這個話題。她還不太確定,哪些話該說,哪些不該說。
「你花錢收買他們了嗎,在曼徹斯特的時候?為了讓他們寫那些信?」詹姆斯質問。
可坦普莫爾夫人不為所動。「首先,亨利·斯蒂芬森是以公爵兒子的身份被撫養長大的,這從他出生以來便為人所公認。其次,我可沒聽說過,瑪麗·凱佩爾小姐為了嫁給他,曾經解除過她和某位伯爵的婚約。就因為你從中作梗,唬得我女兒丟掉了一個享福的好機會。你肯定很得意吧。」
安妮十分吃驚。「你覺得自己還有談條件的立場嗎?」
「可他們要是沒有你朋友的這份證明——」
但斯皮爾的話還沒說完。「我必須聽到你們親口保證,你們兩個都要。離開這裏以後,再也不會聽到你們任何一個的消息。」
「從來都沒得罪過我?」奧利弗用懷疑的口吻重複了一次,「他搶走了我父親的關注,而且正在搶奪屬於我的財產。這能叫沒得罪過?」
屋子裡頭,詹姆斯·特倫查德握住了夫人的手。「這事我們誰都不能告訴。不論是查爾斯·波普,還是布洛肯赫斯特夫婦,還是這家裡的什麼人。咱們必須再三確認牧師的身份,直到能夠百分百肯定索菲婭的婚禮是完全合乎法律的。然後還要看看,怎麼能到當局進行婚姻登記。我不想讓人抱有希望,最後又以失望告終。」
「那倒也是。但你得去找一個知道怎麼操作的才行。」又來了,他的奇怪用詞,但她看得出來,他根本就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剛過來時,婆婆的貼身女僕剛從這裏走了出去,蘇珊只能猜想,他應該是收到了什麼消息,想必是關於那位神秘的波普先生,而此事正佔據著他的全部注意力。
「現在就伺候您換衣裳嗎,夫人?」女僕問道。
安妮點點頭。她當然也很高興,簡直覺得欣喜若狂。但這事還有些不合常理之處。既然約翰·貝拉西斯頗費心思地調查了事情的真實性,為什麼沒有仔細守住這個消息?他肯定巴不得婚禮的合法性能一直是個秘密。埃德蒙死了。索菲婭死了。連布弗里也都死了。如今唯一的證據,就是他託人查到的那份證明,如果他早把它燒掉,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為什麼他會那麼不小心,輕易弄丟了這份信息?而在馬路上把東西塞給蘇珊的小男孩又會是什麼人?
「看情形,他之後好像又決定要重返部隊,也就是第52輕步兵團,就在一八一五年拿破崙剛從厄爾巴島逃離之後。」
看到兒子走進屋裡,詹姆斯自發地喝起彩來。「好啊!我的寶貝兒子!」他高喊著,咧嘴大笑,「恭喜你啦!」他緊緊將他擁進懷裡,沒看到他臉上的尷尬表情。
「你就不能現在下樓,自己去招一輛嗎?」他這樣對她說,好像之前的情分全都煙消雲散。
「你母親那邊有什麼消息嗎?」她說。
蘇珊今晚打扮講究,看上去頗為端莊。她穿一件淺黃褐色的薄綢上衣,搭顏色較深的絲綢大擺裙。頭髮簡單地盤成髮髻,兩鬢分別留著對稱的捲髮。她的目的,是想呈現一種高貴純樸的氣質,表明她是一個純潔正直的好女人,一個熱心的支柱人物。她想把自己塑造成這種形象,安妮看得十分明白。
「我進來喝點東西,冷靜一下。」這話聽來也夠奇怪了。
約翰向酒保示意再來兩杯威士忌。「我想給他點教訓,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那種。」他說。

「怎麼樣?」約翰說著走進房門。
安妮於是謝過女僕。「你先下去,十分鐘后再來吧。」她吩咐。門關好后,她轉身看著自己丈夫。「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等會兒。我想先做一件事情。你能幫我取一張紙和一根絲帶來嗎?」蘇珊極有耐心地等著女僕拿來了她吩咐的東西。而後,她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摞紙,用白紙捲起來並綁上絲帶,最後用角落裡她寫字檯上的火漆將其密封。她轉向斯皮爾。「我需要你在這上面寫幾個字。就寫詹姆斯·特倫查德先生收。」
「他有什麼名聲可毀的?」奧利弗冷哼一聲,視線重新回到報紙上。
「其實現在重要的是,應該讓他從你而不是埃利斯口中得知這個消息,雖然可能已經太遲了。」
「過了今晚,絕不再提那不是我的孩子這件事。哪怕只有我們倆的時候。」
女子遲疑了。她該坦白到什麼程度呢?介紹信如今已經有了,她了解特倫查德夫婦,知道他們絕對不會言而無信。不過,也沒必要什麼都告訴他們吧。「特頓先生叫我把東西送去了貝拉西斯先生的住處。」
詹姆斯若有所思。「應該就是約翰·貝拉西斯沒錯啦。那麼調查布弗里身份的人,肯定也是他了。其實早在二十年多前,我們就應該這麼做的。如果布弗里是冒充的牧師,那約翰·貝拉西斯仍將會是下一任的伯爵。而要是布弗里真是一名牧師,那貝拉西斯就將變得一無所有。」他一時忘了埃利斯還在這裏,安妮輕咳一聲,把他拉回了現實。
奧利弗注視著他的父親,這個不成體統、毫不起眼的男人,他滿臉通紅,衣服緊繃,對於如何享受生活幾乎一無所知。真奇怪呀。一方面,他看不起這個男人。另一方面,卻又渴望他的重視。對於這種狀況和自己的心思,奧利弗還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可他知道,他再也沒法閉口不提最讓自己感到困擾的心結。「我很抱歉,父親,可我沒法和索菲婭調換命運,儘管你我都知道,這就是你心底的願望。我不能自己躺進墳墓里,讓她重新活過來。這事兒由不得我。」
詹姆斯嘆了口氣。他終於接受了安妮的決定。「或許你母親說得對。小孩子確實該在鄉間長大。」
「而你覺得,因為斯蒂芬森夫婦能如此僥倖,這個查爾斯·波普也一樣可以?」聽坦普莫爾夫人的語氣,她似乎並不怎麼贊同。
卡羅琳正在家中府邸的私人客廳內清洗著畫筆。她面前有個畫架、一塊巨大的畫布、一個木質調色板,上面滿是各種棕色、藍色、綠色到不同深淺的黃色、粉色和白色顏料。旁邊的托盤上放著許多布料、調色刀與寬度、形狀和厚度各不相同的畫筆。
聽了這話,他又笑出聲來。「得了吧。我本來是有這種打算,但那樣根本毫無意義。這些不過是抄來的複製品,婚姻證明的原件都還在他們手裡。」
約翰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他緩了一下,平復了呼吸。「可是當他再次入伍以後,他還有那個權力幫人主持婚禮嗎?」
她急切地直搖頭。「當然不行!」她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呼吸平復過來。「我不想把這孩子打掉。你以為我會這麼做嗎?你對這孩子難道就沒有一點感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