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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 1

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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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爾森先生就像對待雜事一般對待「歷史之旅」比賽,他覺得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其實我內心是想贏的。我決定去看真正的狼。夜幕降臨,我穿上長筒靴,戴上滑雪鏡,套上我爸那件羽絨服,混雜著他的體味:煙草味、黑咖啡味和霉味。這就好像是趁他睡覺的時候借用他的皮囊,堂而皇之地擁有了他的風度、安靜和體型。離家最遠的鹹魚庫旁有一個老舊的冰桶,我坐在上面,啜著熱水瓶里的開水,等著看真狼。不過在這樣的冬天,在如此深的夜裡,狼是非常少見的——我只見過遠處的原木上戳著幾隻烏鴉。最後,我不得不接受現實,並認為能看到死了的狼也不錯。於是,每周六我都會踩著雪鞋前往森林服務自然館,前廳有一個油膩的婆娘,戴著一副眼鏡,塗了珊瑚色指甲油;她晦暗的雙頰向後凹陷,看起來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她叫佩格,是自然館的博物學家,每次看到我想要去摸狼的尾巴,就立刻板起臉來教訓我:「啊哈!」她給了我一些小熊軟糖,並教給我一些動物標本製作技術,告訴我如何利用黏土製作眼瞼、用泡沫聚氨酯製作肌肉。「熨平皮膚,要熨平。」她在一旁提點著。
我看到他將目光投向有著一頭烏黑亮麗秀髮的莉莉·赫爾邦。儘管天氣寒冷,她還是只穿了一件輕薄的深紅色毛衣。他似乎以為她的美能夠拯救他,以為她是善良的,因為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可愛。莉莉有一雙棕色的大眼睛,沒有鉛筆,有讀寫困難症以及一個男朋友。在格里爾森的注視下,她的臉慢慢紅了起來。
「阿德勒先生給你們放過電影嗎?」他很想知道這一點。
至於我媽媽那件被污水浸濕的外套則濕答答地攤在桌子上。但她始終舉著她那雙油漬滿滿的手,好像手裡的東西有多金貴似的——那活物還在扭動著——是她剛從池塘里抓上來的小鱸魚,也是我們的晚飯。「我們需要一瓶通樂,靠。」她仰頭看著空氣,然後動作遲緩地用她的帆布袋擦了擦手。「幫幫忙吧。人類的生活就是一場鬧劇,請上帝以其無限的憐憫結束它吧。」
她只是半開玩笑而已。我了解她。有很多故事能證明這一點,比如八十年代初期,我父母偷來一輛貨車逃到漫河,我父親囤積步槍和鍋;公社瓦解后,我母親把她手中一切和嬉皮士有關的東西賣了,投靠了基督教。在我的記憶里,她一周去三次教堂——分別是周三、周六和周日——那時她還希冀著懺悔能有所補救,並且隨著歲月的推進,過去的錯誤可以慢慢被修正。
「哦,瑪蒂,」從沒有人這麼叫我,讓我感覺好像有人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我叫瑪德琳,不過同學都叫我琳達,或者「共黨」,或者怪物。聽到他對我的稱呼,我的手不由得在袖子里攥成拳頭。格里爾森先生接著說:「在斯大林和核彈之前,沒人在意沙皇。他們就是遙遠舞台上的木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那些1961年進入大學的人,比如阿德勒先生,對老舊的俄羅斯玩具以及上世紀近親結婚的公主的故事總有些揮之不去的懷念。它們的無效性成就其有趣性。這麼說你明白嗎?」他微笑著閉了會眼睛。他的門牙很白,但虎牙很黃,「但你只有十三歲。」
格里爾森先生撂下我的那天晚上我並不想回家。我愉快地想——每當我吞咽的時候,我感覺嗓子里好像有一串鉤子似的——自己怎麼樣才能打破湖面這層脆弱的冰而後直直地沉下去。我的父母可能到明天早上之前都不會擔心我。我媽每晚都會一邊幫囚犯縫被子一邊打盹,我爸則會到湖對岸已經清空、等待出售的房子里尋找木材。我甚至不敢確定他們是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他們可能只是兩個陌生人,恰好在其他人都去了雙城上大學或工作后依舊留在這裏的兩個人罷了。比起父母,他們更像是半路兄妹,雖然他們一直對我很好——從某方面來說,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這比用分角硬幣去購買麥片、從鄰居那裡拿舊衣服、被叫成「共黨」或怪胎這一系列事情都更糟糕。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爸爸在一棵巨大的白楊樹上為我做了一個鞦韆;我媽媽用剪刀剪下粘在我頭髮上的蒼耳。即便如此,格里爾森先生把我撂下的那天晚上,我一直賭氣地想著,等到我的身體穿透冰層掉入湖裡:現在飯熟了,媽媽。有一整鍋呢。
read.99csw.com「哈,」一絲輕蔑從他臉上一閃而過,緊接著他不無高興地說,「冷戰殘餘還在窮鄉僻壤徘徊著呢。」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未經允許又拿起他的功能飲料喝了一口。我想告訴他,我看到了他看莉莉·赫爾邦的眼神,我比莉莉更懂他眼神的含義,雖然我一點都不喜歡他——雖然我覺得他的電話把戲讓人毛骨悚然,並且他的耳環顏色一點也不出彩——但我懂他。飲料罐子空了,我只得把嘴唇放在飲口處,裝作飲料還沒喝完。窗外,雹子正鞭打著雪堆,整個世界像岩石一般堅硬。天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就黑了,狗狗們將會把鎖鏈扯到最遠,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等著。格里爾森先生開始穿外套:「一起回家?」他從來沒有問過我如何回家——從來沒有。
「被嚇到了嗎?」一位醫護人員問道。他留下來給頭暈眼花的學生們分發蘇打餅乾。我聳了聳肩。當時我肯定哼唧得很大聲。他給了我一紙杯橙子味的佳得樂,對我說:「現在慢慢喝下它,小口小口地喝。」那語氣聽起來好像我才是那個需要救助的人,而根治所有生物體的疾病都是他的責任似的。
這並不是說我從未想起過保羅。有些清晨,在我半夢半醒之際,他會到夢裡來看我,雖然我幾乎記不起他說了什麼,我對他做了或沒做什麼。但我記得,在我的夢中,這孩子倏地撲到我腿上,撲通一聲。我知道是他——因為他對我毫無興趣,連一絲遲疑都沒有。我們就像平常那樣,傍晚時分坐在自然館里,他的身體不自覺地靠向我——並非出於愛或尊敬,只是因為他心智尚未完全開啟,不知道該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四歲了,正在拼貓頭鷹拼圖,這時不要跟他說話。我也不會打擾他。窗外雪花一般的楊樹絨毛緩緩飄落,如空氣般靜謐而輕盈。日光變換,拼成貓頭鷹的拼圖又零落成碎片。我戳了戳保羅讓他起身——該走了,時間到了。前一刻他還靠在我的懷裡打呵欠,下一秒他就嗚咽著抗議,想要多待一會。我說不出話來。因為你知道,那種感覺很奇妙,有個人有些不講理地想要獨佔你,這種感覺好得不可思議,但同時也讓人悲傷。
他讓我坐在他桌子旁邊的藍色塑料椅子上,在我腿上放了一堆花花綠綠的冊子,然後手指交叉、略顯局促地說:「能幫我個忙嗎?還請你別怪我,這是我的工作。」
「我想說的是,如果這不是一個好的開始,那麼我很抱歉。但接下來,很快我們就能把基礎打牢了。」
「歷史之旅」比賽那天早上,我看到我家後面那棵松樹,樹枝上的針葉一小簇一小簇地螺旋掉落在雪上。放學后,我搭乘賭場巴士前往懷特伍德。下車后,我提著狼的海報,努力突破養老院老人們的「圍困」,他們對我皺了皺眉,但沒說什麼。在懷特伍德高中的禮堂里,我把樹枝立在講台上,同時反覆播放著狼的咆哮聲,想為我的演講渲染一種蕭索的氣氛。雖然我演講的時候口乾舌燥,但我並未低頭看過一眼筆記,或是像我前面的那位男同學一樣來回晃動。我專註而鎮靜。我指著台上展示著的小狗崽的圖解,並引用書中的一句話演講道:「但『阿爾法』這個詞依舊很具誤導性,它的本意是被圈養的動物。一隻『阿爾法』動物只有在特定時機,由於某種特殊原因才會變成圈養動物。」這些句子總是給我一種在飲用某種冰涼而甘甜的禁品飲料的感覺。我想起自然館里那個一直保持小狗般友好姿態的黢黑婆娘,然後我再一次背誦了這段話。這一次我放慢了語速,就好像在宣講憲法修正案似的。
「我們在這轉彎嗎?」他問道。當時我們正在鏡湖路上行駛,他用門牙咬掉他嘴唇上翹起的小死皮。縱使周遭灰濛陰暗,我依舊能看到他嘴唇上帶血的裂口,血已經止住了,這讓我莫名有些興奮,感覺好像是自己對他做了什麼事情——彷彿是我的演講,用我的松針發揮了作用。
壁爐里並未生火。我把手套放到木質壁爐上,明早它們就會變硬,我肯定是戴不上了。但我沒在意,還把外套也放在壁爐上。
每一聲對不起,她的聲音都抬高一度。
我頓了頓,開口道:「沒關係。」
通往我家的岔路一如往常的崎嶇不平。格里爾森先生在交叉路口處停下,我們不約而同直起身子擦擦擋風玻璃,好爬上那座陡峭而黑暗的山坡。我坐在副駕駛座里側頭看,他的喉結像裸|露的肚子一般寬大而柔軟,於是我探出身子,迅速地對著他的喉結親了一下。很快,很快。
我鬼使神差地舉起了手。這倒不是因為我對她或者他感到抱歉,只是那一瞬間,氣氛過於緊張,讓我忍無可忍。「這句話的意思是,有些東西不需要證明,」我給出自己的答案,「有些東西就是這麼真實,沒有什麼能read.99csw•com改變它們。」
那時候我們被稱為「玻璃梭鱸之都」,10號公路上還專門為此設有特殊的指向路標,路邊飯店的牆上還有一幅壁畫,上面畫著三條留著莫西干髮型的魚,它們揮著魚鰭打招呼——眉飛色舞,咧嘴大笑,甚至能看到全部牙齒和牙齦。不過一到十一月,湖面結冰,就幾乎沒人會從外地跑來看它們。那時我們那裡還沒什麼觀光景點,只有一家髒兮兮的汽車旅館。商業區蕭條得很:一家餐廳,一家五金店,一家魚餌漁具店,一家銀行,便是所有了。那時候,漫河上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大概就是老木材廠了,但那也多半是因為它一半都被燒毀了,燒焦的黑色木板就那樣矗立在河岸上。幾乎一切都是官方運營,醫院、車管局、漢堡王和警察局都位於二十多英里開外的懷特伍德。
「我想做關於狼的展示。」我對他說。
她眨了眨眼。他向她點點頭,暗暗向她保證,不論她說什麼,他都會同意。她像小鹿一樣輕輕舔了舔嘴唇。
在保羅之前,我只見證過一個人的死亡。那是我八年級的歷史老師,阿德勒先生。他總是穿著棕色燈芯絨西裝,白色棒球鞋。雖然他的課是美國歷史,但他更喜歡講沙皇。有一次,他向我們展示最後一任沙皇的照片,現在那幅照片就是我對他的印象——蓄著海盜黑鬍子,肩上掛著流蘇——不過其實阿德勒先生的臉上並無鬍鬚,並且行動遲緩。我記得當時我還在上英語課,他教的四年級學生衝進來說阿德勒先生暈倒了。我們一大群人匆忙穿過走廊,發現他面朝下躺在地上,雙目緊閉,發烏的嘴唇貼在地毯上,用力地喘著粗氣。「他有癲癇症嗎?」有人問道。「他身上帶著葯嗎?」我們都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這群「多才多藝」的童子軍一邊爭論著心肺復甦術的正確做法,一邊情緒激動地對他的癥狀竊竊私語。我逼著自己走到他身邊去,蹲下身來,握住他乾癟的手。那時候還是十一月上旬。他的口水浸濕了地毯,呼吸的間隔越來越長。我記得當時從遠處飄來燒焦的氣味,有人正在焚燒裝在塑料袋裡的垃圾,大概是守門人想在第一場大雪之前把落葉和南瓜皮處理乾淨。
過了一周,他讓我放學之後到教室找他。這次他把耳釘拿下來放在他的桌子上,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十分輕柔地摩挲著耳垂。
最終我獲得了創意獎,獎品就是一束為慶祝聖帕特里克節而染綠的康乃馨。之後,格里爾森先生問我是否要把松樹枝和海報放進他的車裡帶回學校,我沮喪地搖了搖頭。第一名是一位穿著套裝的七年級姑娘,她的作品是一幅水彩畫,主題是沉沒的埃德蒙德·費茲傑羅號 。格里爾森先生拖著那根樹枝去往側出口處,我繫上外套,跟在他身後。他把那根樹枝垂直插入粗糙的雪堆里。「像極了《查理·布朗的聖誕節》 ,」他大笑著說道,「我想在樹枝上掛些金箔飾品,這太可愛了。」
當然了,他只是隨便聊聊——我的花束依舊被我緊緊地握在手裡。我感覺自己好像爆開了,像燒著的柴火一般。「他們不和別人打交道。」
我父母沒有車,所以錯過公交的結果就是,我需要沿著10號公路走三英里後向右轉到鏡湖路上,再走一英里會來到一個交叉路口,左邊通向北方的湖,右邊則通向一座未被開發過的山。我在這個路口停下來,把牛仔褲的褲腳塞進襪子里,收緊羊毛手套的袖口,準備繼續前行。冬季蕭索,橙黃色天空九-九-藏-書下,那些光禿禿的樹看起來像靜脈血管一般,樹枝間的天空則像晒傷了的皮膚。我在大雪和漆樹中走了二十分鐘,我家的狗狗終於感知到我的存在並開始狂吠,想要掙脫拴著它們的鎖鏈。
我在社區大學入學又退學,然後去雙城做了一段時間的臨時工。在這期間,我在網上發現了一個國家資料庫,你可以在這裏查到所有性侵者的姓名並找到他們在國內的位置所在。你可以在州地圖上看到他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阿肯色州到蒙大拿州、四處尋求便宜住所、進監獄又被釋放的紅色足跡;你可以看到他們想試著用新的名字生活,但最終被他人發現他們的偽裝,每當這種事情發生,網上都會瀰漫著大量憤怒的帖子。你可以看到義憤;你可以看到他們再一次嘗試;你可以跟著他們的足跡去到佛羅里達南部的沼澤,在那裡的紅樹林中,他們開了一個很罕見的小古董店,什麼都賣,垃圾也賣,嚴重生鏽的燈和毛絨玩具鴨、假的鯊魚牙齒、便宜的金耳環……他們售賣的一切你都能看得見,因為不斷有人更新著帖子,細節描述十分到位,圍觀的人還真不少,信息也在不斷更新著。有帖子寫道:「我是否應該從一個性罪犯那裡買地圖?」這問題看起來似乎確實處於道德灰色地帶;有帖子寫道:「我是否擁有憲法權利告訴他,我不希望他在這裏以半價出售明信片?」有帖子寫道:「我是否有權告訴他去他娘的狗臭屁?」還有帖子寫道:「他以為他是誰?」
但我放學后與格里爾森先生見面時,他會搖著頭,一臉尷尬地對我說:「裝著打電話真的太蠢了,是吧?」他其實希望得到來自他人的安慰,比如一切都做得很棒、你是一名好教師等等。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錯誤他都希望得到原諒。而且,他好像覺得我是故意表現得很平庸——因為我總是雙手抱胸冷眼旁觀,考試成績也很差。「來點兒吧。」他怯懦地說著,將一瓶細細的藍色罐子從他的桌面滑給我。那是罐功能飲料,我喝了幾口,由於糖分和咖啡因的含量過高,我的心臟瞬間跳動得愈發強烈了;幾大口喝下,我便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發顫,不得不咬緊牙根,才不會發出牙齒打戰的聲音。
他嚇得向後縮了縮。
「你覺得自己能不能牽著一隻狗回去?」
「俄羅斯。」
他彎下身來清除褲子上的松樹針葉,我當時頭腦一熱,也伸出手來幫他清理——一下,又一下——就在他大腿的部位。他後退一步,稍稍抖了抖他的褲子,尷尬地大笑著。每每涉及性,男人就會變拙,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道理。但當下我並未覺得我的做法和性有什麼關係——這一點我得先說清楚——它就像是給動物梳毛,或者對著你哄逗一條小狗,看著它脖頸上的毛豎起又塌下,然後它就是你的寵物了。
「十四歲。」
「或者不回去,」她把長發甩到身後,用手腕擦了擦鼻子,「不,別回去了,外面的溫度大概到零下。對不起。我再去拿個桶來。」但她並未從椅子上挪開。她在等待著什麼。「很抱歉我得問你幾個問題。你可別因為這些問題發火。」她那兩隻油膩膩的手握到一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滿意地笑了:「比賽準備得如何了?」
我決定守護阿德勒先生:「我們學的不是蘇聯,而是沙皇。」
隨後,一位評委舉起了他的鉛筆:「但是——我得在這兒打斷一下。有些東西你並沒解釋清楚。狼和人類歷史有什麼關係?」
「好問題,」她說,「親愛的,就是你這鍋『新大米』,居然是我從頭打理出來的。」
當我走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一打開家門,我便看到媽媽彎著腰站在水池前面,她的兩隻胳膊都伸進了水池裡,臟乎乎的水沒過了她的手肘。又長又直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和脖子,這讓她看起來很神秘。她的聲音帶有濃濃的中西部口音,一聽就是典型的堪薩斯人。「有沒有一段禱告是關於疏通堵塞下水管的?」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我想如果我車門關得足夠狠,格里爾森先生可能會來追我。這就是十四歲少女的想法。我以為如果我下車后跑幾步進入風雪中,他可能會在我身後跟著——以減輕他的愧疚,並確認我安全到家,或者把他飽經滄桑的粗糙的手伸入我的外套,或者隨便做什麼事。我並未上山,而是走向了湖邊。我衝上冰面,大雪狠拍著我的臉,但當我回頭看時,他那前燈大亮的車正在樹林間掉轉車頭離開。
他等著我的解釋,我略帶防備地聳了聳肩。在我開口說話之前,他補充道:「好吧,我很抱歉。」他摩挲著耳環上的耳釘——那耳釘很精緻,但佩戴複雜。「關於授課內容,我還在摸索當中。我來之前你們學的是什麼?」
第二天,格里爾森先生讓我在課後留一下。他在read.99csw.com桌子後面坐下,用手摸著乾裂的嘴唇,有皮屑零星從指間掉落。「你的考試成績不太理想。」他對我說。
「送你回家吧。」他加擋提速並轉動方向盤。我能感覺到他對要為我負責這件事有多疲憊。
「回鎮上?」我仍在發抖。這個提議讓我的情緒一瞬間激動起來,完全顧不得其他。我甚至感受不到我的指頭。
終於,醫護人員趕來將阿德勒先生的身體抬上擔架,童子軍就像小狗一樣跟在後面,期待醫護人員下達任務。醫護人員表示希望有人能開一下門,手裡的擔架太沉騰不出手來。走廊里,女孩子們抽泣著挨在一起;幾位老師用手按著胸口,並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或做什麼。
「這會是一段很棒的經歷,」他說,但沒什麼說服力,「你需要做的就是先製作一張展示板,然後針對越戰或者加拿大的邊境口岸等主題做個演講。或許你會喜歡褻瀆奧吉布瓦人這個主題?或是回歸大陸、在此定居的土著怎麼樣?選個本土色彩鮮明、處於道德灰色地帶、又具有憲政意義的選題。」
「瑪蒂。」看到我來,他直起身子。
「是嗎?」顯然他的思緒不在這裏。
那天,懷特伍德的醫護人員帶走阿德勒先生,救護車在駛離學校停車場時發出特有的鳴笛聲。我們都站在窗邊望著,沒有什麼能轉移我們的視線,哪怕是戴著象徵榮譽的黃色帽子的冰球球員,或是劉海起了靜電的啦啦隊隊長。之後便下起了大雪。救護車要拐過街角時,前燈的亮光穿透疾風飛雪,射入街對面的我們的眼中。「不是應該鳴笛行駛嗎?」有人問道,我掂量著杯中最後一口佳得樂,心想人可以愚蠢到什麼地步?
接替阿德勒先生工作的是格里爾森先生,他是聖誕節前一個月來到我們學校的,穿著一件鑲著珍珠紐扣的珍珠白T恤,一隻耳朵上戴著誇張的金色耳環,皮膚黑得不像話。後來我們才知道,他之前是加利福尼亞海邊一所私人女子學校的老師。沒人知道是什麼讓他選擇在仲冬時節大老遠來到明尼蘇達州北部。不過,他在教課一周之後,便將阿德勒先生掛在牆上的俄羅斯帝國地圖拿了下來,換上了超大字體的美國憲法。他宣稱自己在大學雙修了戲劇專業,這就難怪他能在學生面前展開雙臂,情緒激昂地將《獨立宣言》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了。不論是那些論述生命權、自由權以及追求幸福的權利令人激昂向上的段落,還是那些反抗殘暴殖民的讓人刺痛蜷縮的句子,他都倒背如流。我能看出他有多希望自己受到學生喜愛。講到「以我們神聖的榮譽相互宣誓」的部分,格里爾森先生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所謂的「幫忙」就是讓我作為學校代表出席「歷史之旅」比賽。
「是的!」他說,語氣充滿感激,我知道並不是特意對我,而是一種撞了狗屎運的慶幸。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卻並不知道那是我給的。莉莉沒說一句話就能讓人歡欣鼓舞。她的臉上有對酒窩,毛衣下若隱若現的乳|頭彷彿是上帝做的記號。而我胸部平平,堪比樓梯扶手,人們總是對此說三道四。
冰球運動員們正枕著胳膊安然地睡著,連那些一向積極的好學生也只是無動於衷地按著自動鉛筆,筆芯伸出一大截刺入空氣中,像極了醫院的注射器針頭。他們舉著筆隔著過道相互打鬥,輕聲喊著「警戒」,語氣充滿了不屑。
媽媽雖然信奉上帝,但並非心甘情願,就像一個被禁足的女兒。
第二年秋季我升入高中後幾個月,格里爾森醜聞終於被公開了。我是在為他人倒咖啡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這樁緋聞的,當時我在鎮上一家餐廳做兼職服務生。他在之前的學校被指控有戀童癖與性犯罪,並被開除,他相當於是貶到我們這所學校——從他之前在加利福尼亞的居所里翻出一堆色|情|圖|片。那天下班后,我拿著賺得的小費走到街邊的酒吧,在前廳的自動販賣機上買了我人生中第一包煙。之前我在家裡偷過一兩根,我知道當煙點燃之後不能大口猛吸。但當我躲進停車場后潮濕的灌木叢時,我不禁潸然淚下並劇烈咳嗽,心中充滿了醜惡的憤怒。沒有什麼能比「上當受騙」更能形容我當時的感受。我覺得我隱約覺察到了格里爾森先生的本性,而且他完全欺騙了我,他選擇無視我在他的車裡對他做的一切,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比真實的他更好的人。他是個合格的教師。我想起格里爾森先生用拉鏈把他粗壯而溫暖的脖頸鎖回他的外套領子里;我想起當我靠近時他身上散發出的濃重的體味,好像他的衣服在被汗水浸濕之後,又在寒冬的空氣里陰乾。我想起所有的一切,最後,我對他的感覺,竟只剩下一絲彆扭的遺憾。人們並不能通過真誠的努力,或是不斷的解釋改變別人對他們的看法,這在我看來並不公平。
「然後走這條道?」他邊九九藏書這樣說著,邊拉上外套拉鏈,並把脖子縮進衣領。我父母燈火通明的小屋就坐落在山上,我告訴他要注意看著,因為第一個映入眼帘的便會是它。「嗯,那兒還真是個可愛的地方啊,是吧?我聽到過一些奇怪的說法。那家人是你的鄰居?」
我學著莉莉·赫爾邦的樣子,像小鹿一樣舔了舔嘴唇,一臉天真地說道:「格里爾森先生,您能載我回家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轉而加入了他的陣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他這麼好。「你放過的電影比他多多了。」我說。
「什麼?狼的歷史?」他一臉困惑,而後又笑著搖搖頭道,「是啊。你只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他的眼角因笑容泛起了皺紋,「你們這個歲數的孩子都喜歡馬啊,狼啊什麼的。我很喜歡,這很棒,是個很特別的主題。你能給我講講嗎?」
那年的冬天轟然而至,好像它是不遠萬里走到這裏,累得突然跪倒,便再也起不來了。十二月中旬,暴雪臨城,厚厚的雪把體育場屋頂壓得變形了,學校因此停課一周,冰球運動員們便撒丫子去冰釣,童子軍在結了冰的池塘上玩冰球。然後,聖誕節如期而至,主幹道上上下下掛滿了彩燈,路德教堂與天主教堂的基督誕生像遙遙相對——一位溫順地抱著彩繪沙袋站立著,另一個則是用冰雕刻出的嬰兒耶穌。新年帶來了另一場暴風雪。進入一月,學校正式開學之前,格里爾森先生把潔白的襯衫換下,穿上了毫無特點的毛衣,耳朵上除了戴著環形耳環,還戴了耳釘。一定有人教他使用答題卡儀器,因為在講了一周的劉易斯和克拉克遠征之後,他組織了入職以來的第一次測驗。我們匍匐在桌子上對著小圓圈塗塗畫畫,他則順著過道來來回回地走,手裡的圓珠筆發出嗒嗒的聲音。
「什麼事兒?」我哆嗦著問道。
「到這裏就好,我可以走回去。」我對他說。
在我們離開懷特伍德高中前,格里爾森先生又折返回去拿了一張濕的紙巾包在康乃馨的莖幹上,然後小心地把花束放到我的懷裡,好像那是嬌嫩的鳳尾草苗。格里爾森先生開車送我回家。當我們驅車從學校開出二十六英里遠時,親眼目睹狂風將樹枝上巨大的冰塊刮落——同時被風捲起來的還有慢慢湧上來的災難感。格里爾森先生車上的除霜風扇不太好用了,我便用外套髒兮兮的袖口去清理擋風玻璃上的霜霧。
格里爾森先生坐到阿德勒先生的桌子上,由於大段的背誦,他有些喘不上氣。然後我突然意識到,他是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這麼奇怪,那一瞬間,好像一道亮得看不見的光穿過他的身體一般。我能看到他臉上的汗;他那灰色的胡楂下面,脈搏正劇烈地跳動著。「注意這裏,夥計們。天賦人權是什麼意思?積極一點,你們知道答案的。」
冰雹不斷擊打著擋風玻璃,但我完全看不見它們,因為玻璃再一次起霧了。
格里爾森先生的故事是這樣的。我曾見過他是如何蜷伏在莉莉的桌旁,對她說,「你做得很棒。」邊這麼說著,邊把他的手如鎮紙一般放到她的背上;也見過他伸出他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她,給她以鼓勵;我曾見過他對那些啦啦隊隊長們(那些「凱倫」們)是多麼好奇而又擔心,因為後者有時會脫下羊毛護腿,裸|露出起滿了雞皮疙瘩的蒼白皮膚——護腿捂得她們起了疹子,癢得她們一直撓,直到撓破了才用衛生紙輕輕擦拭。他在課堂上向她們中的一個提問——凱倫或莉莉·赫爾邦——每一個問題都是這樣開頭的:「有人嗎?有人在家嗎?」他裝作打電話的樣子,放低聲音,衝著用手假裝的電話低吼,「您好,是赫爾邦家吧,莉莉在嗎?」這時,莉莉的臉上會泛起一陣潮|紅,並用袖口掩住淺笑的嘴。
那時,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格里爾森先生。他的外套在胳膊上掛著,看起來像是剛進門。我看到他和那名提問的評委交換眼神,帶著不屑輕輕地聳了聳肩,好像是在說,你能拿小孩怎麼辦?你能拿這些青春期的女孩怎麼辦?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盯著他倆說道:「其實,狼和人一點關係都沒有。狼對人總是能避則避。」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媽媽把穿著內褲的我放進洗澡盆里。那是仲夏的某天上午,一束光打在她臉上。她用量杯慢慢將水倒在我的頭上。「我居然在干這事兒,真是不可思議。」她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