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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 2

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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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準備再過至少一個月的冬天。每天晚上,在順著梯子爬上閣樓休息之前,我都要為火爐添足柴火;天蒙蒙亮時,我會把余火熄滅,再用凍僵的手指和一些雪松刨花點燃新的火種。我會以極慢的速度將繩索和木頭分成幾份,屋外就放一條繩子、一半木頭。我們往窗框壓條里塞入更多破布以保存熱量,還在火爐上放了幾個裝著冰雪的大罐子,第二天早上便能用上罐子里的融水了。我父親在冰面上鑽了一個釣魚洞,發現那層冰竟有近十八英寸厚。
幾分鐘之後,太陽出來了:閃耀的光線,照得我們昏昏欲睡。由於寒風指數過高,我們提前半個小時放學也不奇怪了。從公交車站下車,我踩著前人留下的腳印往家走。腳印已經被新的雪填滿,每踏一步,腳下的雪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感受著從湖面吹來的一陣陣風,聽著松樹在我頭頂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我開始覺得肺部被冷風灌得皮破肉爛,臉也變得不是臉,好像被刮平了似的。當我終於抵達山頂,放慢腳步想要清理鼻子里的冰碴,一扭頭髮現湖對岸有一團從車的排氣管排出的煙霧,我斜眼看著,必須要很努力才能從一片白色中辨認出它來。
我向她走近了一步。「我知道之前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我本應該警告你的。」她並未看我,我看到她一側的頭髮被條狀髮夾別起來,露出一隻耳朵。那隻耳朵被凍得通紅——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和唇色奇妙地相似。我突然蹦出一個想法:「那一切都是你編的。」
是鎮上那輛藍色本田小轎車。一對夫妻正從車上往下搬東西。
在她的課上,你總能聽到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透過每一扇窗戶,你能看到一陣陣狂風席捲起積雪,第二天又把雪夾帶回來,雪堆竟和房子一般高。進化論授課後期,有一天,晚季風暴刮來一段結了冰的巨大楊木樹枝。透過窗戶,我看到它被狠狠地摔到地上,並差點砸到一輛從學校對面的雜貨鋪剛開出來的藍色小汽車。彼時,倫德格倫女士正在黑板上草書著自然選擇的優缺點,粉筆在黑板上吱吱作響。當我向窗戶探出身子時,玻璃起霧了,什麼也看不清,我坐回座位。一個穿著連帽派克大衣的人從藍色汽車裡走下來,把樹枝拖離馬路,然後坐回車裡。接著,那輛本田轉了一個大圈,用輪胎壓碎了幾根小樹杈。
幾年來我一直坐在離她較近的位置上課:姓名登記簿上,福九*九*藏*書爾斯頓和赫爾邦隔得並不遠;幾年來我一直對莉莉隱約有種抵觸與憤恨情緒——她住在向北走過三片湖的一輛拖車裡、每個人都愛她、她的父親每周六都會在雁頸高速路上喝得爛醉,她必須要在去教堂之前把他帶回家。如今我把桌椅向她那裡挪了挪,我看到她毛衣袖子上的綠色毛線在她翻開筆記本的時候微微顫動。我注意到她不是在記錄原生生物可被消費的短暫生命,也不是在學習細菌在食物鏈作為分解體的重要性圖標。她用筆慢速畫著蜿蜒曲折的螺旋線條,然後在形成的封閉區域內,畫上許許多多個笑臉。
我輕蔑地想,當初他們就不該對這裡有什麼該死的期待。我也為他們感到遺憾,湖中幾乎沒有能移動或會呼吸的東西。這就是冬天最糟糕的問題所在,它肆意地用白色填補四周,不給小孩或城市人留任何餘地。在厚度達一英尺的冰面下,玻璃梭鱸正浮在那裡。它們並不想要遊動,或者做任何需要費力的事。它們就這樣徘徊著,和浮木一起等著冬季的結束,活著的證明只有跳動的心臟。
「謝謝。」她面無表情地說。
我找准機會,向她耳語道:「他對你做了什麼?」
她用靴子踩碎一塊爛泥,拉扯自己的圍巾直到它讓自己看起來美麗不可方物,修長而彎曲的胳膊將天空分割出不同的幾何形狀。
我含著煙的嘴唇突然變得笨拙了:「都會過去的,你知道的,那些閑言碎語。」
最後一節課才是生命科學,由我們之前八年級的體育老師莉斯·倫德格倫授課。傍晚時分,她會穿著她的抓絨外套和迷彩防雪背帶褲從初中部跋涉而來。倫德格倫女士有個特點,只要她生氣或激動,她會馬上轉入低語模式。她以為這會讓我們更認真地聽課,以為這會讓我們專註學習原生生物和真菌,以為即使我們無法聽懂她句子里的所有詞彙,也會更努力地學習減數分裂。「孢子……缺少水和熱……大量移動。」她輕聲說著。而我們好像在聽一些晦澀的傳說,由於講得太多,已經沒有什麼我們需要理解的了。
之前我見過這對夫妻。八月份的時候,他們來考察他們湖邊小屋的工程進度。小屋是由一群德盧斯的大學生搭建的,他們用了一個夏天用挖溝機清理灌木、安置夾板牆、為拱形屋頂鋪上屋頂板。完工後的房屋和漫河周邊所有我見過的房屋都不一樣。它的側牆是用劈開的圓木製成,內嵌巨大的三角https://read.99csw.com形窗戶,寬闊的金黃色前廊伸向湖面,看起來像某種船的船頭。他們從那輛轎車裡拖下幾把阿迪朗達克椅子和幾隻溫順的小貓:黑色的那隻體態肥碩,白色那隻則趴在他的胳膊上,像個裝飾品。八月某個傍晚,我曾看到他們——爸爸、媽媽和從頭到腳包裹著毛毯的孩子——走上他們的新前廊。毛毯的一頭掉在厚木板上,那對父母立刻不約而同地跪下身子將毛毯摺疊起來。孩子像是一位非常受寵、被高舉在空中的王子,而他們是他的隨身侍從。孩子受到驚嚇大聲哭鬧,聲音響徹湖面,他們趕緊用一些很甜蜜的話安撫他。這便是我上一次看到他們時的情景。
但在大廳里,她們只會匆匆略過她。
從外面看進去,莉莉並未有什麼改變。她的衣服依舊花哨而鮮艷:無縫緊身毛衣搭配洗白磨損破洞牛仔褲。她的衣領還是開得那麼大,露出大截乳|溝;她還是喜歡用腳尖走路,像一隻在地面覓食的小鳥。莉莉之前一直是每個人的寵物。她熱切地想要愉悅眾人。而如今,當她走過時,人們都不看她便轉身離開,甚至她自六年級就開始交往的男朋友拉爾斯·索爾溫在大廳里看到她都會生氣,你甚至能看到他隱在金色鬍鬚後面因憤怒而潮|紅的臉頰。他身高六英尺,是冰球隊的候補前鋒。他找到了一個躲她的絕妙辦法,就是靠在教室附近的儲物柜上看他的運動手錶。當她靠近時,他的兄弟們會湊過來圍在她周圍,摸摸帽檐,提提牛仔褲。他們都會朝下看——把目光投向離莉莉的乳|溝最深最深的地方——距離教室門最近的那個的傢伙總覺得自己要有為她開門的風度。
我跟著她走進了生命科學課的教室;我是自己開的門。
第二天,我跟在她身後。我在廁所最後一個隔間吃完我的花生醬三明治,剛出門便看到莉莉走進指導老師的辦公室,但我只看到了她的後腦勺和她鼓鼓的藍色背包。下午的英語課她沒出現,但後來我在自動飲水池處看到她,她彎著身子小口地啜著,長長的黑髮被一隻手握住。她上樓梯時,我悄悄尾隨其後。走上最後一階,她的眼睛看向二樓的窗戶,從那扇窗戶向外望能看到幾隻略顯紫色的烏鴉正從學校垃圾桶里往外揀垃圾。她停下來略做思考,她轉頭的時候我能看到她的眼白。然後,最後一聲鈴聲響起,我看到她走進那個空蕩蕩的亮著熒光燈的大廳。
當時的我們大概只是肩並read•99csw•com肩站在路邊石上,等著開往不同方向的公交把我們帶走;我們很努力地無視著對方:我靜靜地抽著煙,她則優雅地從外套口袋拿出一罐可樂喝。那個當下,我感覺自己離她很近,任何語言似乎都是多餘的,流動在我們之間的沉默中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我們能聽到目所不及之處的水流之聲,那是流向街道和人行道的小溪;我們能聽到晶體鹽在車輪下嘎吱作響。然後,莉莉把可樂甩進雪裡。在我看來,她對我非常隨意地說了這件事;她只告訴了我一個人,因為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說,所以告訴我就像是把一個秘密扔進了雪堆里。
雖然她什麼也沒說,但直覺告訴我,我說對了。
「關於你和他。」我咽了一口唾沫道。
但接下來到了三月中旬,氣溫驟然升高至十攝氏度並一直維持在這個水平上。從南斜坡流下的水對石筍柱的侵蝕會持續幾周。冰面上泛著濕潤的光澤,傍晚時分,你能聽到整片湖發出砰砰的聲音——裂縫出現了——天氣已經暖到不需要戴著手套劈柴了,也可以用溫熱的手指打開狗狗鎖鏈上的插銷了。湖對面的人家在他們的前廊上設了一台望遠鏡——長得像矛一樣直指天堂。三腳架旁放置著一個腳凳,到了晚上,小孩有時會站在上面,用戴著手套的兩隻手緊緊抱著鏡筒貼在自己的臉上。他戴了一條糖果手杖圖案的圍巾和一頂紅色絨球帽,每當起風時,帽子上的毛球就會在空中跳躍,像個浮標一樣。
「真是一團糟。」我說,想要打破這種尷尬。
她睜大眼睛,又聳了聳肩:「在哪兒?」
「嗯。」
所以那天放學后,我很驚訝她居然在後門等我。她戴著一條紅色做舊的圍巾,穿著一件像極了海員雨衣的牛仔夾克,風格奇異,從膝蓋到脖子都釘著紐扣。她的出現讓我毫無防備。我儘可能地表現出隨意,拿出一支煙,點燃——但我遞給她時,她搖了搖頭。她眼中似有潮汐,瞳孔注視著這個閃耀、燦爛、感傷的世界。
她聽起來很滿足,甚至有些驕傲。
教室里:歐洲歷史,公民教育,三角學,英語。
那片湖瞬間變得非常窄,兩岸間的直線距離不超過八百英尺。我盯著他們看了幾分鐘,手上則不停揉搓著手指,握成拳頭的時候,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卷子挨個往後傳。這就是高中的做事風格。第一個同學拿到卷子以後向後傳,傳到本列最後一個再傳給鄰桌,就這樣慢慢以「己」字形傳到全班同學九九藏書的手中。那些加入了「拉丁語俱樂部」辯論隊的優等生們,會舔一下手指,然後快速拿走自己那份。這已經成了他們固定的動作,像游泳運動員在折返時都會用半邊嘴呼吸一樣,他們則是舔手指。當卷子傳到冰球運動員們時,都得把他們非常溫柔地搖醒,而且態度必須恭敬——否則我們就會再一次失去地區冠軍。他們從小憩中醒來,留下自己的卷子,剩下的向後傳,然後打開一包薯片倒入嘴裏,最後擦擦嘴唇上的鹽,便又回到自己夢中的帝國。他們還能夢見什麼別的?我們的生活就是他們的夢中的世界。我十五歲的時候便認識到了這點。他們讓夢變成現實,所以老師們會因此原諒他們上交空白試卷,啦啦隊隊長會因此在賽前動員會上瘋狂叫喊著他們的名字,磨冰機會在大片的結冰水面上,不停歇地為他們磨平目之所及的世界。那一年我們搬進了一棟新的教學樓,教室的磚牆是白色的,面積比之前的更大,不過外面依舊是我們小時候看到的那樣,並未有什麼改變。又是一個冬天。
她第三次聳了聳肩:「你是這麼想的?我可不這麼覺得。」
早春時節,冰錐多了起來。屋頂上的冰錐最後會化成藍黑色的水,每個下午都踩著時鐘滴答的節奏滴落,後來它們滴落的頻率變了,變得和我的手指按在鎖骨處感受到的心跳頻率一致。我的成績一如既往的爛;當冰球手在夢中重返十二月的時候,辯手們正忙著記互易身份準備辯詞。我看到莉莉·赫爾邦被她的朋友一個一個地拋棄。之前她在四人小組裡是第二名發言的,但自從冬天開始,她變成第五個。很難說是哪裡發生了變化,也很難弄清楚她和格里爾森先生的緋聞具體是何時產生的。但到三月份時,已經沒人願意坐她周圍了,就像遭遇火災后的森林。不過,她的沉默看起來也並不顯得特別愚蠢了。她之前的朋友在她的背後壓低聲音嘲諷她醜八怪。曾經在放學后,她們也是用這個詞當著她的面開她的玩笑,笑話她的破洞牛仔褲,以及她廉價的緊身毛衣。而如今,當她們不得不面對她時,她們的態度便會變得極其諂媚:她忘了帶鉛筆來學校,她們不會笑話她;她忘了帶午飯,她們也不會擺出可憐她的模樣;只要她開口借錢,她們就會借給她;上廁所的時候,如果沒有廁紙,她們還會從隔板下的空隙處遞給她,並且小聲問道:「還需要嗎?那些夠嗎?」
透過她的層層紅色,我能看到她修長而九*九*藏*書潔白的脖子。不過她的外套破敗不堪,衣緣破損的部分落入她身後的水坑裡,這些都讓我心情還不錯。一直以來,莉莉總是以其讓人難以置信的天真打擊著我,但現在的她充滿了讓人難以理解的高傲,與每個人擦身而過。一提格里爾森先生,她就起身離開,像個氣球。
到了冬天他們再次回到了這間小屋。夜晚,小屋炊煙裊裊,我看到那位爸爸正用一把粉色的掃帚清掃前廊上的積雪。第二天下午,那位媽媽帶著孩子穿著雪靴和防雪服蹣跚走了出來。小男孩在鬆軟的雪裡跌跌撞撞地走著,沒幾步就摔倒了。那位母親趕緊把他抱起來,但他的靴子沒在了厚厚的雪裡,找不見了。於是,那位母親猶豫著是該把他放下來還是就這麼抱著他,無助地高舉著她可憐的小孩子,讓他穿著襪子懸浮在冰雪世界里。
「什麼在哪兒?」她看起來有些糊塗了。
教室外:閃閃發光的冰下封藏著四英尺的雪。
她聳了聳肩——典型的莉莉風格,非常甜美——惱火如電擊般刺痛了我。
有時候,他媽媽會戴著一頂滑雪帽出門調整三腳架,提高鏡筒高度並自己看進目鏡里,那隻戴手套的手會放在男孩的頭上。然後,夜色完全降臨,我看到他們再次走回屋子裡;他們解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逗逗貓咪、打開水龍頭洗洗手、用水壺燒水。那些巨大的三角形窗戶上似乎並沒安裝百葉窗。我像看著自己的晚餐那樣看著他們的。我帶著我爸爸的博士能雙筒望遠鏡爬上我家小棚的屋頂,轉動著有些僵化的鏡筒,觀察著他們家的一舉一動,冷的時候就用脖子為手取暖。孩子跪在鋪著坐墊的孩子椅上來回擺動;媽媽幾乎很少有坐下的機會,先走到長桌處然後返回,把手裡的食物切成片放到男孩盤子里,食物有綠色楔形的、黃色三角形的,還有棕色圓盤形的;她會吹涼孩子的熱湯,孩子笑,她也會跟著笑;隔著一片湖,我都能看到他們的牙齒。爸爸好像不在家。他去哪兒了?
我有些話想告訴她,於是我寫了張小字條,然後一天下午,當一摞工作表傳我們這列時,把字條夾在其中遞給她:關於她們說的有關你和格里爾森先生的事,我並不關心。這並不意味著我想為她辯護——我們從未做過朋友,也從未一起在一間屋子裡獨處過——她和格里爾森先生莫名其妙地被綁到了一起,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但莉莉沒有回復我。她甚至都沒回頭看我一眼,只是撲到桌子上,裝作在學習平方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