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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 3

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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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在看誰?
「舉例來說吧,我們到這裏的第一天,我在路上駛行,卻『咣』一聲正好撞進雪堆里。所以我說,我和車留在這裏。這個計劃不錯吧?」她又看向我,想要得到我的贊同。之前一直是在夜裡透過窗戶看她,如今見到真人,她比我想象的更瘦小——四肢相對於身體而言要瘦一些,她跟我一比,身形還真是迷你。她穿了一件栗色的芝加哥大學運動衫,小臂上還套著套袖。「你是我們湖對岸的鄰居吧?」她接著說道,「我還沒打過招呼嗎?」然後她轉向小男孩問道:「我跟她打招呼了沒?我覺得已經忘了怎麼和人打招呼了。」
「來吧,進來吧。」帕特拉穿著襪子站起身說道。保羅的鞋已經脫掉了,正爬離現場去尿尿。
「只是一個喜歡掌控一切的男人,以非常不正當的手段,」她看著我,向我尋求認同,「對吧?」
「我爸爸。」保羅解釋道。
她對孩子說道:「先看右,再看左。沒問題,可以走了。」
「這是我的第三隻手,」他說,「為了生存。」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孩子在一隻男性皮革手套里塞滿了葉子,而他現在正用它狠狠敲打著一棵松樹的樹榦。打了幾下之後,他喘著粗氣坐下,筋疲力盡。
我向後退了幾步。
保羅抓著我的手。「把鞋脫了吧,」他不停地懇求著,「把鞋脫了,把鞋脫了吧。」
我能很清晰地聽到身後的聲音——叉子抓撓著盤子,食物開始冷卻。
「唱這首可以嗎,琳達?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回家嗎?」她越過小男孩的頭頂沖我微笑——於是我便目睹了她是以何種快的速度,從一個撫慰人心的媽媽變成了陰險的大人。不過我沒有與後者結盟莫名其妙地讓我覺得很開心。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點頭,連我自己都很吃驚。
男孩大笑起來:「『空白』小姐。」
我並沒彎下腰,也沒特意換一個專門哄孩子的聲音對他說:「不,謝謝,」但我特意放低了聲音,甚至像蛇一般,讓帕特拉聽不到,「放開我的手好嗎?」
我小心接過她遞來的手機。這個大小的手機比我想象的更沉一些。幾年之後,我會故意把我的手機扔進河裡,因為我話費欠債太多,他們停掉了我的通信服務,我也就沒用手機了。那都是后話了。回到這個場景中,此前我從未親手拿過手機。我坐在那裡感受了一會兒它的重量,觀察著它圓潤的塑料外殼及塑膠包裹著的天線。然後,為了不讓我那套著厚厚外套的胳膊肘撞到什麼,我小心地把椅子向後推,然後直起身來走到屋子外面。
我隨便戳了幾個鍵,然後把電話舉到耳邊。我想像著帕特拉在我身後注視著我,大吸一口氣。
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讓我想起了小鹿,通常來講小鹿遇到這種情況會跑掉。但他們沒挪地兒。
它們確實沒能堅持很久。當最後一塊邊緣參差不齊的冰塊向岸邊漂走時,當北邊的山坡上只剩最後一堆積雪時,我又看到了住在湖對岸的小男孩在離我家不遠的路邊蹲伏著。那天天氣不冷,可以敞著外套在戶外待著。在從公交車站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拿著一本書在讀。我不記得是什麼書了,那時候我對一切帶有地圖和圖表的東西都特別著迷,那本書大概講的是 「建造自己的皮艇,拯救老西北」之類的。就在我快走到漆樹小路時,我看到了他。一輛自行車翻倒在碎石路肩上,車把手朝下,車輪朝上,倒是很穩地立在那兒。過了一會,我看到一個姑娘笨手笨腳地用鎖鏈繞在車上。當我走近時,他倆都抬起頭來。我注意到他們有著相同的黑色眼睛和橙色的金髮。九*九*藏*書
「是個秘密。」他哀怨地說道。
我在夜裡透過窗戶看到的房間基本便是他們的小屋的全部了;充斥著閃亮旋鈕的廚房是房子的內牆,透過遠方的窗戶只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我能看出所有的傢具都是新的,清一色的栗色、奶油色、棕色和黃色。燈芯絨沙發安坐在角落裡,房屋正中心安置著一張黃褐色的桌子,色澤新鮮得像是用剛劈開的松樹原木做的。這時,昏暗的門廳處有抽水馬桶的聲音,然後我便看到那男孩兒在門廳處玩著自己精心設計的遊戲,他只穿著襪子,從一塊橢圓形地毯跳到另一塊,這需要他全神貫注。然後他跑到我身邊說道:「脫下你的鞋呀。」
「那你脫外套呀。」
「我會跟利奧說說這裏還有你這樣一個人,」帕特拉說道,「他一直很確定,如此遠離城市的地方,只有老嬉皮士和隱士才會來。他還說要小心熊和鴨子。」
哦天啊,我記得自己當時十分無語。夕陽將息,眼見他踱步離開馬路,匿入某片森林中。我應該拿這隻手套怎麼辦?我看向他媽媽,她把手放在運動衫上蹭了蹭,邊扶正自行車邊喊小男孩回來。她推著自行車走過馬路,撥響把手上的車鈴,兒童頭盔懸在空中——那下頜帶掛在她的手腕上。
庭審過程中,有一個問題貫穿始終,即你是什麼時候確定情況不對勁的?回答大概是:幾乎是見第一面的時候就覺得。但當我開始和他熟悉起來后,這種感覺又消失了。保羅帶著氣息音的說話方式,他興奮卻不得不坐下時的姿勢……但這些小癖好在我眼裡,越來越像是他與生俱來的本能。保羅敏感而脆弱,受到刺|激時會狂躁地大喊大叫。我已經習慣了他的情緒化。他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成熟。我認識他的那年春天,他才四歲。他眼瞼下垂,雙手又紅又腫。那時他有一個計劃,九-九-藏-書就是在五歲生日之前,登上火星,並擁有一雙系帶的鞋子;他會在自己的桌子上用石頭和雜草搭建城市模型;他幾乎每件衣服的前胸上都有火車圖案,托馬斯火車頭、十九世紀運畜車,抑或是蒸汽機。他這一生中從未見過真的火車。這一整個春天,他都被扣在他母親自行車的塑料後座里,晃晃蕩盪地去雜貨鋪或者郵局。不管上哪兒他都會帶著那隻老男人的皮革手套,手指部分被磨出了紫色,手掌部分則已經被腐成了綠色。
他一過馬路就把那隻手套遞給我,然後雙手抱拳縮放在褲襠處。他讓我彎下腰來。「我得去趟廁所。」他小聲說道。
小男孩抬頭看著我,一臉茫然,就好像我對他說的是:摘下你的面具。
一天早上,當我出門喂狗時,我看到湖對岸的望遠鏡正對準我爸媽的小屋,看起來像是一支箭透過那扇塞滿抹布的窗戶直至小屋的中心。前門掛著一塊長滿黴菌的防水布。我的頭皮一陣陣發麻。
天已經暗下來了,我站在前廊上,冰冷的空氣讓我的外套重新變得不可思議的輕盈,幾乎融化在這空氣中了。我怔怔地站著,讓我的眼睛適應一下這蕭瑟的黑暗。在所有的陰影中,那架望遠鏡格外鮮活。一隻體型巨大而細長的鳥——變異的蒼鷺——棲息在一塊木板上盯著我看。我並不看那架望遠鏡,而是把目光投向湖面。最後一塊冰已經消融,最後一絲陽光為波浪起伏的湖面染上棕色。上下沉浮的潛鳥沉下了水面。
「那你就趕緊起來去說啊。」她敦促著男孩兒起身向前走。我在路的這邊,他們站在另一邊。「過馬路要看路。」她叮囑男孩,然後轉而對我說道,「雖然從我們停下來到現在,我沒看到過一輛車經過。這簡直不可思議。這兒的人就在高速路中間看書。」
「不,媽媽,我很好。幾個小時后我就回家。不,他們人很好,就是帕特拉和保羅!他們想讓我待到晚餐結束,想跟我一起玩『捉魚』的遊戲,然後想讓我給那個小男孩讀一則故事,一起看《綠野仙蹤》的DVD。他們想讓我待在這兒一起吃爆米花。不,我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她或者她丈夫可能是個天文學家之類的。不,這不神秘,這很科學。這就是科學的定義。他研究星星。不,他們沒有要綁架我,就是一個媽媽和她兒子在這裏,不是什麼狂熱信徒,也不是來自嬉皮公社或者什麼奇怪的組織。哦,他們很簡單,真的。他們需要引導和幫助。他們需要有人告訴他們樹林的故事。」
「是的,主教,甚至比主教還糟,你這是在未通過選舉獲得權力的情況下,指揮每個人做事。」帕特拉在長桌邊往水壺裡倒水。我還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麼——很快,她就端來盛著熱飲的的馬克杯和盛著熱食的盤子,然後為我們切東西吃。
「我們來做點什麼吃的吧,」她向我提議道,「跟我來琳達。」
「嗨。」小男孩打了個招呼,便又興緻盎然九九藏書地開始處理地上的事情。
沒人開燈。這沒什麼可奇怪的。用腳趾頭想就知道我爸現在在屋裡和「靜靜」先生一起喝啤酒。基本上每個晚上,我媽媽都會在桌邊藉著火爐的光縫被子,直到四周徹底暗下來、她被針刺到,才停下來。然後,她會做出十分驚訝的樣子,好像是被「新的一天要結束了」這一事實嚇到了——而另一個新的一天要來了——然後去點亮一盞提燈,或者啟動房子後面的發電機、打開廚房裡的燈。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她總是擺出一副被冒犯的姿態。如果我在家裡,被最後那點作業搞得焦頭爛額,她會質問我「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麼黑要開燈」。其實允許黑夜如此偷襲讓我覺得很愉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這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但這是真的,我幾乎每次都明確知道周圍很黑。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一次又一次把她引入相同的陷阱里一樣,這讓我覺得很爽。
「噢,夏威夷啊。」我點了點頭。我試著讓自己聽起來像是最近剛去過那裡,發現那裡的食物不合胃口,當地人也不友好。我聳了聳肩,好像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那個熱帶島嶼上找什麼所謂原星系了。
「把鞋脫下來。」他說道。
靴子,濕透了的襪子,還有的黃色腳趾。想到這些,我搖了搖頭。
她像那個男孩一樣友好卻有些慌亂。「哈哈,我想我們遇到一點麻煩,」姑娘大笑著,把一隻肉乎乎的小手放在男孩頭上,「正如你所見,在處理車輛方面,我總是一團糟。我丈夫都不太信任我在車輛方面的技能。不過他可不是什麼大家長,千萬別誤會。」
「好吧。」男孩說道,但手上仍忙不停。他似乎想把被雪壓平的樹葉塞進一個黑色小袋子里。
「是有一支鴨子隊。」保羅表示贊同他爸爸的話。
「利奧?」我問道,目光四處搜尋著。
「她在那兒。」他對身旁的姑娘說。
我抬眼望去。一陣微風吹過,一片乾枯的黃色樹葉在我頭頂上方飄著,它並非直接掉落,而是先飛得高了些,又飛得低了些。我輕輕跳了跳,試著抓住空中飛舞的落葉。然後我一邊一隻手撫摸著狗狗的頭,一邊像往常一樣對著插銷呼氣以將其解凍。「哈——」我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形成一團霧,狗狗們因此歡欣鼓舞,又扭身子又轉圈,等著我挨個為它們解開鎖鏈。「去吧。」我對它們說,「亞伯」「醫生」「靜靜」和「賈斯伯」立刻奔向森林。我聽到它們在陳雪堆里奔跑的呼吸聲。隨後,旭日映照在樹頂的積雪上發出白色的光芒,結了冰的湖面在它們的爪子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些冰扛不了很久了。
我看著這個儀式,心想,這是他們的規矩。窗台上的貓兒警惕地看著我走過墊子、走進屋子。那一瞬間,彷彿涉入溫暖的水中——暖氣燒得太旺了。我甚至能感受到蓋在我皮膚上的每一層衣物、每一分重量。從外向內,每一層外衣我都能持續而清晰地感受到——狩獵夾九九藏書克、毛衣、法蘭絨罩衫、T恤。沒穿內衣,渾身是汗。汗從我的左側腋窩滴下,我打了個哆嗦。
我沒聽他的。這間屋子像是有日光傾瀉一般暖和,那種昏暗、微弱卻又炙熱的鵝黃色暖陽。我有一秒鐘很擔心媽媽會透過窗戶看到湖對岸的房子里的我,轉念一想,那些巨大的三角玻璃白天特別黑,她什麼也看不見。
「他特喜歡做這種事,」姑娘向我解釋道,「那麼現在讓我來介紹一下,我是媽媽帕特拉,他是孩子保羅。而鄰居你,到目前為止,還是空白『小姐』。」
男孩站起來道:「應該這麼做:『您好!』」他衝到我面前,伸出一隻黑乎乎的「手」等著我握住。這腫脹的「手」以一種很怪的方式伸到我的面前——手指完全張開,張開的程度一般人做不到。
「保羅,你這種行為和暴君沒兩樣。」他媽媽對他說道。
我躊躇到最後,才將目光定在我父母的房子上。
蹲伏在地上的男孩兒扯了扯他媽媽的套袖,說道:「我有些事兒要告訴她。」
她說完沖我眨眼了嗎?她是在嘲笑我嗎?我應該笑嗎?
他看起來要哭了,於是他媽媽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撩開遮住眼睛的頭髮,說道:「很不幸車子修不好了,老兄,不過我能推著你回家,我們可以一路走,一路唱歌,怎麼樣?」她看了眼我手上的手套,我忙不迭遞給她,她拿過來塞進他懷裡:「拿著,你想唱什麼歌親愛的?」
過了二十分鐘不到,我們便吃上了奶油意大利麵和一道只用生菜做成的綠色沙拉,但這種生菜我生平從未見過。生菜葉子蜷曲在我的叉子旁邊,我裹在外套里的身體僵硬地換了個姿勢,笨拙卻又小心地舉起我的那杯茶,小口啜飲著。靴子依舊重重地掛在我的腳上。我把黃油塗在吐司的一角上,汗水已經透過T恤和法蘭絨罩衫,開始清洗我的外套。我並未將此放在心上。漂浮在我手裡的馬克杯底的茶包像是溺水了,但味道卻似春天一般清新,好像薄荷和芹菜。熱茶的蒸汽潤濕了我的鼻子,眼前的場景也氤氳了起來。帕特拉把小番茄切成了精緻的紅色硬幣。
「哪個她?」姑娘回應道。然後,她看到我:「我們好像還沒見過。」她說。
「是大家長。」男孩頭也不抬地說。
「暴君。」他機械地重複道。
「他現在在夏威夷,」帕特拉補充道,「正為原星系處理三月份的數據,先建立一個系統的表格。」
近距離看,她太過年輕,沒法當任何人的媽媽。她似乎沒有眉毛,跟我一樣瘦——沒什麼曲線——穿著棒球鞋、緊身長褲,外面還套著過膝羊毛長襪。她的頭髮和小男孩的一樣是泛著橙色的捲髮,用一個藍色的塑料髮帶綁在後面。她笑了起來,髮帶從她的頭頂向後滑落:「我開玩笑的。你叫——」
「《仁君溫瑟拉》。」他噘著嘴說道。read.99csw.com
瑪蒂,我心裏想著,此時一陣微風吹過,樹脂的香氣瀰漫周身。「琳達。」我開口道。
我們走到了他家。他家門沒鎖,保羅用雙手轉動門把手,順利地進了屋。進屋之後,那位媽媽和小男孩兒在墊子上跺著腳。小男孩兒低聲吼道:「FEE-FI-FO-FUM。」媽媽回應道:「我聞到了英國男人血的味道。」然後她撲通一聲坐到地上,小男孩兒則坐到媽媽腿上。媽媽一邊「啃著」男孩的脖子,一邊給他脫鞋子。
「我想他必須得——」我想向她解釋一下他去幹什麼,但這似乎顯而易見。小男孩兒的兩隻手正捂著他的襠部呢,似乎沒必要把小男孩的話再原封不動地大聲說一遍。我正猶豫著,她已經把他舉了起來,塞入車座,並將他固定好。
「你就在這兒說吧。」
雖然這片湖面積不大,從這頭到我父母的小屋大概也就兩英里——相當於在樹林里走一個小時。小屋定定地立著:半覆瓦結構,旁邊是木料堆,木料後面是一片黑暗。一條光線灰暗的泥濘小路從屋外廁所蜿蜒到工具屋,最後通達小屋房門。屋內就是寬十六英尺,長二十英尺的大小,囊括了我父母的卧室、閣樓、安置著鐵爐子的客廳以及一張廢木頭製成的桌子。我曾經在夜裡測量過,我能從煙囪里把一根煙從屋裡釣上來;我也幾乎看不到狗狗的影子穿梭在松樹的影子之中。
「嘿,」帕特拉對我說,「說到這個!」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用刀叉理順保羅的麵條,讓它們以相互平行的姿態躺在盤子里,這時她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我們應該叫你媽媽來吧?我們得讓她知道你在這兒,以免她惦記著給你做晚飯。來。」她一隻手伸到後面,從兜里拿出了什麼,然後說道:「森林服務中心有個信號塔,」她在身後不知做著什麼動作,「利奧在房頂上安置了一個超大信號增強機,所以,你出門向後,站在望遠鏡旁邊,就有信號了。」過了一會她又開口道:「只是有時候有。」
又抓住你了,我暗自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