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健康 16

健康

16

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他們的車程長達兩個半小時,中間會到布雷納德市以及聖克勞德市的私人住所稍作停留——
他穿著一件我之前穿過的襯衣,柔軟的灰色法蘭絨布料緊緊地貼著他的胸部;但去年春天我穿著它上學的時候,它是那樣肥大地掛在我的肩膀上。頭髮與平時一樣,灰色的馬尾辮穿過雙城隊棒球帽的帽孔。他眨著眼睛,以適應這屋裡的燈光。
「但最後每個人都離開了。只留下你和我們一切從頭開始。」
「本來我是不該進來的,」他道歉道,「但我看到門邊放著你的棒球鞋——」
不過那不是利奧。
我爸就是這樣的人。
保羅出生之後,帕特拉會帶他參加嬰兒音樂早教班;等他開始學走路時,她又帶他參加體育早教班。保羅三歲的時候,帕特拉把他送到了鎮上首屈一指的幼兒園——蒙特梭利早教中心。她每天都會開車把他送到幼兒園——這一點是經過證人帕特拉的證實的——雖然她不喜歡開車,雖然她更傾向於把保羅留在家裡陪她多待一會兒。在地方檢察官的逼問下,帕特拉也承認,二月的某一天,保羅的老師向她表達了對孩子健康的擔憂;於是帕特拉偷偷帶著孩子去見了她母親的朋友——一位兒科內分泌學專家。檢察官拿出一份文件,當庭指出醫生為孩子預約了檢查,但帕特拉並未帶孩子前往。帕特拉解釋稱保羅在會面之後狀態好了很多,因此她檢討了自己無謂的擔憂——以及她帶孩子去看醫生的決定——她認為這是對成長中的孩子的自然波動的過分擔憂。利奧計劃三月的時候去新建的夏日小屋裡待一段時間,而她同意了。「給自己一些心靈空間,」她說,「換換風景。」她也承認,這時的她已經慢慢開始喪失理智了。
我想象著當時我爸眼中的一切——角落裡的紅色夜燈、環繞梳妝櫃擺放著的松果、安置在頭頂架子上的兔子和小熊玩偶——以及躺在床里的我。這九_九_藏_書場景就像是我在樹林里搭建了一個精緻的城堡之類的——好像這一切都是我創造的,而他走進來,找到正在玩布娃娃的我——或者說是假裝在玩布娃娃。有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孩子群里那個最小的。我迅速溜到床邊,腳板著地。
「他們離開了。我現在正要回家呢。」
沒說——
屋子開始變得陰暗。我能聽到嘀嗒嘀嗒的時鐘、嘎吱嘎吱的水槽和嗡嗡的冰箱。潛鳥鳴了兩次,將夜晚解構,只留下必要的存在。它說,此即是此,彼即是彼。一陣微風晃動窗帘。我並未注意到梯形燈光的消失,我甚至沒注意到天已經黑了——直到我聽到車道處傳來一陣清嗓子的粗啞聲音。
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爸爸,他的臉歪著,面頰枕在肩膀上。
「聽著。」她對我說,然後將故事從頭再講一遍。那輛半夜從她父母車庫裡偷出來的貨車、在冬日冒險驅車前往她叔叔廢棄的釣魚木屋、第一個春天他們搭建的嶄新的大型工棚、夏日的狂歡、第二年夏天他們在羊皮紙上用美術字體謄寫公社憲章並將其掛在門上——但六年之後,一切土崩瓦解,一把火把一切燒盡。「當然了,最終的結果是很糟糕的。每個人都在和別人打架,每個人都嫉妒著孩子,同時又對他們感到困惑,不知道該拿你們怎麼辦。但並不是一切都是糟糕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和諧融洽的。我們有好的想法、好的計劃;我們想要親情而非義務。」她頓了頓,接著說道,「我們相信一個家庭不應只有父母和孩子。我們真的以為自己能看到更好的結局——」
我能看出來說這些話費了他多少精力。他並不問太多問題——他一貫如此,這讓他顯得十分善良——而且是所有善良的品質中最善良的那種。但這不是我一直都知道的嗎?他不是也告訴過我這一點嗎?
我站在椅子上低頭看著她,等著她說完。
他們什麼也沒說。
「你九-九-藏-書朋友的家人呢?他們?」
在那之後他只又活了十年。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里,他中風兩次,臉因此變得虛浮而臃腫。他最終幾乎變成了一個胖子,而這變化似乎發生在一夜之間——雖然幾年來他一定沒少長肉,畢竟他走路的次數越來越少,開車的次數越來越多,划船的距離也絕不會超過湖的寬度。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年,我回了一次家,幫我媽給房子安裝禦寒設備。那次我看到有人在前排的一棵松樹上掛了一個野鳥餵食器。我爸會靜靜地望著鳥兒來了又走了,就這樣看一整天。我還記得一天夕陽西下,天空呈迷人的藍紫色,我陪他在屋裡坐著,看著窗外的鳥兒在雪中扎堆抱團。某一刻,我舉起手指著某處說道:「看,一隻五子雀!」但馬上我便意識到我錯了——那是一隻跳到樹枝上拉屎的朱雀。我知道他也知道,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點了點頭。
「是的。」
他們離開后,我在車道上獃獃地站了很久,手裡依舊拿著那瓶藥片。過了一會兒,我轉身進屋,把它放到桌子上。進屋時,我並沒有把鞋脫到門口處,於是地板上出現了一串小半月形的灰色腳印。我走回墊腳墊上,解開棒球鞋鞋帶,用掃把掃凈灰塵,還用襪子把廚房和大廳的地板擦了一遍。
利奧只是讓我幫他們鎖門。
我站起身來。藉著保羅小夜燈的紅色光亮,我看到一個男人的輪廓。我第一反應便是,利奧回來了。我以為那是利奧,一種恐懼或解脫——或兩種感覺交織在一起——滲透我身體的每個細胞。
我以為對於這一問題,只有一種回答能讓我控制住自己奔向他,把臉靠在他的胸前。但我可能想錯了。
我媽告訴我,他們出走的那一年是1982年,沒有人想要響應當時的變革時代。這群人中有八個成年人和三個半大的孩子。由於我媽比其他人都年長,而且他們都說我媽擅長計劃,她便成了出發時間的制https://read•99csw.com定者及任務的分配者,她還說服我爸從魚餌漁具店裡拿了幾把斧頭和來複槍。「你懂嗎?」我媽問我。我沒有回答。這些故事中大部分我之前已經聽過了。我小時候聽她講述了好多次他們在這個木屋裡度過的第一個冬天的情況:各種繁雜的小危機,比如那條他們必須要吃的魚、春天之前誕生的兩個新生兒、前營養師的孩子一天晚上意外將其中一個新生兒放入火中、暴風雪中悲痛欲絕地驅車前往醫院、半路拋錨的火車、大難不死的寶寶、寶寶在青春期到來之前從未開口說過話。我聽著這些故事,但並不怎麼喜歡,也從未有過苦澀或懷戀的情緒。以前,她會一直強調他們年少輕狂、懵懂無知、誤入歧途。但現在她會對我說,她已不再年輕。那年她三十三歲,遠離高中和大學校園很多年了。當年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她沒想清楚的時候做的。
她把手肘放在廚房桌子上未縫完的被子上,翻開那摞書最頂上的那本。那個冬天的她比往常更為焦躁。她站起身來,想為自己倒點咖啡,但她的馬克杯還是滿的。「他需要方向,」她又坐下,一隻手指在杯子邊緣遊走著,「但以他的思維模式,他是想不通的。不過,那時周遭有幾個會彈吉他的小孩,他是其中之一。當時的你爸只會彈吉他、抓魚,其他的一竅不通。他現在會的東西都是後來學的。」
哪怕這言辭假得如此明顯,他也沒有反駁我,只說了一句「好吧」。他寬大的手掌再次覆上他的嘴巴,把他想說的一切都揉搓掉了。然後他轉身出門,我跟在他身後。
而我媽是什麼樣的人呢?還是那年冬天,我站在窗邊一個凳子上,上面摞著幾床被子。屋外的鳥兒們正為了種子打得不可開交——我爸在他的椅子里睡著了——我媽就在一旁不停地說著我爸年輕時候的樣子。「他像我的跟屁蟲一樣,」她絮叨著,完全不覺得自己需要放低聲音,九*九*藏*書「他並不知道自己是想上學,還是聽他爸的話去工作還是去捕魚。當時的他毫無頭緒。於是他哪裡也不去,就在家裡轉圈圈。但我知道他應該做什麼。」
我最後見到帕特拉時候,她正蹲在車道上,上身伏在膝蓋上,雙手捂著臉,掌根位於嘴部,看起來像是一大片麵包。她踩著軟皮平底鞋,牛仔褲沒系扣子。等她直起身來,她的整張臉都是濕的,目光失去焦點,嘴巴張開的大小已經超過呼吸的需要了。然後她關上車門,不發一語。
「還好嗎?」
而是我爸。「你媽讓我來的,」他說道,「我需要敲門嗎?」
她繼續說道:「我們真的以為我們能為這個世界做更多——」
我還從庭審中得知,我在漫河拿到泰勒諾那天,在我從鎮上往返的途中,利奧認定再次「換換風景」是最明智的選擇。他為已經失去知覺的保羅穿好褲子,把他的腳塞進鞋裡,給他梳好了頭髮,還往他的背包里放進拼圖和火車模型、濕巾和動物餅乾,以及他在德盧斯買的小鳥塗色書。到了下午,我拿著一瓶葯回來,他們已經從廚房向門外走了。帕特拉率先出門並徑直走過我——她的臉色發白,一臉緊張——然後利奧過來了。保羅趴在利奧的懷裡,利奧橫跨著穿過廚房,像是抱著一大捆木頭,或是一個小小新娘。利奧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便轉移到其他東西上——桌子、前門——我搬開一把椅子方便他走,他說「謝謝了,琳達」。保羅一條白皙的胳膊吊在他身後,像是一截了無生氣的繩子。
根據她的證詞,帕特拉在密爾沃基外的郊區長大。她家共有五個孩子,她比其他孩子幾乎小了一輪,因此她從小身邊圍繞的都是成年人。她的父親是個工程師,母親之前一直在家照顧她的兄姐,懷了帕特拉之後,她母親回到學校攻讀城市社會學博士。幼小的帕特拉會出現在大學課堂里或者沃基肖的少管所里——陪著她媽媽做助教或者做田野九_九_藏_書調查。帕特拉上高中的時候,母親成為大學終身教授了,她兄姐的孩子都有十幾歲了,而她的父親也在那段時間死於大腸癌。帕特拉提前一年結束高中課程,考入芝加哥大學;第三年,她認識了里奧納德·加德納博士。她畢業的那周,他們結婚了。他購置的新房位於奧克帕克,是典型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殖民地建築風格,有一片小菜園、幾隻貓、一架鞦韆和一個露台。
你還以為他們會回來嗎?
那晚7點30分左右,受害人由於腦水腫併發症死亡,在此之前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找過醫生嗎?
「瑪德琳?」他試探地問道。
保羅的卧室外飄著一股腥甜的味道。我屏住呼吸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我走進去,拿起梳妝台上的那碟保羅並未吃過的鬆餅,緊緊握著他那杯滿杯的牛奶——看起來如此黏稠——並把它們拿回了廚房。我走到室外的前廊上,從「木衛二」的牆上竊取了幾個松果和條狀樹皮,用胳膊環著走回屋裡,對著梳妝台的方向在保羅屋裡的小地毯上擺成一個半圓。屋子裡的味道變得好了一些,聞起來像是樹木的汁液。然後我推開了窗戶,讓屋裡的空氣流通起來。已經有人把床鋪卷了起來。我把糖果樂園紙板疊了起來,放回到它的盒子里;又打開保羅的守車夜燈——即便傍晚的陽光以一個精妙的角度穿過樹林,以一種不規則的四邊形形狀投射到地板上,屋裡並不黑。我坐在他的兒童床上,躺下。當把自己的皮膚緊貼在褥子潮濕的地方。我盯著四邊形的陽光漸漸向里彎曲、變小,變成舞台的形狀,緩緩地移到牆上。我那雙穿著襪子的腳懸在床邊晃著。
他肯定在我睡著的時候推開未鎖上的門,將這個空空的屋子偵察了個遍。我睡著了嗎?他看著坐在保羅床上的我,像是一個青春期的金髮姑娘,穿著下垂的襪子和被汗浸透了的T恤,一臉的愧疚和混亂。
後來他們問我:「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他們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