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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18

健康

18

「明白了,好的。昨天你丈夫解釋過了。我們在場所有人都是基督的信徒,但我們不會把任何人的宗教信仰拿到庭審上。不過還是得請你解釋一下,在德盧斯那天早上,也就是6月20日早上,你有沒有告訴你丈夫,你帶著保羅去商場買——買什麼來著——野餐用品,而實際上你打了個電話給幾個月前你聯繫過的小兒科醫師——?」
站到證人席上,他們問我帕特拉對她的兒子做過什麼事。我說:沒有。
我伸出一隻手放到她的胳膊上想要安撫她,而她似乎是被侵犯了一般開始後退。她的身體怪異地顫抖著,我知道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我就是要來帶走他的惡魔;我掌控著他消失與否,而我來得如此及時。
有人回應道:「溫度也很宜人啊!」雖然那天的氣溫幾近32攝氏度。
那天他們讓我梳了一個不一樣的髮型,我把頭髮梳成偏分,用一個條狀髮夾夾住。那髮夾一直往我臉上滑,所以我必須得用一隻拳頭扶著它,我的胳膊便這樣彎著亘在胸前。他們堅持讓我穿一條有翠綠色花朵圖案的寬鬆長裙。我濕透了的大腿在裙子里相互打著滑,浸濕了的棉質內褲已沉沉地垂在臀部。我身上瀰漫著樟腦球、香煙以及洗衣液的味道。我覺得自己丑惡而荒謬。我被辯護律師和《北極星公報》稱為「當地少年」。
「你這麼想他怎麼能好?」她號叫道,「他怎麼能好?我努力控制我的想法。我想了一遍又一遍。利奧告訴我,控制你的意念。可是我控制了我的意念,但是那麼想的人是你——」她說話時的樣子像是已經詞窮了。「你的心。太小了。你要跳出它的範圍。」她的呼吸極不穩定,「跳出你對他的看法,那個他生著病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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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陣風把她的頭髮吹到眼前,她用手把它捋到腦後,這時,我看到她的雀斑從通紅的皮膚上消失了。她的眼中出現了新的情緒。「利奧?」她又問了一遍,聲音如水滴般,浸濕了我的骨頭。
其實我並沒被嚇到。我也沒必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條在洋流中漂流的玻璃梭魚,等著我的魚鉤把我鉤上去。我其實是渴望它的。
「利奧?」她看起來十分困惑。
她迅速地瞥了利奧幾眼:「沒人接電話。」
「聽著——」她脖子上的一塊肌肉跳動了一下。
「拜託什麼也別問。我沒什麼要跟你說的。」這句話聽來像是律師的辭令。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我應該早點走的,」我承認道——這是我唯一說出這些話的機會,「我應該早點離開為我們爭取到幫助。」我們,我們需要彼此的支撐。
然後——一陣熱風中——帕特拉走了出來。她推開法院大門,停了一會兒,做了九九藏書幾個深呼吸。風吹拂著她的頭髮,這讓她看起來還是之前我認識的那個不太打理自己的人了。她擰開水瓶蓋子,大口喝著水——喝得太過用力以至於塑料瓶都癟了。我猜她沒有看見坐在路邊石上、縮在車輛中間的我,因為她又把瓶子舉到嘴邊,仰起頭邊喝水,邊走近了幾步。她離我如此之近,我甚至能聞到一絲她的椰子洗髮水的味道,我甚至能伸手夠到她穿著黑色尼龍襪的腿。
我還記得某一天晚上,空氣依舊潮濕,我跳到我爸的汽車後座,跟著他去了懷特伍德的警察局。到了那裡之後,他們給我倒了一杯可樂;但可樂流速太快,可樂溢出塑料杯流到了桌子上。幾天之前,一位警官出現在漆樹小徑盡頭,和我爸靠著他黑白相間的車的發動機蓋交談著。現在,我們坐在警局裡,他們遞給我一卷棕色的衛生紙以擦乾溢出來的可樂。他們又遞給我一罐可樂,但我搖了搖頭,嘬了嘬浮在頂層的泡沫。有人打開了風扇,暖風徐徐不斷地吹到我的臉上,吹乾了我的鼻子和眼睛。我心裏好奇著莉莉是否也來過這裏——是不是去年春天,她也坐在這裏喝了杯可樂,控訴著格里爾森先生的罪行?
「人們總是去看醫生。」這是我今天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里有了懇求的情緒。我能聽出來她又多希望能說服他相信她的話,或者至少讓他對她溫柔一些。她把她白皙的雙手放在面前的扶手上:「人們不總是這樣嗎,去看醫生,但從來不會好轉。」
我看到帕特拉咽了口口水:「他——有接受過治療。」
我和我媽走上大理石階梯,要邁入法院大樓的時候,聽到有人說:「這天兒多美啊!」
她的臉色瞬間變了,淚水再次不斷湧出。她所有的面部肌肉都繃緊——然後又鬆掉了。之後,她安靜地等著下一個問題,一雙眼睛獃滯得像兩個小小的藍色屏幕。她不斷重複著之前說過的話:他身體很好。他在床上休息。直到最後地方檢察官尷尬地請她離開,她才兩隻手倒握著她的那瓶水,像是握著節流桿似的,瞪著散視的眼睛飄過法庭。
帕特拉站在證人席上,稱我為「保姆」。
「我想要努力理解您,加德納女士,真的。」檢察官把手置於胸前,把領帶往上緊了緊。「你剛剛說的是,你沒看出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還是說你沒有送你的兒子去就醫?這兩項必有一真。請您解釋得清楚一些。」
她什麼也沒做。
「我——」
一早上我都等著她抬頭看看我,這樣我才能想辦法安慰到她。我只需要她對我輕輕地嘆口氣,等到我陳述的時候,我便會把所有的問題都推到利奧身上。此時利奧正背對著我坐著——大腿https://read.99csw.com上放了一本《聖經》和一瓶未喝過的水,對帕特拉隱隱地點著頭。
又一次吞咽動作,她的喉嚨上下滑動:「但從未確診過。」
我本可以這樣靜靜離開。但我似乎等到了那個期待中的嘆息——就在一大滴水從她的嘴邊滑落、洇染了大理石地面之後。
在證人席上的她大部分時間是看向地面的,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她的律師問起她的童年時,她挺直背部,以大段的話論述著,檢察官問她的問題如此擊中要害——雖然語氣很溫和——而她也溫和地回應著,看起來像是在談天氣似的,但言語中有夾雜著一絲後悔,或許還有一絲謙卑,這是在場所有人都沒有的情緒。我從我的審前準備中得知,地方檢察官希望陪審團會因為她的漫不經心、她的年輕和她的教授丈夫對她不滿,而他利用這些暗示陪審團,帕特拉恃才傲物、品質惡劣到了極點。比如帕特拉在摺紙巾擦鼻子的時候,他沖帕特拉說道:「大點聲說!」而她的回應——其中或許夾雜著恐懼,也可能有些蔑視——「我什麼也沒說啊」。
「不好意思,加德納女士,你偷換了概念。請不要讓我再三提醒你,你只需要回答問題本身就可以了。我們已經得知,胰島素和營養液在他心臟病發前可以為他爭取兩個小時的時間。兩個小時啊。治療是那麼簡單——」
她沖我大喊:「是你在那麼想他!是你認為他是一個生病的小男孩!」她啜泣道。
「你曾經是他的媽媽。」地方檢察官再次打斷她。
利奧和帕特拉排隊走了進來。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發現帕特拉的頭髮長長了,不似之前那般在耳邊彎曲著,而是像抹著凝膠一般重重地懸在穿著毛衣的肩膀上。她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羊毛開襟,已經出汗了——站到證人席上之前,腋窩處已經印上了深藍色月牙狀的汗漬。
「但你知道情況有些不妙是吧?你當時了解到這一點了。」
八月到了。日里的霧越發厚重,空氣中揚起的灰塵瀰漫著一種香味——那不是霧。北邊幾片湖以外的森林起了大火,雖然最嚴重的火災距離我們至少五十英里,但空氣中滿滿的都是燃燒的味道。人們一直在感嘆著「死裡逃生」。夏末,天氣依舊炎熱,但所有落葉的樹——山楊和樺樹——它們的葉子已經開始變皺變黃。懷特伍德的區法院大樓里,粉色的天竺葵坐在窗台上的花盆箱里,長長的肢身懸在窗邊;步行通道兩邊的草也已枯黃了,但大理石階梯下的方形草皮仍是翠綠色的,像是一塊小巧而昂貴的地毯。高溫已經持續好幾周了,讓人鬱悶難耐,而今夏季漸漸遠去,九月觸手可及,鵝也開始南遷了,每個人都read.99csw•com在談論著這樣的季節是多麼完美、我們能擁有這樣的天氣是多麼幸運、住在北邊的森林里是多麼幸福,因為這裡是上帝的故鄉。
但我永遠也沒能得到確切的答案。
「哦天啊,哦上帝啊。」她念叨著。於是我跟隨她的目光看向別處。
那個夏天,我在那個狹小的屋子裡待了好幾個小時——坐在一把綠色的塑料躺椅里,回答那些穿著不同制服和套裝的人提出的各種問題。我已經不記得誰、問了什麼、什麼時候問的、按照什麼順序問的;我只記得我喝了好多溫熱的可樂、咬壞了好幾個本該用來盛咖啡的小紙杯。我把咬下來的白色碎片撒滿整個桌子,像極了結了塊的雪,最後我跟他們要來一把坐墊摺疊椅——它一直放在前排桌子的後面。後來來了一位容易生氣的女士來給我輔導——可能是地方檢察官的助理——告訴我坐著的時候腳踝要交叉,雙手相疊;如果我的記憶正確的話,她還告訴我要稱法官為「女士」,稱辯護律師為「先生」;這項輔導一直持續到七月下旬。「現在,不要讓他唬住你,」她對我說道,「不要像現在這樣咬手指,不要向下看,不要讓別人影響你。你就想著自己是浮動或者類似的東西,比如一條魚?你喜歡釣魚,是吧?但不要把自己當作一條死魚,我的意思可不是你得像一條死魚那麼漂著。我是說你得游起來,明白嗎?把這種印象深深地種在你的腦子裡,你要記著,在這個庭審上,你不是一個人。」
37,26,15,我心裏想著,眼睛看著另一滴水落了下來。
庭審就以這樣的風格繼續著——地方檢察官要求她做出進一步解釋或大點聲說,帕特拉則用帶著氣音的細弱的聲音重複著。她一次都沒提過我的名字,或者保羅的。她稱呼我為「保姆」,稱呼保羅為「我深愛的兒子」。我聽著她喁喁細語著自己溫和的回答,想象著她做教師的樣子,用她靈巧的紅色鋼筆一字一字地做著批改。她口中所有的修正都在我的腦海中以文字的形式出現:「我兒子,我很愛他。他告訴我他感覺身體好多了。我們都鬆了口氣,太開心了。我們不能開心的程度已經到頂點了。」她說話的過程中,腰挺得越來越直,看起來脖子更長了。不一會兒,她胳膊下邊的藍色布料就被汗浸濕了。
「不——」
「不會有事的。」那天他把保羅放到車裡之後對我如此說道。我傻獃獃地站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帕特拉在後座縮成一團,利奧本要繞過發動機蓋走進駕駛室,但看到我在他們的門廳里猶豫不決的樣子,便停了下來,穿過車道走了過來。「不會有事的。」他說著,手穿過空氣伸向我,然後慢慢地碰到read.99csw.com我的身體,抱了我一下——確實是我——又說道,「你真的很善良。知道嗎,琳達?你不需要自責。」
本來我可以指控他欺負我們、要求我們按照他的指令做事,但帕特拉從頭到尾沒有向我嘆氣。輪到我提供證詞前有段休庭時間,我走到室外,以最快的速度抽了三根煙。我坐在停車場邊石上,煙抽完了,我把胳膊放到膝蓋上、頭埋進胳膊里。閉上眼睛。我的心像是一列黑色的火車在我的身體里上坡,不斷地發出突突的聲音。太陽的熱度從大理石地面反射上來,炙烤著我的皮膚。當我睜開眼睛,耀眼的白色日光讓我大腦一片空白。遠方的電鋸發出嗡嗡的聲音,隨之而來是樹枝被肢解的聲音。
當時她的面部表情是這樣的:半笑不笑的尷尬、習慣性的友好中夾雜著無可爭辯的厭煩。
走到屋裡,同樣的對話不停地圍繞在我耳畔。我看到檢察官助手在和一位男士說話,後者正費勁將他其中一個袖子一點一點一點挽起,她則用一根手指沾了沾杯里的水抹在嘴唇上。我看到他們穿著二手衣服打量著我——審視著我,又裝作漫不經心。當我回望他們時,他們將審視的目光變成假意的微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錶,並蹺起了二郎腿。我和我媽坐在走廊長凳上,她緊緊貼在我身邊,一邊出汗一邊用一隻手無力地為自己扇風。我爸不來了,他說他怕風向轉變把大火引來。其實我希望他能給出其他的理由,這比我質疑他的說法或者讓他再重新想個理由能更讓我滿足一些。有人推開了法院大樓後面的窗戶,一陣微風細細淌入,但這還沒完——我媽把她潮濕的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
帕特拉坐下后,利奧換了下坐姿,重新蹺起了二郎腿,用膝蓋輕輕推著她的。利奧與上次見他相比多了層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像是蒙了半張灰色的面具。我看著他,但他並沒有用舌頭頂自己的臉腮,看起來一點也不失落,也沒有一絲擔憂。
「帕特拉?」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這就是你能看到的全部!是不是?是不是!」
「我討厭他,」我脫口而出,「利奧。」我的意思是,因為你,我才討厭他。
加德納一家離開之後,夏天也跟著快速溜走了。或者說,並不是溜走的,而是支離破碎了。那算得上是幾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季之一。六月有幾天實在太熱了,於是到了夜裡,我在睡前用湖水把T恤浸濕,然後走到樹林里,把衣服擰乾穿在身上,再穿過漆黑的屋子,爬上我的小梯子。白天,太陽會將部分湖水化成蒸汽氳入空中,下午便會潮濕得讓人做不了任何事。我還記得當時的我會躲在松樹下搖曳的陰影里,邊用冷杉樹枝驅趕蒼蠅,邊在狗狗身上找虱子https://read.99csw.com——圍在我身邊的四隻都癱軟在塵土中——以熬過最難過的時光。我的手指伸入「亞伯」有些粗糙的毛髮中,摸著它的每一根肋骨,感受它每次喘息時的骨頭的震動;它的骨頭分離又聚攏,以吸入更多氧氣;它努力地想要遠離我的手的重量——它對此已不再熟悉。
所以在停車場里,我聽著她說她做過的事,頹坐到地上,拒絕再說話。她並不需要、也並不想要一個回應。她把瓶蓋擰回水瓶上,然後轉身離開。她離開后,我一直呆坐在停車場里,直到法警或是誰(可能是我媽)來找我。我站在太陽下,我的皮膚被曬得發癢,臉被曬得僵硬而厚重,整張臉像是被人從眼睛那裡扯開了,我看不清周圍的一切。我站在那裡,聽著電鋸鋸下某人發育不良的樹:先是瑟瑟作響的帶葉子的樹枝,然後是被鋸時發出嘩啦嘩啦聲音的枝幹,最後是砰的一聲——樹榦倒了。
「為什麼?」
「保羅只是——」我輕聲說著,心裏更加猶豫不定了,「那不是你的錯。」
我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對我嘆口氣;或者隔著悶熱的法庭沖我揮揮手、打個招呼或者點個頭;如果這些她都做不到,我以為我能理解她對我的視若無睹。我從我的位置看向她,想要找尋她看向我的一絲跡象。但每次我看向她,她的眼睛都落在別處。她在利奧耳邊輕語著什麼,或者檢查她手腕上的手鏈;她啜了一口面前桌子上的水,一隻膝蓋在黑色絲綢裙子下不安地抖動著,但表情還是像從前那樣鎮靜。
「你說什麼?」她向前走近一步問道。
在她轉身的那一秒前,我站了起來。
幾個月來,我看過她為保羅吹涼碗里的湯、親吻著他半月形的眉毛;看過她晚餐之前衝到大雨里,收起他遺落在湖邊的書,回來的時候渾身濕透,卻得意揚揚,之後邊繞著屋子旁邊摩擦著手,試著讓身子重新變暖;為他唱歌、為我們唱歌;看過她穿著襪子從廚房一頭滑行到另一頭,從長桌到廚房,裝盤、熱鍋、用手把粘到臉上的捲髮撥到耳後。而那段時間,保羅狀態一直很好。他狀態很好:比健康的狀態還要好很多。帕特拉難道不是把碎了的格蘭諾拉燕麥棒掰成小塊,看起來像是貓食一般,為了讓保羅能像貓一樣吃得很暢快嗎?她難道沒有用微波爐加熱蘋果汁,只因為保羅說果汁太冰了嗎?而且很明顯,保羅對她做的一切都是心存感激的:這是事實。到我發言的時候,我本可以把這些都說出來的。我想這麼做——我計劃這麼做——但我沒有這麼做。
當你說起曾經帕特拉告訴過我的快樂的時候,沒有人相信你。
「我是他媽媽——」帕特拉打斷道。
「怎麼了?」她回過身來。這個問題現在看來無比嚴肅:「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