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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19

健康

19

我把頭靠到窗上。
我不知道這門是該推還是拉,剛開始我都找不到門把手。
地球在呼叫我,地球在呼叫我,我心裏想著。
「我只是說穿那件衣服很不切實際。真的不切實際啊,不是嗎?」她用手揉搓著方向盤,長時間地看我使得小卡車有些微轉向,差點偏離車道。「你就說句是啊,不行嗎?」她把車開回正確的軌道上。「你就說,是,穿毛衣真奇怪,你可以加他媽的。你才十幾歲,我不會介意的。就說穿那麼件衣服真他媽的荒謬,然後你可以替她解釋、辯護或者怎麼著都行,說一車廢話都行。」
你想要相信的,和你在生活中實踐的,這兩者到底有什麼區別?這是我本應該問帕特拉的問題,我想要得到答案,但當時我沒想起來——或者說沒有形成一個具體的問題——直到那天我們在法院停車場里聊過之後、直到我和我媽坐在炎熱而轟隆的卡車裡,而後她把車停在「婦女之家」後面的兩輛貨車之間。我媽正在寫塞進遮陽板里的小字條以示感謝,我則蹦到碎石停車場上。裙子膨脹在我周圍,掃蕩著地面的小石頭。然後我媽跟過來了,說了句「好了」,我們便啟程返家。我們沿著公路路肩走著,這時我伸開手指,讓石頭在重力作用下掉落。她不再試圖和我說話,讓我自己在後面扔著小石頭磨蹭地走著。到了通往湖泊的岔路口,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等到我走到漆樹小徑、能看到我們家的煙囪伸出樹林頂端的時候,她已經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了。她從樹林里穿過的時候,漆樹的樹枝瑟瑟作響,葉子也跟著跳動。
我聽到她的掌心在塑料方向盤上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音。
「你是指——?」
你的想法和你最終的做法九九藏書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這也本該是我在信里問格里爾森先生的問題——即使莉莉收回了對格里爾森先生的指控,他還是因照片和認罪被判七年有期徒刑。他的審判結果下來后的幾個月後,我閱讀了他的陳詞,知道他先是在德克薩斯州的西格威爾工作,然後去了俄亥俄州的埃爾克頓。被指控為過失殺人的加德納夫妻倆由於宗教豁免,三周后被判無罪。懷特伍德審判結束后,我沒有再聯繫過他們。我在法庭上發言結束后,我和我媽坐著借來的卡車回了家,吃了三片麵包做成的花生黃油三明治,然後去湖邊釣梭魚。那次釣魚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醉酒,事後發生了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湖對面的木屋空了好幾個月,我再也沒有進去過。第二年夏天,新住戶架起了燒烤架和羽毛球網,我依舊遠遠地望著。不過格里爾森先生出獄之後,我追著他踏遍了整個國家,跟著他的小紅旗跑了一個又一個州,從佛羅里達到蒙大拿再回去。我看著他因為違反假釋條件又被抓回監獄,第二年又出來,在沼澤地里開了自己的店。在我搬到明尼阿波利斯和安一起住之前,在我給格里爾森先生寫信之前,我讀了好幾遍他關於莉莉的自述。「我這樣想過,我確實想過,我真的想過,」他這樣說道,然後又說了幾句程度加深的話,「我是想這麼做的。當她說我有過那樣的想法,我想,差不多吧。當你們在我的公寓里翻出那些東西的時候,我假裝自己從未見到過。在這些問題上,我確實撒了謊。當那個叫莉莉的女孩說了那番話之後,我想,好吧,是時候開始我真正的人生了。」
我並不是下意識地希望還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https://read.99csw.com這些想法也不是瞬間全部出現的。它們是慢慢地、不著痕迹漸漸浮出來的,像是被我人生中某些其他事情喚醒,便遷移到另一個星球上去了。我沒法把它和任何發生過的事聯繫到一起,像是某一個學年,或者某個我媽做了或沒做的事,但那個想法一旦出現,它就不會消失。打個比方,我媽有時候會說:「CEO正在做算數呢!」我的頭皮便會發緊,像是在我耳朵上方扣了個蓋子;又或者我伏在作業本上連線的時候,她會在我的鼻子前面晃一個自製的裝飾性誘餌,一直晃到最後我不得不把鉛筆放下,動作像是扔掉一根剛剛點著的火柴;我抬頭瞪著她,她看著我陰鬱的表情,然後自說自話道:「別出聲!」但並不是什麼懇求,她從不會有讓別人對自己好一點期望。她只是輕聲說道:「教授正在工作!噓!都安靜!」
在市中心附近的繁忙路段上,我媽專心致志地換著擋位。她最近剛剛更新了自己的駕照,認真執行著每個交通標識的指示,到高速公路上便安靜而專註。經過十號公路的公寓式酒店后,車輛漸漸消失,樹木重回視線,她放鬆下來,話題從一個跳到另一個——高溫、法官的拖長腔調的說話方式、洗手間的黃色馬桶、加德納女士的毛衣。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在八月穿毛衣,這讓她很煩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瞥我,手上還得忙著把吹到窗外的頭髮扯回來。「我的意思是說,哪有人一早起來想:嘿,今天32攝氏度,我應該穿著羊毛衫出去。」
我還記得法院走廊里掛著一幅巨大的褪了色的壁畫,畫中是一艘獨木舟,舟里坐著一個印第安人和一個白人;他們都穿九-九-藏-書著棕色皮草,都指向樹林方向那隻站在水邊的熊;青蔥的樹木、棉花糖似的白雲——畫里的一切都那麼美好而平靜。你知道,每個人都會走過它。但那天我和我媽離開法院大樓時,我注意到走廊的那幅壁畫里表達的和它的外表有些出入。那個白人其實指的是熊的屁股,而印第安人雖然做著指的動作,但並未真的在指;那隻熊看起來是微微浮在空中的狀態,它的爪子並沒完全落到地上,而且它看起來對於如此飄進森林並不吃驚,只是有些許無趣而順從,可能還有點害怕。
「地球呼叫瑪德琳。」她說道。
陰影與陽光交相覆在前方的馬路上,移動的樣子使得人行道呈波浪狀。我心裏默默想著:高速公路路肩的瀝青是否真的在消融,還是它只是顯露出在消融的樣子?小嚙齒動物和昆蟲在迅速穿過馬路時是否會被困在泥濘中?這兒對它們來說是不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我在心裏警告著包括蟾蜍和蚱蜢在內的小動物要小心,但即便如此——即便我用意念驅散道路兩邊的生物,我依舊能感覺到我媽目光中的懇求——她現在正因忍受我的靜默而痛苦不已。
我把頭別過去,看向車窗外,看著一些雲層將其他似是要消散的雲吞噬。
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不論你做什麼,要發生的最後都會發生。如果你是想說這個的話。」
「你有跟上來嗎?」我媽問道,我腿腳發軟,卻也堅持著走到外面。
當時我的想法是:你這麼說是因為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把我前額的油脂抹到窗戶上,看起來像是某種寬大且無法辨認的昆蟲撞在玻璃上。現在我確實搞不清那些年來我做的事、想要的東西中,有多少是受這種想法的驅動。
這一次,九_九_藏_書她用沒握住方向盤的手敲了敲我們之間的空氣,敲的同時,眼睛依舊注視著高速公路。
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在小棚後面意外地發現了一件東西——一個用乾淨的塑料油布包裹著的木質搖籃。當時我在找別的東西,打開一看,竟是這麼個東西——上面手繪著白色雛菊和藍色紫丁香,遊走在其中的長鰭魚像是咧著嘴笑的金色惡魔;搖籃的邊縫裡塞滿了腐爛了的火柴、老鼠屎和舒展腰肢的象鼻蟲。我記得當時我把油布重新蓋到搖籃上,又找到一摞瀝青瓦片蓋在上面。我用噓聲驅趕著狗走到室外,然後回到我的小世界中去。但後來,我划著木舟穿過一片陰影時——或者是我給「亞伯」拔除它爪子上的尖刺時——也可能是在做一道乏味的數學題時——我會偶爾想起那個搖籃。我會想起那個臟髒的把手上畫著紫丁香和魚,楓木滑行裝置在上面遊走的時候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一些光禿禿的小東西嵌在裏面,扭動著身軀。
我看到搖籃上方懸著一張臉。然後我會念叨:走開,去,去去。
「你——在聽嗎?」她空出一隻手來,在我們中間做出敲打空氣的動作來,「你睡了嗎?」
「地球呼叫瑪德琳!你聽到我剛剛說的了嗎——」等到我意識到自己在卡車裡做什麼的時候,當我終於能停下紛飛的思緒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道:「我的表現還行嗎?」
然後她充滿擔憂地補充道:「你知道那些都是胡說八道,對嗎?」
她坐在駕駛室里看向我,我癱躺在車門上。
我想辦法走下大理石階梯,把穿著裙子的自己扔進炎熱的卡車裡,然後我們又上路了。這輛小卡車是從我媽一個教會的熟人那裡借來的,她聽說了這次庭審后,一心想證明真基督徒和假基督徒之間的差異,便把車借給了我們。小卡車的儀盤表上貼了一溜雅克先生的貼畫,掛在後視鏡上的空氣清新劑打著轉,散發出一股牙科醫院的味道。車窗搖桿有點問題,我媽得使上全身的力氣,才能成功把車窗降下來。read.99csw•com
她再次試著勸慰我:「我無法對這件事做出審判。」
我靜靜地坐著,感受著卡車引擎帶著我們上下顛簸著,然後平靜,然後又顛簸。
其實在公社瓦解之前,我對我媽一點記憶都沒有。我的記憶里只有塔梅卡和一群不同的少年與成年的排列組合——穿著牛仔褲的腿、穿著裙子的腿——我得承認當時我是想關注她的,看著她抱著一個小寶寶輕輕搖著,我便能想象那個小寶寶是我。但我媽從來不說我小時候的事。當然她也沒什麼印象;不過有一次,她曾輕蔑地說我開口說的第一個字是「哇」。她甚至沒告訴我,當初公社為我投票選名字的時候,她選的是什麼。她一直聲稱「瑪德琳是你爸的傑作」,但我聽說,當時每個人都得在紙上寫下自己喜歡的名字,再把紙放到一頂帽子里。我一度以為她喜歡的是那種專有名詞,比如冬天、杜松或者方舟。我想象著自己小時候有其他的名字(我八年級做狼的專題的時候,我很希望自己叫闞妮娣),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或許我媽不說並不是因為她喜歡其他名字,而是因為她對我的名字根本沒有任何想法。然後我就開始好奇,除了我爸之外,誰還想為我取名叫瑪德琳?誰給這個名字投過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