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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私密的情感 奇妙的事情

名字——私密的情感

奇妙的事情

你一定可以理解,孩子出院以後,黃絹為什麼依舊沒有響應弟弟的聲明。她認定這是一個惡作劇,一個典型的屬於弟弟的惡作劇。
「味道一點都不像,而且很咸。別干這些事了,你學得一點都不像!」
…………
「媽,琴拿了嗎?那是給弟弟的生日禮物。」
那個孩子的淚水滾落下來。
就像我前面說的,在關於中考的問題上,黃絹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心裏對兒子抱有期待。結果不出所料,1998年的夏天,在那場可怕的事故發生一年以後,那個孩子以年級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黃絹抱著她的兒子失聲痛哭,哭得整個人都要融化了。
在其中一個孩子失去生命以後,這是她第一次完全放縱自己的情感。
「治療……媽媽,這是一種病嗎?」
「別說傻話,怎麼會呢?只要進行適當的治療——」
「我眼前驀然浮現那個場景:在一望無際的金色里,姐姐突然鬆開我的手,一邊笑一邊鑽進比我們都要高的麥田深處。」黃絹說,「完全猝不及防。」
從那個孩子口中說出的每件事,都勾起黃絹深深的回憶,其中有一些已經記不清楚細節了,有一些則恍如昨日。也許是為了佐證這些事情弟弟不會知情,他故意挑選了那些黃絹和文成單獨相處的時光。很多人說,母親對長子和次子在感情上是有區別的。這一點在黃絹這裏則更微妙一些。小時候,她帶兩個孩子過馬路,弟弟會緊緊拉住她的手,甚至是扯住她的衣角;哥哥卻老是掙脫,所以她會把哥哥的手抓得更緊一些。等他們長大一些,哥哥會反過來握住她的手,就像在扶一個老奶奶過馬路,弟弟則一個人弔兒郎當地走在後頭……
但是,發生在黃絹以及她的兩個孩子身上的事情非常神奇,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奇迹。因為和他們相遇,我也見證了這個奇迹。
黃絹家的兩個孩子,無論在飲食口味還是品格、天賦上都相差甚遠。譬如,哥哥和媽媽都喜歡吃凍成冰淇淋狀的榴槤,而弟弟聞到那股貓屎味就要乾嘔;弟弟3歲就敢爬雙杠,而哥哥到了6歲還學不會拍皮球。而從「乖孩子」的標準來看,和哥哥相反,弟弟從小就不讓人省心。那個孩子只比文成小兩歲,但行為幼稚得多。當文成肩負起買菜、做飯、洗衣服等家務的時候,他正在遊戲機室偷店家抽屜里的錢,在巷子里和兩三個男生扭打成一團,或者用彈弓向街對面的狼狗射鐵砂子。他經常逃學,滿城市到處跑,無論是學校的老師還是他的母親和兄長都不知道其所在。有一回,他徹夜未歸,黃絹以為他掉進哪條河裡淹死了。這時候,一個同事打來電話,說在她上班的酒店附近找到了那個孩子—— 一頭的血,看上去剛剛被人悶了一棍……就是這樣一個會跑read•99csw.com到夜店街惹是生非的不到14歲的愣頭兒青。那個時候,黃絹可謂傷透了腦筋。
有一天,黃絹起床后發現煙盒空了,她煩躁地到處找煙,最後下意識地打開廚房的壁櫃,看見那裡放著一整條沙龍牌的薄荷香煙。下一秒鐘,她彎下身體,慢慢向下滑,最後坐在廚房的地板上。黃絹很討厭在想抽煙的時候手頭沒有煙,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文成總會在壁櫃里放一條她喜歡抽的煙,作為儲備。那個瞬間,黃絹心裏某個部分破裂開來,暖流如注,讓她感到既甜蜜又痛苦。
如果說香煙事件讓黃絹心中的堤壩出現裂痕,打架事件則是打穿了一個空洞。黃絹每次回憶至此,都會情緒翻滾。許多年以後,當她真正了解那個孩子當時的心境時,更是感到一種無比厚重的情感包裹全身。但她說不清這種情感是什麼,憂傷、愧疚、感動,還是兼而有之?
「嗯,這一點我也認同,何況那個孩子遭遇過那樣的意外。當媽媽的辛苦了!」那個男老師以一種討好的語氣說。根據黃絹的說法,他是個好人,對問題學生也能平等看待,當然,希望藉此拉近和這個學生的年輕媽媽之間的距離,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黃絹說,那是她一輩子見過的最溫情、最純凈的吻。在看到這個吻之前,她曾經考慮過事後去找那個女孩一問究竟,但看到這個吻以後,她覺得沒必要。沒有什麼比那個吻更能說明問題。如果兩個人沒有長久的相知和真摯的感情,是不會那樣接吻的。
正因為有這些現成的案例,再加上兄弟姐妹之間本身就存在超自然精神感應的傳聞更多(美國阿拉巴馬州的一個小男孩,甚至可以與死去的孿生兄弟進行心靈交流),這成了黃絹最終接受「靈魂轉移」這件事的基礎。
1997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黃絹說去做頭髮,然後就出門了。從美容院出來,她遠遠看到兒子和一個女孩子牽著手,從街對面一家電影院離開。對於孩子談戀愛這種事情,黃絹一向持寬鬆、順其自然的態度。但那一次,她生出了一探究竟的衝動。因為那個女孩子比黃絹兒子高一個頭,這引起了她的注意,而當她仔細打量,很快發現原來她認識那個女孩。田晶晶,大家應該還記得這個名字。她是一個市政府公務員的女兒,會彈鋼琴和跳舞,文成從初中二年級就開始和她交往,而且把她的照片給黃絹看過。
兒子重返學校上學的第三個月,有一天學校老師來電話,說他和別人打架了。黃絹說,剛接到這個電話時,她心裏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對於弟弟來說,打架就是家常便飯。所以,當她坐在老師辦公室里,聽孩子的班主任—— 一個留著板寸頭的男老師發牢騷時,心情卻很放鬆。
最後讓黃絹的情緒決read.99csw•com堤的是一個叫田晶晶的女生。
那天回到家,她走進房間,然後又走出來,大聲發問:「文成,我的鑰匙去哪兒了?」
「男孩子,我覺得能保持活力也挺好的。」黃絹用和以往差不多的口吻回答。
那件事之後,她沒法再以歇斯底里的態度對待兒子了。但是,當那個孩子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時,她還是會念叨。
我應該提過,事故發生的那天恰好是弟弟的生日。早在一個月前,文成就為酷愛搖滾樂的弟弟張羅了一份大禮:皇后樂隊吉他手布萊恩·梅的御用吉他,琴頭標還有布萊恩·梅的簽名。為了給弟弟製造驚喜,文成一直將之寄放在琴行里。那天是星期天,文成原本打算自己去琴行取琴,然後在晚餐時交到弟弟手中。但是,因為弟弟嚷著要去遊樂園玩,所以他只能拜託他的媽媽去跑一趟。
「嗯,我也不知道……」
黃絹跑過馬路,跟在兒子和他的女友身後。那兩個孩子都穿著明亮的羽絨服,他們沒有使用交通工具,一路牽手步行,穿過繁華的街道、喧嘩的水果市場以及廢棄不用而長出雜草的鐵軌,一直走到天邊出現晚霞。最後,他們在市政府宿舍大院前停下腳步,呵出寒冷的空氣,然後輕輕接吻。
這樣的案例很多,而且說得都有鼻子有眼。譬如英國《每日郵報》曾經報道過,澳大利亞一名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的男子術后變得愛吃漢堡和薯條,而漢堡和薯條正是這顆心髒的原主人—— 一個18歲少年——最愛的食品。還有一名7歲的美國小女孩移植了一名10歲小女孩的心臟,後者是在幾天前被人殘忍謀殺的。這名7歲女孩在接受換心手術后,不但性格大變,而且頻頻做自己被人謀殺的噩夢。小女孩對夢中兇手的樣子進行了精確的描述,最終美國警方依靠她提供的「線索」,竟然一舉逮住了那名殘忍謀殺10歲女孩的兇手!
「你現在是黃文成是嗎?既然如此,你就考及格給我看看。」
「6歲換牙那年,我有幾顆牙掉不下來,是請舊屋樓下的奶奶幫忙拔的。因為那時候媽媽沒有經驗,又怕我會疼。媽媽很要強,不准我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後來給弟弟拔牙,媽媽就親自操刀了。
文成已經死了。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黃絹幾乎每一天都會告訴自己。但是,眼前的事實讓她不斷顛覆自己。從傷愈之日起,那個孩子就自覺地做起了以往由哥哥負責的家務。他竭盡全力,讓那個家維持原來的樣子。把拖鞋放在宿醉的媽媽的床尾,行動電話插上電源並調為振動模式,早餐放在飯桌上用防蠅罩蓋好,留https://read.99csw.com下「冰箱里有新鮮牛奶」的字條;如果黃絹換衣服,他就把臟衣服放進洗衣機,選擇烘乾模式……
我覺得我可以理解她那一剎那的心境,被喜悅包圍,然後一種巨大的不安又從心底浮起。
黃絹心中的堤壩被沖開了。她明白,文成確確實實回來了。她需要承認這個事實。而她的另一個孩子將以他兄長的名義陪伴在她的身邊。
黃絹反手打了那孩子一個耳光,但打完以後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為那個孩子滿眼淚水地盯著她,露出怨恨的表情。她從不害怕這種表情,那個孩子以前不知挨過她多少次揍,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挨完揍後用怨恨的眼神看著她。但這一次有點不一樣。他的神情、他的樣貌、他的眼睛,看上去都既陌生又熟悉。為什麼呢?因為文成的樣子在他身上重疊著。
「有時間做這些還不如去看書,落下的課你確定能補回來?看來你是不想初中畢業了。」
「初二下學期,我喜歡上了隔壁班的一個女同學,她會彈鋼琴,叫田晶晶——事實上,我現在也喜歡她。
「那麼,我需要再考一次高中嗎?」那個孩子無奈地說。
「別說胡話,你什麼時候考過高中?你從初中一年級開始,數學考試就沒有拿過30分以上吧?」
我想,換了我也一樣。
就在黃絹準備告辭時,那位老師補充道:「話說回來,受了這麼重的傷,身體還是會受到影響的。」就是這句話讓黃絹的心開始變沉。
我一生中遇到的奇妙之事並不多。開公司的時候,有一回,一個老闆請我和我的搭檔出海釣魚,我的搭檔釣上來了一條通體翠綠、透明並且長了一張老人臉的怪魚,讓人嘖嘖稱奇。還有一次,我在街角看到一隻黑色的又瘦又長的臘腸犬,我和它相向而行,當我走過兩個紅綠燈以後,居然在另一條街看上到了一隻一樣的狗,無論是顏色還是體態都一模一樣!除此以外,我想不起來還親身經歷過什麼可稱為「超自然現象」的事件。
黃絹告訴我,她還看到過一則更為神奇的換心故事,涉及精神感應。器官捐贈者是一個死於交通事故的18歲男孩,叫保羅。接受捐贈者的是一個患有心臟內膜炎的18歲女孩,叫丹尼。不可思議的是,保羅和丹尼生前從不相識,但卻存在一種神秘的精神聯繫。保羅是一個音樂愛好者,父母在他死後清理他的房間時,找到了一首由他撰寫的歌曲,名為《丹尼,我的心臟是你的》。似乎,他很早就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以及將心臟捐獻給丹尼的場景。另外,接受器官移植的丹尼說,在很久以前她就意識到了保羅的存在。她以前從未彈過樂器,但是移植保羅的心臟后,她開始喜歡音樂,還參加了吉他課程。她能感到音符在她的心中,和保羅的心臟一同跳動。在許多個夜晚她側耳聆九*九*藏*書聽,能聽見保羅對她的輕唱……
「嗯,怎麼說呢……以前都是他追著別人打,但這次他被修理得很慘。」
「媽媽,你聽我說。」他聲音微弱,手也沒多少力氣,但是語氣相當堅定。
可能你會覺得,好幾個小時跟蹤在自己孩子身後的行為很不妥當。但是,假如你是那個孩子的母親,就能理解她的做法了。
「好吧,如果這是一種怪病,吃吃藥或動手術就可以讓弟弟恢復意識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治療……哪怕我的意識就此消失也無所謂。」
雖然黃絹嘴上這麼說,但其實心裏底氣不足。因為那個孩子從蘇醒那天起,原本的樣子就全然消失了,無論是舉手投足、談吐用詞還是日常的行為,全部變成了他哥哥黃文成的模樣。更關鍵的是,他堅持宣稱自己就是文成,並且列舉了很多隻有文成才會知道的事情。
「我當然會聽你說,但是現在還是先找醫生過來吧!」
遇到這種情況,那個孩子總是默默地撿起地上的東西,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你要我當弟弟,那我就當弟弟吧。」
據弟弟(具有弟弟軀體的那個人)說,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覺得昏昏沉沉,對於掉進工程豎井、在生死邊緣掙扎以及接受手術等過程,完全沒有印象。後來,他聽見媽媽在床邊喊著弟弟的名字,他才恢復了意識。這個孩子擁有無比敏銳和縝密的心靈,其中一個重要證據就是,當他告訴黃絹自己是文成而後者感到困惑不已時,他立刻拉住媽媽的手,阻止她起身喊醫生。
那個孩子日復一日地做著這些事情,最後導致了黃絹的爆發。死去的兒子的影子無處不在,這讓黃絹無法忍受。所以,如果當她回到家,發現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她會連碗帶碟摔在地上,大聲叫喊。
黃絹告訴我,雖然整個過程延續了幾個月,但那個孩子蘇醒以後說的第一句話,就足以給她帶來無法言表的震撼。
「中考結束那天,媽媽帶我去吃麥當勞。是新開的店,那是我第二次吃麥當勞。我要了一個雙層漢堡,還有兩個麥旋風。但那次弟弟沒去……」
「你幹什麼了,為什麼要打架?」回家以後,黃絹問他。
「不要叫別人過來,他們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的。」
因為不相信弟弟說的話,她堅持要那個孩子在他自己的學校、自己的班級上學,儘管那個孩子不停地抱怨班上的同學他一個都不認識,而老師教的課他早就學過了。
因為後來發生了那場事故,那把吉他被遺忘在琴行里很長時間。哪怕是出院以後,黃絹也無暇顧及此事——也可能是故意迴避。後來,那把吉他還是文成自己拿回來了。或者說,是文成「借用」弟弟的身體完成了這件事。
黃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接受「兄弟間靈魂轉移」之說,準確而言,是取得了兄長心髒的弟弟,在蘇醒以後,身九*九*藏*書體卻寄居著兄長的靈魂。也就是說,弟弟肉身得以存活,但這個肉身卻向他媽媽呼喊:「我是哥哥,我沒有死去。」
大家可能都聽說過「器官記憶」一類的秘聞,一些文獻甚至言之鑿鑿。根據美國亞利桑那州大學一名叫作蓋里·希瓦茲的教授研究統計,至少10%的人體主要器官移植患者——包括心臟、肺臟、腎和肝臟移植患者,都會或多或少「繼承」器官捐贈者的性格和愛好,甚至是記憶。這名教授認為,大腦不是唯一有記憶功能的器官,人體所有主要器官都擁有某種「細胞記憶」功能,當它們被移植到其他人身上后,器官攜帶的記憶也就從一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除了大腦以外,其中又以心臟存儲記憶能力最強。
隨後,黃絹看到自己兒子時,心情更沉重了。老師喊那個孩子進來,他從門背後慢慢挪步子。黃絹告訴我,她驚訝的不是他鼻青臉腫的慘狀,而是他耷拉著腦袋、一副欲哭無淚的神情。那個神情她以前從未見過。太窩囊了,那絕對不是他——黃絹這樣評價。如果是那個孩子,就算被人用鐵棍敲破腦袋也不會哼半聲的。
「太可惜了,我以為他會向好的方向發展的。」那個老師邊說邊搖頭,彷彿從冰箱里端出昨天剩下的肉湯,本來以為還能吃,結果發現變味了。
「你說什麼?」
「媽媽,那是弟弟……」
這句話猶如定身符咒,立刻讓黃絹動彈不得,啞口無言。而在隨後的很長時間里——幾個月,甚至幾年,哪怕是像黃絹這般具有獨立思維能力的女性,也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悲喜難辨、不知所措的夢境。
這就是這個關於換心的奇妙故事的開端。
聽上去夠奇妙吧。但是,我想,你能夠想象,這樣的事情,對於一個母親來說肯定是一個頭兩個大,而且一開始又是多麼地痛苦。
「就是想打不行嗎?」
這中間有很多波折,我剛才也舉過例子。黃絹告訴我,除了香煙事件以外,讓她下定決心的決定性|事情還有兩件:一件是「打架事件」,另一件是「女友事件」。
然而那個孩子的學習成績像爬竹竿一樣往上攀升。兩三個月後,他各個科目的成績就從「吊車尾」變成了名列前茅。按照那個孩子的說法,初中課本他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一開始並不適應,但有關的知識點一旦通過系統複習而喚醒后,就會發現比高中的課程輕鬆太多。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有一次考試作弊,是語文考試。交卷以後,我發現有一道選擇題答錯了。因為很想拿到100分,我在做課間操的時候偷偷溜進老師的辦公室,把那道題目改正過來。但是因為用了不同顏色的圓珠筆,被老師一眼發現了。媽媽唯一一次因為我的事被叫到學校去,就是因為那件事。
我需要說明一下,在中考之前,黃絹就已經接受「那個孩子是文成」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