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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私密的情感 名字

名字——私密的情感

名字

那個孩子搖著頭,席地坐下來。我也陪著他坐下來,面對黃絹的墓碑,坐在綠草地上。周圍一個人都沒有,秋風習習,空氣甜爽,真是適合訴說和懷念的時光。
我生文成的時候大出血,但是我命硬,挺過來了。可惜你的母親沒那麼幸運。我們一家的血統都怪怪的。她告訴我她懷孕的時候,我就明確地警告過她。但她和我,還有你,都一樣固執。
對了,你還要謝謝一個人,那就是你的親生母親。
「嗯,我記得你從出院以後就變了。」
「你媽留給你的信裏面說了?」
我的基因有缺陷。如果不是因為我一意孤行要把他生下來,他也不會從我這裏遺傳到病痛。最後,我和他患上同樣的病,並且同樣因此離開人間,我想,這是冥冥中的天意。
「是我找到他的。媽媽年輕時參加過香港的選美比賽,根據這條線索,要找到她過往的足跡並不難。」
「那個教授給你回信了?」
至於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想最重要的一點是,當初還是應該把你交給你外公撫養。這樣雖然你的生活可能會比較無趣,但起碼你不會長成一個頑劣固執的孩子。
當你們兄弟倆同時躺在治療室的病床上,醫生將你們兩人的數據拿給我看,讓我拍板決定的時候,文成各方面的指標都比你更適合實施移植手術,唯獨血小板略有異常。那個長著鷹鉤鼻的老外大夫問我文成過去的身體狀況,我只能支吾應對。其實,你哥的病到底有沒有複發,當時並不明確,如果是正常的身體檢查,自然需要進一步的觀察。但是那時候,你和你哥都沒有更多的時間。所以,那個老外大夫一句持保留意見,把選擇權丟給我,實在太狡猾了……只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決定。
雖然事情是華北區辦的,但考慮到這次活動茲事體大,在總部任職的我也作為特別顧問被派到了現場。華北區的老總在指揮部里找到我,大力拍我的肩膀。
孩子,記住了,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事情值得後悔。煽情的話我不會說,不過,一直以來,你做得很棒!
你是我和我孿生姐姐共同的兒子,你有兩個媽媽。但我再說一次,你沒有父親,別想東想西的……
「又是因為那次心臟病嗎?」那個孩子低頭沉默,「果然是他乾的呢。」
最後,允許你媽嗟嘆一下自己。
「你從那時起,就下定決心要以文成的身份一直陪伴你媽吧?」
唉,其實那個人二十年前已經在幫派的械鬥中死了。
不過,我這個人就是話說得好聽……其實我一直不敢告訴你這件事。喂,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個藥引子,這樣的話我始終開不了口。如果我一早告訴你真相,你就不會跑到舊屋東翻西翻了吧,那場事故也就……算了,不提這些了。我也不想對不起、對不起地說個沒完……
一個月前,北京的奇幻森林樂園迎來了建園十周年的紀念慶典。今年北方的冬天來得比往昔更早,氣溫迅速墜落至冰點,接連降了幾場大雪。慶典活動由公司的華北區企劃部負責,當企劃部的老總為如何確保活動效果而傷透腦筋之際,他的一個女下屬靈光一閃,提出了一個絕佳的對策。
「就是因為你哥送給你的琴。她發現那把琴的琴弦沒有松,所以知道了你偷偷去琴行練琴的事。」我回答道。
「所以,報復變成報恩了?」
「你是說你媽是怎麼做選擇這件事?」
相信你也早已知曉我選擇將他的心臟放進你身體里的原因。
活動當天,出動了大量的警力。那個孩子的經紀公司和我們公司達成了聯合宣傳的協議,但從實際情況來看,我們公司的風頭幾乎全被蓋了過去。那天,樂園的各個角落都有那個樂隊的橫幅和海報,畫著大大的「10」字。幸好那些宣傳畫都使用了樂園的森林背景,包括那個孩子在內的樂隊成員則赤|裸上身、圍著獸皮,和背景畫面和諧統一,否則企劃部的老總估計要嘀咕了。演唱會是晚上8點正式開場,從下午3點開始,一撥又一撥的read.99csw.com粉絲團、後援會以及各大娛樂頻道的外勤組,佔據了樂園各個主幹道,連樂園每日必備的重頭戲——動物大巡遊都被迫提前結束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牌子,上面寫著「我愛你」以及樂隊的名字——「斌樂團」。
「你的票是在最前排嗎?」
「噢……」那個孩子低低呼了一聲,「難怪大二回來的時候,媽媽刻意讓我帶走那把琴。對了,甚至用上激將法,說我毫無音樂細胞……這麼說,她很早就知道了……」
黃絹的養子苦笑了一下:「所以,醒過來以後,我決心要報復。你可能會說,既然要報復,不是更應該以弟弟的身份活著嗎?但是,這樣就沒意思了。你知道的,我的性格從小就那麼刁鑽。我偏偏要裝成哥哥。她不是更想要哥哥活著嗎,那我就把哥哥還給她。看著一個以我的身體活著的黃文成在她眼前走來走去,她會更加不安吧?我可不願意看到媽媽因為失去哥哥而愁眉苦臉的樣子,這讓我更不能忍受……唉,好吧,我承認,其實我想知道的是,媽媽失去我以後會作何反應。所以,我時常在她面前提起『弟弟』的各種事情。以哥哥的身份說自己的事,就沒有顧慮了。我想讓媽媽記住我,記住頑劣的兒子也有乖巧的一面,從而感到後悔……這就是我的報復。」
你得謝謝你哥,我也是。我想,他是故意的,剛好在那個時刻把自己的血液攪渾,而不是之前和之後。他捨身救你,而我,也不用陷入如何選擇的更大的痛苦。
「他?」
我要救文成,那時候,我腦海里只有這一件事情。當然啦,如果把你交給你外公,我想你外公也不至於會對文成不管不顧。但與之相隨的更大的風險是,我會同時失去你和文成。對這一點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所以我只好帶著你們兩個人一起逃跑。
喂,現在,你明白你哥為什麼對我來說很重要了吧?就比你重要一點點。誰讓他救過我的命呢?你就別忌妒啦。
你已經救過你哥一次,這次,理應輪到他救你了。
「那是因為——」
「太巧了,林叔叔,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那個孩子笑著說。
「那麼……」
我點點頭,露出傾聽的神情。那個孩子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喊來一大群無聊的人,媽媽估計會不屑一顧吧?我呀,無論怎麼長大,都始終是那個跟在媽媽和哥哥後面的屁小孩吧?一筒鼻涕,滿心渴望得到肯定。」
「是啊,這是高三我出院時媽媽和我說的話。她要我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生命。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次心臟突然出毛病,比我和哥哥一同掉進豎井的時候,更讓我深刻地感受到活著的寶貴。說來也奇怪,自從那次心內膜炎好了以後,我的身體再也沒有出過問題。原來,我以為是哥哥的心臟提出了抗議,後來才發現,其實那是哥哥在提醒我:『喂喂,在使用我心髒的那個笨弟弟,請你好好生活好嗎?』所以,出院以後,我一方面繼續以哥哥的身份陪伴媽媽,但與此同時,也積極回應自己的內心。我既是黃文成,也是我自己。我能做、想做的那些事情,絕不能用哥哥作為借口而放棄,不然哥哥也會無法安息的。」
文成生病以後,你媽媽為了救他,懷上了你。而我,為了籌到手術費,參加選美比賽,接拍廣告。如果不是因為你媽媽撒手不管,也許我早就成為大明星了。然而,命運就是這麼奇妙,它取走一些,又給予另外一些。總體來說,我有兩個兒子,此生足矣。
「就是你住院的時候,你媽給你收拾房間時發現的。你媽以前從來不進你的房間,所以你疏忽大意了吧。」
我想起黃絹說過的話:「那個孩子對我的懲罰,每次都一矢中的。」
「麻煩你舉這個好嗎?」那個女孩遞給我一個大牌子,上面貼滿了熒光大字和心形圖案,「大叔,你夠高,拜託了!」
「嗯,我知道哥哥對媽媽來說太重要了。我想,那就將錯就錯吧。畢竟我的心臟是他給read.99csw.com的,由我代替他陪著媽媽,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後來,黃絹還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那個孩子了。只不過,她沒有親口說,而是留了一封信。
後來,華北區的老總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幫忙聯繫。那個孩子的樂隊檔期很滿,他們很擔心約不到。我跟那個孩子說了一下,他立刻答應下來。
「嗯……」那個孩子頓了一下,「不過,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了。中學的時候我還小,找不到好辦法去調查。上大學以後,我以撰寫學術研究報告的名義,給芝加哥大學普利茲克醫學院的華路文·季文南丹教授發了一封郵件。你記得那個教授嗎?」
別覺得不好意思。我前面就說了,我不相信什麼偉大的母愛之說。我和你們之間,沒有絕對的義務,也沒有絕對的權利。我只是真心喜歡你們而已——我因為喜歡你們而讓你們受苦,當然要對你們說對不起。
「你可以不告訴我的,我走開一下也可以。」
「我讓他別告訴媽媽是我去找他的。」那個孩子有點靦腆地笑了笑,那一瞬間,文成的影子似乎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怎麼說呢,其實我去找外公,並不是要打聽真相。收到季文南丹教授的郵件以後,我決定就此打住。只是,後來當我偶然知道外公還健在時,我很希望他和媽媽能見上一面……」
我捧著那些道具走到貴賓區,本來想坐下來,但看到所有人都站著,我也站著。燈光漸暗,我感到自己被一片揮舞著的星光所包圍。忽然,周圍發出巨大的尖叫聲,舞台中心的火焰騰空而起。我看到那個孩子和他的同伴赤|裸著上身一躍而上。觀眾一瞬間進入瘋狂的狀態。在強勁的音樂中,我看見他們集體跳起來,搖曳身體,整齊地揮手,口中忘情地呼喊著。
估計你已經知道了:我姐之所以會懷上你,是為了我,為了幫助我救文成。
「你做得很棒!」
我腦海中自然地浮現出那個場景。十年前,黃絹也是在細雪飄飛的夜晚,身處同樣的熱烈海洋之中吧。也許當時人數沒這麼多,但是那些包圍著她的年輕的面孔,肯定也和現在一樣,如痴如醉地喊叫著同樣的語句。所以,她也同聲高喊起來。
「對了,林叔叔,你知道的吧,」那個孩子繼續說,「在那之前,我一直渾渾噩噩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對有些事我還是無法釋懷……或者說是疑惑不解,因為忍不住想去查探究竟,所以老是惹媽媽不高興呢。」
「哥哥呀!一定是他出手了,給我當頭棒喝;同時,告訴媽媽我的秘密。這麼一來,我就可以無牽無掛了……」
「不不,是你的話,一點問題都沒有。何況,我也不習慣一個人自言自語。」那個孩子苦笑了一下。
你呀,是他的救命葯。我把你抱走,是要拿你去煉丹。
最後,黃絹留給了那個孩子一封信,後者把那封信拿給我看,現在我將它呈現給諸位。
「沒問題吧?我估計今天來樂園玩的普通遊客體驗不會很好。」我平淡地說。
誠如大家所知,今年是2017年,距離我的妻子黃絹離世已經五年。我時常會想起1997年在東華醫院急救中心門口初遇黃絹時的情形。那時候的她,帶著宿醉的容顏、戒備的姿態,哪怕聽說孩子出了事,也依舊身穿盔甲。你要說她冷漠無情大概也不為過。她有滿身的缺點和弱點,並且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而她從不掩飾這一點。不過,我想,這本來就是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那個孩子成長了,黃絹成長了,我也成長了。為什麼時至今日,我會突然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呢?那是因為最近,我去看了一場那個孩子的演唱會,現場的場景一直在我心中縈繞。我那日漸慵懶的身體和精神,在那天晚上被某種熾熱所驅動,所以決定拿起筆來。
「那個樂隊今年剛好也是出道十周年!不,不是剛好,十年前,他們就是在我們樂園的開園儀式里演出,然後成功出道的。」
這些年,讓你們兩個人都受苦了!我給九_九_藏_書你們鞠躬,衷心地說聲對不起。
她用盡全力呼喊那個孩子的名字。
只不過,有一件事我還是要說:你哥得病,責任也在我。
「哪個樂隊?」
「黃武成——」
你哥是病死的。這一點你不會提出異議吧?
「但是,後來你改變主意了。」我說。
我知道,無論是何種情況,你都願意救你哥的性命,對吧?
對了,把你帶走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姐姐,也就是你親生母親,說好要把你給我。她在合上眼睛之前,拉住我的手說:「太好了,我把他生下來了,現在交給你。」真過分呀,說的彷彿是休假前交接工作……不過,我很感謝她,她為我付出了太多,不,是一切。真要問誰是我最親最愛的人,你和文成都要靠邊站,她才是。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退場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呀。」那個孩子又苦笑起來,「你知道我考上高中的時候,媽媽抱著我哭了很久嗎?」
「哪裡是報恩,應該說是贖罪吧,從一開始就是因為我的任性……」
那個孩子笑了笑:「不會太明顯吧?那些事情我都是偷偷去做的。完全放開了手腳,應該是上大學以後,但是一開始也瞞著媽媽。現在想來挺滑稽的,我擔心被媽媽察覺,所以偷偷摸摸,但其實媽媽早就知道。媽媽說了好幾次暗示我的話,譬如,讓我好好過自己的人生;讓我把哥哥送給我的琴帶走,儘管去用,等等。我卻傻乎乎地繼續偽裝……話說回來,她到底是怎麼發現的呢?我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不錯。」
「所以,你媽才會叫你好好過你自己的人生。」
我看到那個孩子的眼眶略顯濕潤。但很快,他又恢復了鎮定。
「為什麼我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只不過,把自己偽裝成另外一個人,比想象中的還要累呢。」那個孩子慘然一笑,「除了要硬著頭皮吃榴槤和胡蘿蔔,更糟糕的是不能聽皇后樂隊的唱片,也不能碰吉他和放聲歌唱。很快我發現,自己根本堅持不下來。」
停了一會兒,那個孩子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林叔叔,我是不是又做錯了?」
「你找到你外公?不是他找到你的嗎?」
聽明白了吧,你哥因病而死。他在離世之前,順便救了你的命。記好了,不是你奪取了他的生命——所以,不要再耿耿於懷。
我心裏泛起某種情緒。我和副手打了個招呼,把事務交給他,然後一個人溜到舞台的入口。後援會的義工把守著各個檢票口,安保人員也沒有辦法,只得由著他們取代了自己的工作。我憑票入場,立刻被一個年輕女孩塞過來一簇熒光棒和能發出「啪啪」聲的塑料手掌。我正準備走開,又有一個年紀稍大的姑娘跑過來。
我看到其他人的牌子,有的寫著樂隊鍵盤手的名字,有的寫著鼓手的名字……當然還有主唱也就是那個孩子的名字。
「是啊。媽媽為什麼要選擇救我呢?明明哥哥才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最愛的又是哥哥……而且,換心手術的風險不是比換肝臟更高嗎?醫生沒有道理不提出應該救哥哥的專業意見——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太厲害了,沒想到是這種級別的人氣!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那個天王居然會是你的繼子。」
不過,你可能也會發現,我在素材的挑選上是很嚴肅的。在這個故事中記錄的每件事情、每個片段,對於黃絹母子倆來說,都具有類似里程碑的意義。
哎,你別急著反駁我,我也知道這樣的邏輯有問題。那時候你才剛出生,和我哪有什麼感情積累呢……
「但是你外公說……」
我知道黃絹說了什麼話,黃絹告訴過我。但這時候,我自然會把說出來的機會留給那個孩子。
那封信,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寫好的。因為2012年秋天,從病情突然惡化到搶救無效,中間不過三五天的時間。而且,那時候她已經半睡半醒,不大可能提筆寫字。但是,收拾她留在醫院的衣物時,那封信就平躺在病床旁邊的抽屜里。由此推測,黃絹可能不想讓別人認為她是早早read.99csw.com寫好了信,所以在入院的時候偷偷帶在身上,然後放進抽屜。
我沒有搭話。那個孩子需要的不是別人的指手畫腳,他只是想在母親的墓前,把內心的話說出來而已。
黃絹的葬禮上來了好多人,當然主要是因為那個孩子的關係。好多人我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那次則看到了真人。儀式結束以後,那個孩子在原地站了很久。所有人都上前和他握手,然後逐一離開。最後只剩下我一人。
你可能已經發現,組成這個故事的素材,有一些是黃絹告訴我的,有一些是那個孩子告訴我的,有一些是我親身經歷的。還有一些,黃絹和那孩子說得都不詳細,我也不在現場,所以只能通過合理的推測予以補全。因為素材很零散,我獲得它們的時間又前後不一,所以,這個故事講得有點顛三倒四、七零八落的,希望大家可以諒解。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看來,黃絹沒必要給你留那封信。所有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這樣的惡作劇做了一段時間,我就後悔了。」那個孩子露出思索的神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哥哥的周年忌那時吧。我看著他的墓碑,忽然發覺自己做了極其惡劣、無法饒恕的事情。是我的魯莽害死了他,然後又毫不知恥地接受人家的心臟,得以活下來。在這種情況下,不但不抱著愧疚和感恩之心,居然變著法子羞辱自己的母親和死去的兄長,簡直可惡至極。那天,我把媽媽支開以後,對著哥哥的墓碑說了無數次對不起。」
「讓媽媽再失去一次哥哥這種事,我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去做。真是進退兩難呀,所以只能繼續裝下去了。」
喂,對不起啊!這句話別和我搶,反正我已經不在了,所以你搶不過我。
我點點頭。我以前就和諸位說過,那是黃絹在失去了一個兒子以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完全放縱自己的情感。那時候,她深信回來的孩子是哥哥、失去的是弟弟。那個孩子以全年級第二的成績,考上了省重點高中。當黃絹捧住那張奇迹般的錄取通知書時,一瞬間情緒就決堤了。
別沮喪啦。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有意義,很多人找尋了一輩子,就是為了找到這個意義。你從出生就已經有一個使命,很多人羡慕都來不及呢,雖然要在後背上狠狠扎一針,但又不會要你的命。你是男子漢,別嬌滴滴的。
那時候,文成剛滿七個月,那是他第一次叫我……
「什麼做錯了?」我問道。
你和文成沒有父親,這個事你就別費心了。提供你們基因另一半的精|子,我和你媽都不過是找一個過客借的。那時候,我在一家酒吧唱歌,那個人來過幾次捧我的場,僅此而已。後來,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但是你媽找到了他。
我很早就離家出走了。19歲那年,發現自己懷孕以後,我回家找你外公,他扇了我一巴掌。因為這一巴掌,我賭氣把你哥生了下來。所以,你不必長吁短嘆。從被無良的媽媽硬拉到世上這一點而言,你哥比你可憐得多。生下文成以後,我得了嚴重的抑鬱症。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不想給自己找借口,但我的確恐慌,恨透了那個渾身浴血的自己。我去做了結紮手術,找了很多男人。但到最後我還是感到絕望。所以,我往浴池裡放了半缸水,準備割開自己的手腕。在那之前,我往牛奶瓶里加入安眠藥,送到你哥的嘴邊。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把奶瓶塞進他的嘴,他吐了出來。我再次塞進去,他又吐了出來。我下定決心,哪怕他大哭大鬧,也要把牛奶灌進去——這時,你哥的小手舞動起來,大剌剌抓向我的乳|房。「媽……」他低低地試探性地叫了一聲,然後開始放肆地喊,「媽——媽媽!」
我點頭稱是。
「是啊。」
到了晚上7點鐘,北方冬日的天空已經全黑下來。但以樂園中心舞台為圓心,半徑一公里範圍內的天幕,卻籠罩著一層橙色。在那片橙色的光芒里,慢慢開始降下白絮。初時,我以為這麼湊巧天降小雪,https://read.99csw•com後來才有人告訴我,那是人造雪,目的是還原十年前那個晚上的氣氛。
「是啊,外國人都很樸實。何況,對那個案例他印象很深,兩兄弟之間器官互換,而且只能救其中一個……他支持媽媽當時的選擇。因為他的回信,我大概把所有事情串聯了起來。當然了,那時候我還想不到我媽媽——我是指我親生媽媽——是怎麼回事。我一度以為我是個試管嬰兒,哈——直到後來我找到外公。」
好吧,我直接承認得了:當初把你抱走,不是因為你長了一張粉嘟嘟的圓臉和長睫毛的眼睛,也不是我未卜先知地知道你後來會養成和我一樣的壞脾氣……而是因為文成。
再告訴你個事吧。
「問題?老林,說到這個你就外行了。真正的公關陣地不在現場,而在媒體和網路上。今天的效果,簡直不能更好了。」
就這樣吧,今後要繼續加油。
坦率地講,有時我不是很理解黃絹這種思想上的包袱,對那個孩子也是。不過,我想,也許是因為他們兩個人的情感,都過於厚重吧。
「『文成——』」那個孩子說道,「媽媽喊著哥哥的名字——『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你是我的全部,對不起,我應該選擇救你的,對不起,我應該救你才對……』唉,她一連說了好幾次,我想聽不見都不行。林叔叔,你知道吧?就在事故發生的前幾天,我剛剛發現自己不是媽媽的親生兒子。因為這件事,我甚至把自己從一家人的合照中剪去……」
「林叔叔,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假裝成哥哥嗎?是因為我想變成他嗎?變成一個品學兼優,受媽媽鍾愛的好孩子?其實不是的,我只是想對媽媽進行報復而已。」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和我姐,是世界上聯繫得最緊密的兩個人。所以,你和你哥也一樣。
我點頭說記得。那個教授是芝加哥大學醫學中心的心胸外科主任,曾經參加過上千例心臟移植手術,也包括那個孩子的。事實上,當時和對方聯繫和預約的人就是我。
所以,對不起歸對不起,如果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還是會抱著你跑掉的。
其實,早在文成一歲的時候,上天就給他判了死刑。但是你媽和你,共同用異於常人的執念,讓他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了三十年。你媽找到那個男人,然後挺著肚子來見我,對我說:「我把子宮借你一用,這是你的孩子,流著和文成完全一樣的血。」坦白地講,當時我嚇得臉色發青。據我所知,你媽在那之前,甚至沒有過男人……
只不過,你那一根筋的性格,和我一樣。要說我們不是母子倆,打死都沒有人會相信吧?坦率地講,我很喜歡你!如果你一定要問我,你和文成,我更愛哪一個,我會說更愛你。當然,我也很愛很愛文成。但是,我從來不相信所謂母子之愛是與生俱來的。人和人之間,無論何種感情都不會從天而降,而是一個積累的過程。你比你哥多陪了我十幾年,所以肯定更佔優勢。
「我聽見媽媽對哥哥說的話了。」那個孩子吸了一口氣,說,「1997年,準備動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媽媽來到我和哥哥的病房裡。我想,那時候我和哥哥身上一定都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雖然醫生說我們兩個人都在深度的昏迷之中,但其實某些時刻,我的意識是清醒的。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奇迹吧,就和十年之後我在北京的舞台上能聽見媽媽的呼喊聲一樣。總之,我總是能聽見她的聲音。所以,我聽見媽媽對哥哥說的話了。媽媽跪在哥哥的床前——我猜的—— 一開始輕聲呼喚,然後聲音漸漸變大,她一定是哭著說的……」
我想,有一個瞬間,四周一定全然安靜了下來。那道聲波穿越遙遠的距離和漫長的時光,準確無誤地傳遞到了那個孩子的心間。
「不。」那個孩子淡淡地笑著,「對我來說,那封信很重要。林叔叔,回頭我把那封信給你看,你看了就明白了。」
「就是那個樂隊呀!」
那孩子擺擺手:「林叔叔,你不用說,現在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