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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私密的情感 秘密

名字——私密的情感

秘密

我想了想,確實如此。
「和你拍個照。」
「我……對不——」
「幹嗎呢?」他媽媽發問。
「是吧,那麼,不想聽細節了?」
2012年5月,那個孩子從國外演出回來,告訴黃絹他定在8月結婚。
「嗯,問題就出在誰該承擔責任這件事上。」
那個孩子靜默了一下,似乎在積聚力量和決心,然後開口。
但是,任何人都有忍不住一吐為快的時候。病愈的前幾年,他時常以文成的身份,說著弟弟的事迹,一方面抱著報復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媽媽能夠更加靠近他的世界吧。
「嗯。」
「不告訴你,免得打擊你的自尊心。除非你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知道的。」
這時,母子倆在樂園門口停下來。
「唉,現在還說這個幹什麼。總之,因為他說的情況和那個孩子說的有出入,讓我開始覺得那個孩子在說謊。」
「沒錯呀……稍等一下,我有點混淆了。我明白了,他說的是文成因為慌張……」
「誰說的?」
「你說的呀,你說醫生說榴槤容易引起血熱,對你的病不好。」
黃絹是什麼時候知道那個孩子在假裝是文成的呢?
「有出入?」
「沒有啊,不是沿著綠道走嘛,走著走著就到了。」
話說回來,那個孩子是怎麼說服哥哥的女朋友,同意和他一起演戲的呢,何況戲中還有接吻的情節?不過,那個孩子有辦法就是了。
那個孩子停下腳步,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掏出手機,伸手摟住母親的脖子。
「是這樣的。那個孩子又是怎麼說的呢?」
因為房子不夠大,所以那個孩子和他的未婚妻回家裡吃飯,晚上則住在酒店裡。那天傍晚,林萱約了自己的准弟妹去購物,吃完飯,那個孩子問媽媽要不要出去散步。
「嗯,但是我聽見了,因為你是喊出來的。」
黃絹笑著說:「想起來,那傢伙可是硬著頭皮陪我吃了好幾年臭貓屎呢。只要九_九_藏_書一想起他在心裏眉頭緊鎖,兩眼一閉往嘴裏咽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要笑。對了,還有胡蘿蔔。」
「那還用說。」那個孩子笑起來。
「我沒什麼,但你不是不能吃榴槤嗎?」
「你開玩笑的吧?」
「打住,別說這個詞。」黃絹迅速打斷他,「別對我說,不然我們倆還得你對我說、我對你說,說個沒完沒了。」
「我記得最初確診的時候,你可是言之鑿鑿哦,還慘兮兮地和那孩子說『以後媽媽不能和你一起吃榴槤大餐了』。」
黃絹呆了一下,她坐在輪椅上轉過頭來,驚訝地看著她的兒子。
黃絹停頓了一下,嘴角露出笑容。
「喂,那時候我們隔了有幾百米吧?」
「那時候,我不該拉上哥哥一起的……」
「在北京表演的時候呀。2007年冬天,你到北京奇幻森林樂園看我演出的時候,我看到你在台下了。」
「那份事故報告。」黃絹說,「做了情況補充那份,你給我看過的。除了問那個孩子,你還詢問了工地工人吧?就是拿著大鐵鏟在後面追他們的那個人。」
「想問我什麼時候發現的?」
那時林萱已經出嫁,我和黃絹住在一起。他們一家原本住的在斜坡頂上的房子,幾年前已經退租了。本來以為裏面滿滿都是回憶,搬走的時候會挺讓人不舍,結果,黃絹喊了個搬家公司,半天時間就把事情辦完了。那時候,黃絹的身體還硬朗,她穿著白色T恤和牛仔褲,把衣服的下擺和頭髮都紮起來,叉著腰指揮工人干這干那。中間休息的時候,她給每一個工人發煙,然後和他們一起坐在空空的窗台上抽煙。
「那邊就是以前我們住的地方。」那個孩子說,「不過看來過不去了。」
「既然來了,去我們舊家那邊看看吧。」
黃絹搖搖頭:「不是的。那個孩子也許頑劣得很,但絕不是一個會推卸責任的人。你要理解他,當時他是九-九-藏-書以文成的身份說這番話的呀,所以需要承擔責任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之所以說謊,正是因為不想推卸責任。他想我狠狠罵他、打他。他想以生者的名義承擔這份罪過和由此帶來的後果,而不是讓一個死者去承擔。」
「那媽你怎麼辦?」那個孩子笑道。
「那個工人說,他之所以會去追趕那兩個孩子,是因為事故發生的前幾天,其中一個孩子就偷偷溜進過工地,還把他推倒在地,害他狠狠摔了一跤——所以那天他看見那個孩子,才會氣上心頭。而那個孩子認出了他,所以慌忙逃跑。然後,另一個孩子因為腳滑了一下……」
「你要不要去?」黃絹瞄著我。
「突然拍什麼照?」
「咳,我已經不是小孩子——」
「你不知道嗎?那個孩子最討厭榴槤的氣味了。」
還有一件事:他又是怎麼知道那些理應只有黃絹和文成才知道的事情的呢?這是一個謎。也許從小到大,那個敏銳又敏感得如松鼠的孩子,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細心地觀察著。我想,這也並非無跡可尋。一家人去逛街時,那個孩子會雙手插兜里,弔兒郎當地走在媽媽和哥哥身後,然後時刻警惕著偷偷接近的扒手。媽媽被醉酒的客人騷擾,他會尾隨媽媽上下班,甚至和別人打架。媽媽被狼狗咬傷,他第二天就把那條狗的眼睛辦了……
「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如果他真是文成,實事求是地把事情說出來就好了。」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拍一張……」
「啊,你看見了?是因為我舉了一個大大的熒光牌子嗎?我和你說,那個牌子呀,是入場的時候你的哪個粉絲硬塞給我的,所以並不代表——」
「媽……」
忽然,那孩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停止了說話。他低下頭,默不作聲。
「他說,他因為驚慌,拉著弟弟的手亂跑,結果把兩個人都掉進了豎井裡。」
「還有你過不去的地九_九_藏_書方?爬過去不就得了?」
春夏交替時節,太陽下山後,空氣還算涼快。黃絹舒舒服服地坐在輪椅上,讓她兒子推著,一路沿著新修的環城綠道向前走。不久,兩人看到一大片燈火,以及高高聳立的廣告招牌。那個招牌五彩繽紛,上面畫著狼、黑豹、棕熊、猩猩、巨蟒、老虎以及身穿獸皮的小男孩,寫著「奇幻森林樂園」幾個大字。
「另外,如果是對你哥說,你也早就說過了。」黃絹說完,也靜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向高爾夫球場的方向舉起手指:「你現在還想知道在那裡埋著什麼東西嗎?」
「我就喜歡你自覺這一點。」黃絹哧哧地笑著。
「如果他是文成,就無法解釋他為什麼要說謊呀。」
我不由得呆住了。
「不行嗎?你以前不是經常爬來爬去的嗎?什麼欄杆都攔不住你。」
「呃……因為想為弟弟脫罪,所以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這樣的理由成立嗎?」
我一直認為,秘密是一種情緒。一些事情不能為人所知,總是有原因的。既成的事實,卻又因為某種原因不能為人所知,所以,秘密在其形成之時就凝聚了一種矛盾的情緒。這樣的情緒,有時充滿恐慌,有時充滿憎恨,有時充滿委屈,有時充滿愛意……
「喂,你是故意推我來這裏的吧?」黃絹露出促狹的笑。
「你很厲害呀!」我由衷地嘆道,「頭腦太清醒了。如果換了是我,根本就轉不過彎來。」
「騙他?為什麼?」
「所以說,厲害的是那個孩子啦,」黃絹說,「不但聰明,而且意志堅定。為了讓我相信他是文成,那傢伙吃了不少苦頭呢。」
「和我有關係?」
母子倆自|拍完合影,那個孩子收起手機,黃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那個孩子被看得不自在,只得伸手向前指了指。
樂園經過十幾年的發展,規模更大了,而且在全國各個主要城市都開設了新園區,還投資成九九藏書立了影視製作公司,儼然成了一個娛樂帝國。我作為公司的中層,薪水也算可觀,和黃絹結婚時,我本來想買一套大一點的房子,這樣孩子回來會有地方住,但是黃絹執意說不要。
她說她也記不清了,確認這件事,是她發現那個孩子一直在偷偷練琴;至於起疑心是什麼時候,她側頭想了想:「對了,說起來和你有關係。」
「把我丟在這裏就行,你爬過去拍幾張照片,回來給我看。」
我舉起手:「別管我,我約了人喝茶。」
那個孩子倒沒有說謊。政府為了支持樂園發展,這些年修了很多條直達門口的公路,地鐵站的出口也緊靠其邊,所以,環城綠道也剛好經過那裡。
「哦,對了,你見過你外公,他應該都告訴你了。」
「房子大了不溫馨,我們兩個人,夠住就行了。」黃絹說,「何況,別讓那小子以為我們老惦記著他。」
那個孩子用力點頭。
他總是站在遠處守望,然後給自己貼上「頑劣」的標籤。
那個孩子搖搖頭:「沒必要。」
「哪裡會……」那個孩子喃喃低語,但是不敢反駁。
黃絹坐在輪椅上,像皇太后一樣指揮著方向。那個孩子推著她走下綠道,繞著樂園的外圈,向東邊慢慢走去。一條筆直寬闊的園區路,路旁種著高大的哨兵般的喬木,一大排延伸了幾公里長。喬木後面能看見一片平坦的綠蔭地,是一個高爾夫球場。母子倆走近,發現緊貼喬木的後面拉著鐵絲網。
「嗯?」
原來如此。
「好久好久沒吃了,乾脆吃個過癮。我喜歡放進冰箱里凍起來,辛苦你跑一趟哈。」黃絹笑嘻嘻地對我說。
「不,外公沒說。他說:『還是讓你媽決定要不要告訴你……』不過,我大概能猜到……」
我想我非常認可黃絹的話。要知道,黃絹可不是會輕易上當受騙的人,但是那個孩子每次都能準確地抓住別人的軟肋:模仿哥哥的做法,往櫥櫃里放一條沙https://read.99csw.com龍牌的香煙;故意在學校打輸架,然後裝出委屈無助的模樣……還有就是找田晶晶幫忙。
「不是啦,其實我依靠的不過是察言觀色而已。」黃絹淡淡地回答,「我也是當媽的人,我不見得每次都能分辨孩子有沒有說謊,但是我能分辨他們說謊時不同的樣子。文成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的,或者說,如果他說謊了,那個結結巴巴的樣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個很糟糕的說謊者。能夠鎮定自若、裝模作樣地說鬼話的,只有那個孩子才辦得到。」
「你現在的身手,不是比以前更厲害嗎?」黃絹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唉,那可惜了,本來打算讓你用你的秘密來交換的。」
十多年來,黃絹和那個孩子彼此保守著對方的秘密。他們有一種獨特的默契和固執,哪怕心知肚明,卻堅持緘口不語。
「不想了。有些秘密,讓它們埋起來就好,埋在那片綠色的草地下面。媽,真的不要緊。」
「媽……」
「別損我了,哪裡需要交換,你早就知道呀。」那個孩子苦笑著,然後又低下頭。
「哦,你說那個呀,我騙他的啦。」
我點點頭,然後又問:「但是,如果他本身就是文成呢?當時你不也已經完全相信了嗎,為什麼又會產生懷疑呢?」
「這麼說,那個孩子把責任推卸給他哥哥了?」
「嗯,那個人很早就被公司辭退了,後來我費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他,又費了很大的功夫從他嘴裏問出當時的情形。他很害怕要承擔責任,他就是個建築工人……抱歉,我沒能讓他來當面向你道歉。」
「可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沒多少小腦,拉著他爬欄杆、跳井蓋,你也不嫌累。」
有一天,我去療養院看黃絹,黃絹突然說想吃榴槤蛋糕,想了想又說,還是買一整隻榴槤吧。
「不,我聽見你說什麼了。」
「哎呀,無所謂的啦。」
「你負責推輪椅我就去,要我走路我不幹。」黃絹伸著懶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