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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私密的情感 金色麥田

名字——私密的情感

金色麥田

「你也一樣啊,一直沒告訴他你知道他的事。你們兩個人,一直保守著對方的秘密。」
「我為什麼要逃跑呢?」黃絹自問自答,「因為我愧對所有人,而且也不想把那個孩子交給他。」
黃絹漸漸平靜下來,她嚴肅地說:「你怎麼會在這裏?」
「小時候,我們很喜歡在麥田裡玩。我喜歡玩捉迷藏,但是黃綾每次都不同意,我倆個兒都小,一轉眼就會看不見對方。奔跑的時候,她總是拉著我的手。有時她跑在前面,一頭鑽進麥田裡,但是當她發現我會看不見她,就會馬上跑出來,重新拉住我的手。她就是這麼麻煩的一個人,坦白說,我一點都不領情。僅僅有一次,她鬆開了我的手。具體是什麼原因我記不清了,可能是那天她完整地彈了《哦,蘇珊娜》而得到爸爸的表揚,也可能是媽媽答應晚上給我們講獅子山的傳說,總之,她那天情緒高漲,有點興奮過頭。她歡笑著向前奔跑,因為跑得太急的緣故,她突然鬆開我的手,然後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金色的海浪之中。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她了……」
還有三四米遠的時候,田晶晶回過頭來,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就是那個孩子吧?」
田晶晶點頭致意,然後從我和黃絹身邊走過去。
一陣風吹來,黃絹按住帽子,微微眯起眼睛。因為頭髮掉了一半,而且越發灰白,所以她出門總會戴上一頂粉紅色的禮帽。她抬起頭時,也停下了腳步。她看到兒子的墓碑前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子,雖然只看到背影,但卻覺得很熟悉。很快她想起來,她曾經緊緊跟在那個背影後面好幾個小時,難怪會印象深刻。
這時候,一個人邁著穩健的步https://read.99csw•com子走進她的房間。那個人穿著筆直的西裝,身材高大,臉色紅潤,鬍子和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但都已經花白了。那是個鶴髮童顏的老人。
「你怎麼會見到他的?」
「怎……怎麼了?」女孩回頭。
「啊,黃阿姨,好久不見……」女孩擠出笑容,但有點手足無措,手一會兒放在前面,一會兒又背在後面。
那家療養院隸屬一個提供休閑、醫療、養老等綜合服務的集團,投資方是保險公司。山的另一頭是個墓園,這一點被不少人指責,還真是生前、死後一條龍服務了。但是黃絹覺得無所謂,一來那座山佔地面積大得很,二來文成就葬在那個墓園,如此在心理上又覺得近。
「嗯,覺得對不起她嘛。把人家的孩子搞丟了,真是沒有辦法……」
或者說,正是因為後來發生了那件事,黃絹才會答應我的求婚,並且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故事的始末,然後,我才能將之變換為文字,呈現給大家。
「對啊,是那個孩子告訴他我在這裏的。」
黃絹緊緊盯著那位不速之客,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那個老人見狀,深深嘆了口氣,然後拿起桌子上的雜誌。
那時候,黃絹想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但那個男人走過去,輕輕按住了她。然後,他用洪鐘般的嗓音說道:「搞什麼呀,你想又一次讓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沒什麼後來。快到吃飯的時候,我們都跑出來了,在家門前撞在一起。但是,黃綾兩個眼睛都紅了,抱著我不肯撒手,還不停地說對不起。」
黃絹祖上是新加坡華人, 20世紀50年代,她的父親隻身來到香港,娶了九-九-藏-書當地一位名模,然後在香港定居。但是黃絹和她的孿生姐姐黃綾不是出生於香港。黃絹的父親在內地當過一段時間客座教授,黃綾、黃絹兩姐妹就是在那個時期出生的。
我望向黃絹,但她沒有看我。她似乎吸了一口氣,然後邁開步子向前走去。她走得又穩又快,如果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別人會以為她打算跑到人家身後把人家嚇一跳呢。
我也認出來了,那個女孩(此時已是少婦)我見過一兩次,是文成的初戀女友——田晶晶。
「稍等一下。」黃絹叫住她。
黃絹如此向我訴說。
「太可惜了,早知道我應該叫那個孩子……」黃絹看到我皺著眉頭盯著她,就沒說下去,她也覺得開那樣的玩笑有點太過了。
「想不見到也不行呀,到處都是他的廣告和照片,商場里、電視上,還有公交車……哪怕是我這種不關注時尚的老傢伙,也無法視而不見。」老人將雜誌放回原處,慢慢說,「何況,看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和你,不,和你姐姐長得一模一樣。」
兩人聊了什麼,黃絹沒有詳說;聊的結果如何,她也從不加評價。不過,我想,他們父女倆應該是和解了。因為黃絹最後嘀咕了一句:「我的香港身份證不知道有沒有過期。」
因為我對很多內情也不是很了解,黃絹總是說一些,保留一些——對我來說,她一直是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女人——所以,如果不是因為後來發生了那件事,我將沒有足夠的信息向大家完整講述這個故事了。
生命就是一場連鎖效應,這種說法確實不假。
「是的,啊,不是……」田晶晶低下頭,不知如何應對。
「政治運動」開始不久,https://read.99csw.com黃絹一家人返回香港。17歲那年,黃絹從高中輟學,離家出走,但一直在香港。直到她離開香港,和兩個孩子回到內地,定居在以種植稻穀為主的南方。她心中牽挂著那片金色的麥田,但始終沒有機會回去。
黃絹的母親在十年前就已去世,老頭子膝下無其他兒女,孤苦伶仃地過了好些年獨居生活,直到兩年前才續弦。他早已退休,偶爾會在爵士酒吧里客串表演,除了有風濕病和高血壓,身體總體還不錯。二十多年來,對於有沒有找過她這個叛逆的女兒這件事,老教授一句沒提,黃絹也一句沒提,現在找著了即可。往後,黃絹會不會帶著那個孩子去香港看望外公,或者老人家會不會趁著腿腳還靈便時常到內地來走走,我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彼此知道對方就在那裡,並且過著安靜的生活。
「我?我才不會那麼煽情。」黃絹輕哼了一聲,吸了口煙。
我也笑了,我很高興她能夠把一切說出來。
「唉,當然是因為看到了這個孩子。」
「後來呢?」我問。
「來看文成嗎?真是有心的孩子。」
2011年夏季,因為那個孩子的樂隊在全國走紅,引發了這件事,或者說,引來了那個人。
黃絹望向窗外,露出了微笑。
「你其實很依賴她吧?」
本來,黃絹和她兒子的故事已近尾聲。儘管還有許多問題懸而未決,但是那個孩子的人生已經步入正軌,黃絹的身體雖然時好時壞,但她心境平靜,無憂無愁,誰又有意願並且捨得再次撕開口子,去窺探所謂的真相呢?
告訴我這件事時,她已經50歲了。她那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顧的神情,現在通過皺紋來展https://read•99csw•com現,也變得溫柔和慈祥起來。
「那時候,你是想起了你姐?」
「推開門就能看到一大片金色的麥田。當然了,不是一年四季都是金色,但現在回想起來,卻只記得金色的樣子。」
「那你呢?」
「是啊,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是我最依賴她了。」
黃絹療養的地方在山腳下,打開門或者推開窗,就能看見連綿不絕的蔥綠的群山。不知道那景色是不是能讓她想起心中的麥田,但我確實時常看到她望著遠處露出微笑。
聽到我的話,黃絹笑起來。
黃絹的父親——那位儒雅又強勢的老教授,在療養院和黃絹聊了兩個小時,然後回去了。
如果你問我,這件事的發生,有沒有讓整個故事變得更美好,我想,是這樣的。
「那個孩子問你有沒有去琴行取琴?」
「他見過那個孩子了吧?」我問黃絹。
「謝謝你啦。」
「所以啊,」黃絹又抽了一口煙,「1997年那個孩子醒來的時候,聽到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我腦子裡立刻蹦出來麥田的場景。」
「那麼,那個孩子都知道了?」
2012年4月里的一天,黃絹的身體狀態好了一些,連躲了半個月貓貓的太陽也難得露出了臉,我陪她四處走走,她就提出到墓園去。掃墓的高峰時間已經過了,墓園就像從聖誕節跳轉到年頭開市,一下子冷清下來。黃絹挽著我的手,沿著草坪中間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向一片整齊的白色墓碑走去。這個墓園本來是國營的,後來被那個由保險公司開的綜合服務集團收購,進行了全面的改造,環境好得像個公園。
「是啊,一副哥哥的口吻。我救活的明明是弟弟,但是那個人開口就說:『媽,琴拿了嗎?給弟弟九-九-藏-書的生日禮物。』真是嚇死我了。」
「嗯,也可能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你要知道,他早就不是孩子了,而且比誰都能幹,當年的事情也並非無跡可尋。他只是不告訴我他知道而已。」
「對了,你結婚了嗎?」黃絹大大咧咧地問。
「哦,沒什麼的……」
「阿姨,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您要保重身體!」
「哦,嗯,去年結了。」
「坦率地講,姐姐鬆開我的手並且在我眼前消失的一瞬間,我高興得不行,心想,終於擺脫那個煩人的傢伙了。」黃絹微微抬頭,額頭的皺紋舒展,她吐出煙圈,「不過,下一秒鐘我就陷入了巨大的不安。」
那個女孩直直地愣住了,然後,我看見女孩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不,我衷心地謝謝你。」黃絹向那個女孩鞠了個躬,「還有那個孩子。你們讓文成多陪了我十五年。你們都是好孩子。」
二十八年前,黃絹參加完她姐姐的葬禮,當天夜裡從香港回到了內地。本來她想出國,但是錢不夠,何況身邊帶著兩個孩子,也難以漂洋過海。
「嘿,小姑娘,還認得我嗎?」黃絹主動打招呼道。
坦率地講,我很難準確地想象黃絹看到那個人時的反應,雖然她告訴我這件事時盡量表現得雲淡風輕,但她越是如此,我越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激動。
一個驕陽似火的日子,黃絹正在郊外的一家療養院療養。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綠色的山巒,桌子上放著以她兒子的大頭照為封面的雜誌。當有老友來看她並且取笑她的時候,她會痛快地承認自己老了,也像其他老女人一樣,天天愛看自己兒子的照片。
那個人是黃絹的父親,自從在長女的葬禮結束後分別,她們父女已經將近三十年不曾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