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警長放下杯子，「因為太過專業，所以想請博士幫我梳理一下。」

「還是有可能會認錯的。」

「那你呢？」

羅伊問：「是壽命和身份嗎？」

「七八年吧，剛好是婚姻破裂的高發期——你還需要人家描述得多詳細？」

「不對？」

「明白了。」搭檔站起身，「我現在去D32區，把底子摸一摸。」

老人背著手，久久看海。羅伊側面看著他，發覺他挺直的身姿漸漸有些佝僂，嘴唇發黏，幾次欲張都沒有成功。過了片刻，他似乎平靜下來。警長以為他會避開這個問題，但博士最終開了口：

「警長想問限制器的事？」

「你別嚇我，難不成還要往前追溯？」

「我們是習慣了辦快案子。」警長淺笑一下，「但我聽說舊日的懸案很多，一個案子十多年破不了也是常有的事。」

「聽說這個技術幾年前曾遭到黑客的盜取。」

羅伊說：「有人通過克隆體假冒另一個人，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誇張。這裏面一定有我們所不知道的緣由。」

兩人一路走回辦公室，武田問羅伊接下來怎麼干。警長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花靜子這條線你繼續跟。」

「如果是金民的話，說不定能做到這件事。既然能被博士視作對手，那一定是個厲害人物，他具備取得成功的實力，對吧？」

「還在長青藤聽課嗎？我從花靜子那裡獲得了重要的信息，關於她和富場三婚姻關係不穩定的原因……」

「你覺得他有可能這麼做？」羅伊有些意外。

「《城市綜治法案》。」年輕警員誇張地比畫了一下，「削減預算的部分當然是扯淡，但是縮短案件追訴期的議案很中聽。」

「我的朋友？」

「我是個搞科學的人，更喜歡直來直去一些。」

「也不像，他離家以後去過賭場，但是並沒有欠債，之後的生活軌跡很隨意，沒有線索指向他曾遭受脅迫。」

「你說什麼？」羅伊扭頭望向他的搭檔。

博士轉過身，嘆道：「警長真厲害！」他搓搓手，繼續說，「你說得對，概括來說就是壽命和身份。克隆體有效期和意識複寫次數的限制，使得人類無法超脫生老病死，取得永生。而眼球這個限制，則像是上帝給予每個人的印記——或者說是生死簿上的名字。有了這個名字，就不至於把人認錯了。我聽說有些群體就把眼球作為崇拜的圖騰……」

老人臉色黯然，靜默了數秒鐘，最後點了點頭。

「哦，我說了什麼？」

「什麼意思？」

「上次我說上帝設reａｄ•９9ｃｓｗ•ｃｏｍ置了三個限制器，分別是克隆體的有效期、意識複寫的損耗以及眼球的唯一性。如果從上帝的意圖來看，其實是兩個限制。」

「如果是受到他人的脅迫呢？」

「我只是說她可能和富場三的失蹤有關。」

羅伊淡淡地說：「坦率說，這個部分也有些語焉不詳。他們結婚多久了？」

「長青藤不是反饋過了嗎？幾年前他們曾受到黑客入侵，不排除有技術外流。」

「真巧，我們在查辦的案子，很大概率也是發生在五年前。」

「他隱藏自己的行蹤，一直秘密進行著激進的研究。」羅伊停頓一下，眼光飄到博士身上，「我大胆一猜，這是他和你的賭約。」

「我再去請博士指點一二。」

博士細看對方的表情，啞然失笑，嘆道：「原來你剛才是故意猜錯，從而套我的話，你也很狡猾。」

羅伊心頭突突跳動，因為武田最後半句是這麼說的：「每隔幾年，她老公就像變了一個人。」

「如果有人把自己的意識平移到一具克隆體上，然後將這個克隆體本尊的眼球也移植過去，那麼他就可以偽裝成另一個人，起碼是在一段時間里。」

羅伊不以為然地說：「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從應用的角度看，正是這種技術。」

博士側頭想了想，回答：「有十五年了。」

老人望向大海，羅伊從玻璃里看見他嘴唇微啟，眼睛閃閃發光，露出緬懷的神情。

警長點頭說：「今天先告辭了，說不定以後還要打擾，我先致歉。」

「五年這個時間……我總覺得不舒服。」

「我承認，當年我們分道揚鑣是因為他的思路比較激進……」

羅伊望著克隆科學的學術權威：「謝謝你的協助，博士。」

「這一點我也無法否認。」

警長冷冷地說：「我明白了。」

宋明基站直身體，但神色有些黯然。

「我感覺她還有話沒有說出來，最好再和她談談。無論富場三出了什麼事，花靜子都有可能掌握著一些重要信息。」

「我們正在辦一個案子，有一具克隆體被移植了眼球，同時可能平移了某個人的意識。」

武田呆了一下，思索片刻道：「你懷疑得有道理——無論那個身體里的是富場三，還是另有其人，都得不出五年前的離家事件和花靜子無關這個結論。」

「不好說，上尉說一切判斷都應以實證為依據。」

羅伊從桌子上撿起圓邊帽子，戴上。

博士仍舊不說話，警長則停頓一秒鐘。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rｅａd•9９cｓw.com「怎麼了？」

「你是指富場三還是另一個人？」

「正是如此。」武田大大點頭，「所以，只剩下冒名頂替這一個解釋。連眼球都挖了去，本尊還活著的概率太小了。」

「世俗的標準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警長這麼說，看來是已經找到答案了。」

「所以，金民研究的是意識的多次平移技術？」

「我不知道……」

「身份什麼的從來不是我們關注的焦點，也許從政府管理的角度來看是個要緊事，但對於科學研究來說就排在次要位置了。何況正如你說，身份作假也並非無計可施。」

「答案說不上，只是一種可能性。說來是博士上次的一句話提醒了我。」

「你說金民會不會把他的最新研究成果運用在博士的最新研究成果上？」

「事實上，如果有人能夠突破多次平移的技術，上面提到的局限性問題自然就得到了解決。博士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警長聽罷轉身，走到模型展架前面，那裡陳列著長長一排船模，從航母到民用舢板都有。羅伊俯身，定神觀賞了一艘精緻的小帆船好一會兒，然後重新站直身體。

「嗯，說起來對不住和金民的賭約，我的研究進展不大。」

「她在五年前把老公殺了，然後讓人製造富場三還在世的假象？誇張了點吧？」

「嗯。」警長望著克隆體技術的學術權威，「宋博士主攻的是克隆體培育技術，也就是壽命限制器的問題吧？」

老人笑道：「就是，人類的詭計可以騙過人類，但是騙不過上帝。」

宋明基博士穿著背帶西裝，聞言微笑著望了對方一眼，手插|進褲袋裡，緩緩走到落地玻璃窗旁邊。他沒有拿手杖，腳步有些蹣跚，但是腰桿挺得很直。他輕輕呼喚了一聲，窗戶漸漸變成透明，窗外有明媚的陽光和海景。

「問題正在這裏。花靜子聲稱富場三在五年前失蹤，但沒有向警察報告，反而是遠遠搬走……」

「那麼，另一個問題則是，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警長邁步走到窗邊，站在宋明基博士身旁，「以博士對他的了解，他是不是會為了科學研究而不惜犯罪的人？譬如，借用他人的身體進行實驗。」

「富場三在離家幾年之後恰好現身前妻所在的城市，我覺得不能輕易拋棄其中的關聯性。」

宋明基博士給羅伊倒了一杯綠色的飲料，羅伊端起喝了一口，嘗不出是什麼食材，但是口感很濃郁。他們坐在博士的辦公室里說話，辦公室有天藍色的牆壁，除了辦reａd.９9ｃｓｗ•ｃｏm公用品，還擺放著趣味盎然的孩童風格的模型，顯示這個老人有著年輕的心態和旺盛的好奇心。

「獻身？譬如，殺人嗎？」

「我猜想，那位備受你推崇的好朋友，則是專攻眼球移植也就是身份限制器的問題。」

「是的，延長生命是人類千百年來的願望，是科學的重要基石，我和金民都無法免俗。」學術權威淡淡地說，「你說對了一點，我們兩人圍繞不同的限制器各有專攻。我研究的是基因領域，致力於打造更高效、更長壽的克隆器官；金民則是神經學專家，一門心思扎進關於關於人類意識的神秘領域，目標是解決海馬體信息束無損傳遞這個難題。也就是說，我們兩個人，一人負責肉身，一人負責靈魂。」

「嗯。」

「可以這麼說……」

羅伊兀自說：「一般情況下並非合理的舉措，除非這是一種科學實驗。」

「博士和你的朋友，是不是一直致力於突破那幾個限制？」

「我都要支持杜楚尼了！」

「冒昧一問，博士這些年的最大成就是將克隆體的有效期延長到五年嗎？」

「哦，可以嗎？」

羅伊沒答話，輕輕敲擊桌子。

武田愣了一下，隨即吸了口氣。

羅伊緩緩搖頭：「可能性不大，富場三是個普通人，無論怎麼想都不合情理。」

「他原本也是長青藤的職員，直至黑客入侵事件發生以後，我們才發現他原本的賬戶許可權沒有被註銷。這是個管理漏洞……」

「我想核查一下克隆體五年有效期的問題。」

「認為什麼？」

年輕警員嘆氣：「從上尉的角度考慮，案件倒是越久遠越好。」

宋明基定神望著警長，片刻后輕嘆一口氣：「原來警長要問的不是上帝的限制器，而是人。」

老教授略略停頓，又驀然揚起頭。

「其實，如果警長需要金民的資料，直接開口就行。」

博士驚訝道：「向外人披露案情好嗎？」

「當然。」武田努努嘴，並且習慣性地聳肩，「一定要推測的話，那就是因為身體快到期了，跑到大城市來享受一番，順便到前妻身邊看一眼。」

武田歪著腦袋想了想，搖頭說：「我覺得連不起來。事實上，花靜子解釋過沒有報失蹤的原因，她以為自己和殘疾的兒子被拋棄了。這種事情可謂相當常見，站在妻子的角度，如果採取報警的措施才叫奇怪。而且，在富場三失蹤以後，花靜子四處找過他，後來實在找不到才搬了家。這部分證詞也得到了周邊人員的佐證。」

「你是說金民？」

「是九_九_藏_書的，他發誓在意識複寫領域取得超越我的成就，在此之前他不會再回來。」

「別這麼說，隨時歡迎。」

武田抱起手臂：「她在離婚以後搬到了這裏，這幾年和富場三並無交集吧？」

「多少年前？」

「如果有需要。」學術權威神情嚴峻，但語氣很鎮定，「他是一個可以為科學獻身的人。」

「就是那位多年前和你共事的朋友，現在不知所終的。」

「嗯，你說得有道理。所以你們研究的都是壽命這個問題？」

武田看上去有點不情願，但還是把任務領了下來。

羅伊明白武田在抱怨什麼了。一周前，富場三失蹤案正式立案，偵查的時間區間大幅擴展，其中的關鍵是最近五年富場三的去向。由於富場三並不是本地人，偵查組的警員疲於奔命，在各地收集情報，剛才的會議就是進行情況匯總。根據雪花般的信息顯示，富場三在周邊幾個城市打過工，雖然時間都不長，但身份信息記錄十分完整。偵查組對各種信息可能存在的疑點進行篩查，但結論十分模糊。偵查組漸漸被一種毫無意義的氣氛所籠罩，因為從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某種推論可謂呼之欲出。那就是，如果富場三的身份在五年間一直被佔用，再將克隆體和眼球移植等因素考慮進去，這種排查將成為無用功。但是柯魯奇上尉生性嚴謹，在取得實證之前不願輕下結論，要求偵查組將偵查工作繼續進行下去。

羅伊說：「博士研究的是科學問題，自然不會考慮人間的這些詭計。」

「我們一直在思考動機的問題：為什麼會有人採取這樣的舉措呢？是為了延續自己的壽命，所以跑到克隆的身體里嗎？還是為了偽裝成另一個人？但是，因為存在克隆體有效期的限制，這樣做的結果是自己的生命只能殘存四五年，可謂飲鴆止渴。所以我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這樣做的人的目的。」

羅伊一邊向辦公室外走，一邊聽著搭檔的彙報。當語音結束時，腳步剛邁過辦公室的門，他驟然停住腳步，回過頭。送客的主人站在他旁邊，見狀愣了一下。

警長說：「抱歉，只是職業習慣。」

聞言，宋明基扭過頭，眉頭微微橫亘。

「博士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對你的好友感興趣嗎？」

博士偏頭想了想，饒有興緻地說：「原來還有這種方法，人類真是狡猾呀。」

「大家都在心裏秘而不宣罷了，上尉也一樣。」武田攤了攤手，「假設富場三沒有死，那個兔子的身體捆綁著他自己的眼睛和靈魂嘍？」

「嗯read.99csw.com？」

「是的，就在這項研究剛取得突破的時候，也就是五年前。」

「我們是對手。」學術權威笑了笑，「雖然我所在部門的研究價值更顯性些，但是他的研究代表著未來。」

警長收攏下巴，若有所思：「我同意將之視作命案的判斷，問題在於時間。」

「你說，這種操作完全是實驗性質，臨床不會有這種選項。」

武田不置可否地撇嘴，隔了一會兒，問：「你說富場三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的概率有多大？」

「金民離開，獨自進行研究。」

博士看上去對警察的嘲諷不為所動，但隔了一會兒還是喟然嘆氣。

「是嗎……」

「嗯，請你繼續說下去吧。」

其實羅伊覺得搭檔說得在理。在得知富場三五年前失蹤的情況以後，偵查組專門派人員前往當地，對相關事實進行了核查。結果表明，五年前富場三確實在人前消失了一段時間，周邊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當他再次出現時，已經是在另一個城市。從表面上看，他似乎是在躲藏什麼事情，所以離開了原本的居住地；但實際情況無人知曉。與此同時，其前妻花靜子也確有找人的行動。從花靜子幾個密友口中得知，富場三離家以後，花靜子曾焦慮地四處打聽丈夫的行蹤，大約半年以後，她收到富場三寄來的離婚協議書，這才死了心。此後，她情緒低落，不久選擇了搬家離開。

宋明基抬頭說：「我無法否認。」

「好吧，我再去和她談一談。」

「嗯？」

「你是指一種心態嗎？可能吧，假如他的研究取得了重要突破。」

從會議室出來，武田走在後面，咂著嘴。

羅伊問：「博士和金民曾經是搭檔嗎？」

羅伊和博士握手，告退離開。這時候，他耳垂上的膠圈發亮，耳邊傳來武田發來的語音信息。

宋明基博士怔了怔，沉默不語，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羅伊抿嘴沉思，沒有說話。

「你還是懷疑那個主婦？」

「不太對。」

「對了，」武田繼續說道，「她也提到和富場三的婚姻狀態不是很穩定，所以對老公提出離婚這件事雖然感到驚訝，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心理準備。」

宋明基也離開窗邊，緩緩走過來。

羅伊明白武田心裏同情那對單親母子，當下也確實沒有證據顯示花靜子和富場三的失蹤案有關。雖說富場三曾出現在本市，但其活動範圍幾乎都在城中心的D8區，距離花靜子家有半百公里，而且經過對周邊的排查，也並無線索表明富場三曾經打探過其前妻的下落。警長想了想，最後還是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