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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4

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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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沒喝自己的咖啡,擺到現在也不想喝了,他從來就不怎麼愛喝咖啡。一位老教授端著一杯啤酒站在吧台前,一面瀏覽著《巴黎人報》,一面覬覦馬克的座位。教授的覬覦是有道理的,此時此刻,馬克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站起來,逃離這裏,去追米莉,把札記本扔進垃圾桶。
他們找呀找,眼睛被濃煙和絕望刺得疼痛不已。結果,一位很年輕的消防員,隸屬於索紹分隊的穆提利,是他發現的。經過了這麼多年,居然還能描述得這麼詳細,一定讓你很驚訝吧,但請相信我,我句句屬實。我後來曾和他本人當面談了好幾個小時,把他在手忙腳亂中度過的那短短几秒鐘無限放大延長,我不斷追問每一個細節,簡直要吹毛求疵了。那一夜,在當下,他一時之間沒意會過來。他起先以為自己發現的只是一具屍體,是個小嬰兒的遺體。但好歹是整架飛機唯一一具沒隨著其他一切燃燒殆盡的乘客遺體。她幾乎才剛出世,至少是個不到三個月大的孩子。墜機時,她從飛機的左前側艙門被彈出來,那道門在撞擊力道下已局部變形。這一切,是專家們事後所還原的,也非常嚴謹地經過證實了,他們在法庭上曾試圖確認小嬰兒和她的父母,在飛機上原本坐在哪個位子。請放心,這部分,我之後會再詳述。請少安毋躁……
因為確實是奇迹呀!

爵輕信的札記

救援人員心裏八成在想,反正,急也沒用嘛,顯然不會有任何生還者了。他們站在冒著熊熊烈火的破銅爛鐵前時,發現確實如此。但消防隊員們是一群有良心的好漢,就算當時是深夜一點半,就算那裡是汝拉的深山,就算頭上飄著大雪也一樣。於是,他們仍然展開搜尋,也不知道要搜尋什麼,但既然都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了——這場大火吞噬了整片山壁,它與大雪聯手合作,把一百六十八位受盡驚嚇旅客的軀體變成灰燼和雲煙——總不能只來火邊取取暖就走人吧。
之後再說吧……
一切要從一場災難說起。我想,在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以前,應該幾乎沒人聽說過恐怖峰。像我就沒聽過。恐怖峰是汝拉山脈的眾多小山峰之一,位於瑞士和法國邊境,就擠在杜河的某個彎道邊。那裡是個遺世九九藏書獨立的牧牛山區,在法國這頭是蒙貝利亞市,在瑞士那頭則是波朗特呂鎮。這個山峰不太高,精準來說是八百零四米,但依然不易進入,尤其是大雪覆蓋的冬季。知道恐怖峰的人,主要是少數幾位歷史學者,因為它在法國大革命期間,曾是法國和瑞士共治的一個省份。從那之後,除了當地的數百位居民外,大概大家都把它忘了,而恐怖峰也更常被稱作「孔布峰」……當然,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夜裡,當這架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巴黎的5403號班機,撞上屬於法國境內的山峰西南側山腰時,比起「孔布峰」,記者們更喜歡「恐怖峰」這個名字。也不能怪他們,畢竟以大標題來說,「恐怖峰慘劇」比「孔布峰慘劇」更有轟動性嘛!
九點零四分。
法國報社大多於深夜時,以快報的方式報道了這場空難,但未能等到搜救結果出爐再發報。只有一家日報《東部共和報》決定冒險等待,他們暫緩印刷程序,請所有工作人員待命,並擬定了一套特殊的通報流程。想必是某位總編輯嗅到了什麼吧。《東部共和報》擁有一支強大的記者兵團蟄伏在汝拉地區的各個角落,守在警車附近、醫院門口……奇迹生還者的消息于深夜兩點左右傳出來。《東部共和報》於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發報時,得以印上這個標題:《恐怖峰的奇迹生還女嬰》。這個稱呼從此沿用至今。不僅如此,記者們在一張雪原上飛機焦黑殘骸的照片旁,甚至附上一張一位消防隊員在貝爾福-蒙貝利亞醫院門口抱著那個新生兒的照片,是彩色的,還以人工的方式讓她的臉、四肢和眼睛的顏色顯得略微更藍一些。解說的文字很簡略:「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夜裡,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巴黎的5403號班機,在法國、瑞士邊界的恐怖峰不幸發生墜機意外。飛機上共一百六十九名乘客和機組人員之中,一百六十八人當場死亡或受困而遭大火奪走性命。唯一奇迹生還的是一名三個月大的嬰兒,在飛機碰撞地面時她被拋出來,機艙隨後付之一炬。」
最好是啦……
那個年輕的消防隊員穆提利,真的以為自己發現的只是個已無生命的小軀體:這小嬰兒在大雪中已九_九_藏_書經待一個多小時了……然而,他低頭查看時,注意到孩子的臉、手和手指幾乎沒變藍。這個小身軀所躺的地方,距離大火三十多米。熾熱機艙的溫度包覆且保護了她。於是,年輕消防隊員穆提利,立刻完全按照人家之前教他的,萬分小心地,對孩子進行人工呼吸和心肺復甦術。他想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需要拯救一個新生兒的性命,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馬克深深吸了口氣,把札記本翻開。爵爺的字小小擠擠的,很工整,有點神經質,但非常清楚。
一般大眾或許仍有印象吧,也或許不記得了。空難一樁接一樁,且彼此很相像。幾個月之前,一架波音747墜毀在加那利群島的特內里費島附近,一百八十六人喪生。恐怖峰空難的第二年,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一日,從斯洛維尼亞首都盧布爾雅那飛往法國科西嘉島上第一大城阿雅克肖的道格拉斯DC-9客機,墜毀在科西嘉島的聖佩卓山上,一百八十人喪生……那是科西嘉島飛行史上唯一的一次事故。在那之後,大家都忘了聖佩卓山的這起空難事件。只有科西嘉島的居民還記得吧,也還難說。如今,大家對聖奧蒂爾山的意外記憶猶新,但這記憶也將被下一起事故沖淡。
馬克低頭。他潛入字裡行間的藍色波濤中,猶如閉氣潛入一片滿是疑惑的汪洋。
有個小問題。《東部共和報》拍到且刊出了奇迹生還小女嬰的照片,卻不知道她的姓名……深夜兩點,想要查這種事還真不容易——必須聯絡法國航空的伊斯坦布爾辦事處才行。那位總編輯心裏一定是這麼想的。其實,小女嬰的姓名也不是那麼重要啦。把藍眼小孤兒的名字連同照片一起登在頭版上,當然一定能增加感人指數;不過,《恐怖峰的奇迹生還女嬰》也已經很不錯了……這樣可以先留一手,等小嬰兒的身份確認后,第二天早上再公布。
我應該和大家一樣,是早上聽收音機時得知墜機的消息,我正在昂代伊賭場前的停車場上跟監https://read.99csw.com,並未對這則新聞特別留意,也不知道再過幾個月,這場意外將成為我人生的單行道。真是造化弄人!要是我早知道……
小嬰兒仍有呼吸,只是有些微弱。接下來的幾分鐘,由急救人員接手。後來,經由醫生們證實,是燎原的大火和著火機艙所散發的溫度,救了這個新生兒一命,她是個有著藍眼睛的小女孩,以她這年紀而言,眼珠顏色出奇湛藍,依她淺色的皮膚看來,分析是法國籍。她所被拋到的那個位置,恰好讓她不至於被活活燒死,又能夠在寒冷的夜裡享有火焰的溫暖。實在是很諷刺呀,救了她一命的,竟是奪走機上乘客和她父母性命的這場大浩劫。當時醫生們是這麼解釋這項奇迹的。
直到一個多小時后,第一批趕到的救援人員才發現那陷入火海的機身。耽誤了很久才有人通報這場災難。方圓五公里內並無人居住,是熊熊烈火引起了山下居民的注意。後來大雪阻礙了救援,直升機無法起飛,第一批消防隊員是憑步行艱難穿梭在躥著火焰的樹林間才抵達灼|熱的現場的。清晨時,風勢和雪勢趨於平緩,恐怖峰則在接下來幾個小時里,成為全世界矚目的焦點。好像還特別開庭審理過,或至少展開調查過,想釐清為什麼救援人員這麼慢才抵達現場,可是,這同樣也沒多少人感興趣。一般大眾所熱衷的也不是這場審判。
飛機於十二點三十七分墜地……這是專家們事後計算出來的,因為現場並沒有目擊者。目擊者只有機上的乘客,但他們無一倖存,什麼也沒留下,連一支顯示了墜機時刻的手錶也找不到。聖誕節前的那段日子,環保人士為了汝拉山上的每一棵聖誕樹,可說是捍衛到底。但短短几秒鐘內,被這架空中巴士連根拔起的聖誕樹,比一整個世紀的聖誕晚會都多。儘管下著大雪,沒被連根拔起的樹也難逃火劫。飛機在森林中勾勒出一條跑道,有好幾百米那麼長,最後氣力用盡才癱停下來。它于幾秒鐘后爆炸,然後繼續燃燒了一整夜。
呼吸立刻順暢許多。
在一九八一年,當時,受詛咒的說法立刻甚囂塵上!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點零二分
法國全國上下在這個不幸噩耗的愁雲慘霧中醒來https://read.99csw.com。家家戶戶無不為這名大雪中的孤兒而落淚。整個上午,《東部共和報》的第一手報道,被各報紙雜誌、廣播電台和電視頻道爭相引用。現在,你差不多想起來了吧?舉國感傷的淚水淹沒了那年哀戚的冬季……
列寧酒吧現在爆滿了。一個大個子問馬克是否能挪用他面前的那張椅子,馬克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紅白色相間的馬丁尼酒商贈品掛鐘,顯示著九點零三分。馬克別無選擇,卻仍遲遲不想翻開札記本的封面。他的手緩緩滑向它的亮面厚紙封面,等了一會兒,再度抬頭看。馬丁尼掛鐘的黑色指針簡直像用膠帶粘死了似的。
他望向窗外,彷彿想從越來越濃密的人潮中,尋找熟悉的米莉的身影,彷彿這一大群人,能使她放慢離去的速度,並自動向兩側退開,在她與他之間形成一條由人圍成的通道。他的視線變得模糊,心跳變快了,覺得喉嚨有一種窒息感。他很熟悉這些初期癥狀,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於是很明智地,他把目光從大學校園的方向挪開。
米莉這次又要贏了,向來都是如此。他也將不得不面對自己的過去。
馬克嘆了口氣。
我也是,當年我根本不在乎恐怖峰上的這起災難。當天早上,我對這則新聞幾乎是聽完就忘了。我正在昂代伊那一帶埋伏跟蹤,調查一宗賭場洗錢且可能涉及西班牙黑道的案子……那案子挺刺|激的。當年那時候,我經常接一些刺|激的案子,那是我的專長。我自立門戶當私家偵探快五年了,之前將近二十年,我在世界各地做接案子的工作。我年紀已坐四望五,身體狀況不太好,腰桿隨時會散掉,脊椎歪得跟一條蛇一樣;埋伏跟蹤害我幾乎一星期胖一公斤,之後要花一個月才減得回來,這還是狀況好的情況下……總之,當私家偵探呀,就算是調查一些有點爛的案子,還是挺合我胃口的。
這個姓氏、這個名字……我尋尋覓覓十八年了!
他的手指再度落在淡綠色的札記本上。
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巴黎的5403號空中巴士,於十二月二十三日深夜墜毀在恐怖https://read•99csw•com峰上,準確來說是午夜十二點三十七分。沒人知道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年冬天一直相當暖和,但從那天早上便開始下雪下個不停。到了夜裡,風雪變得更加劇烈。恐怖峰有點像是瑞屬汝拉山區和法屬汝拉山區之間的一個台階,而飛機駕駛員可說是沒踩穩台階而摔跤了。當年的傳言便是如此,就這麼簡單,把一切過錯推到那位可憐的駕駛員頭上,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在機艙里被燒成焦炭了。你會說,那黑匣子呢?它沒能提供什麼信息,頂多就是飛機飛得太低,且最後失控了……罹難乘客家屬和機組人員家屬所組成的自救會曾企圖挖掘更多線索,但並無斬獲。所以大家就怪罪駕駛、大雪、風暴、高山、命運、墨菲定律、運氣不好……當然,這案子上法庭審理過。罹難者的家屬要求真相,可是沒人在乎這件事,一般大眾所熱衷的並不是這場審判。
所以你想,發生於一九八〇年的空難,恐怖峰上的慘劇,大家早就忘了嘛!一百六十八人死亡……九牛一毛啦……根本微不足道。
馬克凝視著吧台後方的茉蓮。這位老闆娘儘管忙著招呼客人,卻趁著空當,把米莉託付給她的小盒子,一面放入她的櫃檯里,一面一副沒的商量的模樣看了他一眼。這方面是沒的指望了,只能遵守米莉所定的時間。女生自然站在同一陣線了。他無計可施,目光便落到了爵輕信的綠色札記本上。米莉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得在這裏等上一個小時了,一個小時后要去上第一堂課,是一堂關於歐洲憲法的專題課程,指導老師是一位年輕教授,他課堂上將近一半的時間都在接電話。米莉擺了馬克一道,他被困在這裏了,有整整一個小時得消磨。
那是鬼扯!統計數據擺在眼前!不騙你啦,我曾花上好幾個小時查閱有關空難的網站,其中之一包括1001crash.com。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他們的資料詳細得驚人,有死亡人數,還有墜機前最後一刻的一大堆細節……聽起來也許很不可思議,但四十年來,他們共記錄了超過一千五百起航空事故,和兩萬五千多名罹難者……如果你去算一下,等於是每年有將近四十起墜機事件,亦即這世上幾乎一星期就有一起航空事故,而且還不是只在中國內陸或西伯利亞的偏遠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