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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5

第一部分 一目了然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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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您好,我是飛機上小嬰兒的祖父。您知道的,就是夜裡汝拉山上的那場空難。是總機幫我轉來您這裏……她還好嗎?」
她丈夫無比溫柔地望著她,他向來都是這麼溫柔。他語調輕柔,彷彿是他的錯似的: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點十分
「那小嬰兒,她為什麼會叫麗蘿?啊?誰告訴他們的?難不成是那孩子自己說的?是她自己把自己的姓名告訴消防隊的嗎?!既然飛機上有個三個月大的小嬰兒,一個藍色眼睛的小女孩……那就是我們家的米莉呀!她還活著。誰敢有意見?他們怎敢有意見?他們啰里啰唆,因為她是唯一的生還者,他們想要把她從我們這裏搶走,因為只有她活了下來……」
「結果呢,米莉還好嗎?他們怎麼說?」
如果馬丁尼掛鐘準確的話,現在才九點十一分。
馬克從爵爺的札記本上抬起頭來。他激動落淚。
柯雷昂是從早晨六點的廣播新聞快報,同時得知了空難和奇迹生還嬰兒這兩個消息的。柯雷昂向來習慣天亮時起床。他以一通電話,推掉了當天一整天原本爆滿到幾乎一分鐘都不剩的行程,下一秒立刻搭私人飛機趕往蒙貝利亞。當年五十五歲的柯雷昂,是法國產業界最活躍的一百名企業家之一。他是工程師出身,藉著在世界各地裝設管線而賺了大錢。柯雷昂的企業承包的對象,都是數一數二的石油和天然氣跨國大廠。柯家之所以如此成功,倒不是因為在輸油管或輸氣管方面研發出了什麼創新技術,而是地球上最危險或最棘手的地方,不論是深海里、高山上或地震帶上,他們都有辦法架設管線。柯氏企業真正起飛,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時他們發明了一種革命性的新科技,即使在永久凍土——即幾乎全年結凍的地層——也能牢固地裝設輸油管……於是就在冷戰時期,他們開始外銷這種管線,不但銷到西伯利亞,也銷往阿拉斯加……
「不,醫生……」
馬克抬起頭。
我想,若說有誰打從一開始就沒喜歡過我,她算是其中一個……這麼說還算是客氣的了。奇怪的是,我對她也是一樣。儘管我一再試圖說服自己,說她的瘋狂舉止並不能怪她,說若不是這場悲劇,她想必會成為一個優秀又有魅力的女人,會成為一個出身良好且嫁入好夫家的大家閨秀……但是,這些年下來,這個丫頭越來越變態,總是令我渾身不自在……她和她祖母恰恰相反,她從來就不信任我;她大概感覺到我老是當她是怪物。對,真的是怪物!這些年下來,那個人見人愛的六歲小女孩確實成了個怪物。一個醜陋、尖酸且捉摸不定的神經病……但,算了,不提了。現在依然不是談這個部分的時候……倒霉一點的話,這本札記有可能落入那個瘋婆子的手中,誰知道她讀了這些字句會有什麼反應!read.99csw.com
在緊鄰著客廳的小房間里,年僅兩歲的小馬克被祖母的吶喊給驚醒,開始放聲大哭。然而以他的年紀,明明還無法理解這些事,他後來甚至對這個不幸的早晨一點記憶也沒有。
「哦……那麼……那麼我想最好的辦法……請問貴姓?」
莫倫茲醫生的額頭直冒汗珠,他從來不曾這樣,即使在手術台上也不曾如此。
此時此刻,這位傑出企業家的信念應該崩潰了吧。至少也該動搖了……當然,柯雷昂並不像妻子瑪蒂,是個那麼虔誠的天主教徒。他之所以信教只是因為受洗了,也為了社交方便,以便讓科學的理智別在他丈人家族裡,和在古福蕾地區影響力龐大的天主教善良風俗圈子裡,惹來太多的非議。但在這種時刻,即使是最理性的人,應該也很難不去想死後的世界吧。很難不一方面對一位奪走你獨子的殘酷上帝感到憤怒,一方面又對一位基於愧疚,或許基於補償心態,而答應救你孫女一命的小氣上帝心存感激和原諒。就只救她而已……
「您……您住的地方離蒙貝利亞遠嗎?」莫倫茲醫生試著問。
「柯先生,您運氣很好,他是我們醫院的王牌之一。他還在,您若有問題統統可以問他……」
「是誰在照顧她?」
莫倫茲醫生笨拙地拖延時間。
莫倫茲醫生開始猶豫著是否該把這通奇怪電話的事告訴柯雷昂。
「請隨我們來。」一位女護士匆忙地說。
是的,他當然對那個不幸的早晨一點記憶也沒有。直到讀了這篇記錄……
像這樣重新認識自己兒時悲劇的每一個細節,有一種怪異、不真實的感覺。
但他其實還在故事的開頭而已。
「為什麼是麗蘿?」韋妮可忽然大吼。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彷彿是從天涯海角傳過來的,語氣既嚴肅又焦急。
柯雷昂眼神中流露出質疑之意,他一個字都不必講,護士便自動補充:
他的音調清晰、平靜且鎮定。護士向後退了三步。她聽說麗蘿是柯雷昂如今僅存的骨肉……
昨晚,這位企業家在恐怖峰的空難中,失去了他的獨子和兒媳婦。是這位擅長布局的企業總裁,在兩年前要求兒子去掌管柯氏企業的土耳其分公司。年輕的柯亞歷,是父親跨國企業的內定接班人,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交棒的過程必須慢慢來。柯亞歷在土耳其表現得可圈可點,他除了擁有紮實的理工學歷背景,還充分利用了自己巴黎政治大學的文憑。他必須調和土耳其執政當局的不同派別,周旋在軍方派和民主派之間……最終目標攸關整個柯氏企業的未來,接下來的數十年都繫於這紙關鍵性的合約:柯亞歷帶著妻小離鄉背井遠赴土耳其,為的是能親自交涉巴庫—第比里斯—傑伊漢這條輸油管,它是世上第二長的輸油管,長度近兩千公里,從裏海一路通至地中海,其中一千多公里橫跨土耳其境內,終點在地中海東南岸、緊鄰敘利亞邊境的土耳其小港傑伊漢,傑伊漢也是柯亞歷一家人的據點。這是放長線釣大魚——兩年來,案子一直停滯不前。柯亞歷與妻子美珞,和他們的女兒薇娜,一年之中大多時間都待在土耳其。薇娜當年六歲,其中兩年是在土耳其度過的。美珞自從懷孕就不曾再回過法國:她身子虛弱,導致懷孕過程十分艱辛,醫生不建議她長途跋涉,搭飛機更是根本不準……分娩過程倒是非常順利,地點在伊斯坦布爾巴克闊區一家最大的私立婦產醫院,小薇娜也得以抱一抱心愛的妹妹麗蘿……遠在法國的柯雷昂和他太太瑪蒂,收到一張漂亮的報喜卡片,和一張有點模糊的小孫女照片。反正不用急,預計一家人一九八〇年聖誕節就能團圓了。按照每年慣例,薇娜于聖誕長假一開始便先行飛回法國,比她父母早一星期。家中的其他成員,亞歷、美珞和小麗蘿,預計再過幾天,十二月二十三日晚間,搭乘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巴黎的班機與他們會合……坐落在馬恩河畔古福蕾區、佔地遼闊的柯家豪宅,已籠罩在濃濃節慶氣氛中。薇娜這個淘氣又人見人愛的六歲褐發小丫頭,不論在土耳其或在法國都像個小將軍,為了迎接妹妹,她指揮了家中上上下下的用人,從大門口到麗蘿的房間,包括櫻桃木的大階梯在內,一路掛滿了白色和粉紅色的毛線球。read.99csw.com
還是回來談談把她逼瘋的事情吧,談談那個奇迹,或嚴格來說,是那個看似奇迹的幻影。
馬丁尼掛鐘顯示著九點二十五分。
韋皮耶和韋妮可,是于早上七點收聽法國聯播網電台的新聞快報時,一同得知了不幸消息。
馬克嘆了口氣,只好認命地繼續閱讀。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點二十五分
「他們說生還的小嬰兒叫麗蘿,不叫米莉……」
「迪耶普……上諾曼底的迪耶普。」
麗蘿在她的玻璃箱里無聲哭泣著。
柯雷昂嘴角微微上揚,可能代表滿意,也可能是存疑。他毫不猶疑地以堅定步伐繼續前進。院方特別把他即將經過的廊道都先清空。
他們以為,既然好運終於微笑了,就該欣喜迎接它才是。但他們其實應該要慎防才對,永遠都要慎防微笑。帕斯、黛芬和米莉預定於十二月二十三日降落巴黎戴高樂機場,在巴黎逗留一天,逛一逛聖誕櫥窗。這又是黛九九藏書芬的夢想之一。黛芬是孤兒,很討人喜歡,韋家上上下下都很疼愛她。黛芬也以相同的溫暖回報他們。其實,就算沒有這趟土耳其之旅,她也已經很幸福了。她最幸福美滿的童話故事,就是她心頭的兩個寶,馬克和米莉,還有寵愛他們的爸爸和爺爺奶奶。
「那好,韋先生,我想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打電話去蒙貝利亞派出所。他們應該正在確認乘客的身份。我只知道這樣了……他們應該有更多信息可以提供給您。他們可以回答您所有的問題……」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這一刻起,莫倫茲醫生馬上感到有哪裡不對勁。
莫倫茲醫生的手指感到一陣焦躁的刺搔感。他沸騰的腦袋裡急速想象著各種可能性。一場惡作劇?記者為了打探消息所使出的伎倆?他必須進一步釐清。
說到薇娜呀……
「是……是莫倫茲醫生。昨晚是他值班……」
「這是奇迹。」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是莫倫茲醫生,他穿著一身白袍,有著牧師般的笑容。
結果他們去了。他們從來沒坐過飛機。黛芬的夢想都藏在那雙愛笑的眼睛里,她覺得世界就像個等著人去啃的大蘋果。在她的小天地里,她一直以為那是自己無緣一嘗的禁果。
在貝爾福-蒙貝利亞醫院白色的迴廊里,柯雷昂喜怒絲毫不形於言表,令被媒體窮追不捨的院方人員印象極為深刻。
「不,醫生,」那個聲音放心地說,「您誤會了。生還的小嬰兒不叫麗蘿……她叫米莉。」
「在育嬰室。請放心,她很好……」
「請問您指的是昨天夜裡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巴黎的班機的事故,對吧?奇迹生還的小女嬰?小麗蘿?」
「謝謝。」
在土耳其。是個伸入地中海的半島,半島沿岸林立著四星級飯店度假村,是個可以把摺疊躺椅放在清可見底海水裡的人間天堂。一切費用均已包含在內。那飯店簡直像皇宮!這是他們偶然贏得的,是家樂福周年慶舉辦抽獎時,他們隨手把一張抽獎券投入透明抽獎箱而得來的。被抽中的是他們兒子帕斯的那張抽獎券。只有一個問題:必須在一九八〇年年底以前出發才行。可是這樣真的有困難……帕斯和他的妻子黛芬,兩個月前才剛迎接了可愛女兒小米莉的到來。照顧上,他們的長子馬克已經兩歲了,倒不是問題,爸媽出去旅行時,他可以暫住祖父母家。可是小米莉就比較麻煩了,黛芬仍在喂母乳,再說她一點都不想丟下女兒,自己出遠門十五天……機票限本人使用,不可轉讓……如果不想錯失機會,就只能帶著小女兒一起去。
請容我擱置正在蒙貝利亞醫院廊道里昂首闊步的柯雷昂,容我暫且離題一下,先好好介紹介紹薇娜。這很重要,你聽了就知道。
當下,莫倫茲醫生感到愧疚,自己竟然像個踢皮球的公務員,把一個沮喪的可憐人踢去對面的窗口。他感覺得出來,在電話線的另一頭,在迪耶九九藏書普那裡,一旦掛上電話后,對方一定會崩潰,彷彿他的小孫女又死了一次。但莫倫茲很快就放寬心。說到底,這也不是他的錯。這整件事情太扯了。這個傢伙一定是弄錯了。
茉蓮根本也沒再盯著他,正在櫃檯那頭,和一名從頭到腳打扮一身黑的女孩聊天,女孩穿著又黑又垂的裙子,露出一截精心搭配的丁字褲,活像學生版《阿達一族》里的媽媽。
他們每天早上都會收聽廣播。
厄運對他們窮追猛打,然而破天荒頭一遭,就在距離現在剛好兩個月前,他們贏得了某樣東西:博德魯姆甘貝特的十五日旅遊行程。
有很長一段時間,韋妮可和韋皮耶一句話也沒說。人生並未特別眷顧他們。把兩個歹命人放在一起,有時能得到正面的結果,就像負負得正那樣。他們攜手並肩,曾一同熬過捉襟見肘的日子、意外事件、疾病和生活的柴米油鹽,且從不怨天尤人。永遠都是這樣,不懂得哭鬧就討不到糖吃……由於韋家人從來不曾對人生表達過什麼不滿,人生便也毫不客氣地讓厄運一而再,再而三地降臨。二十多年來,韋皮耶和韋妮可把身體搞壞了,皮耶是背壞了,而妮可則是肺,他們開著一輛特別改裝過的橘色和紅色的雪鐵龍H款廂型車,四處販賣薯條、熱狗和其他油炸食物,足跡遍及迪耶普的海岸和北部的所有海邊,就看有什麼活動、什麼節慶,或看天氣如何……天氣呀,很少是晴朗的。他們擠出時間生了兩個孩子,反將人生一軍,人生則奪走了其中一個。他們的長子尼谷,在一個下雨的夜晚,在離家不遠的克里意蘇美市騎電動腳踏車不幸身亡。
是嘍……恐怖峰之謎便是從這一刻登場。你現在應該多少想起來了吧?然而一切似乎正按照正常流程進行著。年輕消防隊員所發現的那名小孤兒,被送到貝爾福-蒙貝利亞醫院的小兒科,由一整支醫療團隊密切監控著。
妮可眼眶滿是淚水。儘管天氣很冷,但一些鄰居紛紛從家裡出來關切。她崩潰在丈夫懷裡。
「好……很好,請放心,一切都非常好。我想她甚至再過幾天就能出院了。況且,她的爺爺已經趕來了。需不需要請他來接電話……」
街上所有房子是互相比鄰的。這條巷子里有十來戶人家,家家外觀一模一樣。在這裏,誰家發生什麼事,大家都聽得一清二楚。妮可的吶喊穿透了所有鄰居家的牆壁。
護士有些訝異,遲疑了一會兒,支支吾吾回答:
還是謝謝那上面的你了,柯雷昂應該還是這麼想過。
醫生從對方語氣中,感覺到對方如釋重負地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後來巨細靡遺地重建了整個事件的始末,但在此就不拿我錄了好幾個小時的目擊者訪談來疲勞轟炸你了。我想,一篇概括的重點整理應該就足以說明。
他們面對面,各自坐在擁擠廚房裡小餐桌的兩側。許久,兩個幾乎還沒開始飲用的陶碗——皮耶https://read•99csw•com的碗里裝了咖啡,妮可的碗里則裝著茶——就這麼一動也不動,毫無半點波紋,彷彿結冰了似的,被這一秒愣愣凝固在這裏。在柏磊區——這個宛如小島般坐落在迪耶普港都中心的舊漁村區的伯修爾街上的這棟漁民小屋裡,這一秒彷彿瞬間奪走了所有生命。
「醫生……抱歉,您可能弄錯了……我就是嬰兒的爺爺。而且我的孫女並沒有外公,我的兒媳婦是孤兒……」

爵輕信的札記

列寧酒吧里,他四周的躁動令他頭暈目眩。學生會的那五個傢伙離開了,離開時依然打打鬧鬧,酒吧的玻璃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馬克的手捧著臉,不著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淚珠。他緩緩深呼吸,一面思索著。畢竟,他幾乎已經知道這個故事——他的故事的所有內容了。
接下來是一段使電話線雙方都很尷尬的沉默。
十米外,一張獨腳小圓桌周圍擠了五個大學生,他們尖銳的爆笑聲使馬克分了心。幾個男生似乎正在桌上傳閱照片,想必是最近參加大學生狂歡派對的照片,也是那種他們幾乎要偷偷摸摸地,半是光榮、半是羞愧地珍藏一輩子的照片。馬克約略認得他們,他們全是校內一個經常舉辦校外聯誼活動的學生會的成員。籌募會費、提供考古題和課堂講義複印件,以贊助派對和聯誼活動。
「先生,很抱歉,可是不可能呀。孩子的祖父已經趕來醫院了,柯先生現在人就在這裏。他去看她了,也確認是她了,確認她就是麗蘿……」
「這就是她。」護士小姐說,「就是你面前的這個床位。」
「她在哪裡?」
「姓韋,韋皮耶……」
博德魯姆甘貝特?博德魯姆甘貝特在哪裡呀?
在貝爾福-蒙貝利亞醫院里,柯雷昂一直保持某種疏離感,這次終於沒人再把這認為是冷漠,而是勇敢鎮定。他表現得很淡定,即使是他首度見到孫女,隔著玻璃聽不到她的哭聲時也一樣。
多年後,當我和他見面,聽他敘述這一切時,他的笑容依然沒變。
醫生心想,讓柯雷昂獨處,柯雷昂就有機會能好好哭一哭了。莫倫茲醫生和大家一樣,喜歡看到悲劇的結局是圓滿的,或至少希望結尾能比開頭圓滿。他從護士手中接過電話筒時,心中仍是感動的。
就在這時候,一位護士來找莫倫茲醫生,說有一通找他的電話。對,很急。很急而且很奇怪。莫倫茲醫生留下柯雷昂獨自站在他小孫女的玻璃箱前。
他們掛掉電話。
幾乎了……
「她的狀況出奇地好,沒有任何後遺症。只是為了安全起見才把她留院觀察,她其實已經完全恢復。要我說的話,這真的是奇迹呀……」
韋皮耶緩慢放下電話筒。他的妻子妮可憂慮地站在他身旁:
所以,來說說薇娜。
「不,皮耶,答應我……不,皮耶,不可以讓他們搶走我們的孫女,她好不容易才從飛機逃出來,不可以再被他們搶走。你一定要答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