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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17

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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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合上札記本,不由得又咳嗽。他依然聞得到那股惡臭,且越來越刺鼻。又傳來一陣機械般的聲音,比之前更大聲了,他忍不住轉頭看。有十幾隻蜻蜓,因呼吸到新鮮空氣而獲救,從飼養箱逃出來,在客廳里飛來飛去;它們飛不遠,仍飛得不太靈活,從柜子飛到架子,或從椅子飛到桌子,或從帘子飛到杆子。不再奄奄一息了。這些小飛蟲顯然比想象中更耐活嘛。馬克微笑了,他的思緒飄向麗莉,她是他的蜻蜓,是他唯一真正想救的蜻蜓。如果有必要,他願反其道而行,用玻璃蓋將她罩起來。馬克感覺自己思緒變得紊亂。在他面前飛舞的這些蜻蜓,令他眼花繚亂,宛如昏倒前眼冒金星一般。
馬克繼續檢視這棟房子。淺綠色的窗板是關起來的。有點生鏽的黃色信箱和斑駁的圍欄之間有個門鈴,他試探性地按了按。
馬克緩緩重讀筆記的最後幾行字。
這是他的蜻蜓。
我在這本札記里,記錄了所有的蛛絲馬跡、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假設。
朝自己腦袋開一槍。我的鮮血將沾滿這份報紙泛黃的紙張。我失敗了。
馬克又退了一步。
爵爺並未留下任何線索。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他並未頭部中槍倒卧在辦公桌上。
如果想知道爵爺最後關頭在想些什麼,其實非常簡單:只要讀一讀他筆記的結尾就行了……就像一本很無聊的推理小說,讓人忍不住跳到最後直接讀結局,就算心裏會有一絲作弊的感覺,也很快就忘掉了。
是爵輕信。
只不過,如果一個人朝自己心臟開了一槍,之後應該不太可能還花力氣把槍藏好、把四濺的血跡擦乾淨,再把自己藏進柜子里。
馬克進一步檢視爵爺的辦公桌。一切收拾得井然有序九_九_藏_書,有筆、便利貼、一小瓶居然會出現在這裏且已喝光的酒,以及一個杯子。這個場景有些不對勁:不管怎麼看,都讓人覺得爵爺想把所有牽涉到這個案子的東西,毫不遺漏地一一做個了結。檔案燒光了,蜻蜓餓死了,還有遺囑,也就是他背包里的那本綠色札記,爵爺在麗莉滿十八歲的夜裡書寫完畢后,也送交給她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越靠近廚房,味道越重。廚房乾淨整齊,連垃圾桶都清空了……可是這味道,絕對是從洗碗槽旁那個又高又窄的柜子冒出來的。
馬克的臉忽然亮了起來。他在爵爺的辦公椅上坐了下來,把背包打開,拿出綠色札記本,迅速翻頁,在爵爺字跡的最後一頁停下來。
就這樣了,能說的都說了。
已經僵硬了,和蠟像沒兩樣。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爵爺不在家?
他等了一分鐘,又按了一次。依然無人應門。他用手抓了抓頭髮,一面思索該如何是好。爵爺不在家,這也是常有的事。他更仔細地打量了整個屋子和院子,想激發一點靈感……他來到馬路上。
忽然靈光乍現,想到辦法了。
馬克緩緩重讀最後一句話,我儘力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努力壓抑心中越來越強烈的那股不舒服的感覺,然後循著字跡往回倒退了幾行。
他站起來。必須動一動才行。
馬克覺得這屋子裡瀰漫著一種緊迫不安、倉皇逃離的感覺;譬如那個沒收拾的小酒瓶,和那個破了一角且一推即開的窗戶。還有那股味道。不是壁爐的餘燼煙味,而是隱約藏在煙味里的另一股味道。
尚瑪利傑戈巷是一條陡坡,大約五十米長,直通上方的凱伊丘;它是一條明信片風景九*九*藏*書般的漂亮小巷子,讓人感覺彷彿置身於某個小鎮上,彷彿由此能通往鎮上的廣場,看到小教堂、鎮政府、小酒吧,和法國梧桐樹蔭下的滾球場地,等等。但這裏卻是巴黎市中心呢!馬克約略知道,凱伊丘是巴黎僅存的幾箇舊式傳統小區之一,他以前某天晚上曾來這裏的「櫻桃時光酒吧」喝過兩杯。一個家境富裕又愛耍文藝腔的大學同學——他最討厭這種人了,印象中好像是個外交官的兒子或什麼之類的——曾告訴他,建築商無法開發凱伊丘,因為這裏地底下曾經是石灰岩礦場,無法在這裏蓋任何高樓。馬克只記得在這個昂貴地段,隨便一棟房子都是天價。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點十三分
幾乎在同一瞬間,屍體砰的一聲掉落在他腳邊。
死了,就像札記里預告的那樣。
沒人。
麗莉,快回我電話。馬克。
為求心安,他檢查了語音信箱,但白費力氣,半則留言也沒有。
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爵爺家竟如無人之地,馬克不禁感到意外,但隨即將其拋諸腦後。下一秒,他已溜入爵爺家中。
他從來不知道爵爺養蜻蜓。既然養了,為什麼又要讓它們這樣垂死而不管呢?
馬克爬完一座二十幾階的樓梯,抵達凱伊丘頂處。他扶著樓梯扶手,拿出手機,再度發信息給麗莉。
那個小雜種進到姓爵的家裡了,薇娜心想。她從後視鏡清楚看到韋馬克走過去並翻過石砌小矮牆。像老鼠一樣偷偷摸摸,薇娜又想。他背著一個背包!「爵輕信的札記本」,想必就在背包里。情況不錯。薇娜試著稍微移動,讓頭別再貼著車門,也讓腿伸展一下。為了把自己的高度壓得https://read.99csw.com比方向盤低,她開始脖子痛了,但她不管。她很願意繼續保持這個姿勢好幾個小時,就算後半輩子要一直戴護頸套也無所謂,只要能夠等那個姓韋的出來、當場逮住他,能夠翻開那本該死的札記,一頁一頁撕掉裏面的連篇謊言,就像逼供時把一個人的指甲一片一片扯掉那樣。把手指一根一根扯斷。用她的槍架著那個姓韋的,也逼他說話。她就即興發揮吧,到時候,自然會想出一套好玩又變態的拷問規則。
馬克油然生起莫名的感動。
對我而言,已經結束了。
因為拯救了這隻蜻蜓,他感受到一股強烈、幾近稚氣的喜悅。
馬克緩緩把門打開。
那麼,為什麼他辦公桌上沒有半點血跡呢?沒有報紙,也沒有槍。所以三天前,晚上十一點四十分到十二點這段時間,爵爺忽然決定不尋短見了……為什麼?這麼大費周章,為什麼又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
屍體掉在他面前。襯衫上有一攤暗紅色的污漬。
爵輕信不是自殺,而是遭人毒手。
馬克還不及仔細判讀眼前的景象,從他的右後方,傳來一個令他膽戰心驚的怪聲音;那是一連串短暫碰擊所造成的一種悶悶砰砰聲,彷彿某種機械玩具卡住了似的。馬克忐忑警戒地轉過身來。他赫然發現那個大飼養箱,箱子里幾乎所有蜻蜓都奄奄一息躺在潮濕的底部。他走上前去。只剩最大的、身軀有著紅色和金色光澤的那隻,仍吃力地試圖振翅。彷彿它發現屋內有人來了,可能是救星,所以虛弱地揮動翅膀,拍打飼養箱的玻璃箱板。片刻之間,馬克一動也不動,看蜻蜓的垂死求生舉動看得出神。一隻蜻蜓呢!被困住了,奄奄一息了,就像其他的十幾隻蜻蜓一樣。馬九-九-藏-書克不假思索走過去,雙手捧起飼養箱的玻璃蓋子。蓋子相當沉重,但僅僅是放著而已。馬克不費力氣把它掀了開來,放到一旁牆角靠著。大蜻蜓立刻嗅到新鮮空氣,才揮幾下翅膀便逃了出來。馬克凝視它飛翔,它起先略顯猶豫,隨即優雅而大氣。蜻蜓在屋內盤旋了許久,隨後在客廳的窗台上停歇。
天哪,這味道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
難道爵爺臨時膽怯了?還是他後來去了別的地方朝自己腦袋開槍?還是他在札記中關於尋短見的部分是騙人的?其餘的部分呢?還是……有可能嗎?!他在十二點之前又發現了什麼?一道曙光、一個點子、一條最後的線索……
爵爺提到自己有尋短見的打算。
有哪裡怪怪的……
屋子的右側,有一扇窗戶的一角破了個洞。運氣好的話,他說不定可以把手伸進去,握住把手,把窗戶打開,進入爵爺家。馬克環顧四周:街上沒人注意他。他毫不猶豫一躍翻過石砌矮牆,來到幾乎可以不被閑人看見的窗戶邊。他把手放在窗框上。出乎意料的是,才僅僅這樣一個舉動,窗戶就自己打開了,它居然一推就開!
我身後姑且留下這遺囑,給麗莉,給任何有興趣的人。
餘燼和煙霧立刻嗆入馬克的喉嚨,彷彿屋內的壁爐連燒了好幾個小時,卻一直沒有開窗通風。馬克被嗆得咳嗽。他站在一個小倉庫里,有點像是堆放庫存物和各式園藝或水電工具的儲藏室。他把門推開,爬了三階水泥樓梯,又推開一道門。這裏應該就是爵爺家的客廳。
對爵爺而言,人生已一了百了。整個過程經過了周全的考慮規劃。
若說我既無悔恨也無遺憾,那是言過其實,但我儘力了。
整整十八年的調查,全記錄在這一百多頁之中。假如你已九-九-藏-書仔細讀完,那麼你現在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也許你比較厲害?也許你能發現什麼我所忽略的調查方向?也許你能發現什麼關鍵,如果真有的話?也許……
一模一樣的信息,他已經背熟了。
凱伊丘街上相當清靜,只有麵包店有人進出,看來是這條街上唯一有生意的商店。至於其他的店鋪,現在時間還太早,餐館似乎仍無客人上門。馬克往前走,抬頭望向外牆面,來到二十一號的門牌前。映入眼帘的是一棟僅一層樓的小屋,坐落在一個約二十平方米大的別緻小庭院中央……這種毫不起眼的小屋子,在法國鄉下隨處可見,沒什麼了不起的……但這裏可是巴黎市中心,儼然是一種頂級奢華!這房子是獨棟的,沒有加蓋樓層,周圍還有自己的院子!就算每年能從柯瑪蒂那裡拿到十萬法郎,這樣一棟豪宅仍不像是爵輕信買得起的……
煙霧的氣味立刻變得更濃烈。馬克又咳嗽了。他的目光被正前方的大壁爐所吸引。有個事實擺在眼前:有人用這個壁爐燒掉了好幾公斤的紙類文件。他查看了木質地板上的空檔案盒。顯然爵爺來了一次大掃除,而且是最近這幾天的事!
馬克抬起頭。
今天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九日,現在是半夜十一點四十分。東西統統收拾好了,一切到此為止。再過幾分鐘,麗莉將滿十八歲。我將把筆收進面前的這個筆筒。我將坐到這張辦公桌前,把這份該死的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東部共和報》攤開來,然後心平氣和朝自己腦袋開一槍。我的鮮血將沾滿這份報紙泛黃的紙張。我失敗了……
又有何不可?
馬克臉色發白,驚駭不已向後退。嚇死人了。
馬克集中精神。爵爺札記的最後一頁只有二十幾行字,字依然緊密而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