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階台階。薇娜依然握著槍，走到前頭，把厚重的大木門推開。馬克跟著進去。

「柯夫人，這些年來，我和麗莉一起長大，我越來越相信一件事。」

高大的柯瑪蒂直挺挺站在他面前，身上僅有的裝飾是脖子上的十字架和裙擺上些許突兀的泥巴痕迹。柯雷昂在一旁沉睡著，他一臉漠然，腿上鋪著格子毯，幾片枯黃的樹葉卡在手臂間。黑寡婦和輪椅怪客，足以構成粗製濫造恐怖片的一幕畫面了。

「這是個好東西，不是嗎？」柯瑪蒂說，「是原廠正品，我父親一九三四年訂製的。想不到呀，馬克，你也對鋼琴有研究嗎？」

柯瑪蒂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個字是白白浪費的，這一點馬克意識到了。

馬克依然高舉雙手，但向前走了半米，臉上泛起笑意。

「你說得對……」他說，「我就直說了。我是來跟你談爵輕信的調查。不瞞你說，他把他的札記本，也就是他十八年來的所有筆記內容，交給了我。其實，他是把它交給……」

「可是你卻是兩手空空而來？」柯瑪蒂插話說，「馬克，你很謹慎。你有所提防，但實在沒有必要。以這本札記而言，我從來沒要求爵輕信不準給別人看。到最後，就算麗莉知道了，也未嘗不是好事。抱持懷疑，總勝過執迷不悟。就我而言，札記本里有什麼內容，我想我相當了解。爵輕信曾經是個老實的僱員。」

「手給我舉高啦！」

柯瑪蒂的眼神沒有商討的餘地。薇娜乖乖把槍放在鋼琴上。薇娜顯然只巴望一件事，即再度拿起槍並使用它。

「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馬克早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會進入一棟華麗豪宅，是這個高級住宅區最奢華的一棟莊園，但這片綠地之廣大，縱然現在已是秋天，花卉種類之多元，以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壇和玫瑰，仍然令他嘆為觀止。這裏的面積有多大？一萬平方米？一萬五千？他走在粉紅色細碎石鋪的小徑上，那個身高一百五十厘米的「保鏢」依然緊跟其後。

「你要我在這裏當著你的九-九-藏-書面脫|光光嗎？是這樣嗎？」

「你說得對，你是和我妹妹上床，因為她太漂亮了，漂亮到根本不可能是個姓韋的醜八怪。可是麗蘿已經滿十八歲，再也不需要跟你這種臟鬼在一起……」

薇娜盯著他看，從頭到腳打量他。

薇娜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回嗆，腦袋頓時猶如一台內存容量不足的計算機。終於，她好不容易想出反擊之道：

別慌。

「我說不準動。」

薇娜像個過於亢奮的小孩子，「蹬蹬蹬」跑到馬克面前，繼續拿槍指著他。她再一次仔細盯著馬克，從頭到腳打量他。

「我是韋馬克，來找柯瑪蒂。」

「薇娜，帶你爺爺去莊園里散步。」

「請問哪位？」

他不等薇娜有所反應，徑直以顫抖的手指按了對講機上的門鈴，而不敢看這個瘋婆子在他背後做什麼。

「你再敢往前走，我就斃了你，聽不懂嗎？」

「柯夫人，麗莉不是我妹妹！你聽清楚了嗎？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飛機失事那一夜，存活下來的是麗蘿。」

馬克真想賞這瘋婆子一巴掌。像她這樣拚命無的放矢，最後終有幾箭會中標。馬克不由得比較起玫園的庭院和他伯修爾街家裡的院子。家裡院子只有五米長，三米寬，雪鐵龍餐車一停進來，院子就滿了。莊園里遠方，靠近溫室那裡，有隻松鼠經過，它以畏懼的眼神凝視著來者。

馬克上前幾步，彷彿想讓自己更有自信。薇娜的手指握住了毛瑟手槍。他沒的選擇，反正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乾脆大方一點吧。

馬克從鋼琴漆木表面的反光看到薇娜驚愕的表情，接著才忍不住訝異地問：

「對，曾經。爵輕信替我辦事十八年了……但三天前已恢復自由之身……」馬克暗自咒罵。柯瑪蒂一派囂張的氣焰下，原來是想套他的話！她當然已經知道爵爺死了。被她的孫女殺了。說不定還是她指使的……馬克的雙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ｈtｔｐｓ://reａd.9９ｃｓw.ｃｏｍ。他跑來這裏做什麼？眼前，一個是尖酸刻薄的老巫婆，一個是恨不得等她一聲令下一槍打死他的瘋婆子。更別提還有輪椅上那個行屍走肉般的老頭子了。根本是一場噩夢。來這裏必然是自討沒趣，何況這麼多年下來，梁子早已結得很深。

是柯薇娜！

「不準動，姓韋的，我叫你不準動。」

馬克眯起眼睛。他面前站著一個大約一百五十厘米高、體重頂多四十公斤的女生，打扮得活像剛從女子住宿學校出來的一樣……只不過這個女生卻有著一張三十歲的臉。

「別這樣看著我！」薇娜一面退後，一面大喊，「你嚇唬不了我的。你的事情，我統統知道。我還知道你和你妹妹上過床……居然和自己的妹妹上床，會不會太噁心了？」

「……交給了麗莉，她今天早上要我讀一讀。」

「你也聽到啦，還等什麼等？叫你進去！」

「好，別拐彎抹角了，我就坦白說吧！十八年來，我們兩家人各自堅持己見。柯家相信生還的是麗蘿，韋家認為是米莉——法官也是這麼說。」

轉過來。

「聽話，薇娜。你帶著雷昂，一起去莊園里散步。」

「你在找什麼嗎？」馬克不無諷刺意味地說。

馬克假裝沒聽到，依然背對著薇娜。他這麼做對嗎？恐慌症的癥狀一個也沒出現，他是否該相信自己的直覺？難道不會像爵爺一樣，也被這個瘋婆子朝心臟開槍打死嗎？他背後腰部開始冒汗。他在玫園巨大的大門前停下來。

「還是你想自己來？用你的小手替我搜身？」

馬克呢，則依然看著鋼琴，看得目不轉睛。柯家當然會有鋼琴，這太說得通了。就算他從沒來過這裏，也早就料到會是這樣。這樣才合情合理。韋家沒有任何人有音樂細胞。不論是他父母還是祖父母，一輩子都不曾擅長過任何樂器。在柏磊區，連唱片都很稀奇。奇妙的是，麗莉才剛到伯修爾街住了幾個月，就對聲音，各式各樣的聲音，表現出高度興趣；上了幼兒園，音樂玩具令她深深著rｅad•９９ｃsw•cｏｍ迷；她才四歲就報名上音樂學校，上得理所當然，且幾乎沒花錢；老師對麗莉讚不絕口，馬克記憶猶新，且與有榮焉。

「現在你懂了吧，希望你至少後悔了！」

「姓韋的，你跑來這裏幹嗎？」

馬克繼續向前走，並未回頭。

瑪蒂回答的時候，語氣中滿是嘲諷：

大門應聲而開。薇娜猶豫了，這下子她拿著槍似乎反而尷尬了。她用槍指著馬克。

馬克來到一個大客廳。傢具、沙發和柜子，大多罩著白布，想必是在不接待客人時防塵用的。在他正前方，一座開放式的書櫃佔據了整面牆。在對面的角落，則放了一架白色漆木三角鋼琴。是一架佩卓夫鋼琴，最昂貴的品牌之一。馬克知道這種琴的價位。

馬克忍不住又微笑了。這些話從薇娜的嘴裏說出來，怎麼聽都覺得缺乏說服力，就像以前在迪耶普兒童活動中心，有些小孩子朝他叫囂，他也不覺得怎樣，那些小孩才八歲，只是虛張聲勢，其實內心怕得要命。

「如果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應該是和你的妹妹上床吧……」

「抱歉，我不是來找你。我必須見一見你祖母，失陪了。這一棟就是玫園吧？」

某種尖銳的嘎吱聲把馬克嚇了一跳。在他前方的薇娜，把毛瑟手槍在佩卓夫的木質琴身上推來推去。

對講機傳出一個女性聲音，打斷了薇娜：

馬克猶豫了一會兒，隨即說：

他逼自己硬是再狠一些：

暖太陽巷裡半個路人也沒有。私人土地上高聳的大樹搖曳的影子落在淺灰色的礫石上。馬克非常緩慢地轉過來，一面把雙手舉高，以表明自己沒有反抗的意圖。

奇怪的是，馬克並未感受到任何恐慌症發作的癥狀。既未呼吸急促，也無心悸的感覺。他只覺得心跳加快了。

「姓韋的，別想耍花招。」

馬克喘了口氣，斟酌用詞。

這次，薇娜不再強忍眼淚。她推著輪椅出去，她祖父則在輪椅上繼續沉睡著。

「薇娜，拜託你不要動那把槍！」柯瑪蒂以平靜的聲音命令道，「馬克，我以前也彈過琴……至少年read.99csw.com輕的時候彈過。其實彈得不怎麼樣。我兒子亞歷比我有天分多了……但你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跟我聊古典樂吧……」

是她殺了爵輕信。而現在輪到他要被殺了。

「薇娜，給我把槍收起來。」

那抹笑容拉得更大了些。薇娜退到一旁，守在鋼琴邊。

薇娜的語氣中有一種幾近可笑的成分，好比一隻隔著鐵網尖銳狂吠的無害小狗。馬克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輕心。這個女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譬如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突然朝你臉上開一槍。儘管如此，馬克仍無法把這個打扮老氣的小個子女生認真當一回事。奇怪的是，他依然感受不到任何恐懼、驚慌或驚恐症的癥狀。

馬克耳邊仍回蕩著麗莉開心的笑聲。還有孩童的歡樂喊叫聲。只要妮可一把車開去迪耶普海邊做生意，麗莉和他便會衝到小院子里玩跳房子或打球。在他們年幼懵懂的眼中，那個院子比任何一個莊園都更寬廣遼闊。

「韋馬克，真是稀客呀……想不到，你有一天也會來到這裏……」

薇娜的淚水呼之欲出。

「曾經？」

「抱歉，薇娜，我比較喜歡你妹妹。」

「可是，奶奶……」

「可惡，我要斃了……」

毛瑟槍口指向右側的第一道門，是一道有著紅色線腳裝飾的厚重大門。他們進去了。

馬克陷入自己的思緒，並未回答。到了麗莉八歲時，音樂老師們開始力勸。麗莉是他們最優秀、最有熱情的學生之一。她對所有樂器來者不拒，彈鋼琴尤其上手。她應該多練習，不能只有上課時練幾個小時，她應該天天都在家裡練琴。家裡空間不足的說法，很快就被迪耶普那些音樂老師推翻，現在市面上已經有很好的家用直立式鋼琴了。只剩下價錢的問題。隨便一架稍有品質的鋼琴，就算是二手的，也等同於妮可好幾個月的收入。連想象都難以想象。當妮可解釋說，買琴超出家裡的經濟能力時，麗莉並未吵鬧……

「你就這樣子來，沒帶背包？你確定身上沒有藏什麼東西嗎？藏在衣服裏面？」

柯瑪蒂卻依然紋絲不動rｅａd•99ｃｓw.ｃｏｍ，沉默了許久，然後只說了幾個字：

「可是，奶奶……」

毛瑟手槍在鋼琴上滑動，發出嘎的一聲。薇娜瞪大了眼睛，感到既意外又欣喜，彷彿忽然馬克成了朋友，成了一個摘下面具表露自己真實身份的卧底。

「可是……」

馬克從來沒見過她，連她的照片都沒看過，但絕對是她，錯不了。她逮住了他，用槍口指著他，眼神中流露出詭異的盛氣。馬克的腦袋飛速分析著接連看到的每一項元素。一個小時前出現在凱伊丘街上，而幾米旁，現在停在暖太陽巷裡的這輛藍色Rover Mini，原來是柯薇娜的車子。這個女生幾個小時前去過爵爺家……而且身上帶著一把槍。

他是他們這一陣營的！

「請進。」

他瘋了嗎，就這麼放心進去？他這趟是只身前來，沒人知道他在這裏。薇娜向他指了一條大走廊，他們又上了三階台階。走廊牆上掛了一些鄉間風景畫；一些鐵鑄的掛衣鉤上掛著毛皮大衣。走廊盡頭一面橢圓形的鏡子，使走廊看起來更加深遠。

柯瑪蒂不動聲色，只朝他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馬克又猶豫了一下，然後說：

「怎樣，姓韋的，這麼大一片土地，看得你目瞪口呆吧！這就是玫園！是古福蕾最大的莊園。從三樓就能看到整條馬恩河彎道。姓韋的，都是你們，害得麗蘿享受不到這一切！」

薇娜遲疑了。馬克心想自己會不會玩得太過火了。這個女生似乎神經很緊繃，手指緊緊扣著手槍的扳機；這根手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指，戒指上鑲著一顆精緻的棕色透明寶石，和她眼睛的顏色一樣，只不過更明亮一些。薇娜依然打量著他全身上下。顯然，她在找爵爺的札記本，幸好他預先採取了防範措施。

薇娜罵歸罵，馬克依然無感。大概是因為太老套了吧，太假了。他連駁斥都懶得駁斥，懶得告訴她，才沒有，他沒有和麗莉上床。馬克撇下薇娜，開始徑自往巷子里走，並盡量表現得很堅定果決的樣子。薇娜拿著毛瑟槍更堅定地指著他。

「你在幹嗎，我說我要斃了你！」

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