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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不如一起歸去 61

第三部分 不如一起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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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
這時九點多了。貼在汝拉山坡上的薄霧開始消散,飄向山頂。馬克率先發現,往下幾個彎道處,還沒進丹恩瑪麗鎮的地方,出現一輛白色小車,那是一輛菲亞特的Panda 。它緩緩靠近,從他們面前經過,在上方几米處停下來,就停在那棟有著天藍色窗板的小屋前。馬克注意到車子的后風擋玻璃上,貼著象徵醫療的蛇杖標誌。駕駛員是一位女性,她在座位上靜靜不動待了好一會兒,他們只看得到她的金色頭髮。終於,車子熄火了。
她任由毛瑟手槍掉落到她腳邊的地上。她渾身顫抖不已。這次,不是虛張聲勢了……她真的開槍,真的殺人了。
「你就是這時候認識了裴喬治?」
「不然還能怎麼辦?能請你告訴我嗎?那個姓裴的依然因為嗑了葯而不省人事。我在大雪中,跟神經病一樣,徒手狂挖泥土。我全身濕透,雙手流血了,挖了很久很久。我快弄完時,姓裴的從我背後出現。小嬰兒的遺體已放入墓穴里。我一篇禱告詞也不會,只好自己編了幾句,然後用泥土把墓穴埋好,姓裴的像是發瘋了,他以為埋的是我自己的女兒,他以為是我殺了她……」
「是為了救她,爵先生。是為了救她!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沒聽明白嗎?我把我自己這個沒有未來的孩子,送給一個溫暖且想必有錢的家庭,這家人永遠不會知道我做了什麼犧牲,他們將因奇迹降臨而喜極而泣,完全不覺得有異。這當中簡直有一種神聖的感覺……」
「梅蘭,料到什麼?」
「我……我並不比你笨。我也想到了札記。自然公園的那個傢伙,那個孟凱戈,他開他的吉普車送我到東部共和報報社。你替我省了不少力氣。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報紙仍擺在桌上,你甚至把畢梅蘭的地址就寫在頭版……我立刻帶著地址跳上計程車。我請司機把我放在下面,剛要進丹恩瑪麗鎮的地方。」
她癱倒在地上,像個斷了線的傀儡。她痛哭失聲。馬克只聽懂不太真實的斷斷續續幾個字。
「就快說到了,爵先生。是的,我每年都會回那裡去。每年的八月二十七日都會回去,那是我孩子的生日。彷彿被埋葬在恐怖峰上的,是我的親生孩子。爵先生,你明白嗎?她彷彿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外人,不是那個麗蘿。我回去掃墓,去十字架前上花。某年,很久以前了,一九八七年的時候,我發現有人翻動了石塊。是誰呢?我知道韋家和柯家的官司還沒結束,其實我知道它不可能結束,知道它沒辦法結束。」
「對,他是我自始至終唯一的男友https://read.99csw.com。某天晚上,在貝爾福郊區一家破爛旅社的房間里,我們做完愛以後,我把懷孕的事告訴了他。」
「爵先生,你知道的,住院的那一星期,我遇到過幾十位不同的護士,和幾十位不同的醫生。醫院的某個檔案夾里,應該找得到我孩子的出生數據,找得到她的出世證據。但誰會去管這孩子仍在我身邊,被我所撫養?我沒有一個家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馬克猶豫了。他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呢?感謝薇娜,擁抱她一下?什麼都不做,保持現在這個樣子?他走上前去。薇娜立刻僵住:
「你就在這時候發現了她?」
「對……這個嘛,也被你發現了。漸漸地,生活又回到軌道上。我父母四處找我,在報紙上刊登了那些你也知道的尋人啟事。我最後還是回貝爾福去了。我回學校念書,成為護士,就像之前跟你說過的那樣。我六年前認識了羅恆,盧羅恆。他是醫院里的擔架員。我父母年紀大了,父親五年前過世,母親則在去年往生。和羅恆交往以後,我們並未結婚,但我仍想要冠他的姓。羅恆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其實這些事沒有任何人知道。羅恆想要個孩子,我還來得及生,我才三十六歲,但我也不知道。我心情很複雜呀,你明白吧。」
「最後,你遇見他了嗎?」
「你是指那個小嬰兒嗎,爵先生?對,就是這時候。」「她……她已經……」
「奶奶,爺爺……昨天,去天上了。走了,走了……」
「爵先生,你不明白。我感到丟臉,夠丟臉了。他居然連認都沒認出我。難道我變得這麼丑嗎?他後來又認識過別的女人嗎?爵先生呀,我頓時明白,他再也不會碰我了。他再也不會想要我了。既然如此,他怎還可能會要我的孩子呢……我的最後一絲希望,在恐怖峰的山坡上破碎了。我一無所有了。我的孩子猶如鉛球,猶如多餘的瘤,我們一起沉淪。爵先生,這個孩子呀,別以為我不愛她,別以為本能母愛蕩然無存了。才不呢!恰恰相反。但我已沒有東西可以給我的孩子了。無法給她個父親,沒有奶水,連給她個名字都沒辦法。你能想象嗎?這時山上忽然下起大雪。當時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上。我們在小木屋裡,整天設法生火,勉強取暖。我什麼都得自己打理。那個姓裴的,十之八九的時間都因為嗑藥而恍恍惚惚,要不是我在場,他早就凍死了。非要我把他趕出屋外了,他才肯去撿木柴。」
「爵先生,這事與你無關,我自己知道就夠了。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車門打開后,出現一張陌生卻出奇熟悉的面孔,臉上掛著疲憊的笑容。
「爵先生,我哪兒料想得到呢?我哪知道飛機上會有兩個小嬰兒?哪知道她們會和所有https://read.99csw.com其他乘客一樣,雙雙在空難意外中喪命?我哪兒預料得到,後來事情竟演變成那樣?爵先生,那天晚上,我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是的,善事。後來,我從報紙上,看到整個事情的經過。兩家人的你爭我奪、開庭審理等。我能說什麼?我能做什麼?我只能沉默。事情本不該變得那麼複雜。我在現場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救援人員終於趕來,把我穿著新衣服的孩子抱在懷裡。最早的一批消防隊員提著手電筒邊喊邊找,我遠遠一聽到他們的聲音,就把我的孩子放到雪地上,離飛機稍有距離而又不至於太遠,足以被大火烘暖而又不至於燒傷。我親吻了她最後一次。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會有一個全新的家。我把在空難中喪命的小嬰兒赤|裸的遺體,用毯子包起來,帶著她在熾熱的夜色里逃走了。」
「對,那個可憐的傢伙。他和我一樣四處碰壁,需要另謀出路。警察、社工,還有他家人,統統在追著他跑,和我情況一樣。雖然我狀況不佳,但他對我有好感,覺得我長得不錯。那個白痴,我想他已經暗想著替我拉皮條。我從來不讓他碰我。可是情況就是,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想一起遠離這裏。汝拉山區、恐怖峰,我覺得怎麼看都很理想。那裡離蒙貝利亞很近,而且沒人會去那裡找我們。當時是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氣還算溫暖,我們也很習慣睡在戶外。重點是,我可以再見到孟凱戈,可以再和他不期而遇。他將會認出我,認出孩子來。認出她的眼睛。他將無法否認自己就是孩子的父親。爵先生,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很不可理喻,但當時的我就是這樣,仍執迷不悟,認為孟凱戈就是我唯一的救生圈。」
「我懷孕了。我太晚發現,過了六周才發現。我已經開始向下沉淪。沒有工作、越來越不和家人來往,也和朋友越來越疏離。這個孟凱戈,他的肉體呀、他帶給我的快樂,實在是一種致命吸引力。」
「我明白,梅蘭。但關於那個墳墓,你還沒告訴我。」
「是呀,我嚇到了。如果這孩子被挖出來,等於我的過去也要被挖出來了。於是我把那個墳墓清空,抹去了最後的證據。」
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八點十四分
「……」
「然後呢?」
「換個說法,就是很殘酷啦。將有一整家人為這個死去的小寶寶哭泣。她是個小女生,身上穿著裙子。從此只能懷念。人生就這麼毀了。而我呢,卻沒辦法給我自己的女兒任何未來。她不論是以前,或將來,都無依無靠,沒有家人,只有我,可是我卻這麼微不足道。你明白我所說的『殘酷』是什麼意思嗎?你明白我所說的『不公平』嗎?」
「我明白……」
「她從來沒有名字。https://read.99csw.com很奇怪,是吧?我告訴醫院說我還沒想好,說我要和孩子的父親先討論一下。然後就帶著孩子出院了。我很快就沉淪到谷底,前後才幾星期。僅有的幾個兒時朋友和家人,我一概斷絕往來。當時是夏天,我睡在街頭,孩子整天抱在胸前吃奶。我筋疲力盡。和我來往的,是一些不會批判我的人,有酒鬼,也有毒蟲。我遲遲下不了決定。該哭哭啼啼回家,躲進爸媽懷裡?他們倆都在貝爾福的阿爾斯通公司,從事高鐵車廂的組裝工作。還是帶著孩子回去找孟凱戈,努力說服他相信?我小女兒的眼睛好藍好藍,有點像我,但更像她爸爸,她爸爸有一雙迷死人的哈士奇犬般的藍眼睛。還是要讓自己在街頭自生自滅……」
「我們一起住進我們在靠近恐怖峰山頂所發現的一間小木屋。氣溫有點涼,但我們可以生火,有能遮風避雨的屋頂,其實幾乎可說比淪落街頭要好。關於你的問題,爵先生,我這就說到了。有的,我曾遇見過孟凱戈。幾乎天天遇到。恐怖峰並不算高,那片森林並不算大。我懷裡抱著孩子,曾和他擦身而過。他沒認出我呀,爵先生!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短短几個月之間,我從原本還算辣的漂亮姑娘,忽然變成一文不值的垃圾。我變胖了,胸部成了下垂的鬆弛贅肉。我眼神中的光彩不再。我變得面目全非。」
「然後就是那一夜……」
「對,這道理不難懂。死在大雪中的小嬰兒,和我女兒的年紀幾乎相同。我不假思索就行動了。該怎麼說呢?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真正有用的人,第一次做出了某種勇敢的舉動,第一次拯救了一條性命,這就是我當時心中所想的。拯救一條性命,拯救一個家庭,也拯救我的女兒。大概有點類似醫生或消防員的心情吧。我怎麼也沒想過,自己在那一夜竟會萌生這樣的感覺,它讓我在之後,在這整件事之後,想要成為一個護士或之類的人,想要拯救生命。」
「很老套啦,爵先生。老套得要命。他把我趕出房間,說我只是個想占他便宜的賤女人,說根本無法證明孩子是他的,讓我去墮胎算了。」
「是你把她埋葬在小木屋旁?」
「他反應如何?」
「我也不知道,我們能碰個面嗎?」
「對。暴風雪呀,愈演愈烈。姓裴的早就恍惚得不省人事,我猜他應該連爆炸聲都沒聽到。小木屋劇烈搖晃,像發生地震一樣,像要世界末日了。從小木屋就能看到一公裡外的樹著火,在大雪下熊熊燒著。我被深深吸引。我把孩子用毯子包住,就走了出來。其實,並不會冷,因為那裡像個大火堆,反而很熱,熱得你皮膚刺刺的……」
「接下來幾年,你又回去墳前?」
「所以孟凱戈是父親?」
「除非有某人,跑來挖出埋在小木屋旁、裹在毯read.99csw.com子里的那個嬰兒遺體。好比說,某個不死心的私家偵探。」
「這個小寶寶,你幫她取了什麼名字?」
「對,在蒙貝利亞醫院的病理科。我才剛成年,狀況不太好。寶寶不很大,才兩公斤多。她於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生,是個女孩。我一周后出院,沒填寫出生證明那些身份表格,而且把表格丟進垃圾桶了。」
「他看到孩子手腕上的名牌手鏈后才明白?」
「姓韋的,別以為我開槍是為了救你的命!我只是沒辦法忍受有人說麗蘿死了……」
「怎麼說?」
「我沒的選擇,一個小女生帶著個小寶寶在蒙貝利亞流落街頭,終究會引人注目。不出幾星期,社工就會一直來纏著我。我雖然成年了,卻也知道再這樣下去會怎樣。社工一定會把孩子安置到別的地方,把我送回貝爾福的爸媽家裡。他們不會管我是否願意。爵先生,我必須承認,後來做的事情,不見得都合法。我販過毒,偷過東西。我也出賣過自己的身體,好幾次。我想你應該能理解,為了生存,我不得不離開蒙貝利亞。」
「沒有……我也並不是真的自己決定要留住孩子。我只是拖了好幾周都沒有任何行動。轉眼間就第七周、第八周了。我對孟凱戈依然愛得難以自拔,像著魔一樣。我深深相信自己有辦法讓他回心轉意,讓他回到我身邊。當時我本身也盪到谷底。我已沒有固定住處,四處流浪,每周回爸媽家不到一次。等到隆起的肚子變得太明顯時,我甚至根本不回去了。我只打電話而已。」
「你是在醫院分娩的?」
「可是,你並沒有去墮胎?」
「我好像沒的選擇。我現在只能任你宰割了。碰面越快越好。羅恆明天早上五點有班,我則是夜班。你看,醫護人員很辛苦呀。我八點從蒙貝利亞醫院下班,還要再加上回到家裡的時間,不如我們約明天早上九點在我家碰面吧?過了這麼多年,你都還能找到我,想必你應該也知道來我家的路要怎麼走……爵先生,希望你能低調一點。我展開了新的人生,也成功了,要忘掉過去並不容易。那天夜裡,在恐怖峰上,我的出發點並不是要傷害任何人,恰恰相反。我只是沒料到……」
他轉過來,打開Xantia的車門。爵輕信沒說謊,車內座位上擺了個白色信封袋。馬克把它拆開。裏面有四頁打字稿。馬克走到薇娜身旁。她仍像胎兒般蜷縮在地上痛哭。他在她身旁坐下來,輕輕念出打字稿的內容:
「你也沒和他說到話?」
「……料到我女兒十八歲時,竟會和我這麼像……」
「你在別的地方挖了別的墳墓嗎?更隱秘的墳墓?」
「我就全盤告訴你吧,爵先生。畢竟,我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沒有什麼好自責的。既然你找到了我,就該是我說話的時候了。這是我遲早必須做的事。九-九-藏-書就當作時候到了吧。我以前是個所謂的叛逆少女。才十七歲,就和父母不太來往。我很久以前就不去上學了。我到處閑晃,跟很多人一樣。我父母費了一番功夫,終於把我拖去政府的就業服務站。我四處打零工,最後找到了高汝拉區自然公園『環境科』那個為期數周的短期工作。由於是短期,工作內容主要是去森林里撿垃圾。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我和一小群其他實習生一樣,主管是公園內恐怖峰的維護員孟凱戈。他真是帥翻了。只要是他看對眼的小女生,他都會很溫柔。他很懂得怎麼碰和摸,不會讓人有壓迫感。他比我大十多歲。我和很多其他女生一樣,也愛上了他。我們第一次做|愛是在野外樹林的一處灌木叢里,一旁有小溪,他對那片森林了如指掌。後來又這樣了好多次,工作期間天天有,工作結束后又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地點五花八門,什麼地方都有。我知道他也和別人交往,但我以為他對我不一樣,以為他是真的愛我。我很想相信他的山盟海誓。很老套吧,是不是,爵先生?傻女孩和風流男……」
「你後來怎麼會決定離開?」
「料到什麼?」
「別碰我!」
「但後來事情的發展並非如此。完全走調了……」
「可是你把這個雪地里死了的嬰兒衣服脫掉了?」
薇娜焦躁地試著解釋:
薇娜出現了,她兩隻手臂在面前打得直直的,手裡握著那把毛瑟L100款手槍。她尖細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不怕,一點都不怕。那是個很奇特又不真實的畫面。冰與火。還有那架躺在深山裡的飛機,都扭曲變形了,鋼鐵當著我的面被燒熔化,像不堪一擊的橡皮一樣。我知道自己是事故現場的第一個目擊證人,但我沒想到救援人員會那麼慢才趕來。」
「事情就這麼簡單?」
「對,她已經死了,腫脹了。在墜機時死了,好幾分鐘前就斷氣了。山上那種煉獄,沒有哪個小寶寶能存活得了。我不懂那些荒謬的說法,怎麼大家都信以為真……爵先生,那個小嬰兒確定死了。我當下覺得這樣很不公平。」
「你不害怕嗎?」
「對,我當時太慌張了,根本沒發現那條小手鏈。手鏈上刻了個名字:麗蘿。姓裴的一眼就發現了它。還發現它是純金的。我們的交易很簡單,手鏈歸他,但他必須閉嘴。他從孩子手腕上扯下了手鏈,然後走了,我再也沒見過他。我呢,則又待了一會兒。我把被雪淋濕的泥土推進墓穴里。我忙亂找來大小不一的石塊,堆成一摞。我的手指凍僵,幾乎無法彎曲。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用兩根樹枝做成一個十字架。我回小木屋裡,靠在餘燼旁,睡完了下半夜。其實,沒有,我想,那一夜,我並未成眠。之後的夜裡再也無法成眠了。」
爵輕信面朝下,倒卧在地。他背後湧出一攤鮮血,猶如一座赤紅色小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