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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涅墨亞獅子

第02章 涅墨亞獅子

年輕人的目光向在場的這不多幾個人挨著看了一遍,眼神茫然也帶著責備。
「任何?」赫拉克勒斯傷心地重複道,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薇拉。」
年輕人嘴角上現出一絲凄涼的微笑,最後同意道:
「得啦,若你做了這事,你會想得起來的,對吧?」
「根本沒什麼原因,」赫拉克勒斯嘆了口氣,「此前不久,帕特里夏得知她的一位女友正好路過這個村子。她打算在我們逗留期間陪她幾天——不管怎麼說,這很正常——可我呢,我不同意這麼做,把這看做是對我們私密生活的侵犯,是對我們幸福的一種妨礙。我們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爭吵,吵了整個晚上。」
「歐文,告訴我,您沒失去頭腦吧?」
毗鄰威爾士邊境的科爾福德村內,據說查爾斯·麥克勞德少校的口碑不佳。此言殆非虛語。蓋因鄰近之居民,幾乎無人對其身亡表示哀痛。此事猝發於上周五,時近午夜,情況怪譎異常。
我們在客廳里安頓下來。我端給他一杯雪利酒,他一飲而盡。毫不誇張地說,我剛把《泰晤士報》上的那篇文章從文件堆里抽出,他就一把搶過去了。接著他打個手勢,不容分說讓我閉嘴,便埋頭讀了起來。剪報日期是去年九月。
德雷克臉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
「沒有,我記得我克制住了自己沒有發作。相反,我把自己腦中的想法都說了,也怪她有和女友見面的打算卻事先故意瞞著我……她對這件事也心煩意亂的。第二天,我們沒再談這件事,早早就動身去爬山了。這樣一種體育活動有危險,但可以讓我們受到折磨的神經平靜下來。將近中午時分,我們又開始說這件事,沒能避免再次爭吵。於是我們打道回府。我一路惱怒,跑得一定比她快不少。」
「誰也沒有去砍這根繩子,赫拉克勒斯!」薇拉竭力勸說,「韁繩舊了!這是一次意外事故,純粹的一次意外事故,事情發生后它已成為過去!你應當忘了,把一切都忘了。」
德雷克·理查森放下笛子,最終厭倦地嘆了口氣。他是盡心儘力吹的,這從他一叢硬直的發綹下汗濕的前額便可看得出來。他是理查森幾個孩子中的老大,一個頑固的獨身主義者,已三十好幾了。他體質羸弱,面部瘦削,下巴凸出,很像父親但無其風度氣派。他眼神遊移不定,弓著背,步態缺少自信,甚至走路都躡手躡腳。在翠徑莊園,大家很少注意到他。當他沿著走廊走過去時,就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影子,而且腦子裡總在想著什麼。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大游廊里,那個地方自從他對蛇發生興趣后已變得像是一個動物園。說「植物園」這個詞也許更加適合,因為人們很難看清那十來個籠子,它們都放在一個微縮型熱帶叢林景觀中。那裡多為各種異國植物,先前是已故的約翰·理查森栽在花缽里的。德雷克花了大量精力照料它們,幾乎和照料他的那些「食客」一樣不遺餘力。這些「食客」,在他看來也像離鄉背井的人那般患著相思病;一年到頭,他照料它們,和它們說話,注意觀察它們,同時也作了不少筆記,想就此題材寫一專著,而且毫不懷疑這部著作會很權威。
平常,只要天一開始下雨,歐文總要將老天爺罵上一通,因為在他身穿考究衣著而沾沾自喜的時候,卻不得不窩在屋裡。我暗想,他此時應該是心情不錯才顯得如此活躍而愉快。我嘰嘰咕咕發著牢騷,將鑰匙插|進鎖孔。
「好吧。不過我當時那樣數落她,很不公正地責備她,還要讓她一個人走完那條險道,也就是我殺了她呀!這和我當時把韁繩一刀砍斷,同樣的明白無疑啊。」
「行啦,我親愛的阿喀琉斯,來點兒風度吧。呵呵,不順心時可別泄氣。再說了,我們這兩個倫敦人久經考驗,可不是幾滴雨就能讓我們打退堂鼓的。快點,快點,美人兒可不會等著!」

德雷克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步進走廊,從一系列陶土書板前走過,那是他父親在希臘待過的紀念品,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塊,每塊表現那位傳奇英雄所完成的一件功績。畫面系模製,製作精美,無論從正面看還是反面看都很悅目。此時走廊上的煤氣壁燈本該都已點亮,這樣人們就會注意到那些翻過來的書板,一共八塊。但此時從前廳過來的光線很弱,加之德雷克也只是匆匆朝它們瞥了一眼。他對這些畫面和故事耳熟能詳,曾無數次聽到父親將它們編成故事講給弟弟聽,詳細曆數這位英雄的功績,用這種奮戰不輟的精神灌輸給他……聽者因此而躍躍欲試,總想用用自己的拳頭,也就不會叫人奇怪了。
約翰·理查森在印度待過一段時間,之後於七十年代末,決定在老宅正門一側加修一座read.99csw•com殖民地風格的大平台,上蓋平屋頂,用格子結構來採光。八十年代初,他在希臘短暫住過一陣之後,又癖好起古代圓柱。幾年間,平台下面支起了一些柱子,仿造得還很不錯,但根本是多此一舉,後來也就給扔到茶園裡去了。另有一次,他吩咐在宅子後面造一個大大的游廊,並叫人在那裡種下一些異國花草,倒也都種活了。不過這些在他的整治工程中還只算是小小的古怪行為。有一天,他不由分說,便命人把二樓拆掉,在樓房旁邊加修一座廂房取代。諸如此類工程,他的軍官薪俸是負擔不了的,靠的是他繼承下來的遺產,而這份遺產也就這樣漸漸給消耗掉了。他還曾叫人做過一些更加令人吃驚、也更加花錢的改造工程,主要是在他宅子四周,但直到今天人們還弄不清那些創意有什麼道理。
我可不像歐文這般過度興奮而又狂熱,但也高興地點點頭,彷彿成就了這樁「奇事」的當中也有我本人的一份貢獻——它現在使我們都感興趣了!
「不,赫拉克勒斯,調查已正式證明!」薇拉大聲說。這是個纖細、金髮的女人,臉部稍許有點男性化,「你沒任何值得自責之處!」
初時看來,盜竊似非本罪案之動機,因無任何貴重物品短少。然則有一證人指出,掛在壁爐台上的獅皮已然不見。殺少校係為此一區區小利乎?眾人一時均傾向於此,因有另一證人指出,彼在接近本罪案發生時間——現已確定為該晚十時左右——曾瞥見一黑影悄無聲息從現場離開。彼對時間不能肯定,但確認該逃離者身披一張獅皮。毫無疑問,此人即是兇手,肩上所披即為少校之狩獵戰利品。警方有理由認為,此一盜竊具有象徵意義,用以昭示本罪案真正動機:剪除本地區之一大捕食動物,亦即少校。此「獅」在村裡貓狗群中散播恐怖,終為一打抱不平者暗算,其「皮」亦被攜走以作自身之戰利品。調查人員欲找出罪犯,殊非易事,蓋因在科爾福德不乏有作案之嫌疑者。對該地居民而言,本案的「打抱不平者」似較「罪犯」一詞更獲人心……
「不錯,我還被叫去辨認她的屍體。天啊,我可憐的帕特里夏,我們看到她的時候是副什麼模樣啊!她從近二十公尺的上面墜下,而且……」
麥克勞德少校在科爾福德並非僅有仇家,譬如旅店店主一貫對其抱持歡迎。每周五,少校皆會準時赴店小酌數杯,然該晚他離店遠較往日為早,店主不禁開言詢問。對此,麥克勞德答稱:
我感到不安,走近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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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只聽那麥克勞德冷冷笑道,「吾所思者,無非是令其知曉,敢向吾拍板叫陣,下場註定可悲。」
卡農街在昏暗的路燈下一閃而過,我們的出租馬車在石塊鋪砌的路面上顛簸著向前。早就在醞釀著的大雨終於落了下來。當車夫將我們送到我寓所的門前時,暴雨正傾盆直下。歐文付了車資,不待找零,便和我直奔門廳。我因匆忙之中,又被他催著,竟失手將鑰匙差點掉進排水溝。雨點噼噼啪啪打在我們帽子上,我倏然抓住這個向鐵格蓋子空隙滑去的東西,當我總算抓到手的時候,我們全身都濕透了。
「當然了,阿喀琉斯,當然……您還是沒看出把這案子和斯捷普內那件案子聯繫起來的那真正的一環嗎?」
「不過我想這很有可能。我有很長時間沒再見過她了。實際上,這是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的女兒,以前他在約翰內斯堡曾幫了我很大的忙。這個不幸的人在女兒出世后不久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而他本人也在不久前去世。這些還是這女孩告訴我的。其實,我也差不多忘了她了……前些時有天我遇到她時,還真費了點勁才認出來的呢。上帝啊,她的變化可大了!不管怎樣,她現時的情況並不安定……而我是她教父。當然,她成年了,但我理所當然覺得要給她提供一個棲身之處,至少是幾個星期吧。這段時間可以給她想個應變辦法,考慮好自己的打算。」
「喔,是嗎?不過我好像覺得……」
赫拉克勒斯,他的兄弟,他的「尛弟弟」喲……德雷克知道他快要有個「尛弟弟」時,是十歲。他對這段時間記得很清楚,因為他正好開始狂熱地迷上那些爬行動物。大約兩年後,他父親從印度回來,帶給他一條小眼鏡蛇,它的含有毒液的淋巴結已給摘除掉了。他還帶有另一條,那是準備給一位朋友的,系受人之託,但這條小畜生並未做無害處理。後來發生的事大家一直沒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那個「失誤」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九_九_藏_書如果真正是一次失誤的話。約翰·理查森回來的當晚,全家人都被一陣孩子的尖叫聲鬧醒。他父母急急趕到小赫拉克勒斯的房間里去,不久前小傢伙才過了一周歲生日。他們立刻吃驚地看到,孩子並不在哭,相反,在咯咯大笑……接著他們驚恐地瞥見了小眼鏡蛇,身子軟綿綿的,頭被拎在孩子手裡。蛇被他那小而有力的拳頭勒死了……在最初的一陣驚慌過去、看到再沒任何危險之後,他們想,這當然是那條去了毒的蛇,關它的籠子要比另一條輕薄得多。但他們錯了,恰恰是另外一條……他們始終無法確定這條蛇是怎麼能逃出自己籠子的。不過他們沒再深究,因為他們太高興了,都為逃過一劫而鬆了口氣,迫切要解決的問題是請走另一條。但德雷克強烈反對。他覺得自己對這小畜生負有責任,因為這是給了他的。這件事是一個愛的偉大故事的起點,同時也是兩兄弟間持續不斷的鬩緒故事的開端。
我竭力冷靜,深深吸了口氣,答道:
「對,毫無疑問,但我怕謎底並不是您所想的那樣。」
「你怎麼會記得呢,因為那時候你不可能和她在一起。醫學檢查已證實,死亡時間和你到達村子的時間是一致的,對嗎?」
這是一種很單調的樂曲,曲調並不流暢,連漫不經心的耳朵聽上去恐怕都會覺得厭煩。樂師對自己樂器的掌握尚未爐火純青,但他想要吹好的用心倒也顯而易見。人們感到,他的每一個樂句都在想吸引聽眾,想和聽眾溝通,想要取得聽眾的認可、觸動聽眾的心弦。他眼盯看笛端,目光顯得非常專註,但在他那雙黑色、冷漠、一動不動的眼中卻有種令人不安的東西。
赫拉克勒斯幾次搖頭,隨後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
「喏,別傻了。我說的不是外在美的女性,而是那種所能達到的最崇高、最本質的美,也是最能撩撥人、最令人嚮往的美——神秘之美。我總感到,我們已處在一樁非常重大的神秘事件的起點。快,快,快呀!」
「瑞士可是個美麗的國家呀,帕特里夏一直憧憬著要去看看,所以我們決定把它作為我們旅行的最後一站。在去了巴塞羅那、尼斯、卡普里和威尼斯之後,我們到了戈平斯泰因,在那裡租了一幢位於山坡上的山間小屋。當時是七月初,天氣好極了。景色壯麗,空氣純凈而透明,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快樂地品味著我們的幸福。一切都盡善盡美,直到那一天……我們吵了架。」
阿喀琉斯·斯托克的敘述(續)
「赫拉克勒斯,求求你了!」薇拉激動起來,「現在對你來說,重要的是振作起來。你要正視的事實是,你在這次慘劇中沒有任何關係!這是一次意外事故,只是一次意外事故而已,因為它不可能涉及其他問題。」
「您放心好啦,我會很快讓您有詳細了解的。然而此前,我想還是讓我先來揭破一個小小的謎吧,就是我剛才和您講的所需要的一環。我們可將其稱為『金角牝鹿』。在這之後,我可以肯定。您就會明白問題的關鍵了……」
「美人兒?什麼美人兒?您很清楚我是單身過日子的。」
「沒有,我只是想給您指點一番迷津。」
麥克勞德系印度軍團一員,素以擅狩聞名,此點或系該慘劇之根源。自其定居科爾福德以來,常有村民抱怨其對家畜施暴。不幸踏足少校「領地」——花園和草地——之貓狗,極少能安然而退。此事或是源自他對體育活動的懷戀,故驅趕貓狗時兇狠有加。據目擊者稱,他對此類不請自來者,動輒以長柄利叉投之。該狩獵場面十分罕見,然村民一再發現有家畜失蹤。抱怨、指責、激憤言辭在科爾福德有增無減,卻又幾乎無人敢向麥克勞德少校當面提出……個中緣由,皆因其乃大自然之一介偉力:身高六尺,肩寬超常,一綹紅棕長髯閃閃發光,頗似雄獅鬃毛;其眼神更是兇悍懾人。凡此種種,屢屢使人望而卻步,不敢上前理論。故此,若誰人慾給失蹤動物討還公道——而且人數頗多——他自當設法避免直接衝突。這正是本案不合情理之處,襲擊者是從正面扼殺少校,手法乾淨利落,直如同天神下凡……本案詳情如下。
悲劇發生兩年了。人們或曾認為,這地方的主人一死,那種令人不安的氣氛便會隨之消逝——那種說不清道不明、讓人心緒不寧的感覺。這是他定居翠徑莊園之後,始終縈繞大家心頭的感受。其實大謬不然。宅子里的氣氛始終怪譎,於人於事似都發生著影響。這方面既有很多可講,卻又無從說起;一切都像是要有大禍臨頭,卻又顯得風平浪靜;既有隱隱約約的感覺,卻又覺得虛無縹緲、不著邊際,怪異得就像是常在樓房後部走九九藏書廊里幽幽迴響的笛聲。
「那麼,您怎麼看呢?」歐文抬起頭時,我問他。
他不慌不忙喝完杯中的白蘭地,又說:
店主頗感驚訝,因路程不遠,便隨此人去往少校居所,但再未見到該莽撞小貓。他呼喊著麥克勞德,卻無人應答。此時店主方想起少校的奇怪約會。那屋子大門半開,店主愈發困惑,舉手敲門,亦無應答,好奇心起,遂進屋走到客廳,至門檻處驀然停住——只見該魁梧男子橫卧地上,全無生氣——那少校臉孔朝上,雙目翻白,嘴巴半張,舌頭伸出垂下。現場因有桌子與五斗櫥上的兩盞煤油燈而照得通亮。屋內除散落長沙發上的數本書外,余皆整然有序。店主既驚且懼:所驚者,屍體死狀可怖,自不待言;所懼者,麥克勞德孔武有力,竟被人輕鬆放倒,絕無絲毫還手餘地,何故?
稍後趕赴現場的警員,亦被這問題深深困擾,同樣霧水滿頭。初時,眾人見到散落長沙發上之書本,曾猜測是兇手所疏,視為一條線索。然事後發現那書籍均屬少校所有,俱屬魔術及娛樂技巧方面之論著,此乃少校除狩獵外另一所好。
隨之屋裡一片死寂。這句令人驚恐的話在寬敞的客廳里迴響,像是要造成一種共鳴,與那些放在多層擱架上的異國小雕像兩相呼應:它們都露出了魔鬼般的笑樣兒。這句話,也許會使一個外人感到吃驚,但在翠徑莊園,大家差不多已聽慣了……
一八六〇年,他作為聯軍部隊的一員,開進北京。其時他剛滿二十,只在中國待了很短時間,隨後,據我們了解,他到處漂泊旅行,不過後來又返回中國,並在那裡度過了他一生中很大一部分時光。八十年代初,他在上海得到任命,統領英租界的警備隊。他從這國家帶回不少紀念品,譬如塗漆的首飾盒、小塑像、山水畫等。今天人們尚能找到它們,散見於翠徑各處,尤其是他的書房。這書房自那以後就被取名「中國居」,屋子本身也沾了不少神秘感覺,因他不許別人進去。八十年代末,他年歲尚輕便退休了,此後再未離開翠徑;二十年後,他朝頭部開了一槍,自行結束了生命,留下一個寡婦和三個孩子。人們始終不明白他因何有此一舉。
「我們別再講這些了,」薇拉說,按捺不住自己的煩躁,「說這個毫無用處。對,這是我們的錯。當時我們一直聽到關於你未婚妻的那些流言飛語……現在,你要盡量把心思集中到事實上來。」
他搖搖頭,有種悲天憫人的表情。
「非也。得啦,這可是我們那傢伙又一次了不起的成功!」
走到前廳還有一段路時,德雷克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從右邊伸過去的不長的一段走廊,那是通到「中國居」的。這裏一片黑暗,他勉強才看出房間門的輪廓。德雷克心中對已逝者發出了疑問:為什麼父親一直不準大家進這間屋子呢?為什麼在他死後也不允許,還在遺囑中明確講了,只要家庭成員還在這宅子里住,就希望這間屋子保持原樣。這是為什麼呢?
「二十三歲,和赫拉克勒斯同齡,名叫麗塔·德雷珀。我得說,她看上去還不算丑呢……」

「你做得很對,」埃德娜·理查森太太表示同意,「不過在既成事實之前,你本可先告訴我們的呀。對啦,她多大年紀?」
薇拉不容分說地反駁:
薇拉聲音尖銳起來:
「我想你們不會忘了,帕特里夏和我為什麼要動身做這次長途結婚旅行,為什麼我們是在最最嚴格控制的自己人小圈子中成婚的,又為什麼她從沒到這裏來過,為什麼……」
約翰·理查森上校的生活在很多方面一直是個謎,甚至連他的近親好友都懷疑他的心理平衡問題。然而,若是我們在家族先祖肖像畫廊他的畫像前停下來,我們就會明顯感到,這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他小個子,瘦削,說不上有多威嚴,但其目光,如同其他那些祖先一個個紋絲不動的面孔一樣,正直而果敢。他是個正人君子,時刻準備好去為王國的榮譽做最大的犧牲。
「說說容易啊……」
「不,不是這樣!我一向在發火的時候什麼都記不得了!起先感到熱血沸騰,接著就衝上了頭……之後我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
「那您看看窗外,投身到這宙斯化成的黃金雨正對著路燈光暈落下的美景中去吧。當奧林匹斯山上的這位上帝沒有其他辦法使自己的意中人受孕,正是這神聖的雨水才產生了古代那些最出色的英雄,偉大的珀耳修斯便是這樣孕育出來的。阿喀琉斯,您居然不知道。」
說至此處,他仰天一陣狂笑,旋離開旅店。時近晚上九點。三小時后,旅店打烊,少校並未返回。那時店主早忘了先前所談,但行將鎖門之際,忽有一顧客前來敲門,告知麥克勞德家的情況奇怪:客廳的窗戶大敞,有隻貓在窗戶鏈子上磨身擦癢,窗帘拉起一半,屋內燈火通明,然而除了這放肆之貓,屋內竟全無一人……九_九_藏_書
「你不要翻來覆去老講這樁禍事,也不要給自己攤上一堆既無證據也沒道理的責備。你別再這副陰沉沉的面孔,也別再做這種游來盪去的幽魂——到現在快一年了,你應當……」
「是我殺了她呀……」
「老實說,沒有。」
內維爾·勞埃德和愁腸百結的理查森太太交換了一下眼色,走近赫拉克勒斯,臉色平靜而謹慎。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人,態度和藹,有一種習慣於常和上流社會來往的那種瀟洒舉止。他曾有好幾年時間,在橫渡大西洋的豪華客輪「盧卡尼亞號」上當侍應部領班。因此人們在認識他時知道了這一點,也就不會感到奇怪了。他那日漸染霜的長發細心地梳向腦後,讓人看到的是一張親切而又溫和的臉,這首先就使別人感到他可以信賴;然而他談吐的滴水不漏和舉手投足的自信,似乎又有點過於完美,使人感到吃不大准。
四月
當籠中的兩條眼鏡蛇在細長的柵欄後轉身背對著他,露出它們那副「黑眼鏡」時,德雷克全身一陣激動,確信這兩條蛇對他的「信息」並非無動於衷。證明這一點的,是在他停下音樂后它們總是面露慍色的那種態度。他很想繼續實驗,但他感到筋疲力盡已無法再進行下去了。還是等到明天吧,這樣更好,讓自己身心恢復了再做不遲。說不定,到時他還會壯膽不用這隔離柵,隨意在它們面前吹奏呢!這道柵欄對他們的聯繫顯然是一道障礙,就像任何把囚犯和他們看守隔離開來的柵欄一樣。有好幾次,他曾冒險打開籠子,靠近它們……這些爬行動物從未表現出敵對的舉動。他是它們的朋友,而它們也很明白這一點。但可惜,在家裡其他人眼裡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沒把母親、舅舅、妹妹以及父親生前提出的警告放在心上:「很快就會出事的……哪天你忘了關籠子……」至於他弟弟,粗野的赫拉克勒斯,曾乾脆放話,說要一把火燒掉游廊,「讓這些叫人噁心的害人蟲從翠徑消失,一勞永逸!」
「上帝啊,我怎麼也不會忘了那一瞬間……」
「不可置信啊……不同尋常……妙不可言……」
「嗯,親愛的赫拉克勒斯,應當服從事實呀!你是因為悲傷才這麼講的。你要相信我們大家都在為你分憂呢。你衝動起來就會喪失記憶啦?哪兒的話!誰會相信呢?就算是這樣,警方已做過調查了,這一點薇拉已經指出,講得很對嘛。另外呢,也很簡單,你自己在冷靜、慎重地回顧事情經過時,最終是會弄明白事實、消除你最後的疑惑的,這我能肯定。」
被關起來的蛇適應性很強,這是所有專家都認識到的:只要在搬動它們時輕拿輕放。但德雷克·理查森想更進一步。最近以來,他想藉助音樂做到能和它們進行溝通。他不贊同一種被普遍認可的觀點,就是爬行動物的聽力很糟,不能感知空氣中的聲音。他承認耍蛇者的動作會吸引眼鏡蛇;但對他來說,笛子送出的音樂極為關鍵,前提是音質要恰到好處。不久前,他讀到印度人在這問題上的一種新理論,便想付諸實踐:「只能用一種純天然的樂器來進行。它取自品質上佳的木材,切勿添加其他材料。對音質要下功夫,不斷加工,找出正確、儘可能完美的樂音……全身心投入每個音符……選擇可反覆進行的旋律,以使被研究對象馬上識別出來……只要做出此種努力,我們便能與之建立聯繫……」
科爾福德:蹊蹺的罪案
內維爾·勞埃德小心地向外甥女做了個手勢,隨後將一隻手慈愛地擱在年輕人肩上。
約翰·理查森上校在他結婚的一八七四年,從父母手裡繼承下翠徑莊園。這幢坐落在伍德霍爾山村邊緣的古老宅第,就像肯特郡里許多大宅一樣,安逸舒適,外觀具有古典風格。它是一座漂亮的紅磚建築,上蓋青石板屋頂,整個線條簡潔流暢,這一點倒使它顯得與眾不同。但自此之後,它的模樣經常在變,而且方式相當怪誕,尤其是這位軍人在外面闖蕩期間更是如此。他每一次回家都會有一個新工程上馬。
赫拉克勒斯在扶手椅上直了直身子,轉頭朝向姐姐,眼神中充滿絕望。
「是因為……」
「我和您講過,對不對?這確實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謎案。」
從那時起,赫拉克勒斯便生活在關愛和細心照料之中。總的說來,這來自父母,尤其是父親,可能他覺得自己對這次事故是負有責任的。兩年後他退了休,便全read•99csw.com身心教育赫拉克勒斯。他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和寬容,容忍兒子的種種任性,對兒子的許多無聊行為都會找出理由來替他辯護。約翰·理查森為他挑選了最好的家庭教師,要讓他在各個學科都出類拔萃。然而小赫拉克勒斯特別出色的,卻是那些競技性的活動。他的特殊天分是好爭好鬥,以及一切與打架鬥毆有關的事情。這方面他的音樂教師尤受領教。這位教師給他上提琴課盡心儘力,然而是白費勁。終於有一天,教師癱倒在地毯上,肋骨斷了四根,滿鼻子淌血,原因是赫拉克勒斯被練習的難度弄得突然惱怒起來,便在音樂家身上出氣。小理查森還有其他一些無法無天的表現,卻都由他身邊的人來埋單。十四歲時,因一件瑣事,他將德雷克狠狠揍了一頓,讓這位兄長几乎就變成了那個音樂教師,有次甚至都打斷了他的胳膊。每一次,赫拉克勒斯都會懊悔自己的行為,辯稱他一動怒就不由自已,還說再也不會這樣了……其他人都相信他,被他耍的花招、一副悔恨的樣子和難過懊傷的表情騙了過去,而他那張天真無邪的臉也使這一套總是很成功。但德雷克呢,他沒再上當。這種賠禮道歉的辦法,十四歲還說得過去,但十八歲就行不通了。這弟弟是個不可救藥的野蠻東西,他的喜怒無常總有一天會帶來讓人頭痛的後果。在卡死蛇的那個夜晚,小赫拉克勒斯似乎就被打上了命運的烙印;不然就更早些,是不是就在父親想要給他取名赫拉克勒斯的時候呢?還有,又為何要給他取這名字呢?
隨後他站起身,走到窗戶那兒,又說:「這案子太異乎尋常了,我幾乎不敢相信有這種事!您的這個故事使我將疑惑變成了確信。不可思議……上帝啊,生活可真美好!您看看外面雨造成的奇妙景象吧……聽聽它那柔和的低吟,它正在檐槽里歌唱……再瞧瞧它那輕巧的手指,在輕輕地擊打著窗格……」
「我們理解你的感受,赫拉克勒斯。不過薇拉說得有理,這場慘劇已屬於歷史。我呢,我只是要你把這些傷心事忘掉一段時間,或者至少要做出個這種樣子來,因為我們很快要接待我的養女來訪了。目前她也在經歷一段困難時期,氣氛歡快些將對她特別有利。所以,要是我們大家都能做點小小的努力……」
德雷克聳聳肩,向客廳走去。厚厚的波斯地毯使人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裏面的人甚至都沒發現他的出現。確實,他們都專註于正在商量的事。在場的有他母親,妹妹薇拉和她丈夫邁克爾·諾韋洛,還有舅舅內維爾。他們神情不安,目光都盯著赫拉克勒斯。他坐在壁爐旁的一張扶手椅上,定定望著爐膛里微微噼啪作響的爐火,但彷彿又視而不見。這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長相和他哥哥截然不同。他髖部窄、兩肩寬,淡栗色的頭髮相當厚實。頭髮下面是一張很討人喜歡的臉,甜甜一笑往往就使這張臉變得生動活潑起來。但此時這張臉流露出來的,卻是一種深深的痛苦,太陽穴上青色的血管微微抖動。他嘆了口氣,吐出一句:
「你沒有打她,是嗎?」
「吾去去就來。有個毛頭後生自稱比我更勝一籌,相約和吾一會!胡言亂語,竟至於斯!此番吾定要讓他自食其果……」
「歐文,您真讓人惱火。我的話呢,我掂量著……」
「但不至於什麼都忘了的!尤其是在這之前還要有一番非常冷靜的策劃呢。」
「確實,」內維爾·勞埃德插話說道,「你到小鎮時將近下午四點,在這之前你又該死的讓她落在了後面,因為那時她差不多還在半路上。大約也就在這前後,她墜崖了。系著馬具的繩子斷了,因為它是舊的,而且大概又在岩石的稜角上磨爛了。」
「您的教女?」薇拉問道,「什麼教女呀,內維爾舅舅?您可從來沒對我們提起過她呀。」
當警方獲悉法醫分析報告之後,方始真正明白眼前謎團之大。死亡原因顯而易見:襲擊者系從正面扼死少校,其脖頸處清晰留有此人結實有力手指之痕迹。看來,本案涉及某一男子,其力量過於常人,竟至死者似無法進行自衛。死者口中曾發現有一布片,無疑係從襲擊者上衣扯下。除此而外,未在死者身上發現有任何搏鬥之重大痕迹。彼既未遭到重擊,亦未在某種嘛酔葯作用下而昏迷,此點在鑒定中講得極為明確。死者身材魁梧,且充分擁有各種應對手段,卻似為另一更具勇力者擊敗,此調查結論理當合乎邏輯。考慮到死者不可小覷之身軀,我等有理由會想,不幸少校與之交手者,是否為人類……
「噫,在科爾福德,尚未有人敢如此妄言!明公切莫發怒,留其一條生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