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還端上來當地釀的酒。這酒不太烈，跟紹興酒差不多，卻想不到味兒很好喝。
「高也可以塗。」
他的身邊有一棵桃樹。他的頭上是盛開的桃花。入江的眼睛一直被黑布矇著，現在早晨的陽光突然刺進他的眼裡，他眨巴了幾下眼睛。
「可是，有上海的軍司令部的介紹信，也不能置之不管呀。也得要給你配備個把值勤兵吧。」這樣的說話太露骨了。
「哈哈哈……」
「給你添麻煩了，請多多指教。」
第三峰的絕壁高達五十米。注意一看，它的岩面不是平直地抵達地面，面是在相當於中央的地方斷了，形成一個岩台。也就是說，大體上分為兩段。
小湯在入江的肩膀上猛拍了一下，說聲「再見！」就拔腿跑起來。
「這可是五代或宋代的作品吧。最早也恐怕是唐末。」
「有個值勤兵就行了。」入江說。
「這有資料可查我家裡就有這樣的資料，你可去看看。」
「有種種的說法你看，上下兩尊像並不是完全成直線地重疊。下段佛像的上半身不是朝右邊偏一點嗎。不過，它給人的感覺仍然好象是壓在上面佛菩薩的屁股下面。而且從技巧上來看，下面的也稍微差一點。因此人們說下面的佛像有點受委屈，在它的嘴唇上塗上朱紅，多少給它一點安慰。有這樣的說法，不過，這是胡說。」
小湯咋了咋嘴，揭下這張標語，撕碎扔在地上。
在這些幼稚的線刻的佛像中，應當說唯有第三峰的兩尊像出類拔萃。它們雖然也是線刻，但有一種立體感，令人感到逼真，不知道什麼原因，下段釋尊像的嘴唇上塗有朱紅。
入江騎上自行車，在鄉間的道路上匆忙趕路。
「我才不願跟這傢伙住一起哩！」入江的心裏這麼想。
一聽三宅這話，入江覺得還不如在營房外邊找個地方暫時住一住為好。read.99csw.com他感到對方是有意要把他趕出去。
走出屋子的時候，小湯親切提醒入江說：「下面是台階。小心！」
「部隊是沒有閑功夫跟閑人打交道的，希望你不要見怪。」
「是嗎？」入江沒有違抗，從第五峰前走過，朝第三峰走去。
「啊，是嗎？」
「一定讓我拜讀一下這樣的資料。」入江說。
走到第一個山峰的跟前，李東功才開口說道：「這是第五峰。」
入江一轉身，小湯迅速地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然後拉著入江的胳膊，邊走邊說道「不要摔了！」
入江感到三宅少尉的話中帶刺。
標語寫著「抗日戰爭必勝！」署名仍和昨天的一樣，是第三戰區忠義救國軍。
「點朱？」
「是呀。我想了想，覺得我沒有什麼必要跑。我一賭氣，又躡手躡腳地走回來了。好啦，你走吧。快走！」小湯這麼說后，看了看桃樹的樹榦，那裡貼著一張標語。
由於事先已有聯繫，他們早已知道入江的到來。不過，沒有一個人曾為他遲遲不到而擔心過。仔細一打聽，據說聯繫時只說最近會來，但沒有通知準確的日期。
入江正要朝岩面走近，李東功冷不丁地說道：「應當先看第三峰。」
小湯接過蒙眼布，笑嘻嘻地閉著一隻眼睛。
「只要你住在這個營房裡，就不能不配備值勤兵。當然，如果住在營房的外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羅。不過，……這附近有許多人家出外逃難了，空房子還是不缺的。」
入江想起了前兩天也曾向人反問過這個問題。—那個地主老頭曾勸他一定要看一看十年一次的僅式，指的正是這個「點朱」。叫入江這麼一問，地主老頭回答說，你去了就明白。
「這個嘛……本村最熟悉的是李東功先生。不過……」村長回答說。
「緊緊地抓住前https://read.99csw.com面。皮包掛在前面的把手上，你放心入江在後架上約摸坐了半個多小時，車輪子停了，他感到坐在前面的小湯在下車，車身子往一邊傾倒下來。入江的一隻腳抵到地上，他從后架上下來，站在那兒。
李東功也同樣回答說：「三天之後就要點朱，你可以看看。」
說話的人肯定是昨天的那個男人。
日本也有許多這樣的摩崖佛，也是無名的老百姓希望以某種形狀來表示自己的信仰，長年累月刻成的。
入江數到一百，解下了蒙眼布。
入江低頭行了個禮，但李東功只略微點了點頭，立即轉過臉去。
「嚯，你這個人還蠻講信義的哩。怪不得咱們的頭頭說，你不象是個壞人。」
要說奇怪也真奇怪，同一個岩面上竟刻著兩尊同樣大小的釋尊像。面且兩尊像在技術上也很酷似。
「唯有那尊佛像，每隔十年要塗一次朱紅。不知道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現在已成為本地的一種習慣儀式。稱為『點朱』。」
入江這麼一說，一直很少言語的李東功卻認真地說道：「不，這兩尊佛像確實是梁代的，連作者的名字也清楚。上面的佛像是一個名叫包選的人刻的，下面的是石能刻的。他們都是名門的子弟，不是佛像師。」
詳細的情況雖不了解，總之是一種在佛像的嘴唇上塗上朱紅的儀式吧。
「那麼，真正的來由呢？」
如果入江的這種想象符合事實的話，那末，第三峰的兩尊佛像將是推定時代的關鍵。它起碼不可能是唐代以前的作品。
「能不能請他當一下嚮導？」
當天晚上，入江和三宅少尉以及幾名軍曹圍著一張桌子吃晚飯。
從村長的語氣和表情來看，這個叫作李東功的人好象很難打交道。
大家都知道，中國的石像—如雲崗、龍門，首先是掘好石窟，然後九_九_藏_書在裏面塑佛像。不過，玉嶺的老百姓不可能掌握這樣高深的技術，因此把佛像直接刻在岩面上，只用線條來表現出形狀與其說是雕刻，不如說更近於繪畫。
「從這兒一直往前走，就是瑞店庄。這裡是玉嶺的山腳下，咱們就在這裏分手了。你現在開始數數，數到一百，你自己把蒙眼布摘下來那時你就看不見我了。明白了嗎？」
「下面的佛像塗著口紅。那是為什麼呀？」入江問李東功說。
「嗯，我將盡最大的努力去做。」入江回答說。
三宅少尉朝桌子上掃視了一眼，拿起筷子說道：「鄉下能有這樣的飯菜可不容易。今天晚上是為了歡迎你，才特別搞得這麼豐盛。別認為我們平常的日子都吃這樣的飯菜。」
仔細一觀察，可以看出上段的佛像比下段的佛像刻得多少要認真一些。是不是同一個作者先刻了下段，覺得有點不滿意，於是又在上段重刻了一次呢？入江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想象。
他對三宅少尉怎麼也沒有好感。少尉看人時那種帶蔑視的眼光，令人感到很不愉快；當他的視線從人的臉上移開時，一定要撇一撇嘴唇。那樣子叫人感到生理上的憎惡。
「啊！……是你呀！」入江說。
看來三宅少尉的酒量很大，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當開始有點醉意的時候，這位守備隊長就慢慢地露出了真心了。
「轉過身去！」小湯笑嘻嘻地說道。
第二天早晨，村長派人來傳話說，李東功已經答應當嚮導，如果入江不累的話，他願意馬上就陪同去。入江趕快來到村公所。
飯桌上擺著豬肉、雞、魚等菜肴。
大概是因為守備隊長發了話，村長覺得必須要儘力協助。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去求他試試吧。如果不行，再找其他適當的人。……說起來慚愧，我們雖然長期住在本地，但是關於這些佛菩https://read.99csw.com薩的來由，還不太了解。……」
「把他放到自行車的后架上去。」這是小湯的聲音。
第二天，果然如預想的那樣，入江被釋放了。他把送來的早飯全部吃光了，正躺在床上的時候，小湯又走了進來。
入江遞上解下來的蒙眼布說：「這個還你。」
在到達的當天，通過三宅少尉的介紹，入江見了村長。
「太高啦！……」入江仰視著岩面，低聲地自言自語說雖說是下段的佛像，嘴唇離地面也有二十來米高。
忽然聽到一陣笑聲，小湯從桃樹後面走了出來。
有人從背後用手插|進入江的兩腋，把他抱了起來，另外一個人抬起他的雙腳。
「我明白了」入江心裏想，可以請當地的中國人領著去參觀摩崖佛。
大佛像分別刻在上段和下段。從佛像的螺發、肉髻和自毫等可以看出都是釋尊像。兩尊都是坐像，高度都達十米左右。
走到好象是院子里的時候，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對入江說：「希望你到玉嶺之後，踏踏實實地研究。我們現在還不是研究佛菩薩的時候。」
玉嶺各峰的摩崖佛，令人聯想到推古佛，確實有一種古拙的情趣。不過，問題是這些佛像好象不是達到那個時代水平的石工和佛像師的作品。在二十世紀的今天，讓小學生拿起鑿子，也許也能能出類似推古佛的拙劣的石像。
「部隊很忙，希望你不要過多地使喚他們。」
隊長三宅少尉看了看介紹信，說道：「一個來月的時間，完全由我們來照顧吧。」
李東功最初少言寡語，可是一涉及到摩崖佛，他就滔滔不絕地談起來。
入江明白了，卧龍一伙人的游擊隊雖和忠義救國軍同屬於抗日陣營，實際上他們的關係並不好。
「有什麼來由嗎？」
入江被三宅少尉稱作「閑人」，感到很生氣。但他還是回答說：「噯。我不想給部隊添麻煩。」
瑞店庄ｈｔｔｐs://ｒeａd•９9cｓw.ｃom的日軍守備隊，把逃難到內地去的地主的人宅院作為營房。
「玉嶺的摩崖佛會不會是很后的時代的作品呢？」從學看的角度，入江是這麼推測的。因為從技術上來說，刻在第三峰上的玉嶺最大的兩尊佛像太精湛了。
「請問沒有人熟悉玉嶺的摩崖佛？」入江問村長說。
入江說出了這樣的想法。
「這不是你們的傳單嗎？為什麼要把它撕碎呀？」入江問道。
「那就拜託你了。」入江這麼說后，回到了守備隊的營房。
「大概是叫村長他央求得沒有辦法，勉勉強強地答應的。」入江這麼推測。
入江想象的情況是這樣：當地的善男信女，為了刻下自己信仰的明證，揮動不熟悉的鑿子，刻著拙劣的佛像專業的佛像師正好這時從這裏經過，他心裏想：「我何不給他們示範一下呢！」於是雕刻了兩尊龐大的佛像。……
入江決定不說他被游擊隊抓住、扣留了一天的事。
入江被放到后架上。
這地方是初來乍到，他覺得可能的話，還是有個嚮導較為方便。
「是這樣嗎？」這不是喜不喜愛的問題，而是學術上的問題。不管對方如何認真，也不能簡單地表示同意。入江提出了這樣近似於否定的疑問。
玉嶺五峰就在附近。在去五峰的途中，李東功沒說一句話。從他的態度明顯地看出他是很不樂意當嚮導的。
「咱們不是忠救軍。你可不要把我們跟他們混在一起。那些傢伙是利用這個來搞騙人的買賣。太無聊了！誰都明白，沒有這樣的標語，抗日戰爭也必然會勝利。」小湯憤憤地這麼說。
李東功的年紀已經相當老，看來約摸六十歲左右。
「是的……」入江低頭行了一個禮。
入江按照小湯所說，開始數數。小湯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就聽不見了。
「他時間倒是有的。不過……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村長考慮了一下，這麼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