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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是的。」李老人點了點頭。
天氣十分晴朗,但不時地颳起大風。當她踏上望樓時,一陣風把線香的煙颳得四散。
這天他沒有使用鉛筆,從李家借了硯台和筆、墨,決定用毛筆來畫。過去刻摩崖佛的人們,大多先在岩面上用毛筆打下底畫,然後再用鑿子在上面雕刻。入江也用毛筆來畫,為的是體驗一下當時人們的心情。
「這叫花轎,是舉行婚禮時新娘坐的轎子。」李東功說:「映翔就坐在那裡面嗎?」入江問道。
「這傢伙是個老狐狸,很難抓住他的尾巴。日本軍所領導的工作,他就稱病,根本不露面。可是,這次要在那個第三峰舉行什麼民間的儀式,據說他擔任了主持人。簡直是豈有此理。」,三宅少尉盯著入江的臉這麼說。言外之意就好似說「怎麼樣,這些話你不會透露給那個老頭吧?」
決定讓一個關西出身、名叫長谷川的上等兵與入江一塊兒去。
三宅少尉話說得有點含糊,但他盯視著入江面孔的眼睛,仍然閃亮閃亮地不放鬆警惕。他說這些話,也許是想試探一下入江的反應。最好意的解釋,那恐怕也是一種警告。
他心情灰暗,出了營房,走在瑞店庄的街上,也可能是他的怯懦。一直想使自己生活在身邊感覺不到戰爭的環境之中。來到這樣的地方,也許是他的估計錯誤。
在一座古廟的旁邊,有一家這街上難得看到的整潔的點心鋪。店鋪前面放著三條木長凳。
望樓上到處都吊有繩子。登望樓的人可以抓住它代替扶手用。映翔右手抱著壺,左手抓住繩子往上攀登。
「總之,」三宅少尉仍然盯視著入江的臉,說:「對那家的人要小心留意。有什麼可疑的言行,希望你馬上報告你也是日本人吧?」
入江在觀看點朱之前,去營房裡問道:「聽說這是很罕見的儀式,你們去不去看看?」
「你也是日本人吧?」三宅少尉最後的這句話尤其使入江沮喪。他回想了一下這天素描的摩崖佛。那些臉孔分不清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眼睛是兩點,鼻子是一根豎線,嘴巴是一道橫線。他真想到只有這種面孔的世界里去生活。
「不必了,沒關係。」
「啊呀!多危險啊!」,身旁的李老人不覺發出了驚呼聲。
他的情緒很壞。
令人吃驚的是,她卻若無read.99csw.com其事地在俯視著下面的群眾。
入江突然想起了三宅少尉的話。
三宅少尉嘴巴撇成八字形,回答說:「我認為這是捏造的。而且已得到情報,游擊隊有計劃要趁軍隊去看點朱的機會來襲擊營房。派兩個便衣去看看情況就行了,其他的人都留在營房。」
勁吹的風、飄動的斗篷都未能阻止映翔的腳兒攀登。
他畫完素描回來,順便去了一趟營房,三宅少尉笑嘻嘻地說道:「住在那兒心情很不錯吧。」少尉的笑里安下了陷阱,不小心的話,就會掉進他的陷阱。
他們開始高聲談論起來。但說的是方言,入江只能聽懂一小半。好容易才明白他們談的是豆餅的價錢。
塗完朱,她一隻手高高地舉著那隻壺,人群中發出了歡呼聲。
斗篷在飄動,入江真擔心她會不會為風兒颳走。
在到這兒來的鄉間小路上,地主老人那一幫人把他錯當作中國人,要他拿出良民證。其實日本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不僅是從臉形、服裝,就是從走路的樣子和整個氣質也可以感覺出來。
佛教和道教混合在一起了。
入江極力不讓自己露出什麼表情。他在游擊隊的首領卧龍那兒早已聽到映翔的聲音。他已掌握了隊長想要得到的「證據」。
瑞店庄只有一條街筒子。夾著這條狹窄的街道,兩邊擠滿了快要傾塌的人家。為什麼在這樣廣闊的地方建造這樣狹窄的街道呢?
「哦,那沒有了。最近兩天忙著做點朱用的供品的訂貨,沒有時間做饅頭出售。」蟹爪鬍子的老闆盡量想用普通話來回答。
「是的。」入江認真地回答說。
「可以不披斗篷嘛!披斗篷……可危險啊!」李東功仰頭望著望樓,多次這麼自言自語說。看來他也擔心得要命。
「不會吧……」,入江說話只是輕輕地在舌頭上打個滾,有意讓對方聽起來不留意。
以鼓樂隊為前導,一輛裝飾得漂漂亮亮的轎子,由四個人抬著走了過來。轎頂上塗著金色和綠色,四周垂著粉紅色的帘子。
「過去禁止民間穿紫色的衣服。只有在點朱時,經過皇帝准許才能夠穿。」李東功這麼解釋說。
入江的心靈滲出了血。受傷的心靈馬上就會疼痛的。他覺得靠理性與意志的力量已經無法克制了,感到渾身顫抖起來read•99csw.com
「要快點塗。老是待在那種地方……」李東功焦急不安地說。
「真熱心啊!」入江說。
但是,映翔絲毫沒有猶豫,開始登上瞭望樓的梯子。
不過,單靠形式是不可能理解當時人們的心情的。
「這就來了。」李東功小聲地跟入江說。
映翔爬到望樓的頂上,一歇也不歇,輕輕一跳,跳到踏腳板上。入江這時聽到周圍看熱鬧的人一齊發出驚嘆聲,紫色、紅色、黃色在二十米的高空已混合在一起。壺的白色在這些顏色中不停地舞動。
「老闆,平常的那種饅頭還有嗎?」那男人說的是普通話,入江也完全聽得懂。
映翔是個美麗的姑娘。但在她攀登這個望樓之前,入江只覺得她很可愛,而從自己的心頭上輕輕地滑過去。在點朱的時候,她才進入了入江的心靈深處,象把他的心靈撬開而鑽了進去似的。
轎子在望樓前停了下來,身著深綠道袍的道士揭開了轎簾。轎門恰好正對著坐在特別席椅子上的入江。。
紅蠟燭在中國是結婚典禮時點的。紅燭為線香的香煙所籠罩,表明這是把婚禮和葬禮混在一起來舉行的儀式。
碧藍的天空高遠無際,只見那斗篷的紫色、上衣的紅色、褲子的黃色朝著這藍色的天空升騰。這簡直是色彩艷麗的饗宴。
映翔一隻手抱著這個瓷壺。
其實象擔任村長呀,從事日本軍和居民之間的調和的工作呀,應當說有的是,而且以前就曾經多次勸說過李東功做這些工作。
「不,你發生什麼事情,我要負責任。」三宅少尉擔心的是自己的責任,而不是入江的生命。
食品有染紅的饅頭,熏雞熏鴨,肉丸子,豬肉,油煎的鯉魚,海參、鮑魚和鹹海蜇等海產品,另外還有火腿、各種水果和點心等。食品之間的空隙處插著紅色的蠟燭。到處都點著斗香,四周還圍著許多線香,顯得一片香煙繚繞。
她把它披在肩上,原來是一件紫色的斗篷。
因此,坐著花轎來也是有道理的。
「屋子很寬敞,住起來很舒服。」入江回答說。
「哦!有這樣的事?」
還叫來了樂隊,喧囂的銅鑼聲中,夾著笙、笛子等清脆的樂聲。
看來李東功遭到三宅少尉的懷疑已超過入江的想象。就連他倡導舉行的歷史傳統的儀式,也被懷疑是誘出軍九*九*藏*書隊的活動。
戴著五色道冠的道士在念著咒文,披著黃色袈裟的和尚又搖著鈴檔,開始念經。
入江正要離開營房的時候,三宅少尉把他叫住說:「今天有各種各樣的人來看熱鬧,日本人要小心注意,我給你配備一個士兵。」
壺中的朱紅摻和著大量特殊的樹脂,風吹雨打也不容易剝落。點朱的人用手抓起朱紅,先填好唇線,然後再塗整個嘴唇。
這是十年才舉行一次的儀式,這樣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而且這次是真正的女人來點,這個消息肯定早就傳遍了附近的地方。作為茶餘飯後的閑談資料,也有一看的價值。
這個儀式的起源,大概是扮作朱家佳人少凰的女性,裝作去慰問兩個青年(其中一個將成為自己的丈夫)的亡魂。
「是呀」夫人壓低聲音說:「沒有什麼別的事能使他熱心起來。已經上了年紀了,本來可以不必這麼奔忙。不過,仔細想一想,這也可以讓他散散心嘛。」
她一下轎子,就隨手從頭上揭下婚禮用的蓋頭。
入江買了梅子點心,坐在最靠邊的長凳上吃起來。
這也許是因為大自然太大了,人們為了活下去,希望能相互靠近一點來暖和暖和身體吧。
裏面穿的是緊貼著身子的大紅上衣和黃色的褲子。穿這種服裝爬望樓時行動方便。
儘管他已搬到李東功家來居住,但他的身分還是屬於守備隊的人,所以每夭還必須要到營房裡去露一下面。
「襲擊營房,我想他們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不過,最初提倡點朱的是李東功,那個姑娘又特別表演。這是最需要加以警惕的。」
「聽說那是十年才舉行一次的儀式,恐怕也是勉強擔任的吧。」入江的話多少帶有辯解的語氣。
入江閉上了眼睛。約摸換兩口氣的工夫,他睜開眼來,這時映翔已經開始從望樓上往下走了。
在他們談話里反覆出現的詞兒中,有一個詞——「謝世育。」聽起來好象是人的名字。
回到家裡,李東功的太太已為他準備好了飯。主人和侄女都不在家。
中國新娘穿的衣裳是把領口開成圓形,稱作圓領。映翔穿著一件紅圓領,她也把它脫了下來。她跨過輕輕掉在腳邊的圓領,向前走去。她光著腳板。
她的形象十分勇敢。
從轎子里出來的是打扮成新娘模樣的映翔。
他一走進九-九-藏-書店裡,一個長著幾根蟹爪鬍子的漢子馬上臉色緊張起來。
他的皮包里裝有照相機,但他故意把相機留在家中,他想首先用自己的肉眼來觀察一下。眼睛和心是相連的。他覺得如果帶著相機去,就一定會依賴相機,這樣就會削弱同心靈的接觸。
不僅是瑞店庄,附近的村莊來看熱鬧的人似乎也很多。
映翔的形象愈來愈大。但是,入江的眼睛透過淚水所看到的只是在風中飄動的一片紫色、紅色、黃色,以及被這些頗色包著的小小的白點象幻影似地在搖曳著。
入江夾在李東功老人和長谷川上等兵之間。
「我覺得他不是這種人。」
這地方有一種用梅子做的點心。入江在李東功家吃過,感到很喜歡。他朝店裡一瞅,架子上擺著這種點心。
這時走過來五、六個人,他們的樣子都很快活、爽朗。
這個長著蟹爪鬍子的漢子大概也是馬上就發覺入江是日本人。突然光臨的顧客並不少,蟹爪鬍子之所以感到緊張,是因為進來了一個看不慣的外國人。
地點已經清楚,就不需要嚮導了。第二夭,入江拿著素描簿,獨自去了玉嶺。
可是,映翔仍然認真地在塗朱。
這一天,他沒有摩寫第三峰的兩個巨大的佛像,只畫了幾張一米左右的摩崖佛的素描。
他覺得嗓子發乾,想吃這種梅子點心。
仙女升夭!入江覺得好象看到了一種奇怪的幻影。
映翔的形象愈來愈小。每當颳起一陣風,入江的手心裏都要為她捏一把汗。
他把吃剩的梅子點心裝進口袋,站起身來。他在街上邊走邊感到背後集中著人們的視線。
「啊,原來是他!」入江心裏這麼想。他了解到同樣是中國人,有的人也被自己的同胞視為異類。
第二天,入江去玉嶺,選擇三十厘米左右的小摩崖佛作了素描。他帶了捲尺,按同樣尺寸大小摩寫在素描簿上。
那些談論豆餅價錢的人,目送著這男人的背影,竊竊地議論起來。
強勁的風只能起到使她的英姿更加颯爽的作用。
「他忙著做點朱的準備哩。又是準備供品,又是搭望樓,這麼大年歲了,還這麼拚命。」李太太這麼說后,笑了起來。
道士接著又遞給她一個白瓷壺。
據李東功解釋說,佛臉上到處都有不太顯目的小洞。這些小洞都相當深。向一些平行的小洞里插|進原https://read.99csw.com木,從望樓的頂上爬過去,在平行的原木上鋪上木板,把它當踏腳板點朱的婦女就是站在這樣的踏腳板上,向釋尊像的嘴唇塗朱。
有的人還用扁擔挑著東西,挑的是這一帶用作豬飼料的豆餅。
點朱是在第二天早晨舉行的。
「是嗎?」那男人用嘶啞的嗓子回答說,沒有停步就走過去了。
「這兒也不狹窄呀。」三宅少尉這麼說后,突然露出一副陰險的面孔,說,「在日本軍到來之前,那兒的主人一直擔任村長。佔領之後,他辭了職。據說部隊的總部多次勸說他,希望他繼續擔任村長,但他怎麼也不接受。理由是他已經上了年紀。可是抬出來代替他的村長,就跟他同年。前任隊長仍不死心,對他進行過說服,據說這次是說身休不好而推脫了。他可有點兒象那些不合作分子的味道。」
過了不一會兒,一個穿藍色中山裝的男人走了過來。剛才還在毫無顧忌地大聲談話的這一伙人,一下子閉口不說話了。入江感覺到他們的沉默中帶有敵意。
人群中發出了喊叫聲。
勉強加以解釋的話,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太太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為可疑而危險的言論。這等於是說,自從日本軍佔領以來,就沒有什麼可以使他熱心起來的事兒了。
望樓的下面擺了十多張桌子桌子上罩著潔白的桌布,上面陳列著各種各樣的供品。
映翔這時的形象深深地刻印在入江的胸中。
三宅嘿嘿地笑了笑,說:「他家的那個姑娘,據說是從南京來的,也有點形跡可疑。說不定和游擊隊有聯繫。當然,這隻是我的想象,還沒有什麼證據。不過……」
不知為什麼,入江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她沒有化妝。
玉嶺第三峰的前面,早已搭好瞭望樓。從地面到下段佛像的唇邊,約二十米高。幾張梯子接在一起,緊緊地綁在望樓上。
綠衣道士遞給她一件什麼東西。
「老闆,我們在這兒歇一會兒。」,他們朝店堂里打了一聲招呼,紛紛坐在入江對面的長凳上。
稍有點膽量的人,這樣的望樓還是可以爬上去的。但是,岩面的下部是鼓出來的,即使登到望樓的項上,從那兒探出身子,手也不能達到佛像的唇部。
這男人個子很高,長馬臉上生著一副銳利的眼睛,水蛇腰微微地前傾著,看來他大概有著不停地嗅著什麼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