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們倆一邊這麼交談，一邊朝第三峰走去。
「您特意陪我到玉嶺這樣偏僻的地方去，實在對不起。」
入江已經大半沉浸於過去之中。
「僅僅一百年！？……」入江說道：「要使這岩面上的佛顏消失，恐怕需要四五千年吧！……」
入江在凝神瞭望著。
入江擦了擦汗，仰首望著闊別了二十五年的第三峰上的佛像。最刺|激他的是下段佛像嘴唇上的硃紅色。
「我並不完全這麼認為」入江說道「當時，我看到一個身著紫色的斗篷和黃色褲子的少女，神情自若地朝著那座高聳的望樓攀登上去，我深深地受到感動。那就好象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極其優美的畫具，去完成一幅傑出的畫。當時我就是這麼感覺的。對，我受到了感動。非常非常……」
談話到此就中斷了。
日頭已經西斜，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映在岩石前黃色的空地上。
在到第三峰之前，他是用美術史家的眼光來觀看，來思考問題。可是，來到第三峰的時候，他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普通的人，站在兩尊大釋尊的面前。
從第一峰起，他們走的是山腳下起伏的小路。入江早已上氣不接下氣，而看來是差不多年歲的周扶景呼吸卻絲毫不亂。這大概是平時的鍛練起了作用。
「這兩個大傢伙是最大的浪費。把人民的力量扭向這樣的方向，目的是讓人們沒有餘暇來注意政治的矛盾。」周扶景作了他自己的解釋。
「我明白了我做好準備等他。」入江回答說。
「我是交通方面的技術人員。這方面的情況我不太了解。」周扶景回答說：「不過，我了解保護文化遺產仍然是我國政府的大方針。但是，這些沒價值的東西，究竟能不能稱得上是文化遺產呢？」
「起碼是民眾力量的紀念吧？」
不過，入江感到對方這時是在靜靜地觀察自己。
「啊，是李東功先生嗎，他在十年前已經去世了。」周扶景是稍西邊永甌地方的人。永甌就在這附近，看來他對玉嶺是十分熟悉的。
「在這次文九_九_藏_書化大革命中，經常聽到打倒四舊的口號。你們真的不想保護文化遺產了嗎？」入江問周扶景說。
約摸過了半個多小時，這次周扶景主動搭話說：「聽說您要看玉嶺的佛像。您對玉嶺佛像的哪一點感興趣呀？」
第一峰和第二峰上的佛像很多，但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
周扶景感到意外，望著入江的臉。但入江馬上閉上了眼睛。
第一峰和第二峰重疊在一起，第三峰稍微離開一點。第四峰和第五峰好似交錯在一起，排列在它們的旁邊。
「這樣的保存，還不如不保存好。」入江心裏這麼想。
當入江談到二十五年前在玉嶺看到的「點朱」的儀式的時候，周扶景鄙視地說：「那是很無聊的事，現在當然不搞了。搭起那麼大的望樓，簡直是浪費資材。而且封建時代搞迷信活動，目的是使人民在政治上愚昧。」
入江跟這個愛說話的司機說了許多話。周扶景也不時地插|進來說幾句，但話都很短。
釋尊像的紅嘴唇當然使他聯想到映翔的面影。但他不願去想她，因此閉上了眼睛，極力在腦子裡描繪《玉嶺故事雜考》中所寫的場面。
以後他們倆走過沒有雕刻佛像的第四峰—番瓜岩，來到第五峰。
他們倆讓車子等在那兒，從第一峰開始觀看。
在戰爭期間，入江對強烈的事物抱有反感。因為這些東西的代表就是米黃色的軍裝和刺刀。所以他有意識地想埋頭于靜止的事物之中。
「李老太太也在同一年比她老伴前一點去世的。人們都說，老先生失去了老伴、一下子就衰了。」周扶景說。
「不知李東功現在怎樣了了！」入江心裏這麼想。
「啊，是嗎？」儘管這是預料中的事，但這位好老人的微笑在搖動著入江的心，他感到一陣凄涼襲上了心頭。
入江一想到明天就要去玉嶺，種種的回憶一個接一個浮上腦際。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快要天亮的時候，好容易才打了個盹。但這也是很短的時間，很快就被電話鈴聲吵醒了。
「咱hｔtps://ｒeａｄ.９9csｗ•ｃoｍ們走吧！」周扶景催促的聲音，使入江清醒過來。
他內心裡暗暗地說道：「看來還是彼此的工作性質不同啊！」
入江想起了南京附近棲霞寺後面的「千佛岩」那裡的佛像群據說是齊代的作品。在戰爭期間入江去那裡的時候，說是修補，其實是糊上水泥，而且在上面塗上了彩色。雲崗石佛的修補，也使許多佛像遭到嚴重的破壞。
他終於在第三峰岩面中央的稍下方發現了一塊紅色的污跡。
這好似是一般客套的問話。但他的聲音有點激動，可以看出不是表面的應酬話。看來周扶景是真的想了解這個問題。
紅色的污跡逐漸地擴大，色彩也越來越鮮明。入江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地向過去靠近。
「每隔十年在朱上又塗上朱，那是非常厚的，二三十年是不會褪色的……對，嘴唇上那麼厚的朱要完全剝落的話，恐怕需要一百年吧！」周扶景一邊解著藍色人民服上的扣子，一邊這麼說。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入江的記憶中只留下映翔的面影，玉嶺的風景已經淡薄了。
預定當天晚上住在瑞店庄。
當他們再次坐上車子的時候，太陽已沒入西山，四周已經昏暗起來。
「這是浪費人民精力的證物。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還有保存的必要。」
「不，不是特意的。」周扶景坦率地回答說：「我是利用假日到玉嶺前面一點的地方去。說實在的，平常如果不是因為工作，我是坐不上這樣小車的今天坐上這樣的車子，完全是沾您的光。是您給我幫了很大的忙。」
「是嘛。」入江笑著望著對方。但是周扶景精悍的側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果然如預想的那樣，儘管同坐在一輛車子里，周扶景還是很少說話。
「二十五年前，我曾在那個五峰尾上住過幾天。是住在一個叫李東功老人的家中。那座房子現在還在那兒」
當時李東功已經六十歲，大概早已成了故人吧。
周扶景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從側面九-九-藏-書看去，他的面頰上有著深深的笑窩。他說：「世界是廣闊的，偶爾也會有個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
周扶景雖然是個很少說話、不善交際的人，但入江卻不由得對他抱有好感。這也許是由於他的身上蘊藏著一種強韌的力量。
「並不是說信仰，而是說平民的有限的能量朝什麼方向發展，它具有什麼樣的力量。就是說，它並沒有受到宮廷或富豪的保護。儘管在技術還不洗鍊，但應當說是樸素的美的藝術，土生土長的藝術我想對這樣的藝術給予評價。」
隨著車子靠近，認真注意看去，釋尊像的輪廓已經隱約可以辨認了。
接著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一百年—簡直叫人想一想都會感到頭暈目眩的漫長的歲月。要是在平常的情況下，聽到這樣的話，一定會感慨地說：「到底是大陸上衡量時間的尺度啊！」可是，這時的入江儘管聽說需要一百年的時間，也並不那麼激動。對入江來說，跟映翔的關係可以說是超越時間概念的悲劇。
「怎麼樣，這條公路不錯吧。這是七年前修成的，還這麼紋絲不動哩。」年輕的司機驕傲地這麼說。
周扶景聽了入江的說明后，又提出了問題。像用詞雖然很客氣，但這種追問是很嚴厲的。
入江由於長期不說中國話了，詞彙很貧乏。要想深入地說明這樣的問題，當然是困難的。
「快到瑞店庄了。」周扶景鬆開胳膊，用一種事務性的口吻這麼說。
電話里出來的聲音是熟悉的翻譯的日本話。這些日本話仍然是那樣簡單明了、段落分明。它清楚地告訴入江：他躺在床上腦子裡出現的事情已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現在他已五十歲，在上海的旅館里迎接早晨。
說是保存，其實摩崖佛是雕刻在岩石上，暴露在風雨之中，並不需要特別加以保存，只不過是不要人為地加以磨損而已。
「您在看什麼呀？」周扶景問道。
他的中國話還不能運用自如，費了好大的勁才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這是為了對映翔的回憶。
「她的侄九九藏書女兒一度跟他們住在一起。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入江好幾次想問這樣的話，但是話到嘴邊，又不知不覺地咽下去了。
在狹窄的座位上，入江跟周扶景的膝頭又碰在一起，好似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扎進了他的身體。
入江過去所打交道的，都是靜止的事物，比如木像、石像以及畫在絹子或紙上的人物、山水等。這些東西當然也有表現出強韌的力量的，但它們如不通過心靈的過濾，那是無法感受到的。
那些跨山的民房，已開始零零落落地出現。
他的侄女李映翔呢？
對於去玉嶺得到批准，入江之所以感到意外，也由於他的腦子裡認為去那兒交通不便。但現在他了解到已有新的公路直通瑞店庄。
李東功的太太在家中盡量不引人注意，無聲無息地生活著。所以入江現在雖然極力想回憶起她的面孔，但連輪廓也想不起來了。
「據說從那次以後就沒有點過朱，可是顏色一點也沒有褪啊！」入江低聲地這麼說。但這不是自言自語。他說的是中國話就是證明。但他也不是特意說給周扶景聽的。
入江曾看到李映翔毫無畏懼地登上高聳的望樓，眼中湧出了熱淚，這一定也是對強韌的力量所產生的感動。
入江和周扶景所坐的車子來到了玉嶺的山腳下。預定只在這裏住一宿，明天中午以前必須離開這裏，返回上海因此，當天就必須要觀看摩崖佛。
已經相隔了二十五年。不過，據周扶景說，這種每隔十年舉行一次的點朱儀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成立以來已經廢除了。真是這樣的話，現在在逐漸擴大的紅色的污跡，還是當年李映翔塗上去的哩！
一種強韌的力量傳到他的身上。
在他極力迴避的強韌與運動的事物之中，也存在著「美」。他在攀登望樓的少女的形象中發現了這種美。由於強韌的力量蘊藏在優美的形象之中，所以他格外受到感動。
在最高的地方建有兩座民房。其中一座就是二十五年前入江短期住過的李東功的家。在黃昏的薄暗中，蒙隴地
read.99csw.com浮現出白色的懸樓。懸樓伸出三隻細細的長腿，緊緊地咬著下面的岩石。
入江想起了周扶景是交通機構資材部門的技術人員。
隔壁的人家投有懸樓。入江最初去那兒的時候，那家跟李家一樣，也有懸樓。那家當時住著一個叫謝世育的傢伙，長馬臉上生著一個黃瓜鼻子，尤其引人注目。在這二十五年的期間，就是這張狐狸般的臉孔，經常出現在入江的夢中。
隨著公路的遷回，五峰逐漸由斜面轉向正面。不過，從遠處還看不到淺刻在灰色岩面上的線紋。不用說小佛像看不到，就連第三峰上的兩座大釋尊像也是同樣。
在去瑞店庄的途中，右側可以看到五峰尾的山崗。入江凝神地注視著車窗的外面。
「這麼說，您是想重新認識人民群眾的信仰的力量嗎？」
入江試圖在腦子裡再現石能自殺的情景。佛像的嘴唇吸進鮮血時，這個場面就結束了。在這之後，映翔的凜然的面頰、明亮的眼睛、花瓣般的嘴唇……一齊湧現出來，流進他的腦海，面且不斷擴大。
在車子里，一個人沉浸於傷感之中。而在他的身邊，另一個頑強的人一直在抱著胳膊，他好似與傷感無緣。
入江對周扶景表示感謝說。
周扶景生得瘦，但令人感到渾身是勁。跟他坐在一起，每當膝頭相碰的時候，入江意識到對方很有勁。
他對映翔燃起思慕的火焰的原因，只能作這樣的解釋。
對於入江往往不知如何用詞的回答，周扶景好象很同情。他反覆地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他想起了這兩句話。
在車子里，他與周扶景的肩膀又相碰了一下。
不一會兒，玉嶺的五蜂已開始斜斜地進入眼帘。
他對周扶景懷有好感，同時也有一種反感。
「周先生九點半上您那兒去，在這之前，請您吃完早飯。」
入江感到有一種威嚴的壓力，不敢隨便地回答。儘管他提醒自己，這不是事務性的、枯燥無味的談話，但他還是把前些天通過醒譯跟官員說的話，作了更認真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