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啊喲!」他哼了一聲。
別人跟自己過於相似,往往會引起反感。入江害怕、憎惡自己照在鏡子里的樣子。他接緊了拳頭。如果能辦得到的話,他真想把照出這種樣子的鏡子打得粉碎。
當入江回到房間里,擦拭著濕頭髮的時候,廚房裡傳來了映翔洗澡的聲音。
映翔的面龐是健康的小麥色,但她裸|露的胸脯卻象白蠟般光滑。她最初脫下的,好象是在點朱時披的那件斗篷似的紫衣服。
這時,從營房那邊傳來了起床號聲。
入江加強了警惕。三宅少尉的話說不定是麻痹他的。
映翔已經被一些態度溫和的男人捉住了。而且她自己竟然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了。
早霧還沒有消盡。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入江的肩頭哆嗦了一下。
如果這是現實,那可就嚴重了。最重要的是必須要儘快救出映翔。
一看到這鮮艷的朱唇,映翔的面影就慢慢地擴大開來。
他之所以沒有把這些情況報告守備隊的三宅少尉,是因為他早就傾心於映翔。情況一定是這樣。
反感與憎惡在入江的胸中翻騰著。好一陣子在他的心中再沒有其他的感情;他的心中從來沒有產生過這麼明顯的憎惡。
一定是謝世育也在熱戀著映翔。
「哼!哼!哼!……」他呻|吟著。就連這樣的時候,他也客觀地在想:「我是夢魔了!」
三宅少尉走在前頭,長馬靴上的馬刺嚓嚓作響。入江跟在他的後面走進了隊長室。
入江站在第三峰的面前。
入江在小肚子上憋足了勁,承受著對方的視線。
那人不僅是站在同一個地方,而且跟入江剛才的樣子完全一樣,是傻傻地站在那兒不動。入江當然看不到自己是什麼樣子,但他馬上閃過了這樣的念頭:站在那兒的人簡直象自己的分身呀!
正當入江跟伊藤伍長站在那兒說話的時候,三宅少尉恰好從旁邊經過。
入江屏住呼吸,注視著這個人。
「其實也沒有什麼別的事。……」一進房間,三宅少尉立即開口這麼說。說了一句,又把話斷了,一動不動地盯視著入江的臉。
這是發生大事件的第二天,但營房的早晨仍和平常一樣充滿了生氣。
雖然不是劇烈的疼痛,但確實有點痛,就象皮膚里扎進了什麼東西。
「噢,今天想早一點上玉嶺去」九九藏書入江回答說。
守備隊出動新林鎮的事,他曾從村田軍曹那兒聽說過,並在無意中透露給了映翔。如果沒有其他泄露的渠道的話,那末,只能認為他透露給映翔的消息是昨天事件發生的原因。而且通過這件事也可證明映翔同游擊隊是有關係的。
他大概也是無法忍受那鮮艷的朱紅的嘴唇吧。他後退了兩三步,他的腿在打哆嗦。
入江朝營房的方向走去。
這時終於醒過來了,渾身被汗水濕透了。
大概是因為他心理上處於被追逼的狀態,因此才做了這樣的夢。
因為是點朱之後不久,下段佛像朱紅的嘴唇十分鮮艷,迎著朝陽閃閃發亮。
他朝廚房隔壁的房間里一瞅,稀飯鍋已經放在那兒。他洗過臉後去吃了早飯。
謝世育的肩頭好似露出痛苦的樣子。
他是客人,平時總是他第一個去洗。老夫婦是最後洗,入江之後是映翔進去洗。
映翔不僅脫了上衣,還把兩手放在腰上,甚至想脫褲子。褲子也好象是點朱時穿的那條,是黃色的。她的腰身在晃動著,連腿肚子也在顫抖著。
不知為什麼,他不願再回到李家去。
只給了他三天考慮的時間。他必須要把自己熱戀的女性出賣給日本軍。這三天的時間就是要他下這個決心的時間吧?謝世育仰視佛像的面孔,突然無精打彩地低垂下來。
謝世育把他那水蛇腰的弓背彎得更低,邁開了腳步。他朝著五峰尾那邊返回去。
入江想掙脫這條繩索,不停地掙扎著。
一出營房,就覺得腿上無力,好幾次站不穩腳跟。
唯有這種生氣是可以吸收的。長住下去,恐怕就會厭倦那種鬆鬆散散的生活。
家裡人起床的時間不一樣,早飯都是自己隨便上那兒去吃的。
因為這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他還明白了映翔也不是真的在受苦受難。
入江天剛亮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了。
謝世育抬頭仰視著第三峰上的佛像。不用察看,入江也知道謝世育的視線是對準著下段佛像的嘴唇。
「將計就計?」
他翻了一個身,俯伏在地上,抬起頭,從草叢的縫裡看到一個男人站在第三峰前面,他剛才站過的地方。
「這簡直是在看鏡子里的我呀!」入江這麼想。
謝世育的影子一消失,入江才清醒過九*九*藏*書來。
這聲音對他是多麼大的刺|激啊!
他做了惡夢,夢見自己象叢林中的野獸似的被許多人追趕著。
反正每天要去露一次面。
入江焦急起來,他趕快說:「我沒看出他們想要從我這裏獲得情報。」
映翔也在夢中出現了。兩人分別被人們包圍著。入江在夢中非常焦急,心裏想,同樣是被人追趕著,死就跟她死在一起吧。
入江坐在路旁,把手放在額上,嘴中小聲地呼喚著映翔的名字。
「怎麼和我的樣子一模一樣呢?!」入江感到噁心起來。
昨晚謝世育之所以會是那個樣子,也可以由此得到說明。他站在李東功家的大門前,那副喪魂落魄的樣子,決不是一個密探在瞅著他盯上的人家。他衝著自己熱戀的女性的家嘆了一口氣。
他從床上坐起來,思考著夢的意思。他雖然沒有弗洛伊德派的斷夢的知識,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自己多麼熱愛著映翔,而且渴望著能得到她的肉體。
也許是睡眠不足的緣故,他不覺迷糊起來。一定是打瞌睡了,但沒有做夢。最多不過打了十分鐘的盹,他感到好象有人,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讓日本人住在家裡也可能是危險的,但是,也可以採取辦法從這個日本人那裡獲得情報。」三宅少尉故意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看看那兒,避開不看入江的臉。但當話說到關鍵的地方的時候,則飛快地向入江瞥一眼。三宅少尉的這種眼光,對入江來說簡直就象鞭子一樣。
「這可怪了記得聽誰說過,夢是不會帶顏色的。說不定這也許是現實吧!」入江在夢中慌亂起來。
他感到頭暈目眩。心情本來就不好,面對這朱紅的嘴唇,實在叫他無法忍受。他的兩腿哆嗦起來。他走到由第三峰通往第二峰的小路旁邊的草叢中,躺下身子。他把兩手枕在腦後,伸開雙腿,想把自己的腦子變成真空狀態。
謝世育的內心裡一定比入江鬥爭得更激烈。
入江是住在李家。如果他也住在營房裡的話,恐怕也會獃獃地站在映翔家的門前,把自己的憂思連同嘆息一起悄悄地吐露出來。這時入江的樣子,一定和昨晚的謝世育一模一樣。
「太好了!」他鬆了一口氣。
「馬馬虎虎,總算還可以自由自在。」
五峰尾山腰上的九-九-藏-書兩家跨山厝,好似把它們的懸樓的腳親密地垂放在一起。其實它們的關係一點兒也不親密,住在其中一家的狐狸謝世育,正象瞄準著獵物似的在瞅著他的鄰居。
「感到疼痛,那就不是夢呀!」
「還是夢!糟糕的夢!映翔小姐不會自己脫|光衣服的。是你這個傢伙心術不正!是你平時總想看一看她裸|露的身體,所以在夢中才出現了這樣奇怪的情景。……」
「我說,」三宅少尉眼睛望著窗外說道:「那個李東功一家人都上了黑名單啊。說不定跟游擊隊有關係。」
三宅少尉象在考慮什麼問題,不一會兒,好象想起了什麼事情,突然說道:「入江先生,你能來一會兒嗎?有點話要跟你說。」他話說得很鄭重,好象就是命令。
點名、早操、炊事班繁忙的工作情況,人的生活一幕接一幕有條不紊地在展開。看到這些,就連入江也覺得那些怪夢在腦子裡慢慢地淡薄了。
「對方要是個強手,會隱藏得很巧妙的。不過,我希望你記住,這個可能性是有的。而且我希望你要特別小心,要注意他們的言行,注意在他們家出入的人。覺得有一點兒可疑的就馬上來報告。我再一次向你提出這個要求。」
「這種事……」入江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恐慌,加重語調反駁說。
「地下組織這個玩意兒,抓住一個地方,把它揪出來,就可順藤摸瓜,把它一網打盡。摧毀抗日組織,對我們,對日本軍的戰略,乃至戰爭的目的,將是多麼重要,我希望你能充分地認識。」
「嗯,時間不長。」
他大概是早就覺察到映翔與游擊隊有關係。因為他就住在她家的隔壁,可以探聽她的動靜。
這時,林立在入江面前的標槍突然倒下了一支,扎進了他的膝頭。
入禮感到自己的心靈已成為映翔的俘虜。一定是因為作了俘虜,所以才做了象昨天晚上那樣的夢。
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就幻想著映翔白皙健美的裸體……「就是這樣!腦子裡平時想過這些事情,所以連夢裡也出現了奇怪的幻想」
「我明白。」三宅少尉冷冷地說:「從你那兒獲得情報,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天只來營房露一次面,其他的時間你幾乎都在玉嶺的佛菩薩那兒泡掉了。他們如果期待著從你那裡得到情報,那恐怕是大大的估read.99csw.com計錯誤。」
他心裏想「他懷疑上我了。面且映翔他們也危險。非常危險。一定要想個什麼辦法……」
入江的洗法是先給身上澆兩三次熱水,渾身打上肥皂,然後再用熱水衝掉身上的肥皂沫。
「今天早哇!」三宅少尉主動跟他打招呼說。
究竟是不是夢,根據舊的習慣的說法,擰一擰自己面頰就清楚了。他在夢中想起了這個說法。於是使勁地擰了擰面頰。嗯,是夢!一點兒也不痛。那種感觸就好象捏著海綿一樣。
這人比入江的個子略微高一點,一條長鼻子象垂掛著似的長在長馬臉上。他不是謝世育還是誰呢?
包圍他的人並不是惡魔,也不是什麼凶暴的人,而是直到昨天為止,入江還生活在他們之中,過著同樣的生活,極其一般的人,所以他感到格外地悲傷。
謝世育也跟入江一樣,兩腿不時地打哆嗦。
直到剛才為止,扎進標槍尖的膝頭還感到疼痛,而這時卻不知怎麼一點也不痛了。
這確是事實。守備隊向新林鎮出動的事,是入江未加思索,順口說出來的,並不是映翔誘導他說的。
「住在李東功家裡怎麼樣?」少尉孤零零地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話。
「好吧,去玉嶺吧!」他這麼決定了。從五峰尾腳下的小道朝玉嶺走去。
「那也有可能。你是日本人,他們在你的面前恐怕不會說什麼的。」
入江在拚命地掙扎。但他的手腳不聽使喚,好象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把身子緊緊地捆住了。
他慢慢地踱起步來。
「我一開始就提請你注意過,他們有什麼可疑的言行,希望你能來報告。」
「我最初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他們也會將計就計嘛。」
入江表面上使勁地點了兩三下頭,但從內心深處感到疲乏極了。
「是嗎!?」
入江打了個冷戰。他現在可是個心懷鬼胎的人啊。
「這可萬萬沒有想到!」入江極力做出一副吃驚的表情。
「他還不是鏡子里的我,他是另外的人。」他低聲地說。
「是,馬上就談嗎?」入江情緒緊張,這麼問道。
入江準備跟三宅少尉打個招呼就回去。儘管他很不願見他。昨天發生了那樣的事,三宅少尉的情緒肯定不會好的。
這天夜裡,入江久久睡不著覺。
「明白了,我注意吧。」
但他越是這麼想,映翔的九-九-藏-書而影越是緊緊地依附在他的腦海里不離去。
三宅少尉的眼睛已不再東張西望了,而是緊緊地盯視著入江的臉。
做了一夜惡夢,他非常想去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氣。一出大門,孕育初夏氣氛的風兒,輕撫著他睡眠不足的肌膚吹過去。
佛像太高了,站在緊下面看不清楚。他往後退了一點,站在點朱時擺桌子的地方,仰首望了好一會兒兩尊佛像。
他偶然一低頭,只見他緊攥著的拳頭的第三個指關節握得露出一道白印。
李家的早飯平常都是稀飯。李東功的太太一早就在廚房隔壁的房間里擺好了盛著稀飯的鍋和鹹菜之類的副食。
不僅是在入江的腦中、心中,而是在他的全身擴大開來。
夢中的場面好似不顧他自己編造的這些理由,在繼續展開下去。
入江一眼不眨地注視著他,一直到他的背影隱沒在揭色的草叢中。
入江在夢中想的事情還是這麼合乎邏輯。他確實不知多少次在腦子裡描繪過映翔裸|露的身體。
「我以為如果真的和游擊隊有關係,那就不會讓日本人住在家裡,冒這樣的危險。」入江慎重地回答說。他極力加強辯解的語氣,以解除三宅少尉的懷疑。
李東功家吃過晚飯之後不久就燒洗澡水。在房子擴建之前,一直在廚房裡洗澡。說是洗澡,但並不是象日本那樣把整個身子泡在澡盆里。
「到底是夢!太好了!」他這麼說,發出了聲音。
「生活就是這樣啊!」入江很有感慨地這麼想。但是,營房裡展開的生活是被軍號聲和命令燙平了的,沒有一點皺褶。人的喜怒哀樂往往是隱藏在生活的皺褶之中。軍隊的生活中沒有這些,所以它是缺乏人性的。
他家洗澡是把大鍋中燒的熱水打到一隻木盆里來洗。
「得了,去看一看吧!」
「當然羅,那個老頭是不可能扛起槍來胡作非為的。但可能是後面的支持人。他有向游擊隊提供經濟援助的嫌疑。」
無數支象標槍似的寒光閃閃的武器,象森林一般插在他的面前。
三宅少尉一口一聲「李東功一家人」、「他們」,說的是多數,這更叫入江擔心起來。
「到目前為止,還一點沒有發現這樣的跡象。」
「我要被殺死的!」他這麼想,但同時又激勵自己:「不會有這種事。這肯定是夢。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叫人殺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