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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的香氣A Faraway Smell of Lemon

檸檬的香氣
A Faraway Smell of Lemon

「我不保證打掃是一切煩惱的解決之道,」年輕女人說著笑了起來,「你可以試試干點別的。比如砍柴,或者煮湯。有時候,你只是需要做點很平凡的,不用思考、只需動手的事情。有時候,也可以試著告訴別人你做了什麼。當人們說『嗯,很好,我喜歡』的時候,感覺很不錯。」
她如此失神落魄,奧利弗怎麼心平氣和?他怎麼敢如此輕而易舉地就用另一個人替換她,如此愚蠢,又如此快樂?難道她的愛沒有任何意義嗎?她把空酒瓶砸向廚房牆壁。令她驚訝的是,酒瓶沒有碎,而是在冰箱上反彈了一下,掉進一堆臟衣服里,又像只狗一樣滾回了她腳邊。由於酒瓶沒有碎,她又從碗櫃里拿出了母親最昂貴的皇家道爾頓餐盤,一個接一個往地上砸。
她睜開眼,年輕女人正看著她。賓尼一動不動地舉著杯子。
「好吧。」年輕女人應了一聲,但是沒有笑。
「早啊,小奧。」
不到一個小時,奧利弗就把自己從賓尼的生活中割離出來,粘貼到了別人的生活里。她把他的吉他和行李都塞進車裡,還有他的阿斯泰利克斯碗。然後,她開車把他送到了薩麗新租的公寓。他按了門鈴,等了一會兒,還揉了揉濃密的頭髮,隨後,一個女孩的身影出現在高窗之後。薩麗站在高處,她看起來那麼嬌小,就像一隻小鳥停駐在一圈彩燈中間。
「你該修理修理。」
賓尼感覺胃裡冒出了一個泡泡。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泡泡一直在往上升。暖流毫無徵兆地掠過賓尼的鼻子兩側,流向她的嘴角。有點咸。她用手掌根部擦了擦,可是它源源不絕。淚水。是年輕女人的慈悲擊潰了她,是那不斷打磨的動作擊潰了她。淚水帶來了過去的記憶,那些賓尼曾經深愛又失去了的人。她的父母、奧利弗、其他男友、前夫、舊友、散發著玫瑰精油香味的愛麗絲,還有每天與她在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那麼多生命與她發生過交集,最後都離開了,或者正在離開。那麼多愛,那麼多力量,都是為了什麼?一切都彷彿散發著檸檬的香氣。
當然,事實並非如此。那天早上,賓尼原以為這種疼痛可以忍受,可是在他離開后,疼痛變成了灼燒般的劇痛。她喜歡奧利弗溫和柔順的嗓音,還有他那波瀾不驚的語調,彷彿他道出的一切都可以接受。其實不然。每天早上她沒有被絆到腳時都會想起,奧利弗的吉他已經不在房間里了;當她發現自己的面霜頂著蓋子、規規矩矩地待在原處時,她又會意識到奧利弗已經不在了。不再有人早上九點半到廚房沖麥片粥,也不再有人把燉鍋扔在灶台上不收拾,或是在餐桌上留下一圈黏糊糊的蜂蜜痕迹。她盯著那些曾經放置著他的東西的地方,感覺到他的東西依舊待在那裡。他的缺席變成了常態,而她再也無法回憶起更多。她扔掉了那瓶香水。
「這跟你說的氣味有關係嗎?」
她再也不會觸碰他赤|裸的肌膚。從這一刻起,他們必須表現得像兩個只知道對方穿著什麼衣服的普通朋友。她無法呼吸,內心無比空洞。
「我之前想向你解釋的,」他說,「我應該解釋的。可是賓,我實在說不出口。天哪,我覺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提起他,我感覺很舒服。別人不希望看到我傷心,所以我從來都不提。」
「我只是在努力消化。」
她正要退出去,突然聽見寂靜中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需要幫忙嗎?」
這對賓尼來說簡直是詛咒。東西不就分為乾淨和不幹凈嗎?她家屬於後者。於是,她嘗試換個話題。「我住的地方有股味道,說不清是什麼,但是持續好幾年了。」

「有時候,生活會變得無比艱難。」她從軟布中拿起杯子,「這是事實。」她用拇指和食指托著小杯子,將它放在燈光下。她著迷地凝視著杯子,賓尼也一樣。那杯子有可可的拳頭大小,把手就像纖細如絲的新月。它看起來如此精緻小巧,甚至容不下成年人的手指。杯口下方有一行模糊的草體銘文,杯身正中映出賓尼和年輕女人的臉。
「的確。」賓尼贊同道。
「嗯。」好吧,她也開始困惑不已了。
「下水道嗎?」儘管她本人沒什麼興緻,但店員產生了好奇。
賓尼了解奧利弗,他可能把手機弄丟了。手機很有可能被落在了酒吧里,或是夾在了沙發坐墊中間。隨後,她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性——最刺痛她的可能性。如果手機沒丟呢?如果他和薩麗正躺在床上,像美麗的海草般彼此交纏,故意不接電話呢?賓尼想象著那對情侶對自己露出排擠的微笑。
可她只是拍了一下腦門,說自己剛剛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還有一樣東西沒買,比如火雞,隨即她跑進最近的一家商店。推開店門時,她手上的傷口如針扎般隱隱作痛。
「首先,我可能需要一個簸箕,還有刷子。因為我要打掃廚房地板。」
賓尼小心地在外套上蹭了蹭雙手,然後像接過禮物一般,用掌心接過小巧而冰涼的洗禮杯。她全身都繃緊了。銀杯碰到了她手上的傷口,可是它那麼輕,沒有帶來一絲痛楚,甚至舒緩了傷口的疼痛。
她很想說別撒嬌了,讓她看看。她真的很想說。
耶穌降世的話劇安排在今天下午。不過孩子們一直在糾正她,說那不是耶穌降世,而是「冬季慶典」。昨晚盧克爬進被窩時,宣布自己要出演蜥蜴拉里。「耶穌降世里沒有蜥蜴啊。」賓尼說。「不是耶穌降世。」盧克嘆了口氣。可可補充道:「我們校長說耶穌降世的故事不夠多元,而且裏面沒有女孩子的角色。除了馬利亞。」「可是任何宗教節日里都沒有蜥蜴啊。」賓尼說。「蜥蜴拉里是巴斯光年的好朋友。」盧克說。「什麼?」賓尼說,「巴斯光年跟聖誕節沒有關係!你永遠不可能在聖誕節相關的場合見到他!」可可說:「反正拉里很重要,他還要唱《冰雪奇緣》的主題歌呢。還有,我扮演過去之靈。」賓尼抱怨起來。因為她根本沒辦法變出一件蜥蜴戲服,誰也做不到。更何況,「過去之靈」完全是另一個故事里的角色,作者還是查爾斯·狄更斯。可可和盧克嚴肅地對彼此點了點頭。「沒關係,媽媽。」可可輕聲說,「米拉的媽媽幫我們做了戲服。盧克有一條藍尾巴,還有背棘。我則有一盞油燈、一頂毛帽子,還有一套紗麗服。」可可似乎很滿足了,她一點都不在意。https://read•99csw•com
每天晚上,孩子們都有相同的疑問:「奧利弗呢?」
「賓尼!」那身快樂的運動服朝她發出了聲音,「嘿呀!」她喊了一句可能來自耶穌降世劇目的台詞,不過,一輛雙層巴士轟鳴著開了過去。紅衣美人的廣告幾乎覆蓋了整個車身。
然後真相大白了。
「假如生活也能如此簡單就好了,」賓尼說,「你認為我的心需要換個什麼?」
「你的吸塵器?」年輕女人輕吸一口氣以強調自己的意思,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世界上最文靜的打嗝聲,「可能只需要換一個新的集塵袋。」
奧利弗告訴她,薩麗愛他歌里的每一個字眼。(賓尼想:我也愛,只是沒有告訴你。)薩麗說他是個有天賦的音樂家,也是個有天賦的演員。「不僅僅是性。」他補充道。他們只做過六次,兩次在拍完廣告后,兩次在車裡——
我不在這裏。」他的電話留言反覆告訴她,「我不在這裏。我不在這裏。
淚水從賓尼的雙眼中滲出,順著臉頰和下顎滴落到她的頭髮上。這種感覺如此沉重,很難想象她竟一直孤身一人與之相伴左右。是否有那麼一刻,我們記憶中的人被毫無徵兆地拋進同一片記憶的海洋?是否有人,比如奧利弗,在這一刻回想起賓尼的大腿線條,然後拿起吉他,在高高的窗邊歌唱,沐浴在住宅區的聖誕彩燈中?她哭泣,然後停下,擦拭雙眼,然後繼續哭泣。
小女孩噘起了小巧的嘴:「可我覺得我會等。」
「要我教你怎麼拋光嗎?」
她心中響起了警鐘。
年輕女人用右手將軟布搓成長條,再用尖端輕點了一下乳霜,隨後把乳霜塗抹在杯子表面,直到整個杯子覆蓋上一層白色。她顯然已經做過很多次了。只見她把舌尖咬在嘴角,目不斜視地攤開另一塊軟布,開始拋光。她動作優美地在杯身上留下一個個細密完美的圓圈。
奧利弗扭了扭電光藍的腳指頭,眼神軟了下來。「對不起,賓。我得負責任。我是說,其實只有在提起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是真的,我真希望問題會自己消失。可是賓,這都是因為你啊。」
一段記憶浮現在腦海中。畫面如此清晰,彷彿近在眼前。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眼前是連著繩子的博朗利香皂。當然,香皂是果凍黃色的,像個帶酒窩的小氣球。她把那塊香皂從襪子里掏出來,拆掉包裝紙,頓時——頓時一切都充滿了檸檬的香氣,就連襪子底下的小蜜橘和胡桃都沾上了同樣的氣味。整個聖誕節都沉浸在這個氣味中。「親愛的,你得到什麼啦?」她的父母在笑,彷彿從未見過連著繩子的香皂。就是這麼簡單。每年都一樣。無論是香皂,還是氣味。
實在太難以忍受了,一切都太難以忍受了,但我不會哭。情感淹沒了賓尼,可她依舊不願服輸。孩子們四處尋找歌譜的時候,她用手攏起碎瓷片,緊緊握住,直到感覺到被瓷片扎破了手。然後,她把所有情感一股腦兒地踩進了運動鞋裡(其實是盧克的運動鞋),又把大門狠狠一摔,震得門玻璃叮噹作響。
「是我就不等。」
那位奔跑著的母親看起來不像是會隨便撿昨天臟衣服穿的人。她穿著一套帶毛領的糖果粉運動衫。這位母親在學校的PTA里有工作,但賓尼想不起來是什麼職務了。因為她從來不看PTA的郵件,也從來不參加活動。如果賓尼站著一動不動,或許能假裝自己不在這裏,或許那個女人就會徑直跑過去,不會發現她。

「你這兒賣我需要的東西嗎?」賓尼問,「比如撲熱息痛,或者咖啡?」
「你可以試試。」年輕女人把小小的銀杯和黃色軟布遞了過來,「小心不要碰到表面,不然會留下污漬和指印。要做就得做好。」
年輕女人看著賓尼。淚水從她雪白光滑的臉蛋上滑落?難以置信。然而她眼裡有某種神情,閃閃發光的神情,就像可可在背後藏了一枚硬幣。突然她顯得不那麼年輕,也不那麼乾淨整潔了。她問:「你的手怎麼了?」
賓尼掘出一小點拋光劑,輕輕點在銀杯上。她拿起用來拋光的軟布,在銀杯上擦出一個個小圈,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就像年輕女人示範的那樣。她放棄思考,只關注眼前的銀杯,看著它覆上一層白色乳霜,看著經她打磨過後重現銀色的部分。她用指尖輕托銀杯,只觸碰底座和邊緣。不能在上面留下指印。
「我知道,賓,你說得對。我已經失去你了,這讓我心痛不已,可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那你一定很討厭聖誕節。」
「家務勞動可以安撫心神。」
九九藏書「我的對象離開了我。」她最後說道。
「確實,但我不打算修。」
於是,賓尼決定從廚房開始。她要買棵樹,給孩子們掛他們做的手工裝飾,然後買些賀卡寄給親朋好友。離聖誕節還有好幾天,現在行動還不算晚。她會買些小小的禮物,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比如連著繩子的香皂,還有小蜜橘。她要把那些小東西塞進壁爐架上的羊毛襪子里,按照慣例問候她愛過的人——哪怕只是發一封電子郵件或者寄一張閃閃發光的雪景賀卡。她會告訴那些離開了的人,他們的存在在她心中有多重要,哪怕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哪怕大家已經分道揚鑣。她的聖誕節將是這個樣子。
「賓,你怎麼了?」奧利弗問,「你臉色好奇怪。」
年輕女人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得接受,對吧?」年輕女人說,「他已經離開了。」
「渾球。」她對著大門說。
「我能先把麥片粥吃完嗎?」他問。
「薩麗為自己的信仰興奮不已。她不像一大早就坐在遊樂場里的母親,那些母親看上去完全想不起自己的信仰了。」
「你人太好了。我對你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彷彿是在透過你的雙眼審視它。我發現自己必須跟她在一起。她嚇壞了,她需要我。」
真正的玩笑是,賓尼一度認為她和奧利弗開始走上坡路了。大約兩周前,他給她買了一個聖誕禮物。賓尼知道,因為他把東西落在了駕駛座上(她找鑰匙時發現的)。那是她最喜歡的香水,就包在節日專用的禮盒裡。那天晚上他們做|愛了,第二天也做|愛了。不是兩人剛剛在一起時那種迫切需要對方、彷彿要將對方吞吃入腹的激烈交纏,而是一種熟悉的溫存。黑暗中彼此的微笑,輕輕拂過臉頰的氣息,肌膚相親時他甜蜜的體溫。奧利弗的吻如此美麗,他的唇貼著她的唇,彷彿他要給予她唯有此時才能給予的一部分靈魂。他靜靜地在她體內抽送,直到她如花兒般綻放。
賓尼模仿年輕女人,用第一塊軟布蘸了點乳霜,點在銀杯上。隨後,她拿起第二塊軟布,開始拋光。
賓尼與奧利弗在餐桌旁相對而坐,低聲交談。他們之間感覺不到怒火的存在,兩人甚至面帶微笑。他們早就忘了奧利弗腳底的疣。他握著她的手,仔細打量她的手指,彷彿在裏面落下了什麼東西。奧利弗告訴賓尼,幾個月前拍攝早餐麥片粥的廣告時,自己如何結識了薩麗。她也參演了廣告,當然,心裏充滿了厭惡。
比喻性的屎。」賓尼大笑起來,但馬上後悔了。因為這很像她前夫愛開的那種玩笑,顯得她是在自以為是地賣弄小聰明。
「不,你不是。」她說。
「親愛的,你說什麼是因為我?」
她已經把孩子們送去學校上最後一天課了,所以現在有五個小時來搞定聖誕節。受到父母的影響,賓尼從小就深愛著聖誕節——派對、美食、禮物、節日裝飾,但她今年什麼也沒準備。她沒有買聖誕樹(因為不需要),沒有訂火雞(反正總也吃不完),沒有給寄來賀卡的人回復賀卡,也沒有買禮物和包禮物的金屬色彩紙。今天一早,可可在壁爐架上掛上了她和盧克的大羊毛襪。(她說:「這樣當天我們就不會忘記了。」)如果聖誕節這台機器能不管賓尼,自行來去該有多好啊。

「什麼?」
奧利弗比賓尼小了整整一輪,而且沒有固定收入。原因在於,他雖然是個演員,卻永遠拿不到所謂有「正經戲份」的角色,只能去配音,或者偶爾演一些喜劇節目。以前,這些都不重要。他總把車鑰匙插在車門上,總會忘記換掉用完的廁紙。以前,這些都不重要。他有時會試著修理淋浴,卻在經過浴室鏡子時注意到自己的儀錶,然後就會跑到廚房去問賓尼要遮瑕膏,因為他可能有個痘要冒出來了。以前,這些都不重要。
可是賓尼在意,她太在意了。她想做個好媽媽,可是外面有那麼多對手,她們不僅是好媽媽,還是「超級」好媽媽。那麼多年前,查爾斯·狄更斯描繪雪景和聖誕精靈,還有烤肥鵝和鄉村舞蹈的時候,是否意識到自己究竟開了一個什麼頭?難道一邊做兼職一邊撫養兩個孩子還不夠苦,她還要安排每年一度的聖誕盛會才算稱職?
於是,賓尼既沒有買聖誕樹,也沒有從閣樓里取出聖誕裝飾,更沒有在廚房裡擺滿肉餡餅和酸黃瓜,因為這一切都如此徒勞。可她看見女兒趴在窗沿上等待,等待那個賓尼明知不會再出現的人,於是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比等待聖誕老人還要糟糕。她生氣地踹洗衣機,用力關門,抬頭咒罵陰沉的冬季天空,因為它單調而灰暗,就像特百惠的塑料盒蓋一樣。可惜,沒有任何事物能安撫她的怒火。
「他有名字嗎?」
「不,不,你不必這樣。」她摸索著他的手指,可是他把雙手夾在雙膝之間,只有手臂無力地耷拉在餐桌上。
那身運動服離得太近了,她終於逃脫無望。接下來將會發生一場對話,運動服會問賓尼有沒有準備好歡度聖誕,順便還會問,「奧利弗怎麼樣了?他真是個好男人,對吧?」然後,賓尼恨不得大聲尖叫。不,她一點都沒準備好,她的心都碎了,碎成了兩半。聖誕節的意義何在?她真正想要的是將生活對她毫不留情的摧殘原封不動地還回去,然後冷眼旁觀別人在無邊的痛苦裏掙扎,屈服於她不許自己承認的悲痛之情。
「五年前,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年輕女人說,「胎死腹中。他看起來那麼小,我只能用洋娃娃的衣服來埋葬他。結果衣服只有粉色的,而我想要藍色的,所以我哭了。可是當我給他穿上那身衣服,我就不再介意顏色了。」
「沒錯,」年輕女人把軟布塞進賓尼的右手,然後牽著她的手伸向乳霜,彷彿賓尼是個盲人,「輕輕地。」
「不,有點像……舊東西。像過去。房子read.99csw.com每個部分的氣味都有點不一樣,比如樓上的廁所門口,我能清楚地聞到前夫的須后水氣味,可我們離婚已經六年了。有時我還能聞到我母親的茉莉花香皂味兒。小時候我有個比我小几歲的朋友,我們無所不談。她大學畢業后結婚了,我們從此失去聯繫,可我還是隔段時間就能聞到她身上常有的玫瑰精油香味。你覺得房子會保存記憶的氣味嗎?你有過這種經歷嗎?」
賓尼對那個年輕女人說:「我家吸塵器壞了,我對象準備修好它。我並不覺得他真的知道該怎麼修。他只是希望自己是那種會修吸塵器的人,所以他就自以為是地說大話。」
「它能吸嗎?」
「可可,他要離開一段時間。」
於是,賓尼有了勇氣去回憶自己失去的那些人。無論她如何抱怨,一些人已經永遠逝去了。年輕女人說得沒錯,對於某些東西,我們只能短暫擁有。所以,我們為何要自以為一切與我們有聯繫的人與事,一切我們曾經愛過的東西,都永遠屬於我們呢?其實只要能悄然走進那片肌膚下的凈土,那片緊鄰我們的神經末梢的聖地,偷窺一眼我們未曾想象過的美好,就已經足夠了。
可是他說:「我有點困惑。」
然後她看到了他的腳指甲。電光藍,像人魚的鱗片一般閃閃發光,指甲下方長著稀稀拉拉的黑色毛髮。「咦,小奧,你塗了指甲油?」
「我知道我是個渾球。」
「好吧,你當然沒有類似的經歷。畢竟我家基本上到處都覆蓋著屎。」
「太可惜了。」年輕女人說。
現在是九點半,奧利弗肯定在用他的阿斯泰利克斯碗喝麥片粥。他今年三十三歲,平時沒有什麼固定習慣——就是麥片粥和碗,他在這兩者上從不讓步。
金色翅膀的天使看著她。賓尼細細地擦拭著、擦拭著、擦拭著。
「讓他見鬼去。」賓尼哼了一聲,大步走進清晨的熙攘。人行道上擠滿了出來採購聖誕節物資的人,大街小巷被籠罩在十二月陰沉的烏雲下。每當陽光穿透雲層,都能看到天上的太陽蒼白得好似月亮。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印著身穿六十年代經典紅色外套的年輕姑娘,她正在抬頭看雪。商店櫥窗裝飾著各色彩燈和亮晶晶的小玩意兒,還綴著發光的文字,祝所有人幸福。「見他的鬼。」賓尼又罵了一聲。不,不,不。她絕不會哭。
「我很抱歉。」賓尼喃喃道。
賓尼打量著端坐在架子頂端、像彩色眼睛般閃著微光的瓶子。請保存在幼童無法觸碰的場所。含磷酸、水楊酸苄酯。若不慎吞服,切勿催吐。
浴室是過去三年間奧利弗誇下海口要修好的東西之一,另外一樣則是吸塵器。奧利弗留著一頭蓬亂的頭髮,他性格隨意,大大咧咧的,總是反穿T恤,腳上胡亂套著不配對的襪子。如果有人伸手過來要,他連褲子口袋裡的零錢都要摸一會兒才能掏出來。剩下的時間,他則忙著看天。賓尼懷疑他總有一天會張開雙臂,凌空而去。
賓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眯起眼睛,看見一個身形纖細的年輕女人朝自己盈盈走來。她一身象牙色肌膚潔白無瑕,長著一雙深褐色的眸子,彷彿是隔著一張陶瓷面具凝視著賓尼。這人可能才二十齣頭,穿著嶄新的制服,看起來像個牙醫,不過她當然不可能是牙醫。她把一頭黑色長發紮成光滑的馬尾辮,雙手垂在身側,縐膠底的鞋子若即若離地並在一起,彷彿任何物質上的不整潔都會對他人造成冒犯。
「可可去哪兒了?她說要幫我拿創可貼。」
「我?」
年輕女人有點冒失。雖不算失禮,但也不友善。她說:「這是一個家族經營的商店,我們從來不賣清潔用品以外的東西。我們主要給酒店和餐飲企業供貨。」
賓尼有種想要大吼的衝動,但她忍住了。「我覺得那不重要,」她說,「而且,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歡買鞋。」
沒錯,賓尼又高又大,就算弓著背也是鶴立雞群。而且她確實是這樣做的。她時時刻刻弓著背,耷拉著肩膀,雙手插在口袋裡,竭盡全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大塊頭。一如往常,她穿著早晨起床上廁所時,從床腳隨便抓起來套在身上的黑色松垮衣物。
「紅酒也挺管用。」賓尼說。
「我猜你會的,反正我沒有浴室。或者說我有浴室,只是沒有門,水也不會灑下來,而是砸下來。」
「媽媽,」第二天早晨,可可發現了那堆殘骸,「我們今天還是在車庫商店買早餐吧。」她關上廚房門,似乎覺得賓尼最好不要看見那派光景。
「我會等他。」
「這東西合法嗎?」
這個絲毫不會裝腔作勢的年輕女人竟然是這般睿智的人?
「她父母家?」
「呃,」他嘗試在腦中尋找無關緊要的記憶,「對了,是薩麗塗的。」
「是破舊的油氈布。有區別嗎?」
「你要是不哭,就不是人類了。想試試嗎?」
「不,我很喜歡。」
賓尼大聲擤了鼻子。「我平時不這樣的,我能忍下一切。瞧瞧我,堅如磐石。從來都不哭。」
「你要紙巾嗎?」年輕女人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面巾紙。
「我管他叫加布里埃爾。」她指著銀杯上的銘文,「因為他正好在聖誕節出生。」
她並不想賣弄智力,就像她從不搔首弄姿,也不想外露自己的感受。幾年前,父親與母親先後去世,賓尼卻拒絕哭泣。「你得發泄出來,」她的朋友勸慰道,「允許自己感到悲傷。」但她不會照做。哭泣意味著承認某些人、某些事真的永遠回不來了。更何況,考慮到她的體形,哭泣可能有點危險。她可能會讓整個世界變成一片澤國。於是,她九九藏書不再和朋友見面了。
「開玩笑。」賓尼告訴她。
讓她驚訝的是,年輕女人竟然笑了。「一些小細節可以讓事情大不一樣。這些細節是你只要有時間就能做到的。細節很重要。如果我是個畫家,我會畫出來,但我不是,所以我不畫畫。我喜歡打掃。我會拿起一件銀餐具,用軟布塗抹拋光劑,把整件餐具擦拭一遍。然後,我會拿起一塊乾淨的軟布,一定要乾淨又柔軟,再把餐具細細擦拭一遍。我能一直這樣擦很久。擦拭餐具,任憑淚水滑落,直到淚水不再湧出。每一次都很管用。」
奧利弗轉過來,表情沉寂,五官都擰在了一起。「哦,我給你留了瓶香水,」他說,「在浴室里。」
商店裡的女人還在自說自話,談論著清潔劑。「當然,某些洗劑不能用於清潔塑料和地毯,就算是油氈也要小心。這些洗劑必須專品專用。」
店員搬來一把梯子,給她拿了一個鉻合金簸箕。隨後,她又拿出幾把刷子逐一打量,用指尖輕輕拂過刷毛。「應該是這個。」她微笑著從梯子底下走回來,賓尼想:你生活得該有多純粹啊
「她去上學了,親愛的。現在都九點十五分了。你要創可貼幹什麼?」
「再見,小奧。」賓尼抬起手揮了揮。那動作看起來更像是「停車」的手勢。
「有何不可?」
賓尼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她只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了,彷彿有人從時間的洪流里切除了一塊,卻沒有告訴她。
「你失去了孩子,太遺憾了。」賓尼說。
「哦。」賓尼羞愧地瞥了一眼手上那些細小的傷口,「不小心傷到了手。」她以為年輕女人會走開,可她沒有。她反倒看得更仔細了,彷彿自己對這雙手無比熟悉。
孩子們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著,邊走邊數路邊窗子里的聖誕樹。「偏居馬槽中,」可可唱道,「寢無搖籃托。」盧克接著唱:「小小聖嬰伸開了甜美的雙腿。」
盤子碎了,很好。它們碎成了數千片藍色的瓷渣子,然後她緩緩地蹲了下來。這是她父母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她面部扭曲,發出了無聲的吶喊。
所以他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已經失去你了。賓尼和她的孩子們已經成為過去式。她咽了口唾沫,可是堵在嗓子眼的東西就像石頭一樣。「好吧,那你最好搬走。」她說。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賓尼坐在陌生女人旁邊,打磨著她的洗禮杯。她有許多事情要做,有許多東西要準備,還有許多修補工作要完成。但那些事無法在一天之內做完,人有時候最好先從一點小事做起。她還要再待一會兒。
「你不喜歡打掃,對吧?」年輕女人說。
我的車裡」賓尼驚呼。這句話像箭一般射了出來。她平時從不強調自己對什麼東西的所有權。
孩子的一個同學的母親像深諳有氧運動的仙女一般朝她跑來。賓尼愣住了,慌忙尋找逃生之路,可她不是那種輕易能躲得起來的人。
「那天是聖誕節,每個人都無比快樂。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她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仍然不斷地擦拭那隻銀杯。
愛情已經趨於平淡,他們不再去發掘對方身上的獨特之處,而那種獨特之處也不再是彼此眼中美妙的源泉,反倒成了令人惱怒的缺點。每次踹到他放在床腳的吉他,賓尼都會發出咒罵聲,或者抱怨:「你為什麼每次都要用我的潤膚霜?」奧利弗會說:「我以為你不介意。」「我當然介意,因為你總是記不住放回原處,而且從來不蓋蓋子。」「那我以後不用了。」奧利弗會聳聳肩,「如果是我的,我會很樂意分享。」他會跑到樓上彈吉他,留下更加生氣的賓尼,她現在不僅更加氣憤,還成了比他小氣的人。奧利弗傷心的時候就會彈吉他。他哼唱的曲子會將他帶到一個夢幻島,那裡的女孩兒都留著長發,濕漉漉地躺在愛爾蘭的海灘上。她們那麼美麗,儘管都顯得有些幼稚。
這就是他們的終結,如此直白,如此簡單。
現在十點多了,天氣溫和潮濕,奧利弗應該已經吃完了麥片粥。她的孩子們正在排練關於蜥蜴拉里和巴斯光年的冬季慶典,賓尼則孤零零地站在一間商店裡,周圍只有清潔用品。還有比這裏更不應景的地方嗎?內心深處有個東西在膨脹,她只好收緊下巴控制自己。
裏面有一塊疊起的軟布,還有一塊裹著一個小東西的軟布,以及一罐乳霜。她拿起小罐子、疊起的軟布和那一團東西,隨意地擺在櫃檯上。然後她擰開蓋子,給賓尼看小罐子里的乳霜。賓尼又聞到了那股檸檬味。年輕女人緩慢而小心地打開那包東西,露出一隻小小的銀質洗禮杯。
「需要幫忙嗎?」年輕女人問道。這大概是她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但她並沒有提高音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
「她已經搬出去了,不得不搬。因為她馬上就要有孩子了。」
「會影響刷子的選擇。」
昨天晚上,她終於放棄了。孩子們已經爬上了床,她正在看一檔一百個滑稽瞬間集錦的電視節目(沒有一個能讓她發笑),還喝掉了一瓶紅酒。之後,她給奧利弗打了電話。為什麼不能打?雖然她連自己要說什麼都不知道。奧利弗沒有接,她知道他不會接,可她還是打了一遍又一遍。既然她已經做了這件原本不想做的事情,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她可能總共打了一百個電話,每次他不接,賓尼就感到越發卑微,越發遭read•99csw.com到背叛。
奧利弗衝著賓尼的指甲急切地說了下去:「薩麗有許多想法,她會收集創意,就好像……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就像其他女人買鞋子一樣收集創意。她促使我始終保持思考。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瘋狂,可是賓尼,你一定會特別喜歡她。」
然後——「不!」她大吼道,用力砸向餐桌,把疊放在一起的早餐盤震得叮噹作響。「可可怎麼辦?盧克怎麼辦?怎麼辦?」
「記憶的氣味?」店員皺起眉頭。
賓尼癱軟下來,彷彿被人痛擊了脊梁骨。性?父母?孩子?她的肺部不足以容納這些詞語,還有呼吸,還有那些越來越膨脹、黏稠不堪的情緒。
「我們不賣派不上用場的東西。不像某些超市,只賣灌滿水的漂白劑。舉個例子,某些浴室清潔劑專門用於清潔浴室瓷磚,某些則會與砂漿發生惡性反應。你必須將這些情況考慮進去。」
「我不想在這方面浪費時間,反正打掃完還會變臟。要說有什麼安慰,我還要補充一句:熨衣服也一樣。」
「哦,哦,」他重複呻|吟了幾聲,跛行到一張椅子旁,坐下了,「賓,我腳上長疣了。可可幫我看了一下。好疼啊,真的特別疼。我不懂你為什麼在笑,你這樣很不禮貌。」
——還有兩次在她父母家。
穿過一道紗簾,賓尼彷彿發現了一個平行宇宙。這家店開了好久,可她從未費心走進去過,就像她也從未費心光顧過隔壁那家賣派對禮服和婚紗的精品商店。有那麼一小會兒,她站在這個奇怪而陌生的地方一動不動,周圍的灰塵就像亮片一樣凌空盤旋。這種沉寂很異樣。店裡擺滿了一架又一架清潔用品,一罐罐、一筒筒、一瓶瓶,有塑料容器,也有玻璃容器,全都按照一定間隔、從大到小順次陳列。商店裡還陳列著刷子、抹布、鋼絲絨和撣子(羽毛撣和黃撣子都有),以及一盒盒手套——耐用型、乳膠型、橡膠型、聚乙烯型,除此之外,還有棉線拖把、橡膠掃帚、垃圾夾和普通掃帚。賓尼從未意識到清掃這樁事竟然如此複雜。收銀台旁擺著一個小小的塑料天使,那便是這裏唯一的節日裝扮。塑料小天使頂著光環,穿著打了許多皺褶的白色長衫,長著一對金屬箔覆蓋的尖翅膀。店裡瀰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賓尼想到了檸檬皮。顯然,這裏沒有任何東西適合她。
「木地板還是大理石地板?」
她的話在靜謐中回蕩,年輕女人點了點頭。因為她沒有回答,因為她毫不吃驚地接受了,因為她沒有用自己的話來軟化或稀釋這句話,她們頭一次心意相通了。兩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賓尼感受到了兩人的重量,兩人的失去,但世界並沒有停擺或震顫。是的,她還直立著,她還在呼吸。
「什麼?」
年輕女人不等她回答,轉身走向收銀台,彎腰從櫃檯底下拿出一個鞋盒。她把鞋盒放在金色翅膀的聖誕天使旁邊,雙手懸在盒蓋上,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彷彿裏面裝滿了神聖的寶藏。隨後,她打開紙蓋,放在一邊。
孩子們帶回了用紙做的天使和彩玻璃一樣的畫,每次她用力關上大門,那幅畫都會在壁爐上蹦一下。孩子們還在卧室里唱《好國王溫徹拉斯》和《三博士歌》。盧克說他聖誕節想要一輛卡丁車,可可說她想捐一隻山羊,可她也想把山羊養在後院里。賓尼說:「可可,需要山羊的窮人都住在非洲。」「你這叫種族歧視,」可可說,「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就住著一些很窮很窮的人。」賓尼實在招架不住,最後一樣都沒買。
幾天後,他光著腳一瘸一拐地走進廚房,左腳不敢著地,彷彿腳底被許多看不見的釘子扎到了。「嗷,」他像渴求關注的孩子一般嘆息道,「哦,哦,哦。」
「因為母親們實在太忙碌了。她們會驚訝于自己竟然已經把孩子送到了學校,甚至驚訝于自己竟然穿著衣服。」她笑了起來,展示自己的風趣。
「輕點兒,輕點兒,」年輕女人微笑道,「瞧,你漏了把手底下的一小塊。」
十歲的可可是家裡唯一懂得整潔的人。盧克完全不懂(他說他才八歲),賓尼也完全不懂,儘管她已經四十七歲了。曾經,不管是作為海軍軍官的女兒還是社會名流,手下都有「懂行」的人負責這些,然而現在,賓尼已經學會了接受混亂。她的房子被埋沒在一大叢常青藤中,小房間里堆滿了她父母留下的維多利亞式傢具(奧利弗管它們叫——不,曾經管它們叫「垃圾」),大部分已經淪落到垃圾堆里了。那些傢具表面落滿了灰塵,上面還堆著高高的舊雜誌、舊報紙、納稅申報單和她懶得回復的信件。地毯上滿是棉花糖一樣的小灰球,皺巴巴的衣服落在通往洗衣機的路上,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樂高塊。起居室正中央有一叢乾枯的灌木,現在已經被孩子們當成了聖誕樹,他們用剪紙雪人、鴿子羽毛和顏色鮮艷的糖紙將那棵樹裝飾了一番。
奧利弗嘆了口氣,把頭耷拉在餐桌上,彷彿再也承受不住腦袋的重量。賓尼瞥到他T恤底下露出的光滑肩膀,還有點綴其上的小小雀斑。等夏天到了,他的背部又會被晒成金黃色,雀斑也會被掩蓋掉。她多想伸手愛撫那些肌膚,觸碰他溫暖而柔軟的身體。她想象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他身邊,感到心跳錯了一拍。猛然間,她發現腦海中是一片可怕的空白,以及無可抵禦的終結感。
賓尼繼續用軟布打著圈。她短暫地合起雙眼,輕輕吸入檸檬的香氣。
「肯定的。」賓尼贊同了薩麗的想法,彷彿兩人是好朋友。這很奇怪,因為她已經與那麼多真正的朋友失去了聯繫,「但你沒有愛上她吧?」她在開玩笑,她認為奧利弗會說不。
「薩麗?」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