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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太當時認為我做錯了。」他說,「你知道女人什麼樣。如果女孩到了十八歲還不結婚,或者還不訂婚,大家就認為她註定要變成老處|女。」克蘭戴爾抬起頭,彷彿接收到了一個我聽不到的信號。「孩子的媽在書房裡做什麼。」
他似乎閉著眼睛想把手放在女孩身上,但那個女孩不在。我似乎看出問題的眉目來了。通常是同樣的問題——如此平淡無味令人窒息的虛幻,以至於孩子想從中掙脫出來,只要給他們任何現實,他們都會將自己釘在這個現實的尖樁上,或者用毒品來製造屬於自己的虛幻。
「我承認自己錯看了他。」
他重重地坐在沙發上,似乎漫長的黑夜加上這麼短短的一番話令他精疲力竭。我坐在另一張沙發上。
「也許你有。但這幫不了蘇珊——還有我。」
他伸出大手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轉過身面對自己。「這隻是你的想象,孩子的媽。我開車經過的時候永遠會面帶和善的笑容,向他們頻頻點頭致意。他們知道我是誰。他們知道該有的我都有。」
「比較大的習慣上的變化。比如有點嗜睡,或者睡眠時間大幅減少。很興奮,而且保持這種興奮的狀態,或者變得無動於衷,自毀形象。」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會故意這麼做。不過,有的時候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她平時有什麼娛樂活動?」
她沒動地方。她是那種喜歡做夢的金髮女人,不忍面對生活中的改變。她是那種只知道坐在電話旁邊等待,而電話鈴聲終於響起來的時候卻不知說什麼好的母親。
她離開房間后,我對克蘭戴爾說:「家裡出了這種事,往往都是有預兆的。最近蘇珊有什麼麻煩嗎?」
「你知道她為什麼離家出走嗎?」
「你說得很對。」
「別哭,孩子的媽。我們會把她找回來的。」
「我不介意。但不要對萊斯特說。他會不高興。」
她猶豫了一下,陷入沉思,隨後搖了搖頭。「恐怕沒聽說過。」
「你見到蘇珊的時候她還好嗎?」
「肯定有理由可以解釋。」
他飛快地斜了我一眼。「誰告訴你的?」
身著一襲黑衣的金髮女人打開圖案繁複的雕花門。燈光下,她的身材如此勻稱,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把她看成了那個女孩。當她歪著頭看我時,我才發現歲月輕輕碰到了她的臉,並開始拉扯她的喉嚨。
她來到桌前。悲傷仍舊如香水般附著在她的身上。她是那種無論情緒如何女性特質始終都在的女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酗酒嗎?」
「不過,你考慮一下。星期四晚上read.99csw•com她在聖特雷莎有過一次可怕的經歷,她甚至跳到海里去了。」
「我覺得不該這麼做。你知道,萊斯特已經不年輕了。」
他自己也做了一個鬼臉。這個鬼臉作為一種沮喪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他的肉里。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麼,或者試圖忘記什麼。
「不知道,但這是真的。我一直擔心她逃走。現在她真的逃走了。」
她把我帶進一個很大的房間,一扇玻璃滑動窗通向露台。儘管房間很大,看上去卻很擁擠。象牙配金邊的傢具和音響、電視機搭配在一起,女孩的寫字檯上放著一台白色的電話機。這個地方似乎在暗示一個被姑息縱容的囚犯期望在單人牢房裡度完此生。
「我知道這種感覺。」
「我可以和你丈夫談談嗎?」
「你的女兒和一個十幾歲的輟學生,漂在海上,被懷疑犯有拐帶兒童和謀殺罪,而你卻不願打擾她的父親。」我起身推開客廳的門,「如果你不想叫醒你的丈夫,那就讓我來。」
「那她為什麼要把他抓走?」
「沒有。從來沒有過,如果你想聽真話。」
「是的,我可以進去嗎?」
「你相信的東西不能改變事實。」我說。
「蘇珊不可能對布羅德赫斯特先生做這種事。她是個性情溫和的女孩。而且,她喜歡孩子。她一定不會傷害那個男孩。」
「她和男孩接觸不多。她會參加有大人監管的聚會,當然,我們還送她去舞蹈學校學了很多年,她學過交誼舞和芭蕾舞。至於男孩嘛,坦率地講,我不允許她和男孩交往。你也知道現在的社會什麼樣。她的大部分朋友和熟人都是女孩。」
她靠在他身上,任憑他支撐著自己。靠在他肩頭的那張臉毫無生氣,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此刻的她沉溺在自己的生活里。
克蘭戴爾太太走進房間時嚇了我一跳,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梳了頭,洗了臉,迅速化了一個完美的妝容。
「這不是真的,孩子的媽。住在這個街區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我的資產凈值多。大多數人,我可以把他們買下來再賣掉。」
「她和什麼樣的男孩交往?」
「你的頭受傷了。」她說。
「這你得問萊斯特。他們互相不喜歡。」
「請進。我丈夫回來了,不過,他在休息。」她用詞謹慎準確,似乎專門接受過談話訓練。我懷疑在自然狀態下她講話的方式會粗魯隨意得多。
「我也懷疑。」
「我過去就是這個樣子。」她母親說。
「不。」她搖頭,「蘇珊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當初就不該把她帶到這兒來。」
「有個警察建議我去九_九_藏_書的。他說那個港口有很多失蹤的少女。他認為也許我能在那裡見到她。」
直欞窗全部亮著,彷彿這裏正在舉辦周六晚上的派對。敲門之前,我只聽到風吹過乾燥的棕櫚葉發出的嘆息和刮擦聲。
「不知道。」
「我也是,克蘭戴爾太太。我們怎麼處理蘇珊的事?」
我不認為這是巧合,我把它指給克蘭戴爾太太看。她什麼也沒想起來,我向她描述了阿爾的模樣,顯然,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和我握手的時候很用力,我發現他有一雙畸形的大手,手上有干重活留下來的舊疤,關節腫脹,皮膚粗糙。我想,他辛苦了一輩子才賺得小山頂的生活,而他的女兒輕輕一躍就把它放棄了。
「這就是蘇珊去那裡的原因?」
他在內衣和褲子外面套了一件帶花紋的紅色絲綢浴袍,他的臉色紅得發紫,頭髮因為洗過澡還是濕的。我對打擾他表示歉意。
我離開日落大道的塞普爾維達,把車開進太平洋帕利薩德市。克蘭戴爾夫婦棕色的帶尖頂的半木結構的家,是一個都鐸王朝風格的莊園,莊園所在的那條街兩旁栽滿了棕櫚樹。
「我們家人的關係很親密。」他說,「大部分時間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我在沿海開了幾家汽車旅館,我們時不時地就來一次小小的旅行,把出差和遊玩結合在一起。當然,蘇珊也有她自己的活動,打網球,去駕校,上法語會話課。」
「那傑瑞·吉爾帕特里克呢?我知道他來找過你女兒。」
白色的書桌上放著一本翻開的黃頁。我坐在桌前鋪著坐墊的椅子上,打開熒光燈。敞開的那頁全是汽車旅館的電話,右手頁尾有一小塊地方是明星汽車旅館的廣告。
「幫你什麼?」
「他已經躺下了。這兩天他的心情很鬱悶。」
「聖特雷莎。」
「女人總是很多嘴。」他說,「是的,我們爭論過。我試圖糾正他的人生觀。我很友好地問他將來有什麼打算,他說就想混日子。我不認為這個答案令人滿意,所以我就問他,如果大家都是你這個態度,這個國家會發生什麼。他說,已經發生了。我不知道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但我不喜歡他的腔調。我告訴他,如果這是他的人生觀,那麼,他可以離開我的家,而且永遠不要回來。這個小蠢貨說他很願意這麼做。說完他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看到這個垃圾離開,對我來說是種解脫。」
「完全沒有。她不吸毒,如果你想的是這個。」
這句話令這個女人心裏一驚。她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我威脅了她正在做的夢。她的手從胸九九藏書前落下。
「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我來說不是。萊斯特也不是這種人。你可能看不出來,他是個情感豐富的人,他很愛蘇珊。」
「資產凈值管什麼用?我們就像離開水的魚。我們在這條街上沒有朋友,蘇珊也沒有。」
他站起來,打開房門,我跟在他身後。他邁著沉重悲哀的步子,彷彿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絕望情緒壓彎了他的腰。
「從來沒好過。」
「我……萊斯特和我一直無法理解。一切都很順利。她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錄取了,上了幾個不錯的暑期班——打網球、學開車、練習法語口語。可是,星期四的早上,我們出門購物的時候,她毫無徵兆地走了,甚至沒和我們說再見。」
「當時傑瑞·吉爾帕特里克和她在一起嗎?」
「你妻子。」
「我會去的,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
「沒有,但我的客戶有孩子。蘇珊身邊有個孩子,一個叫羅納德·布羅德赫斯特的小男孩。你聽說過這個孩子嗎?」
「對不起,阿徹先生。我不是故意要崩潰的。」
他們步調一致地走到外面的過道里,把我一個人留在房間里。我發現角桌上放著一個紅色的皮封面的小本子,我坐下來翻看。封面上印著燙金的「通訊錄」三個字,女孩用不成熟的筆體在扉頁上寫了自己的名字——「蘇珊·克蘭戴爾」。
「我可以看一下蘇珊的通訊錄嗎?我知道你有。」
「是的。你認識他嗎,克蘭戴爾太太?」
我答應了她,她把那張照片遞給我就像完成了一項交易。我把照片連同那本綠皮書塞進口袋,離開了這座房子。投在地面和車頂的棕櫚葉的影子彷彿暗黑的液體潑濺后留下的痕迹。
我催促她回到嚴酷的現實上面。「最近蘇珊身上是否突然發生了什麼巨變?」
「他什麼時候來過這裏?」
「傑瑞·吉爾帕特里克乾的。」
克蘭戴爾的臉紅了。「是的。他六月份來過。他和蘇好像很談得來,但我進來以後他們就不說話了。我不喜歡這樣。」
「她現在在哪兒?」
「她這麼做肯定是有原因的。蘇珊是個懂事的孩子。我不相信她會吸毒。」
她把我領進一個正式的客廳,水晶吊燈發出刺眼的光,房間里還有一個沒生火的大理石壁爐。我們面對面在沙發上坐下來。她讓身體呈現出一個美麗的靜止的姿態,但那張微微捏在一起的臉似乎對此很厭倦,甚至憎恨,就像一個生活在動物身體里的天使。
「你也看到了,」她母親說,「我們給了她一切。但這都不是她想要的。」
他抬頭看read.99csw.com著他的妻子,後者正在他身邊徘徊。「孩子的媽,幫我去取一下,好嗎?在書房的桌子上。」
「你在聖特雷莎有親戚嗎?」
「我們不屬於這裏,除了你,所有人都知道。」
聽到這個名字,她沒有任何反應。我把這一天發生的事講給她聽,她像孩子聽童話故事那樣聽得非常入迷。她的手像長著紅腳的獨立生物從膝蓋向上爬,最後停在胸口。她說:
「怕什麼?」
她的身子向我這邊傾,乳|房從衣服里歪了出來。「你有孩子嗎?」
「她沒受傷,如果你問的是這個。」
「她根本不喜歡喝酒。我偶爾讓她嘗一口我的酒,她每次都會做鬼臉。」
「爭論什麼?」
「羅納德的父親今天早上遇害了。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
「他來過我家。我們是在紐波特認識他的。他給我感覺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你應該看看我上中學時的樣子。」
我讓她給我一張蘇珊的近照。她把我帶進另一個房間,她管這裏叫縫紉室,她給我看了一張小照片——蘇珊的高中畢業照。照片中這個眉清目秀的金髮女孩似乎永遠不會失去童貞和青春,永遠不會老,永遠不會死去。
「你和他爭吵過嗎?」
「沒有了。」她換了一個話題,「如果你有蘇珊的消息,能立刻告訴我們嗎?」
女人的哭泣聲從書房裡傳出來。克蘭戴爾太太站在一面牆的空架子前抽泣。克蘭戴爾走到她身邊,輕拍她顫抖的後背,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我很希望能看到。你在哪兒讀的中學?」
他大手一揮,表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晚上幾點起來我都很開心,相信我。我知道你是來和我談我女兒的事。」
她眯起眼睛,凝視著我身後的黑夜。「你是阿徹先生嗎?」
她打開衣櫃給我看。衣櫃里塞滿了外套和連衣裙,就像是被壓平的一群女孩,散發著香囊的味道。五斗櫥里裝滿了毛衣和各種類型的衣服,就像動物蛻下來的皮和多餘的皮膚。梳妝台唯一的抽屜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化妝品。
她從我身邊經過時,我感覺到一絲涼意,似乎她優美的身體里住著一個發育不良的孩子。這種冰冷的感覺彌散在這個房間里,熠熠發光的吊燈猶如一串冰凍的淚珠,白色的大理石壁爐台猶如一座墳墓。插在花瓶里的花是塑料的,沒有味道,暗示著一種乏味虛假的生活。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站在我面前,一邊嘆氣,一邊翻著通訊錄上的空白頁,「我和她認識的女孩都談過了,包括本子上記了名字的這幾個。沒有一個是她真正的朋友。她們只是一起上學或者打網球。」
read•99csw•com現在你們也很像。」
我把我了解到的情況簡要地告訴了他。在我的語言的重壓下,他臉上的肉似乎被迫貼在骨頭上,但他拒絕承認恐懼濕潤了他的眼睛。
「兩個月前。他和我丈夫爭論了幾句,後來就再也沒來過。」她似乎很失望。
我讓克蘭戴爾太太帶我看一下女孩的房間,如果她不介意的話。
「生活。」她說,「我一直假裝一切都好。但現在我們知道不是這樣。」
「為什麼你要去那裡?」
「我知道。我努力為她籌劃一些事情,但結果並不好。她很怕。」
她真的不是自誇。但她謹慎的言行背後有那麼一點土氣。我說:
「不,先生,她從來不去,至少我不知道。」
「我不會和你爭吵,」我說,「一個好榜樣勝過世界上所有的理論。」
「她常去碼頭嗎?」
本子上記了三個女孩的名字和一個男孩的名字,男孩是傑瑞·吉爾帕特里克。我明白蘇珊的母親為什麼哭了。這個家庭一直是個孤獨三人組,他們像演員一樣生活在好萊塢的布景里,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把這個夢繼續做下去了。
「你提到有大麻煩。」她的聲音很小很溫柔,似乎在極力降低麻煩的程度,「請你一定要說明來意,務必直言。我在電話前坐了三個晚上。」
「這種生活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來說有點平淡。」
她瘋狂地搖頭。他抬起手阻止她做否定的動作,似乎這隻是下意識的動作。他把蓋住她前額的頭髮捋到後面,和那張眼淚縱橫的臉相比,她的額頭清清爽爽無憂無慮。
牆上貼著批量生產的可以引起幻覺的男孩組合的海報和照片,這些東西的存在只能強化這裏的安靜。這個房間沒有任何這個女孩認識的真人的照片和痕迹。
「不好意思,不過,你還是最好把他叫起來。」
「但你不了解她。我花了大半個晚上在日落碼頭閑逛,認真觀察了一下現在的年輕人都在做什麼。蘇珊根本不是那種人。她做事一直都很有條理。」
「萊斯特報了警。他們告訴他不能保證什麼,每個星期都有幾十個年輕人失蹤。但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女兒會成為其中的一員。蘇珊過著優越的生活。我們為她提供了一切有利條件。」
克蘭戴爾的臉變成了暗紅色。太陽穴上的血管有規律地跳動著。我的頭痛也保持著同樣的節奏。
「胡說,你知道的。」
「你報警了嗎?」
萊斯特·克蘭戴爾走進客廳,彷彿客人是他,不是我。這個男人五短身材,頭髮是鐵灰色的,兩個大鬢角似乎想把他有著微微皺褶的臉鉗起來供人檢查。他的臉上掛著那種想討人喜歡的人才會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