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6

26

「不清楚。我也想問他們呢。」
她傷心地低下頭,好像死者就在這個房間,就躺在她腳邊。「可憐的阿爾伯特,他沒過過什麼好日子。他成年以後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監獄里度過的。」
她做了一個神經質的自我蔑視的手勢。「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討厭?」
「不是我選擇的。我妻子無法和我一起生活,不過現在我已經習慣了。」
「你知道他越獄了嗎?」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港口路的入口處立著一塊長方形的黃牌子,上寫:「此路不通」。我轉了一個圈,把車停下,然後沿著坑坑窪窪的瀝青路繼續步行。走在路上看不到散落各處的房屋,只有燈光從樹木間透出來。
「我很想知道里奧後來怎麼樣了。」
黑暗中有人輕聲說:「盧?」
「不可能。」
聽我這麼說,她似乎很開心,但並沒有轉移注意力。「你肯定知道我和里奧·布羅德赫斯特的事,否則你不會提他的名字。」
「我怎麼知道。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
「我寧願坐在一個別人看不見我們的房間里。」
她搖了搖頭。「我連他的死活都不知道。」
「傑瑞、蘇珊和那個小男孩。」
「我也是,真的。」
艾倫出現在亮著燈的門口。過去這麼多年,她還是照片上的老樣子。這個女人的眼睛和嘴巴沒有什麼大變化,倒是頭上的白髮顯得有些突兀。她穿了一條長裙,外面套了一件長袖的針織衫,衣服上沾著全部三種原色的顏料。她動起來時傳遞出一種無意識的驕傲。
「我聽說了。」
「我不像你想的那麼遠離現實。我有過一兩次神秘的經歷。我知道,每個夜晚都是永恆的開始。」
我想到了掛在另一個房間牆上的畫,它們像極了嚴重的挫傷和撕裂的傷口。我說:「瑪蒂告訴你傑瑞出事了嗎?他的胳膊斷了。」
威利抓住我的胳膊,捏了一下胳膊肘上邊的肉。「你覺得這個主意好嗎,盧?」
「那象徵意義是什麼?」
「他來找你,你不怕嗎?」
「我猜這對你的打擊很大。」
「我也是。我喜歡孤獨。」她的話那麼沒有說服力,「有時候我會畫上一整晚。做這種工作不需要陽光。我畫的東西也不反射光——精神狀態。」
「你就沒有感覺孤獨的時候嗎?」
「我不是醫生,我是病人。我也是一個人生活。」
除了斜面牆上的三層窗,其他窗戶上都掛著厚厚的帘子。我透過外面的樹枝看見燈光灑在索薩利托的山邊。
「我明白你的意思。」https://read.99csw.com我把話題轉回到她的婚姻上,似乎這才是案子的關鍵,「你為什麼要離開你丈夫?」
她捕捉到我的眼神,並因此產生了誤解,儘管出入並不大。
我從窗邊轉過身,再次凝視她的臉。她的臉有一種赤|裸感,似乎不習慣旁人看她似的。
到舊金山時,夜色已經降臨,天上一直在下雨。金門橋那邊的海上有一團雲從法拉倫島飄過來。吹過大橋的海風打在我臉上有一種濕濕冷冷的感覺。
「中等吧。」把我帶到北邊來的希望在胸中翻騰,隨後重重地沉向胃部。「那個叫斯托姆的女人在家嗎?」
「他去哪兒了?」
「我在這個房子里出生。」她說,似乎十五年來她一直在等待一個聆聽者,「這是我外祖母的家,我母親去世后,是她把我養大的。回到童年的老家生活很有趣,也很可怕,就像同時變得又年輕又老。這就是縈繞這個房子的精神。」
「我知道你是畫家。」
「從來沒怕過。看到他我很驚訝,但不害怕。」
她坐在桌子上,身邊放著一部電話機,我則坐在一把搖晃的轉椅上。空間非常封閉,我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味道很好聞,但沒有活力,就像木炭或者干樹葉。我隱約懷疑促使她上山和里奧·布羅德赫斯特約會的激|情在此時已經耗盡。
「他們還沒出現呢。」他說,「你這個消息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為什麼關鍵?」
「知道又怎麼樣?」
「他們要對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做什麼?」
「我叫盧·阿徹。我敲了幾下門,門自己開了。」
「你有理由認為他死了嗎?」
「第一個冬天我經常哭。但我悄悄來到這裏,平安地挨過去了。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現在都發生在畫布上。」
「對。他們還帶著里奧·布羅德赫斯特的孫子。」
她向我投來冷酷的一瞥,看我是不是在逼問她。她一定是覺得我沒有,因為她說:
「門鎖得修一下了。」她輕輕搖了幾下門把手,「你是那個偵探吧?」
她簡慢地回答:「晚上我畫得最好。」
「一直到現在,我丈夫——我前夫都沒原諒我和里奧的事。」
「我不太清楚領頭的人是誰。是阿爾伯特嗎?」
「只是說了你幾句好話。瑪蒂說她小時候被你救過。」
「他們結成了一個危險三人組。你可能已經聽說他們去洛杉磯那件事了。」
「這好像是我的書。」艾倫說。
加里·斯耐德的《四變》用圖釘釘在牆上。旁邊與之形成反差的是一幅老版畫,畫中的捕鯨船在犬牙九九藏書交錯的合恩角附近幽暗的海面上乘風破浪。角落裡放著一隻很舊的鐵保險箱,上面寫著一行字:「威廉·斯特羅姆·米爾&藍波公司。」
我看了她一眼,發現她很認真。「什麼意思?」
「當時警方是這麼認為的。他是三個人中唯一有前科的。但我認為最初的主意是瑪蒂出的。」她若有所思地補充道,「瑪蒂也是結局最好的一個。如果可以用好這個詞來形容她被迫嫁給一個老男人。」
「這個善舉可是一把雙刃劍。我無法相信你的動機里完全不含私心。」
「不是一個好畫家。不過,這是我的工作。」
「你真是個好人,吉爾帕特里克太太。」
「還有阿爾·斯威特納和弗里茨·斯諾。」
「他會來嗎?」
我走上那條褪色的砂石車道。矗立在夜空中的圓錐形雙塔讓這座房子看起來像是出自一部中世紀的小說。
隨著我向這個房子靠近,這種錯覺漸漸消失。大門上方安了五彩扇形窗,一部分玻璃已經脫落,彷彿一個老人在朝你微笑時,你發現他少了幾顆牙。門廊的台階壞了一半,踩上去發出呻|吟聲。敲門時,門嘎吱一聲開了。
「里奧不會這麼做的。他無法忍受孤獨,只有身邊有人他才感覺自己真正活著,這就是為什麼在他離開我以後我要來這裏。我想證明我可以一個人生活,我不需要他。」
「我想進去和她談談。」
「他在逃避什麼?」
「瑪蒂·克蘭戴爾。她說是你告訴她的。」
「票反正買了。你當時沒和他在一起?」
這個稱呼讓她很不悅,似乎提起這個名字會讓她想起過去。她糾正道:「斯托姆小姐。這個藝名是我自己起的。這麼多年我從來沒用過別的名字。」
她向我發起了攻擊。她很快就領會了其中的意思。「瑪蒂是不是跟你談過我?」
「我覺得他可以拿這個換點錢。」
「昨天晚上他被人捅死了。別問我這件事應該由誰來負責,因為我不知道。」
「她曾經是我的學生。」
「是啊。哈羅德能從側窗看見她。」
「里奧上船了?」
這個女人似乎有點困惑。「可能我說過類似的話吧。里奧說過很多次要帶我去夏威夷或者大溪地。」
我還帶著那本綠皮書。我把書從口袋裡掏出來。
「你聽誰說的?」
「這麼說是斯坦利在《新聞報》上登的廣告。」她說,「如果我知道是他,我會跟他聯繫的。我還以為是伊麗莎白。」
「你不想他和兒子嗎?」
「在,不過她身邊沒有人。」
「所以你在聖特雷莎把他放了。這件事很關鍵。」
read.99csw.com接過那張紙,仔細看著。「對,是我。」
「我不是什麼好公民。」她的話里有諷刺的意味,「這是他第三次被判刑,他大半輩子都要在監獄里度過。」
「我還記得拍這張照片時的情景。」她把照片放在膝頭弄平,彷彿這是她找到的一根羽毛。「照片是她拍的,當時她還不知道我和里奧是情人。這讓我想起了過去的一切。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
「這你得去問瑪蒂。」她換了個話題,「阿爾伯特真的死了嗎?瑪蒂在電話里告訴我他死了。」
「沒有。不過,我感興趣的是里奧。我對他不太了解。」
「在路上,除非他想到了更好的去處。」
「她可能已經得到他們的信兒了。那個大男孩是她兒子。」
「還沒來,聽瑪蒂的意思好像她也想來。」女人的目光越過我的身體,看著我身後的黑暗處,「她說我兒子傑瑞和她女兒在一起。」
「瑪蒂·克蘭戴爾給我打電話了。她說你在找她的女兒。」
「不太明白。」
「為什麼說不幸的是?」
「沒有,但我總是告訴自己他已經死了。這樣我會好受一些。我在里諾那會兒,他甚至懶得給我打電話。」
「他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麼?錢?」
「景色真美。」我說,「介意我把窗帘拉上嗎?」
她帶我進了一個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間。牆上掛著油畫,大部分沒安框,從螺紋和顏色的斑點來看,這些油畫尚未完成,或者無法完成。
「麵包和乳酪。」
她似乎很不解。「里奧怎麼會有孫子?」
威利·馬凱出現在路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雨衣,留著鬍子的臉似乎脫離了肉體,彷彿是在降神會上被召喚出來的。我走到滴雨的樹下,握了握他戴著手套的手。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我想我這麼做是出於好奇。整個夏天我一直攥著這張剪報,琢磨該拿它怎麼辦。我不知道是誰投了這份廣告,當然,我也不知道里奧生活得怎麼樣。我想,也許阿爾伯特能幫我查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斯托姆小姐?」
「是你的。」我給她看夾在扉頁上的藏書籤。
「我試圖和他保持聯繫。」遲疑片刻后她說,「其實上個禮拜他來找過我。」
「我也是,真的。有那麼兩年,我每天晚上睡覺都會想他,希望早上醒來能見到他。但後來我意識到,我根本不了解他。他只是一個表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在幹什麼?」
「拉上吧。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在外面看著我?」
「我聽說他出國了。」
「為什麼不見?」
「我的九_九_藏_書意思是,你知道嗎,他這個人沒有內在生活。他把事情做得很好,但這就是他的全部。他所做的事代表他本人。」
「沒有。我在里諾至少待了一個星期。他肯定是和別的女人一起走了。」
「他拋下了一個兒子,你還記得嗎?他兒子也有了一個兒子。羅尼今年六歲,這就是我來這裏的原因。」
「明白了。請進吧。」她挺起胸脯,帶著一種尷尬的優雅示意我進去,「我們可以一起等。」
她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我對她的過去了如指掌。只有把更多的時間用於思考和幻想而不是交談和生活的女人才會做這種手勢。
她點了點頭。「我沒多少錢可以給他。這段時間我一幅畫都沒賣出去。」
「他不需要多少時間。」她苦笑道,「沒有內在的男人通常不需要多少時間。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在說他的壞話,其實不是。我愛過里奧,可能我現在還愛著他。我不知道如果他現在走進來我會是什麼感覺。」她看著門。
「比如瑪蒂·克蘭戴爾?」
她的眼神告訴我她不報什麼希望了。「看來你調查出不少情況。相信我,我沒那麼重要。」
「顯然是這樣。」我指了一下他用鉛筆寫在扉頁上的簽名,「但我想讓你看的東西還在裏面。」我打開書,把那份剪報拿出來,「是你把這個給阿爾·斯威特納的嗎?」
「你沒告發他。」
「蘇珊來過這裏嗎?」
「這樣他就沒有多少時間留給女人了。」
「你看我一直讓你這麼站著,阿徹先生。快請坐吧。」她指了一下那把靠背垂直很沉的老椅子。
「從你兒子傑瑞那裡。」
「沒幹什麼。上次我跟哈羅德聯繫,他說她在等人。」
她深奧的笑容暴露了真相,就像頭腦中的一瞥光影。「象徵意義又是另外一回事。當然,我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想孩子的時候是我最孤獨的時候。不只是想我自己的孩子,還有我在學校里教過的那些孩子。我總是能看見他們的臉,聽見他們的聲音。」
「好吧,別讓我礙了你的事。」威利放開我的胳膊,站到一邊。
「阿爾伯特死了,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也死了。」我把細節告訴她。
「孩子的父親是誰?阿爾伯特·斯威特納?」
「我不想布萊恩。他對我很粗暴,我無法原諒一個對我做過那種事的人。他威脅說,如果我敢把傑瑞帶走,哪怕去看一眼兒子,他都會殺了我。我當然想兒子,但我明白沒有他我也得繼續生活。我不需要任何人,真的——字面意思。」
「是我多疑了嗎?」
「你知道?」
她的眼睛https://read.99csw.com里充滿浪漫的淚水。我的眼睛則非常乾燥。我在想伊麗莎白·布羅德赫斯特失去的一切。
她易變的臉因內疚而顯露悲痛。「他能在哪兒呢?」
「自己選擇的?」
「你的消息可真靈通。」
「也許有那麼一點。一個人生活就會變成這樣。」
「這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犯了什麼罪?」
「我提他的名字是因為他的孫子。」
「他這個人說得多卻做得少,是不是?我知道他訂了兩張英國公司的船票,經由溫哥華去檀香山。斯旺西城堡號,一九五五年七月六號從舊金山出發。」
來到門前的她既急切又恐懼。「你是誰?」
「他做過什麼?」
「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是醫生嗎?」
「他在太平洋戰爭期間參加過九次還是十次登陸戰,戰爭結束以後他參加過帆船比賽、網球錦標賽,還打馬球。」
「也許他是一個人走的。」我說。
她領著我穿過門廳,走進樓梯下面一個類似辦公室的房間。這個房間小得幾乎讓人產生幽閉恐懼感。屋頂是斜的,即使站在屋頂最高的地方也會碰到腦袋。
「持械搶劫。」
「不幸的是,確實如此。」
她突然很氣憤,然而,這種情緒很弱,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她動真氣。「你對我的動機又了解多少呢?」
「我一直都很孤獨——至少過去是,直到我學會了獨立生活。如果你也是一個人生活,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可怕的羞辱和自我憐憫,不能埋怨任何人,只能怪自己。」
「我也是。我去里諾辦離婚手續的時候,本來我們說好他要在那裡和我會合,但是他沒來。他放了我一個大鴿子。」她的語氣既充滿仇恨,又輕描淡寫,似乎憤怒失去了往日的力量。「離開聖特雷莎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我們倆已經結束了。」
她搖了搖頭。「我已經有十五年沒見過他了。」
我想,她現在就是這個樣子,穿著舊襯衫——非常年輕,又非常老,外孫女和外祖母合體,有點精神分裂。
「也許你沒那麼重要,但是阿爾伯特、弗里茨和瑪蒂總是犯錯誤。我猜這三個人是在你教他們的時候走到一起的。」
「他還留著這個?」曾經被她扔掉的乾麵包渣此刻卻讓她饞得不行。
「我知道不可能,但我感覺有人在監視我,今天晚上。拉上窗帘也沒什麼大用。無論外面的人是誰,他都長了一雙透視眼。管他是上帝,還是魔鬼,都無關緊要。」
「你還給了他什麼?」
「你是從哪兒找到的?不是從阿爾·斯威特納那裡吧?」
「那白天呢?」
「只有你告訴我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