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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犬

狛犬

「你不願意嗎?」
原本還昏昏沉沉打瞌睡的多美,一時不解其意。
「嫂夫人還是老樣子?」
發現「水田仙吉」這個門牌的,是仙吉的妻子多美。
「媽,高松的米和東京的米不一樣嗎?」
「喂!」
他們依照地圖所示,在看到產婆招牌的地方下了計程車,當帶頭的仙吉領著多美、十八歲的女兒聰子和略微落後的仙吉之父初太郎,各自拎著行李箱與藤箱走進巷子時,多美髮現了門牌。或許是累了,多美在火車上看起來慵懶無力,這時候眼睛卻特別尖。
多美淺淺一笑,但依舊閉著眼。或許是受五燭光母子燈泡的燈光影響,母親好像忽然變得蒼老。她脫下來扔在腳邊的骯髒足袋,被塞在了另一隻足袋裡,看起來也顯得異樣猥瑣。
禮子對仙吉與多美的事很清楚,大概是門倉在「巴達維亞」說過。
門倉是門倉金屬公司的社長。年紀正逢后厄的四十三歲,但他不僅沒有災厄纏身,最近更趁著鋁製品熱銷,急速擴大規模,員工也超過三百人,生意相當興隆。雖然報紙上不停嚷著縮減軍備,但中國與歐洲都可能爆發戰爭,軍用品生意前景大好似乎是一般人的普遍看法。雖然光是坐著也有訂單自動上門,但這半個月以來,門倉卻無心在工作上頭。
「如果是男孩的話請你見諒,若是女孩,我很樂意雙手奉上。」
「不是那樣,是收養。」
「你真的不在乎嗎?」
多美捂著肚子,彎腰不起。她已滿臉冷汗。
「我女兒都十八歲了。」
那晚,門倉登門道歉。
「我也跟門倉那傢伙講過了,叫他千萬別借錢給老頭子。萬一在買賣的山中上弔變成新聞話題,成為笑柄的可是我。」
仙吉說:「還早得很呢。」多美卻回答:「有好對象的話,麻煩你介紹一下。」
高興時反而表現怒氣是仙吉的習慣。
仙吉的手一碰到玄關門,門就滑開了。
看著山林,想象五年或十年之後杉樹與檜樹會長到多麼巨大,在腦海描繪幻想中的山林、推估價格、進行買賣的醍醐味令他難以忘懷。只要賭中了便可不費吹灰之力賺得巨款,他大概想如此一攫千金。於是初太郎辭去工作,從此以山師的身份獨立。起初賺過一點小錢,之後卻一再地看走眼,在窮途潦倒中,他的妻子,也就是仙吉的母親死去。也是在這個時期,仙吉雖然考取了日間部大學,卻只能放棄改念夜間部。初太郎甚至曾因資金周轉不靈,偷偷拿仙吉的印章解約他的定期存款,結果鬧得雞飛狗跳。
水田仙吉報出的公司住宅津貼金額是每個月三十元,必須在這個價錢之內尋找合適的租屋。要是再多五元就好了,但仙吉與門倉不同,仙吉從中等製藥公司的外縣市分店店長榮升總公司部長,他得靠微薄的月薪過日子,不敢奢求太高。門倉看了好多戶,最後決定租下離自己家很近的白金三光町。仙吉一家對房子的格局一無所知。兩人二十幾年的交情,仙吉每次自外縣市調回東京時,皆由門倉代為找房子。仙吉很安心地全權委託給他。
「這還用問嗎?那種事會問為什麼的人才不正常。」
聽到多美的問題,門倉停下弄真空管的手,比畫出刺繡的動作。
「有了?怎麼可能!」
「乾杯!乾杯!」
她動不動就生氣,仙吉形容她每次一生氣,就會「露出像小學一年級孩子賽跑的表情,明明都這把年紀了」。聰子喜歡母親那時候的面孔,但是她從未將母親當作女人來觀察,評斷過美醜。把米粒掬起又撒落的母親,眼下的卧蠶比平時更鼓,還微微泛紅。驟哭驟笑、情緒激動時,母親的眼睛就會變成這樣。聰子想,母親是為門倉叔叔的細心周到而喜悅吧。直到又過了一陣子,她才發覺原來還有另一個緣故。
聰子從小就喜歡父親仙吉在,門倉叔叔也在,中間還有母親多美泡茶斟酒這樣的情景。平日不茍言笑、只會罵人的仙吉,當有門倉在場說笑話時就經常大笑,對多美與聰子的疏失也變得寬宏大度。整日繃緊神經、害怕被暴躁丈夫斥罵的多美,與門倉在一起時,也變得舉止從容,特別愛笑。
門倉修造在燒洗澡水。
「那不是喜事嗎?」門倉笑著用裝冷酒的杯子撞向仙吉,他笑著一再碰杯。聰子很擔心杯子會破裂。
仙吉朝門倉的香煙伸手,是「飛船」。他鄭重其事地抽出一根點燃。
當仙吉家的行李送達、總算都安頓下來的時候,多美一早起來就沒看到初太郎。她急忙搖醒仙吉。
大概是今年秋天吧,門倉背對著回答。他回寢室換衣服,君子沒有立刻跟來,她要把做到一半的刺繡告一段落後再跟上。
朋友互信
門倉的語氣聽來不服。仙吉說:「你很錯愕吧。如果沒有更憤怒地罵你,就感覺很沒勁吧。」
「為什麼?」
壁櫥的下層,連包了枕套的枕頭與睡衣都有。
「我想自己燒洗澡水。」
仙吉把壓扁的帽頂複原,繼續說道:「那傢伙什麼都有。有地位,也有錢,有好親戚。不但能說會道,朋友也多,人人都喜歡他。他身材也高,頗有男子氣概,也很有女人緣。我啊,在你面前才敢說,下輩子投胎,我想成為那樣的男人,我打從心底這麼想。還有……」
「不好意思,請你出去。」
「她就是太倔強。」
眼前出現一雙https://read.99csw.com綠色的時髦高跟鞋,是一個圍著狐狸領圍、穿洋服的年輕女人,頭髮是現在流行的短髮。可能是因為她噘起的嘴唇塗得鮮紅,看起來很像廟會上賣的狐狸面具。她是「巴達維亞」咖啡廳的禮子。
背著母親偷看《家庭大醫典》中「妊娠」的相關內容。她還沒有出聲說過這個字眼,她一直以為那和自己家無關,母親卻懷孕了。《家庭大醫典》的「產科·妊娠」第一章是「妊娠的成立」,第一行「妊娠通過精|子與卵子的結合而開始」這段敘述浮現在聰子的腦海中。家中的空氣好像突然變得黏稠。矮桌上,放了一份沒人動過的鰻魚飯。
房子的格局也無可挑剔。
「我可不願意。」多美低沉卻清晰的聲音傳來,「請你拒絕他。」
門倉說完這句話后,今年正月滿七十歲的老人,舉起一隻手打招呼。
多美按著下腹,與禮子一起撿鈔票。她們將浸濕的百元鈔票一一壓上棋子,放在檐廊晾乾。多美替禮子倒茶,一邊問起她與門倉的糾葛。禮子似乎是個好女人,客氣地說什麼都不肯進屋,斜坐在檐廊邊啜飲茶水。
仙吉回來了。
「我還沒查。」
聰子見了,赫然一驚。
多美痛得說不出話,禮子慌忙扶起她。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真的可以嗎?」
起居室里,仙吉正在對已開始組裝收音機的門倉抱怨。
「不是人情。」仙吉的聲音不勝唏噓,「你不開心嗎?那麼了不起的男人,居然說想要我們的孩子耶。」
他彎下修長的腿蹲在灶口,靈巧地使用嶄新的澀皮團扇與吹火竹管,而他的穿著怎麼看都與生火燒水不搭界。三件套西裝是不久前才從銀座的英國屋送來的,領帶與鑲有晶亮寶石的袖扣,也是他為這天特地挑選的配件。
「這種玩意兒,根本不算是樹。」老人板著臉,說出不客氣的話。
「你到底怎麼了?」
校長戴著白手套,恭敬朗讀,全體垂首聆聽,但爸媽與門倉叔叔的情況,不只是那樣。
「那傢伙非常欣賞你,明明是對女人那麼挑剔的傢伙,唯獨你說的話,他不是向來百依百順嗎?」
脫鞋口排放著陌生的男鞋,以及白色的女鞋。
那晚,門倉哼唱著當時流行的《黛娜》,以跳舞般的步伐將外衣遞給君子。
仙吉說得一針見血,門倉罕有地心慌意亂。為了女人的事被多美責備或給予意見時,門倉看起來很幸福。替門倉撐腰,或與多美一起譴責門倉太無賴的仙吉,看起來也同樣高興。這種樂趣,如此輕易畫上句點太可惜了。就算不提那個,這三年來他也一直在等待這種樂趣。
「我決定收養孩子。」
「難怪門倉先生不到車站接我們。」多美也應聲附和,但門倉並未出現。
多美小聲說的話被仙吉聽見,他再次怒吼:「用不著給一元!五十錢就夠了!」
「那種病,到死都治不好。」仙吉的話中帶刺。
門倉檢查肥皂與浴巾,喝問大友廁所有沒有準備衛生紙時,賣魚的來了,是門倉訂的慶祝仙吉升職的鯛魚。門倉看看手錶。這時水田一家應該已從東京車站上了計程車。這次該以什麼方式迎接他們呢?對門倉而言,這三年好像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刻而存在的。
突然間,多美捂住了嘴。她隨即拿袖子蒙住嘴巴衝進廚房,似乎在水槽邊嘔吐。仙吉按住躬身欲起的聰子,自己跑向廚房。兩三次作嘔聲傳來。停下筷子的聰子發現,每次母親一嘔吐,門倉叔叔的喉結就像吞咽口水時那樣蠕動。還在繼續動筷子的,只有初太郎一個人。
「那可不行。就算姓氏不同,和聰子終究還是姊妹。如果貧富差距太大,雙方都會很可憐。」
多美默默推開遮雨板。
夫婦相和
「你們夫妻倆各說各的,我這個當叔叔的很難做耶。」門倉說著一笑。
「開什麼玩笑?」
兩句話的背後,似乎有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陰暗洞穴。
老實說,多美並沒有那麼氣憤,她甚至對禮子有種親近感。
仙吉掀開浴缸的蓋子,衣服沒脫就伸手進去,就此不動。連聰子也很清楚,他不只是在試水溫。
仙吉的新玄關亮起門燈,鰻魚店送外賣的店員走了。就在他們託付完附近魚店代為料理鯛魚和龍蝦、仙吉洗完澡正在小酌一杯時,鰻魚套餐送來了。這是門倉的精心招待。仙吉只要一如既往地安心等待即可。
多美將兩個坐墊並排在一起,沒有脫下衣服,就這麼躺著。聰子將鋪著報紙的臉盆放在她枕邊后,她閉著眼說:「你吃得下的話就把鰻魚吃了吧,剩下太可惜了。」
討厭賭博、個性一板一眼的仙吉無法原諒父親,他雖盡了贍養的義務,卻再也不肯跟父親說一句話,就這樣過了十年。
多美沒回答,摘下仙吉戴在她頭上的紳士帽,粗暴地往矮桌上一放。
浴室的玻璃被蒸氣熏得模糊。
「他不會再去了。他現在腿腳也不行了,更何況沒有錢他根本動彈不得。」
聰子走到樓梯一半就停下腳,再也動不了。
這次輪到門倉呆立。
仙吉正要笑,多美走進來了。
「門倉先生。這次樣樣都麻煩你費心,真不好意思。」
門倉正在店內深處的卡座抽煙。還不到開門營業的時間,四五個女服務生正在畫眉毛或者吃外賣送來的拉麵。
「我眼淚都掉出來了。能夠調回總公司固然高興,那傢伙求我把孩子給他更讓我開心。」
「怎麼了?」read•99csw.com
「別開玩笑了。」
門倉羞愧地抓抓頭。仙吉擺出和事佬的面孔,「如果太軟弱,也當不了職業婦女吧。」
那傢伙就要回來了。好友水田仙吉在暌違三年後,終於要從四國的高松回到東京。這是消除長途旅行疲勞的第一次泡澡,無論如何他都想親自燒洗澡水。過去也一直是這麼做的。
初太郎正在院子里生火。他在燒搬家用的傢具、木框與繩子。

「是那傢伙找的房子,當然不會錯。」
仙吉凝視著壁龕里放的竹籃。鯛魚、龍蝦、海螺排放在竹葉上,旁邊是掛著「祝賀升職」賀卡的一升裝酒瓶。
「笨蛋!為什麼不先查一下!」他大吼。
「我說,是你的孩子吧?」
仙吉心情極佳地歸來時,已是半夜時分。
仙吉與多美在玄關前等候。聰子想起了六年前的事。父親從仙台調至東京的總公司,像今天一樣委託門倉叔叔代為租屋。當時,一家四口一抵達,玄關門忽然打開。門倉叔叔就像是躲貓貓的小孩猛然出現,以笑臉迎接他們。「這次也會如此嗎?」她這麼問仙吉。
鏡中映出君子的笑臉,左頰有紅紅的指印。門倉不想看到悲哀與嫉妒。他一如往常,佯裝不知。
門倉故作開朗地說:「應該不會再起那種念頭了。」
「反正又沒有人可以繼承財產,有什麼關係。」
「你猜到了?」
「你喝醉了。」多美本來要笑,突然臉色一僵,「你是認真的嗎?」
因為開著水龍頭,門倉似乎沒聽見這句話。
「在火車上拚命吃橘子,原來是因為那個嗎?」
仙吉大大地點頭,門倉仍語帶不安地說:「可是,嫂子……」仙吉則回了一句:「那可是我的種。」
他鄭重地跪在多美面前說:「做夢也沒想到,那丫頭會跑來找嫂子算賬。」「事情過去就算了。」多美投降似的說。
「夠了!好像堵在胸口似的難受。」聰子回話的語氣很沖,有點慌張地趕緊補充,「我不吃了,還是媽媽你吃吧。書上不是常說,一人吃兩人補。」
「你是水田太太嗎?」禮子確認地問道,多美點點頭。
「你還好嗎?」
廚房裡,多美已打開米缸。裏面裝滿了白米,還放了量杯。多美掬起白米,任由米粒滑落。
咖啡廳的女服務生也算是職業婦女嗎?多美不禁笑了一下。彷彿是被她的笑容激勵,門倉又重提小孩的話題。
「誰啊?有客人?」
屋內正如仙吉所言。
他替雙方打圓場。
初太郎曾在只要說出名稱一般人都知道的一流物產公司上班,而且爬到了相當高的位置。然而,有次偶然負責採買木材后,竟令他的後半生大大走調。他從此對山林中了邪。
這時一團熱乎乎的肉體自隔壁撲過來撞上門倉,是年輕的女服務生禮子。她搶去門倉剛點燃的香煙,叼在自己的嘴裏。
「父子倆還這樣,真討厭。」
「我知道。門倉先生的確對我們很照顧。只要說聲調職或搬家,他絕對不假手他人,盡心儘力地替我們打點一切。他不肯收錢,所以我們的確欠了他很多無法償還的人情債。但是,就算有天大的人情,唯獨孩子……」
不可能,聰子想。
黑暗中,兩盞燈籠如幽魂飄搖前進。這是白金三光町後面,被眾人簡稱「傳研」的傳染病研究所旁的道路。燈籠一盞高,一盞低,是門倉與仙吉。喝醉的門倉堅持要提燈遊行慶祝,硬是把準備打烊的雜貨店玻璃門敲開,買來燈籠。
夾帶雜音響起的收音機播出縮減軍備的相關新聞后,仙吉與門倉的話題就完全專註在時局上了。
「他每次都這樣,別管他。」仙吉說,整個人埋進被窩,但被多美拽出來,只好勉強走進初太郎的房間。沒收拾的被子上放著折好的睡衣。被子還留有餘溫。
多美懷疑呻|吟的是自己。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抽搐、扭絞、沸騰著。她剛才本來已按捺住的東西,再次瀕臨爆發。她必須趕緊將對話告一段落,去一趟洗手間。
「為了老太爺,我還特地大手筆種了一些樹。」
「那麼,你不會把孩子給他?」
「聽說十八年沒生過了,他們還不好意思呢。」
「養不起的話或許另當別論,否則,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怎麼可能送給別人。我已經叫我先生回絕了。」
「別提樹木的話題。」他以低沉卻嚴厲的聲音勸阻。
「像你這樣,就叫作吃得多、拉得多。即使賺得多,也不能這樣花錢如流水。」
多美蹲在井邊正洗衣服。二樓傳來聰子的彈琴聲。她在車站附近找到同一個流派的古箏老師,從明天起要去上課,所以在暌違多時之後,又豎起琴柱複習箏曲。多美從上次之後就不時感到胸悶作嘔。本來找古箏老師之前應該先找產婆才對,但多美借故拖延了一天又一天。
「我的工作經常調職。難道要扛著四五層高的雛人偶搬家嗎?」
門倉的妻子,好像很投入刺繡。
「等行李送來,不就有收音機了嘛。」
君子抱著外套佇立片刻,凝視著站在洗手間拿香皂洗手的門倉的背影說道:「什麼收養,說得真好聽!」
「拜你所賜,那個人,說要跟我分手啦!」
他指的是神社的鳥居底下姿勢相同的石犬雕像。兩隻看似一模一樣但嘴形不同。一隻叫作「阿」,一隻叫作「吽」九九藏書
「要看每個人當時的腸胃狀況吧!」仙吉說著坐了下來,初太郎卻不看仙吉徑自嘀咕:「該不會是有了吧?」
「不是聽說有些因軍用品需求大增而賺錢的工廠虐待工人嗎?報紙都登出來了。據說警視廳的工廠課正在進行抽查。」
仙吉又朝多美怒吼:「一大清早的生什麼火啊!你叫他不要搞這種嚇唬人的舉動!」
「從早到晚,都在搞這個。」
仙吉趴在被子上抽煙時,多美遞給他剛送來的早報。

「我會好好撫養的。不管怎樣都會讓她一輩子不愁吃穿,不,極盡奢華……」
「如果是女兒……」
「你這是什麼話?國家又多了一個寶貝呢。這是千秋萬代的好事。」
仙吉從起居室衝出來。光腳跳下脫鞋口,二話不說就朝比他高出一個頭的門倉揮拳。
聰子見母親不碰鰻魚有點擔心。或許是因為在火車上時,母親說口渴而吃了太多橘子。
門倉把毛巾交給君子,說道:「如果你反對,那我就一個人撫養。」
「小心橫樑。」
仙吉穿什麼都不出色,體形也不太好,換言之,大概是欠缺光彩。門倉是偉男子,仙吉頂多是掌柜。門倉拿在手裡是洋氣的史迪克,仙吉一拿就成了盲眼按摩師的拐杖。門倉若是紅花,仙吉就是綠葉。門倉身上有種只要他在場便可取悅周遭的特質,而仙吉一出現,大家就莫名其妙地冷場或是感到掃興。從頭到腳都正好相反的兩人為何會這麼投緣?聰子怎麼想也不明白。
初太郎冷不防地說:「它們是狛犬啊。」
聰子從玄關飛奔而出,正要拉開門閂,赫然發現初太郎的身影。
「上次來的人,看起來還不錯嘛。」
仙吉愣住了。留鬍子的男人張著嘴的模樣,看起來非常蠢。
「你先生開不了口。」
「門倉那傢伙,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摘下自己的紳士帽,戴在剛起床的多美頭上,「他說生下來的孩子若是女的,就送給他。」
「那個人……」
多美打開壁櫥,開口發話:「老公,你看被子是絹布做的。」
聰子這才想到,好像的確聽過「狛犬公·阿」和「狛犬公·吽」這樣的說法。
多美彷彿堤防潰決,熱流溢出。劇烈的痛楚令她講不下去。
「我忘記裝收音機了。別鬧了。真空管會歪掉。」門倉閃躲想要揍他的仙吉,一邊朝多美身後的聰子發話,「聰子變成小美女了呢。已經可以嫁人啰。」
「是醫生和護士。」
「他應該沒走遠。」
「水田先生家要生小孩了?」
「你要小心點,別讓他把錢拿走了。」
門倉沒有孩子。
一邊連呼「乾杯」,一邊提燈行進的兩人引來了大概是剛從澡堂回來或工廠夜班下班的工人側目。眼見門倉甩動燈籠連呼「喝!喝!喝!」仙吉連忙勸阻他別鬧了。
「是水田的啦。」他說完,又繼續問,「你的嘴巴,沒事吧?」聲音變得不知是道歉還是安慰。
「說來說去,還不是生意好得很。成天嚷著縮減軍備難道是假的嗎?」
「老公,你看。」
「我站不起來了。把燈關掉,老公,你也出去。」
「你胡說什麼!我一根指頭都沒碰過人家。是那傢伙和他太太的小孩。」
「那你贊成?」
「孩子好像流掉了。」
聰子問母親,但多美或許是沒聽見,並未回答。多美看起來很美。坐了一整天的船與火車,她的頭髮和衣服都亂了。加上或許是因為油煙,脖頸一帶看起來也有點臟。即使如此,她還是很美。過去,聰子從未感到母親特別美麗。多美的體形嬌小,唯一的優點是皮膚白凈,五官卻長得很普通。
「能否送給我?」
「是你的孩子吧?」
找到房子后,接下來才是門倉最大的樂趣。先送大盒點心向房東打招呼;更換榻榻米是房東出資,但在種樹、修剪樹籬方面,門倉毫不客氣地砸下大錢;他也讓幫傭的大友夫婦打起精神,幫忙準備廚房的木頭清潔劑和眼下所需的家庭用品,萬一水田家託運的行李晚到,一兩天之內也不會不方便。
「他的字還是這麼丑。看來唯有在寫字方面我略勝一籌。」仙吉像鼻塞般悶聲發笑。
正要關上玄關的多美,發現門倉抱著一個大大的方形箱子走進來。
「我已經答應他了。」
「我給你一元。」
「是火車便當吃壞肚子。」
「說到水田太太時,門倉先生的表情都不一樣了,就像小男生把珍藏的糖果含在嘴裏滾來滾去似的說話。」
「第一班是幾點?」
仙吉在神田某間賣秤的店裡當學徒。
「爺爺,你在這裏做什麼?」
就此戛然無聲。
隨著事業擴大,住的房子也變大了。傢具用品也很奢華,卻也因此顯得空曠冷清,彷彿是別人家。門倉只是回家睡覺,等於是妻子君子與重聽的幫傭阿婆兩人的住處。君子比門倉大五歲。門倉自軍隊歸來罹患肺病,在療養院待了三年,因此與她結識。君子不僅容貌秀美,人也很賢惠,對於門倉在外拈花惹草不曾說過半句話,無論門倉幾時歸來,她都會頭髮一絲不亂地出去迎接。喝醉的門倉曾對仙吉說,這種時候,君子周遭好像散發出消毒水的氣味。
「怎麼能這麼爽快地原諒她。」
「那是大工廠才有的事。」
門倉與仙吉在「目黑電影院」旁的路邊攤並排坐下。一盞熄滅的燈籠放在仙吉腳邊。
去年的平安夜,他包下這間店玩得很瘋。他與禮子也是在那晚有了進一步的關係,從此,禮子在店裡幾乎不再說話。雖然不說話,卻read•99csw.com用身體示威。她是個體溫很高的女人,身體一貼過來,就像被海狗黏在身上。夏天可慘了,門倉苦笑著又點燃一支煙。
「對呀。進到屋裡一看,火盆已生了火,榻榻米上排放著坐墊,洗澡水燒得正熱。他就是想看我們吃驚的神情。」仙吉像在說自己的事迹般得意揚揚。
玄關旁邊是巨大的木蓮樹,枝頭隆起兩三個花|蕾,露出暗紫色的光亮花舌。木蓮花一開,櫻花就會跟著綻放,進入賞花季節,不過,東京的風比高松冷。聰子縮起脖子。
「那我現在趕去車站看看。」多美說著就想跑,仙吉再次朝她吼了一聲「笨蛋」。
「他說水田太太懷孕了,他要收養那個孩子,所以要跟我分手。他說,要做父親的男人如果行為不檢點會難以交代。簡直是笑死人了!用這種東西是無法讓女人死心的,太太請你幫我跟他說,把這個還給他。」
她正要進門時,抬頭一看,木蓮的花|蕾已盛開,垂落一枚暗紫色的花瓣,看似狗舌頭。她拉開玄關門,忍不住大喊:「你們聽說了嗎?忠犬八公死掉了!聽說是今早,在車站旁斷氣的。那隻狗,據說今年十三歲了呢!」
「別管我,快撿起鈔票,否則會濕掉。」
是那種心情很好的悠哉語調。
聰子抱著裝蘋果的紙袋,一路跑回來。家裡的水果吃完了,所以派她出門採買。多美指定的蔬果店已早早打烊,她只好一路跑到大馬路上的別家去買。每次門倉來訪,連自己都好像心頭亮起明燈。再加上,在水果店聽到的消息也令聰子激動不已。
「巴達維亞」是目黑車站前的咖啡廳
醫生與護士小姐走後,聰子關上玄關的門。
「……我很高興。」仙吉低聲呻|吟,好像喊了一聲水田,但是聽不清楚。仙吉的動作就像在享用天皇恩賜的香煙,吐出飛船的青煙。
「要是遇上警察,會被抓走喔。」
停頓了一拍,初太郎嘟囔。
「你想想看咱們的年紀。我今年是后厄的年紀。現在是三月,等孩子出生時,多美那婆娘都四十歲了,老蚌生珠會惹人笑話。」
「喂。」
不經意間,她想起教育敕語的一節:
「第一班電車應該還沒發車吧?」
門倉的住處在廣尾。
門倉濕淋淋的手,在君子的臉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軍用品需求大增,你八成笑歪了吧。你的公司行不行啊?」
初太郎蹲在門口抽煙。
比初太郎的臉更臭的是仙吉。
「社長。」
仙吉一本正經地耍威風。
「你剛才說什麼?」
為了晾乾的整沓百元鈔票要不要還,兩個女人又爭執了半天,但這次不是帶有火藥味的爭執。最後,決定由禮子親手把錢還給門倉,而多美髮現自己的毛織衣服破了,膝蓋也有擦傷。
「嗯。」
聰子正在水槽沖洗吃完的鰻魚套盒。嶄新的廚房,即便只是扭開水龍頭的一個動作也很不習慣。水柱猛然噴出,水花濺到她臉上。
兩人面面相覷。
「這種話,只有嫉妒的人才會說。」
被矮小的仙吉這麼一說,門倉倏然縮頭,讓聰子推著走進起居室。多美將門倉的鞋子併攏擺好,那是比丈夫大一號、高級哥多華皮革制的新鞋。嶄新的皮革,有種年輕的野獸氣息。她將仙吉的鞋子往旁一擺,仙吉腳背高、腳盤寬,鞋子都撐到變形了,她不禁念頭一轉,又把門倉的皮鞋單獨放在脫鞋口的石板上。
多美正式跪在門口行禮。
「不行嗎?」
被門倉的眼神催促,仙吉漫聲沉吟。
「我說如果生下來是個帶把的就免談,但要是沒有帶把的話……」
「那傢伙……」
這是志賀直哉寫的《小僧之神》的開頭。聰子看到這段時,不禁放聲大笑。文章里的仙吉與父親同名。於是這個衝進路邊賣壽司的攤子,抓起壽司才注意到價錢而不知所措的小僧,總令她想到年輕時的父親。
要是再早半個月就好了,門倉覺得很遺憾。至少提前十天也好,若是仙吉一家能早點來東京,就可以擺出雛人偶裝飾。聰子沒有雛人偶,她以前只擁有過可以放在掌心的內里雛。「你就這麼一個女兒耶。」門倉如此責問仙吉。
一家四口走進無人的屋內,客廳有擺放雛人偶的層架與紅地毯。門倉故意不露面,想象他們驚喜交加的表情,樂趣也變成雙倍甚至三倍了。但門倉還是有點牽挂。
聰子站在門口的台階處,察覺一條細細的光帶在伸長,似乎是初太郎將紙門拉開一條細縫在偷聽。
「請你不要多管閑事好嗎!」她扯尖嗓門道,「我不知道你有多了不起,但是男女之間的事你最好不要插嘴。」
「以三十元房租的標準而言,這房子挺好的嘛。」
「你們不是父子嗎?你自己跟他說。」
「你告訴他,如果要生火,就拿山林的地圖與工作用的足袋燒!」
他停頓了一下。
多美見了,向前屈身想撿起泡在水裡的鈔票。木屐的鞋帶順勢扯斷,下腹重重撞上盆邊。
仙吉走回裡屋。男人的號泣聲不經意間傳進聰子耳里。是門倉。檐廊的紙門外,面向庭院而坐的門倉,正在放聲大哭。仙吉九-九-藏-書坐在略遠處。與門倉同樣的姿勢,抱著雙膝,凝望暗夜的庭院。一旁的多美,眼角迅速滑落淚水。
「一定是要我讓你給孩子命名,對吧?」
「我看不是收養吧,你何不直接說是認養呢!」
好似變了個人般緘默不語的門倉,這時以異常沉重的聲音開口:「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火車便當我也吃了。大家不是都吃了嗎?怎麼會只有媽媽一個人吃壞肚子。」
「才不是。」門倉一邊把酒杯放在掌心轉動一邊繼續說道,「等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帶把的,對你來說也是第一個兒子,我會說聲恭喜,幹得好,就此乖乖放棄。但如果是沒有帶把——」
「你說要把小孩給他?」
「那傢伙說,因為那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才想要。」
初太郎是個山師,或許稱為「前」山師更正確。山師又分為金、銅、錳之類礦物的山師,以及松、杉、檜等樹木的山師,初太郎是木字旁的那種。他把錢都砸在山林,仙吉因此無法念日間部大學。父子倆一旦有了芥蒂,正因為血濃於水,心結也就更嚴重。不幸的是,彼此都是不肯妥協的脾氣,在一個屋檐下就成了相看兩相厭的「敵人」。無論說話再怎麼不客氣,初太郎肯開口,至少證明他並不討厭門倉。
「門倉先生。」
除銹劑燒熱的氣味變得刺鼻。那是嶄新的鐵皮煙囪第一次冒出熱煙時的氣味。嶄新的不只有煙囪,還有從檜木浴槽到淋浴間的木板墊子里散發出來的新木頭的香氣。
「你不準跑!聰子!」他朝起床的聰子大吼,叫她立刻去車站。
據說賣鳥的人會越來越像鳥,剖鰻魚的工人會越來越像鰻魚。初太郎就像樹,而且是老樹。雖然體格壯碩、五官氣派,卻陰暗孤獨又蒼鬱,連耳朵裏面都不忘長出硬毛。
「只是在託運行李送來前暫時湊和用的被子,用租的不就好了?幹嗎這麼浪費錢?」
「如果貧富差太多不妥的話,我會讓雙方一樣。喂,水田。」
她在說什麼?多美完全摸不著頭緒,指尖還泡在臉盆里,就這麼愣住了。
光帶無聲消失,緊閉的紙門後傳來初太郎的重咳。
仙吉當著回嘴的多美面粗魯地甩上玄關的玻璃門,徑自走入屋內。
「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幹嗎掛這麼大的門牌?」
踉蹌前行的兩盞燈籠中,較高的那盞燒了起來,是門倉甩動的幅度太大了。只見高的燈籠與矮的燈籠在黑暗中忽左忽右,似乎是在慌忙滅火。
「不正常的是你吧?那可不是別人,是門倉耶。」
「誰說反對了?」
初太郎背對大家,坐看晦暗的庭院。
起居室三坪、客廳四坪,接著是夫妻的卧室三坪。靠近廁所、玄關旁那間兩坪多的房間里準備了煙灰缸,大概是要當作初太郎的房間。門倉知道老父親與兒子關係不佳,彼此連話都不說,因此特意把他的房間與夫婦倆的房間隔開。二樓有一間兩坪多的房間,以及一坪半的儲藏室兼房間。兩坪多的房間里,還在小花瓶里插了桃花,像要強調這是聰子的房間。
禮子從手提包取出一個白紙包裹的東西丟向多美。大概是包得很隨便,紙包散了開來,百元鈔票撒落一地,還有幾張漂浮在臉盆里。
仙吉與門倉同年。門倉是個被形容為像西洋版歌舞伎演員羽左衛門一樣的美男子,據說他若走在銀座街頭,每個女人都會回頭。而仙吉,卻是沒有任何女人會回頭一顧的男人。或許是想給不起眼的外表加點分量,他留了小鬍子,因此看起來特別道貌岸然。
「我知道。」仙吉也語氣凝重地回應,「二十年的交情了。這點小事還猜不到,怎麼得了?」
「門倉先生,唯獨那件事我……」
多美露出不知道是哭是笑、是怒是羞的眼神,四種情緒混合,看起來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據說這裏本來是賣榻榻米的店,的確,門口雖有霓虹燈及彩色玻璃努力展現妖艷,可是到白天就原形畢露,有種在睡午覺似的隨意,門倉經常來店裡報到。在白金三光町替仙吉租房子的理由之一,也是因為離這間「巴達維亞」很近。
「出了新機型喔。」
用人大友一再拉開浴室的門表示他來燒水就好,但門倉每次都搖手說不用。
嶄新的榻榻米。才剛重新貼過、彷彿還散發糨糊味的紙拉門內,放著燃燒炭火的瓷火盆。鐵壺架在火上,泡茶的用具一應俱全。炭盆里有木炭,房間角落裡堆著新坐墊。
仙吉一邊拍打腳丫上的泥土,一邊插話:「別說這麼見外的話了。也不看看我們是什麼交情,對吧?」
仙吉訝異地看著把話吞回去的多美。「喂,你怎麼了?」
初太郎正忙著扯掉纏繞松樹根部的藤蔓。不只自家院子的樹,無論是行道樹還是神社的樹,只要有藤蔓纏繞他都會仔細清除。他說,不清除,樹木會長不大。看著樹木時,初太郎宛如葛櫻的眼睛,閃閃發亮。
仙吉一家的搬家費用由公司包辦,一絲不苟的仙吉考慮到公司的負擔,為了每三年左右的搬家工程,盡量不增加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