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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和一輛雄獅摩托

1988年和一輛雄獅摩托

但是每次都只有囂張的白色氣體將我淹沒,大哥連看我都不會看一下。大哥每次經過我的時候,我都會好好看他,他的眼睛長得像葡萄一樣圓——這樣形容太溫柔了,也許像一隻要衝出什麼的石蛋。他的頭髮比我姐長得還長,飛在穿小背心的寬肩上,但是不細,倒像一堆掛在汽車後頭的荊棘,當速度到達期限時,這些荊棘會和摩托車平行,再減點速,荊棘就會向前倒去,像是呼喊著要殺誰似的。
兩天後,當我在鎮後邊田野萬分掃興、萬分悲哀地散步時,看到了美麗。美麗是一個人,和我遙遙的對面,但沒有發現我。我看到一個無法言述的美人從夕陽中走來,慢慢清晰——我看清楚了,她全身都在膨脹,但是你卻不覺得肥滿。我對她的黃色毛衣很滿意,我還看到了她的雙腿,她的雙腿踏在地上的聲音傳入我耳朵時,我突然警覺,她已經靠近我了。我馬上跳到一邊。
是的,我愛你。我沒聽錯。只不過不是她說的,而是我說的,我很吃驚自己怎麼就這樣暴露了內心。我看到美麗的雙眼瞪圓了,不過它們瞪圓了還是葡萄,不是石蛋,這使我稍微放下心來,不用害怕她會打我一耳光,並且會去叫大哥來收拾我。美麗的牙齒我至今記得,像一排石榴籽。我好像聽到她說,你年紀還小呢,你長大一點吧。
我在高坡之上對著當年一起事故和事故的受害者進行了一次隆重的三鞠躬,我將從此告別我的少年,和所有的回憶。這個簡單的儀式完成之後,我騎上了雄獅,起初我很厭煩它發出的通通通的聲音,接著我試著加了加油門,便迷戀上它帶給我的速度感。我便這樣越騎越快,目中無人,只看見模糊的路面——我在腦海里驅趕一個不好的印象:美麗至少已經是35歲以上的人了,她的眼角爬滿皺紋,她的雙眼已經變成三角眼,她邁著鴨子一樣的步伐走在買菜賣菜的路上,牙齒松黃——像一切已經放棄的35歲以上的女人一樣。
第二天早上,我騎著一輛雄獅,十分老土地奔走在莫家街上,我要向街道的北面行走,北面不遠有一個高坡,我會減速。下了坡后再走大約四五里左右,我就會看到一塊說不清楚是竹林還是樹林的小山林,我要看那裡還有沒有麻雀在歌唱,我在那裡下車,然後坐下來。坐完以後我要繼續往北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叫人民廠的地方,那裡是廢墟。我就沒事情幹了。 同桌開的修理行提供了這一方便,他見我要雄獅,而不是踏板車,似乎記起了什麼,他說,你要在下高坡的時候當心,那個知青死了之後,還死了有三四個。都是騎摩托車的年輕人。
但是此後很長一段日子我便沒有再發現美麗,直到我升學離開莫家鎮。不單美麗,那個知青餐館也神秘地消失了,好象它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緊緊看著地面,想到可能的迫害,或者懲罰,我看到自己像是編織袋裡的一隻小鳥。這個時候我根本沒有心情研究貌美如花的美麗。大哥緊閉著嘴,拿石蛋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後對我說話了——我已經習慣聽懂他的普通話,我很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和所有人說普通話的人,但在布滿方言和黃色笑話的莫家鎮,這隻能是大哥和他的一班兄弟的專利。
然後是——本來就千鈞一髮的人群,馬上像草堆一樣震顫抖動起來,兩個人一個抱住了大哥,一個抱住了楊警察。這個時候,我媽媽正好路過,我趕忙躲在柴堆後邊,看到媽媽目不斜視地往家裡走去后,我馬上繞到知青餐館後邊的小路,噔噔噔地搶在媽媽之前,回了家。
因為這件事情,我第二天上學的時間就沒有按照大哥出行的規律算好,我出來得有點晚了,我想自己是沒戲了。但是彷彿老天爺顯靈,這天大哥出來的時間也正好晚了點。我看到他和她騎著雄獅在街道上繞著沒有水的坑,像一條蛇。我九*九*藏*書覺得這一切很奇異,我想他們的鳥這麼早就打好了。
然後她走了,我在雲霧中。當天夜裡,來了一隻有尾巴的老鼠,我懶得管,沒有什麼比進入睡眠去摟著美麗親嘴更要緊的事情了。我在意識混沌時肯定起過一次床,因為第二天早上我發現自己的枕頭邊上有一本《大眾電影》,雜誌的一頁有一位穿黃色毛線的女明星,她和書一起向我敞開。
有一個夜晚,我跟家人說自己散步,然後就跑到知青餐館附近溜達,我看到很多人,不由自主興奮起來。當裡邊的人越來越多時,我知道機會來了。我就是這樣藉著眾人的掩護第一次走進我嚮往已久的知青餐館。我很粗暴地撥開那些站立的像電線杆一樣的腿,想一直往前擠,擠到事件的中央,不,不能中央,要靠外一點。
但是美麗卻伸手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腦袋,雖然我被她的美麗征服了,已經陷入了萬劫不復的色|欲之中,想晚上摟著她親嘴,摟著她不停地親嘴,就那樣一直親到天亮——但是我還是慎重地保留了自己的自尊,我努力咬了咬牙齒,使腮部以下鼓動起來。我努力使自己的眼睛像兩隻石蛋,然後一字一句地對她說:男人的頭是不準拍的。
那是生命之車。我少年時的寬闊之地已經消失了。
那輛雄獅摩托車時常在我的夢裡肆無忌憚地衝撞,我看到自己兩手提著龍頭,頭髮像摩托車的原主一樣在空氣中呼呼作響,彷彿在劈殺什麼。我提著龍頭天上地下到處飛馳,中間還會穿越河流,或者在兩個懸崖間作一次後續動作是急剎車的飛躍。每一次從夢中醒來,我都發現這樣一個現實:我的兩手提著的是空氣,我的兩胯之間什麼都沒有,我的腳像被釘在大地上一樣,怎麼扭胯都走不動,我急出了一身大汗。
這句話一說出來,我就雙腿一軟,這個我連自己都沒有告訴的秘密毫無遮攔地迸出了我的嘴巴,我真想抽自己一耳刮子。楊所長這個時候恰好走過來,但是同桌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他很弱智地問:大哥是誰?

(五)

因為不放心,我確實在中途醒了一次,班長馬上過來跟我說,老師叫我們自習呢。我心想自習就好,自習就好,我就毫無阻攔、暢快無比地迅速走入夢中,連大家竊竊的笑聲都沒意識到。後來是我爸將我提了起來,他的手提著我的耳朵,我就脫離了地面、座位和書桌,在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我嗷嗷大叫起來。
我驚愕地頓了一下,其實是白驚愕了一下,因為我沒反應過來我將要泄露一個秘密,我只是奇怪我的同桌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而不關心我的離去。我告訴他:如果耐用的話,大哥就不會死。那東西只要用老虎鉗扭一下就可以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特別早,三兩口扒下飯後,就去路上磨蹭,我想看到大哥路過。這樣大約有了半小時后,從知青餐館處突然傳出了轟隆隆的響聲,我也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感受了心跳的不可控制,它彷彿不屬於我,而屬於空氣。這次大哥衝過去的速度比平時明顯要快,所以我沒看清他臉上是不是有和楊警察打架的痕迹。在我目送他離開時,看到了後座坐著一個長發女人,她的雙手緊緊環抱著大哥的腰部,好像在槍糧食一樣。
那天夜裡,我看到了楊所長,他現在不是楊警察了。我習慣性地看了下他的腰,發現那硬物還在。楊所長的舞跳得非常好,這和他大腹便便的形象相去甚遠。楊所長几乎把在場的每一個女子都抱去跳了一次,連鎮長從縣城弄來的情人也不放過。鎮長的臉色豬肝一樣發硬,但是他不敢吭聲。楊所長回到座位后說了一句:還行,皮膚不是聽說中的那樣粗糙。

(一)大哥

他飛起來了,然後頭著地。
楊警察在人群中說:別以為你是知青,老子就九_九_藏_書管不了你。
如果老師允許我自由地寫自己的理想,我會把三級廚師寫上去,而不是科學家——但我也只是把三級廚師作為一個備用寫上去,我真正想寫的是:知青廚師。當我走過社員飯店五十米左右,我的終級理想地——知青餐館就到了。這個餐館沒有范廚師的店面大,但門口有三四輛摩托車。這些車基本上是重慶嘉陵,由黃色和白色構成,在它們中間是一輛暗紅色的雄獅,看起來像一匹受傷的巨獸。但在我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看到的雄獅卻是一匹驕傲的馬匹,它總是氣勢洶洶地沖在最前頭,放出的聲音淹沒了那些嘉陵的哼叫,白氣淹沒了整個街道。
那些知青早上騎著摩托車往街道的北面沖,北面不遠有一個高坡,減速。下了坡后再走大約四五里左右,他們就會看到一塊說不清楚是竹林還是樹林的小山林,那裡總會有麻雀在歌唱,他們在那裡下車,然後丟下編織袋,用汽槍瞄準麻雀。他們打完鳥后就會繼續往北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叫人民廠的地方,那裡是他們的家。快中午的時候,我在學校就能聽到轟轟烈烈的響聲,我彷彿看到柏油路像波浪一樣在車輪下展開,當那些淡淡的泛著燃油味道的氣體飄到教室后,我告訴同桌,大哥回來了。我管那個騎雄獅的為首者叫大哥。
我姐夫是那天街道上最忙碌的一個人,他不厭其煩地向每一個熟悉的人講那個上海知青死了。哪個?就是那個騎雄獅的。怎麼死的?撞車死的。你現在去那高坡下邊看,還能看到血跡。怎麼撞車的?說來就話長了。我姐夫那天其實挺累的,因為這條街道上的人都是他熟悉的人,他等於要給每一個人講一遍。還好有一些人聽到一半,就跑步去高坡那裡了,否則他真會講到體力透支。

(二)美麗

楊所長如你所想,當即揭露了自己的身份。問題滾到那後生面前了,他也如你所想,不能當面露怯,他說了當年大哥說的話:別以為你是警察,老子就怕了你。
楊警察接著說:就憑你這句話,走,去派出所。我不管你之前是不是搞了什麼事,你現在就是妨礙老子執行公務。
我懷著莫大的恐懼,邊走邊哭,然後回到了家。回到家后,媽媽沒有打我,她看起來知道所有的事情,她對我說,別怕別怕。我還是止不住地害怕。那天夜裡,我幾次被噩夢鬧醒,只有一次,我彷彿看到了美麗,看到了陽光下的美麗,她的臉,如我所料,不是哭喪著的,而是燦爛的,燦爛得像一朵向日葵。
那天早晨,我如約在上學的路上等候著用眼睛向美麗問候,但是當一排摩托車衝過時,我看到了大哥,卻沒有發現美麗。後來,我在學校等了很久,那轟隆隆的聲音也沒有傳來,我對和我有共同偶像的同桌說,那山林里的鳥兒可能被打完了,這回他們去了一個更遠的山林。但是在放學后,我卻聽到了一個符合他們沒有回來這件事實的消息。
說來就話長了。這天,那個知青又去打鳥,車子騎到高坡下,他竟然就松下油門,不帶剎車。高坡你也知道的,你在還沒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坡下有沒有車,只有到了才看得清楚,但是等你看清楚了,你也就完了。什麼?可以聽到汽車的聲音?聽是聽得到,那是走路,人家騎的是雄獅,那聲音就大了,自己的聲音就壓過汽車的聲音了。說到哪裡了?說到看清楚汽車了,對,看清楚了就來不及了,那個知青想踩剎車,但是摩托已經向下沖了,根本剎不住。剎不住怎麼辦?他就想掉轉龍頭,廢條腿什麼的雖然不值,保命還是關鍵吧,但是那汽車也往一個方向打,這樣知青就命該絕了。
楊所長說的話,鎮長聽到了,但裝著沒聽見。不過,楊所長說了不該說的話,就是最後那句話。這句話出來后,被一個不該聽的人聽到了,這個後生剛從外https://read.99csw.com地打工回來,自以為見了世面,想都沒想,就過來抽了楊所長一耳光——他並不知道他抽的是楊所長,因為楊所長跳舞的時候從不|穿警服。
這一秒種幾乎可以成為一生,我翻到在地,什麼都沒搞明白,一團嗆人的燃油氣味就沖入我的身軀,我身上所有的毛孔。大哥的車恢復了它的自信,興沖沖地沖向遠方,留下了一路的哈哈大笑。我起初以為那隻不過是,我還沒有適應大哥的騎車風格。後來我覺得自己爬不起來,就很屈辱地明白了,我被耍了。

(四)重訪

在我向南走,他們向北走的路上,我時常會莫名其妙地興奮,我的腦海里閃現著一個場景:騎雄獅的大哥在我身邊突然來了一個急剎車,然後對著我很燦爛地一笑,說,「你跟我們是一路的,來,你坐到我的後邊。」就這樣坐著坐著,他把車輕輕剎住,然後把我抱到前邊的油箱蓋上,再用兩隻大手團住我的兩隻小手,然後這些傳遞著溫暖的手們一起捏緊了龍頭。
2000年,莫家鎮張燈結綵,妄圖遮蓋自己的猥瑣、醜陋和不堪。當年知青餐館所在的位置,現在被改造成了一個舞廳。這一天鎮政府、鎮各級單位和廣大居民的代表將參加一個慶祝新千年的晚會。這個奇怪的官民合一的晚會反映的是莫家鎮的窮酸,這裏沒有第二個場地可供大家去分門別類地進行娛樂。這天夜裡,我和過去的同桌一起走進這家起名為「大富豪」的舞廳,由於行動得比較早,我們找到了座位。但是如果我們去跳舞的話,回來時一定會發現,曾經的座位已經成為了別人的臀下之物。
大哥在人群中說:別以為你是警察,老子就怕了你。
大哥這次專門對我說的話,我卻聽不懂,我想自己緊張過度了。他說的話其實和我預料中的一樣,「你跟我們是一路的,來,你坐到我的後邊。」這句話沉浸在空氣中大概有十幾秒,見證了我由惶恐到興奮,興奮到將信將疑的心理過程。然後我看了看那眼睛,這個時候它們不是石蛋,而是葡萄了——溫柔的光芒對我形成了致命的鼓勵,我想這個時候可以為他辦任何事。我踩著一邊的腳踏,然後往後座爬。
我覺得他們很高大,我像被關進了樹木參天的森林里。這個時候我看到了穿制服的楊警察,他的臀部觸到了我的頭,我感覺到有個硬物壓了我的額頭一下,這使我一驚。隨即我就低下頭沿楊警察的褲子往上看,我看到他上身制服遮著一把槍,這個發現讓我大汗淋漓。我馬上退出人群,站在門外一個能及時逃到柴堆後面又能聽到裡邊說話的地方,我很害怕楊警察抽出槍把大哥給滅了,我彷彿聽到那轟地一聲,房子都震塌了。
很遺憾,美麗沒有配合我的莊重,一陣鳥兒一樣的笑聲噴薄而出。她笑夠了以後,就繼續拍我的頭,然後像意識到什麼一樣,收回自己的手。美麗對我說:那天你沒事吧,不要生氣啊。我無言以對,覺得自己組織不起語言,沒有那個能力。我軟得像一攤泥水,然後我聽到一句整個人為之一振的的話:我愛你。
我受不了這樣走投無路的眼神,便又抽開那塊磚頭,老鼠想都沒想就躥向洞口,就在這時,我猛地把磚頭往窗檯一拍,老鼠的尾巴留下了,上邊還冒著一滴血珠——窗外有呼爹喊娘的吱吱聲,我想它一輩子都不敢再來了。
當我看到地上的血把一些碎掉的小塊豆腐浸潤時,我看到了自己的心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當我的同桌像一個大人一樣告訴我,「看看那白花花的東西,那是腦漿」時——我馬上蹲下來吐了。我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胃,但是它裡邊的東西像是徹底厭煩了我一樣,一次次迫不及待地衝出來。我吐了之後,圍觀的不少人也跟著吐了起來,起先是婦女吐,後來男人也吐,老年人吐完了,年輕人也吐起來。我們吐得九-九-藏-書像青蛙歌唱,此起彼伏,不得安生,直到最後人們已經辨別不出哪些是腦漿,哪些是嘔吐的東西了。
行走的雄獅靠近我的時候,我感受到自己的葉公好龍。是的,我雖然在它靜止的時候悄悄觸摸過它,像對待一個捨不得吃下的雞蛋,但是在它滾動著來看我時,我還是感受到了莫名的害怕。車輪在我的兩胯之間停住了,我承認自己是嚇壞了,所以沒有跑。大哥兩隻腳像兩顆樹一樣伸向土地,然後歪歪斜斜的摩托車穩當了,大哥回頭對女人喊,美麗,你先下來。
大哥接著說:老子不去,小雜種,你奈我何?
什麼?鎮長生氣了?鳥鬼兒子,不到三十歲的人,敢生老子的氣。我在這莫家鎮呆了十六年了,誰最大?我最大。
我已經長大了。
第二天早上,我很想看到美麗,雖然我知道她不可能出現。我不知道她的臉現在呈現什麼顏色,或許很悲痛,我真的很想找到她,然後和大人一樣,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有很美好的人生,還有很多很多的希望……
我按照我的思路行駛到了小山林。我知道這天是大哥的死忌,我知道另一個人有可能也會來到這裏,她穿黃毛衣。但是我的摩托車在附近遊盪了很久,什麼也沒發現。我又駕車回到高坡,也許那裡不適合作祭奠,但可以讓人引發回憶。高坡是我來的時候經過的,來的時候我沒有發現她,回的時候一樣遺憾,我只看到空空的路面,連來往的汽車都沒有。
知青餐館在我們放學的時候飄蕩著鳥肉的香味,他們對每一個來吃飯的人都說:炒鳥肉、燉鳥湯,別的?沒有。有時候裡邊也會飄出一些「鐵門啊鐵窗鐵鎖鏈」的嘶喊,那是一輛肆無忌憚的錄音機製造出來的。在夏天的時候,知青餐館還會飄出蛇肉的香味,有時候也有青蛙可憐的啼叫聲——雖然莫家鎮的人也經常自己弄點鳥或蛇吃,但是要走到知青餐館去吃,就有點大逆不道。我姐夫有些百無禁忌,興沖沖地去過兩回,但是每次回來都呸呸個不停,他說這餐館的鳥有火藥味,循著火藥味吃下去,就能吃齣子彈殼來。

(三)死亡

那輛雄獅最後沒油了,這樣我就不能讓它越來越快,一直快到讓我無形的地步。我像一隻失去速度的鳥兒,疲軟地、悲哀地推著車慢慢往同桌的修車行趕。
同桌拿了塊像是給畜生用的黑白不分的抹布,要我擦擦汗,被我拒絕了。我的靈魂已經被眼淚洗清,已容不下任何的齷齪了。我還了摩托,拿了包準備攔路上的車,然後回到我在某處的家。這個時候,很奇怪同桌沒有問我為什麼要走的問題,而是問了我一個摩托車的技術問題。他說:你知道當年老牌子摩托車的剎車片耐用嗎?
12歲的我屁股夾得緊緊的,故作吃力地走在1988年那條貫穿莫家鎮的路上,感受柏油被太陽曬飽后錯落有致的彈性。我每天都這樣走著上學,每天都經過社員飯店,那是一個三級廚師開的,我姐夫追我姐時專門去了那家飯店的廚房,出來后就到我家做飯,一盤青椒肉片炒得粘粘糊糊,現在想起來我還會流口水。我姐就是這樣出嫁的,那位姓范的三級廚師後來就說了,他廚房裡到處是寶,隨便一個放牛的來偷點作料,就能娶天上的七仙女。
這個女人打擊了我的自尊心。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了遺憾和困惑,我再也沒有可能坐在那我夢寐以求的後座了。我踢著石子,無比懊惱地走進學校,那天我就在課桌上睡著了,我睡了很久很久,在夢裡看到陰沉沉的天,心裏很不爽快,然後是一片混沌。老師比較狡猾,他沒有對我實施直接懲罰,而是輕聲向大家發布了一個命令:誰都不許驚醒他。如果他醒了,你們還要說,老師走了,回家有急事了,勸他繼續睡。
那天晚上,我愣是睡不著。我很想知道後果,但是窗外什麼響動都沒有。九九藏書半夜的時候,一隻老鼠從窗戶下邊的洞里鑽了進來,它以為我按照平時的規律睡著了。我耐心地等它向我吃完丟在一邊的飯碗靠近,然後迅速從床上翻轉身,拿起磚頭就塞向那個洞。我把洞塞好時,老鼠正好拚命趕到,然後我看到了它可憐的眼神。
每當我走回到12歲那年時,陽光總是將我吞沒。我曾經以為那是一種內斂的乳白色光芒,但在我確信自己踏入那條街道時,我看清了,它是無處不在的侵略者,像雨一樣覆蓋我,像針一樣穿透我。
我的臉上流滿眼淚,我在大哥死之後就沒有再看見你了,美麗,我不知道你的臉是哭喪著還是陽光燦爛像一朵向日葵,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也沒有告訴我。我真的好想用自己的手拍下你的肩膀,安慰你,告訴你:你還有很美好的人生,還有很多很多的希望……
一別就是12年。當我24歲從某處回到莫家鎮時,我是想喚回某種記憶。但是莫家鎮在進入我視野時,突然顯出前所未有的蒼老來。就像一個男人,你看到他30歲是生龍活虎的,看到他60歲時,便會覺得他越活越縮,越活越矮。我覺得,自己小時候看到的寬闊得像北京那些道路一樣的莫家街,現在狹小得像一塊被遺棄的抹布。那曾經高大的供銷社大樓現在不過是一隻眼見著要趴下的「二等殘廢」,還有那些過去長著長長雙腿,像一根根參天樹木立在街道的人們,現在也像「二等殘廢」。這使我認清了一個現實,隨著我年齡越大,我眼睛離地平線就越高,這樣已經相對固定的物體就會縮小、變矮。就像我坐車時,老以為路邊的樹在跑,其實它們沒跑,倒是我被車拉著跑。
范師傅有些得意地研究了公家人楊警察的嘔吐物,然後故作正經地說,同志,我說你今天是在哪個飯店吃的,一點油水都沒有。楊警察馬上厭煩地揮揮手,轉頭就走。
此後一連幾天,大哥像是忘記那個他曾經取笑的小孩,騎著車目中無人地路過我。但是車背後的美麗卻總是會回頭望我一下,這使我感受到了某種甜蜜。這樣大約過了半個月,大哥死了。
前邊有車的時候,大哥一般不讓,他把龍頭提起來,明明白白地告訴對面的司機,是你讓還是我讓,我是不可能的了。當然也有不吃素的司機,這個時候大哥的高超技術就露出來了,在快要對撞的時候一扭龍頭,雄獅幾乎像是倒下一般向一邊滑去,然後又像蛇一樣繞過汽車。最後是大哥的急剎車,他拿起後座的汽槍,砰地一槍,很堅決地打在汽車的後背。當然也有例外,就是在莫家鎮北面那個高坡,大哥一般會選擇靠右行走,並且帶剎車——因為那個坡實在陡得可怕,掛空檔的話速度如風。
12年後,我聽到了非常清脆的拉扳機聲,但是子彈飛出后的聲音卻遠離我的期待,雖然室內是緊閉的,但它還是像一個豆子爆炸的聲音。子彈射穿了木樓板,沒有擊中那個後生,那個後生抬起腳就下了樓梯。有人後來說,他看到後生拉尿在褲子上了。
我姐夫其實是被嚇出來的,因為他親眼看到大哥拿了把油晃晃的菜刀在自己的腹肌上比劃,開始是拿刀背比劃,後來則是拿刀口比劃,划著划著,肚子就有一條紅線,紅線上面冒出泡泡一樣的紅球,紅球像喝醉了酒的老頭一樣東倒西歪,隨波逐流地躺在肚皮上。
問題滾大了,12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跟楊所長這樣說話過,楊所長看了看周圍的人,周圍的人都用敬畏的眼神鼓勵他採取下一步行動。而這個時候,我看到那後生的腿在打抖。楊所長先從夾克衫里掏出一個手拷,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接著他又伸手去裡邊掏了掏,最後總算掏出一支槍來。我12年前蹲下身子往楊警察的腰部看,研究這把槍,只是覺得黑黑的,沒想到12年後再次看到時,它卻是油光燦亮的,像打了髮油。12年前,我想槍響了,房屋會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