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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和21世紀

明朝和21世紀

有時候天高雲淡,花草的香味會沁入我的鼻腔,使我出現微感冒癥狀,使我在打噴嚔的過程中感覺到原始的快|感,使我忘記自己的不幸。但是當我又一次坐到餐桌邊或躺到床上時,我便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體內有一組電子元件。我真想把食物踢掉,把床燒掉,但是我卻被迫把飯吃掉,被迫把自己的眼皮關下。
我氣憤地離開醫院。
按照無神論的觀點、科學的精神,既然沒有查出「被|操縱」的物質證據,那麼也就意味著「被|操縱」不存在。它們是雄辯的,它們接著說:既然不存在「被|操縱」,那你出現「被|操縱」的情緒,可以推導出你的生理心理出現了問題,你在暗示自己。
以往哮喘發作時,我總是想去放火,去參戰,去做|愛。我想依靠後者來躲避前者。直到後來我偶然在發病之時摸到明史的一個集子,才尋找到了意義。
他一定想幾次殺死自己,因為自己太不聽話了。他一旦確定自己得了神經病,就把匕首伸到胸口,把自己結果了。他肯定也會得到早期無神論和僧道老莊等哲學營養,思考自己的問題。
我在人行道旁邊又一次陷入到「我是什麼」的疑問中,對面的醫院也許能消解我的痛苦。我就是奔著它的X光和B超去的。
但是這張黑白的塑料片上並沒有電線或儀器的影子,我不放心,又逐一檢查了一遍,我發現了骨骼、心臟、肝臟、脾臟、胃、腸子,就是沒有發現電子元件。
醫生拿著膠片緩緩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我感覺到喉內多痰。我曾經痛苦地想拿刀剖開自己,看看裡邊到底是不是有個儀器箱——好了,現在答案就來了。
「秋至,蟬死。世間忽多一人」。
這個自由其實在我尋找存在意義時已經出現了。我在思考「我是什麼」時,我就有了一定的主導性。我雖然是在筆尖下行走,但是我成為了自主者。是九_九_藏_書我——在拖著這臭老九瘋狂書寫。
那我的被|操縱感又是怎樣出現的呢?
他肯定沒有父母,亦沒有童年。他的來源只在於一個葉落滿街的秋天。
但是存在主義不能將我治療。因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沒有父母的,不但沒有父母,連童年也沒有。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但我和「人」這個概念之間,產生了嚴重的不協調,我常懷疑自己的生命到底是什麼。
按照加繆和薩特的觀點,每個人也許都會出現這樣的噁心感。每個人來到世界,都是父母的失誤。父母吃了點春|葯,控制不住自己,又不願意頂著寒風下樓買安全套,這樣你就被一鋤一鏟地從地里弄了出來。
我對商場里的那些化妝品、電器和服裝沒有絲毫興趣,但是我卻能在裡邊泡上一個24小時又一個24小時,我用鑒賞家的眼光、婦女的口才和銀行家的氣度,和那些溫州來的上海來的商販,就寶石的純度、衣服的料子和國產電器的振興問題進行討論。我恨不能把饒舌而細心的自己殺掉。
我早已嘗盡藥物,早已發現它們並不能克服噝噝的聲音(那有如鈍刀在咽喉邊割來割去的聲音),早已承認哮喘本身。我把它作為身體的一部分承認,病痛使我意識到自己多多少少是存在的。而明史則是一針有效的毒品,它使我不至於掉落到疼痛的深淵。
他恨不能把我撕了,有幾次我還真被撕了。我在被撕裂的紙上,一半身軀叫「五」,一半叫「口」。我有時候感覺到背部沒來由地疼痛,現在我知道了,是這臭老九在擂桌子捶紙。
這一句是作者我寫的——
我的生命直接開始於一個葉落滿街的秋天。
像格利高爾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變成蟲子一樣,很早我就發現自己其實是一隻遙控玩具。在我的體內應該有一組電子元件,它們紅的綠的紫的黑的,九九藏書密密麻麻、有條不紊地纏繞在一起。我感覺到有一隻遙遠的手按著遙控器,那個人把他腦海里的思考化為手上的指令,他手上的指令通過電磁波傳達到我的體內,那些電子元件得到信號后,開始運作,開始組織我的語言和行動。我並不由自己控制,我沒有自主權。
狗日的!我搞懂了,原來我是明代一個吃飽沒事幹的窮秀才創造出來的。我是他另外創造的一個世界,我是他的一個寄託。
我怎麼會有神經病呢?
但是當我看到那些街道上的配角,那些等我出門才會運行起來的配角,我就知道我確實是一個毛筆下的名字。這老先生不單創造了我,還創造了我的朋友、我的情人、我的鄰居、我的同事,他創造了21世紀。
我就是這樣忽然多出來的。
等你在世界上直立行走之後,你接受了「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的苦役,你仇恨那周而復始的機器,你仇恨加班,仇恨三班倒,仇恨糧食和愛情由工作來製造,仇恨自己是零自由的。你仇恨必然而至的死亡,和必然而至的下一代。
能夠將我固定在這個世界,像釘子將耶酥釘在這個世界的,是兩件事,一件是哮喘,一件是對明史的研究。在哮喘史上有一位叫切·格瓦拉的鳥人,他因為哮喘的不可解而選擇更激烈的革命,愈哮喘,愈革命。革命結束了,沒有革命,那也要創造條件去革命。
這個下午,閑來萬事。我必要玩個迷宮的梗概,來挑戰你的智商。
所謂的意義只是一針毒品。
但是在半夜我突然笑了起來。我終於找到它們的漏洞,它們的邏輯簡直霸道。它們在「遙控器、感應器」和「被|操縱」之間劃了簡單的等號,但是這個世界上,又怎麼會只有遙控器才能操縱人呢?繩索也可以啊,刀片也可以呀,催眠術也可以啊,有時候一句恐嚇也可以的。九九藏書
他恨老婆心疼他,不就是一碗沒有米的稀水嗎?不吃餓死了嗎?走開!他恨兒子太吵,他幾次都要把他丟到外邊喂狼。他恨鄰居無德,關鍵時刻過來要債,不就幾塊布幾斤米嗎?屋內任何東西,女人,孩子,你要哪個你拿哪個。別吵啦,別煩啦,求求儂啦。
但是醫生以不容分辨的口吻給我指了下一個檢查部門。那個部門在三樓。我到三樓一看,原來是神經科。
我看到瘋掉的臭老九在書寫完一章節后狂奔出門,我聽到他對著山野狂呼——
這個時候,我的哮喘又發作了。一激動,它就發作。
我敢發誓,那些要麼叫「生存」要麼叫「權利」的詞,我一個都沒學過,我的教育史上沒有這一節。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受過什麼教育,但是我竟然能不顧自己是個粗人的事實,在公眾面前大放蹶詞。
我在翻明交通史時發現他們是沒有人行道的。這重重提醒了我。我突然想到,那個我筆下的騎馬者,他在頓首的那一刻,看著馬車和驢車,簡樸的車和豪華的車,會不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存在的荒謬?
他每天吃的是糠米,所以把我寫得大富大貴。他每天喝的是黃水,所以把我寫得呼風喚雨。他常常病倒,郎中怕死在自己手上,幾次潛逃,所以我幾度孤苦伶仃,無法行走。
我就這樣帶著「被|操縱」的感情生活在這個虛幻的世界,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自由」。
……如往日一樣,我在人行道旁邊等待時,陷入到了存在的疑問中。寶馬和伊蘭特,紅色的車和黑色的車,飛馳而過。它們從沒告訴我它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老子成功啦,老子成功啦,老子筆下的人物會自己說話啦!」
我閱讀明史時,時常預先帶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是怎樣存在的。我發現他們和今日之我其實也無多大區別九-九-藏-書,如果要我來寫明代的人——
他恨我,他恨我生活不能自理,恨我在他紙上活了一年多后,還是沒有屬於自己的語言,沒有自己的邏輯。他恨我是個生硬、粗笨、單線條、概念化的物種。
他一定也覺得自己並不自由,他明明有很多衣服,但是卻總是如21世紀的武俠電視一樣,只穿一件衣服,這衣服不餿不臭,天天散發奇香。他也會覺得自己體內被下了葯,他感覺到自己正被人遙控著。他為此苦惱,去郎中那裡做了化驗,但是郎中在化驗之後卻冒出一句:說沒有就沒有,你丫是不是神經病?
有那麼一個多情的季節,我連屎尿的義務都不必盡,身上也經常只穿一套衣服。但是當朋友來到我家,我拉開衣櫃,他們又發現我的衣服泛濫成災。我有著源源不斷的錢幣,我曾經將數十萬一個小時撒盡,但是只要一回家,我就會看到,損失的錢又回來了。也許,對我那無窮無盡的撲滿來說,一點損失根本不算損失。人類任何可以計算的數字,對無窮大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
但是在我的生命中卻找不到這些武器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得罪過誰,有誰曾經給我施加武力。我一直像白內障一樣存在於世界,沒有仇恨,沒有榮耀,我不值得別人去操縱。操縱我換不回幾張人民幣。
但是當他一旦複原,他就進入這想象的天堂。他恨自己的腳行路太難,他創造了車,他恨車太慢,他又創造了機動車,他恨機動車太慢,又創造了飛機。他恨自己的茅舍太漏風,他創造了磚瓦房,他恨磚瓦房太小,又創造了水泥房,他恨水泥房太不好看,又創造了摩天大樓。他恨山水太小,由此打通平原;他恨江湖太遠,由此發明手機。他恨這恨那,恨東恨西,恨天恨地,他恨恨恨。
我擔心那些元件是不是埋在了內髒的崇山峻岭里了,我又問醫生。
我相信醫生是對https://read.99csw.com的,我相信照片是對的——沒有人拿著什麼遙控器遙控我的生活。我晚上在家裡陷入到對這個問題的哲學思考當中。
「秋天來了,知了死了,世上忽然多出一個人來」。
我是不是真的瘋掉了。我栽倒在這個問題里難以自抑——如果我能證實自己瘋了,我將拿出左輪,把它伸到舌底。
你的被|操縱感由此而來——你戰勝被|操縱感也由此而來。按照這兩個法國佬的靈丹妙藥,你獲取了生命的意義,你承認它們。既然飯難吃是一定的,你為什麼不把它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呢?你不覺得拉屎其實也是幸福的一件事情?你不覺得生孩子是一件有神性的事情嗎?
但這針毒品畢竟使我不至倒斃,不至在「忽多一人」之後無可發揮。
這狗日的自己得了哮喘,還把我寫得也是哮喘。
我肯定也是寫寫那些店鋪,我筆下的人物不吃不喝,有著足夠的銀兩,他對棉衣對官服對鳥的羽毛,有著宮廷般的講究。他也許會因為一時酒足飯飽,飽暖思革命,振臂一呼,口裡亂冒「有德者居之」、「明年到我家」之類的詞。
是的,自由。我意識到了我體內存在著自由。
他最後也會覺得自己連個人都不是。
我突然豁然開朗。
我感覺到自己最人格分裂的一次是參加一次會議。會議本來結束了,但是我卻不聽自己指揮,匆匆走上主席台,我擺好話筒,幹練地咳了一聲嗽,然後開始不要講稿,一通海講。我講了兩個小時還是三個小時,已經忘記了。我想把牙齒咬緊,但是那些詞語還是飛奔而出,有時候我還能看到感嘆號掉落到地上的場景——群眾見到,彷彿見到煙花落於地上,群眾帶著敬畏的心情抱緊胳膊,跳著避開。
這個說法是迷人的。
我的猜想愈來愈可怕。早上推開門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紙上的一個名字,我就掐了掐自己,發覺自己是疼的。我又覺得自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