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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十六爺的葬禮照常進行

趙十六爺的葬禮照常進行

他看到自己憤怒的鋒芒射過去時,對面的四路眼光有兩路惶恐地撤下去了,但還有兩路死活頂著。那是冬生的,冬生是真的狗,天不怕地不怕。
「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
樂手們已經調試好器材,正用嘴對著簧管。隊長小聲問村長,是奏《千年等一回》還是《好人一生平安》。村長擺擺手,意思是這種事隨你便。
此時,趙十六爺眼睛睜著,毛孔張著,耳朵豎著,聽聶醫生宣判。但聶醫生一看到他,便拔腿而去。門口的冬生捉住聶醫生,懇求他撂下一句話再走。

聶醫生回過神來后極不耐煩,說:「感冒感冒,趕緊背回家。」
春生冬生不敢抬頭,趙勛生又磕下一頭,說:「舅親在上,舅親請恕罪。」
冬生說:「一段破經文,值六十嗎?」
和尚不說話。
趙十六爺撐著牆起身。
冬生惱恨地說:「憑什麼?」
趙勇說:「我不信,要不你放一個試下。」
春生點頭說:「是。」
趙十六爺覺得病真是個好東西,病讓母老虎變母羊了。
此時,春生、冬生兄弟待在窗欞下走棋。春生捏著車,欲去堵冬生的炮,冰冷的棋子從手中掉下來,跌下桌面,跑到黑亮的土面上蹦幾蹦,蹦到飯桌下。
錢表叔下椅來扶,勛生不起,說:「不恕不起。」
趙十六爺轉過身,又看到木樓筆筆直直立著,春生媳婦正從凳子上傲慢地走下來。
在經過村長趙勛生家時,趙勛生又問了一句:「要緊吧?」
他無聲哀嚎,坐以待斃。
趙永德看了一會兒,凄涼地說:「十六哥,你像要死的牛啊,出這麼多眼淚。」
趙十六爺看了眼,擺擺手,說:「不要了。」
鼓樂隊隊長伸直右臂,鼓樂隊奏起《真是樂死人》。冬生一個跨步上去,要打架,被旁人架住。春生捏著一張人民幣走過去,鼓樂隊隊長再度伸直右臂,《真是樂死人》稀稀拉拉停下來。
錢表叔就說:「恕。」
只有和尚不吃肉,不賭博,不扒灰,自己一個人背著包走到黑里去了。
「冬生去接了。」
路上,冬生說:「永德老頭幾個小時前還好好的。」
趙永德從口袋裡掏出把花生,說:「你吃得動,歸你了。」
這麼鶯歌燕舞地鬧騰了一陣子,趙小濤聽到最後一顆鞭炮炸響在空中。他頗為遺憾地回過頭,說:「完了。」
冬生也有些吃驚,笑著說:「哥,你慌了?」
在路上,他不再弓著身子,他挺直了身子。
趙十六爺低下頭,以免碰到她的目光。
村長趙勛生神色不安地走過來,問:「不要緊吧?」
這些唱的人眼睛有眼屎,耳朵夾著煙,嘴裏噴著豬食一樣的酒氣。很有派頭。
月亮像水,灑在銀色的地上。
這樣飲了幾勺,趙十六爺忽覺喉嚨發癢。一個嗝打出后,有個東西永遠滑下去了,從此他就是啞巴了。
他睜大眯著的眼,看到沒毛的狗爪子,口中念念有詞,在兇狠地扒他的肚子、腸子。
莫名的羞辱使冬生粗暴起來,他像扔一堆柴禾,將趙十六爺扔到春生背上。
「和尚呢?」
冬生說:「哥,你先背。」春生像蹲坑一樣蹲在趙十六爺兩腿間。
聶醫生嘴巴合不攏,鬍鬚輕輕飄著,手中的聽診器還冰涼地貼在趙十六爺胸口。春生本站著,坐下了,冬生本坐著,站起來了。他們被嚇壞了。
聶醫生先是看到村對面有一堆男女,往這邊望,接著便看到冬生背著趙十六爺從河床里升上來,後邊跟著春生。
他試了試腳,腳踝也被捆死。
趙小濤縮著腦袋,灰溜溜躥回內屋。
趙永德沒再說什麼,俯下身來,哆哆嗦嗦地吻趙十六爺。
前方是條曾經波瀾壯闊的河,與彎過去的馬路平行。
趙小濤拉好書包,擺好姿勢,說:「你喊還是我喊?」
四面八方,黑,像互相亂刮的雨。
他看到有個黑影隱隱約約地疊在光明盡頭,那是死去的妻子,還年輕的妻子。她在一下一下地招手,細柔地招手。
趙十六爺趁著好太陽出門已有一會兒。https://read.99csw.com這個早晨,他要圍著村前一條口字型的路轉圈。這條路包住了幾十畝田,其中有一塊是趙十六爺耕過的。那裡原本又黑又肥,浪得像塊屄,什麼莊稼都出,但現在塞滿了雜草、磚塊和石頭。趙十六爺傷心地看了一會兒,朝前走。
趙十六爺回過頭來一看,肉骨頭在旁邊。鄉人看見,成什麼體統?
春生和冬生從屋內衝出來時,趙十六爺躺在凍硬的泥地上,像陷阱里受傷的老羊,腿腳抽搐著。春生凄涼地看了眼冬生,冬生正咬著腮幫,死死盯著地看。不一會兒,冬生的眼淚啪嗒掉下來,春生手中的棋子也跟著掉下來。
冬生媳婦跟著跪下去,喊:「爹呀,你要坐起來啊。」
下邊有聲音答道:「錢莊報信的已經回來了,娘舅家的親戚跟過來了;孫庄的估計在路上,李庄的派了福生,得力的很。」
趙十六爺閉了閉眼睛。
說完,他軟綿綿地癱倒在床。
冬生媳婦擦完,春生媳婦端著另一盆冷水過來了。她解開趙十六爺的褲子,看到小如山楂的鳥兒,蜷縮在灰白的草叢中,有些掃興。
等等,趙勛生在中堂講話。趙勛生說:「無論如何,今夜一定一定要處理,務必務必要解決。」
冬生小心摟住趙十六爺的腰,將趙十六爺扶坐起來,又將其提到春生的背上。趙十六爺眼皮死死閉住,是一堆沒有骨頭的爛肉。
趙小濤紅了紅臉,沒吱聲。不過趙勇一走,他就馬上摘下一顆,拿火鉗夾炭火點爆了。
趙小濤看到爺爺眼睛閉著,眼珠突著,一動不動,便翻了翻魚塊,於是趙十六爺的嘴角豁開了個口子。趙小濤輕吹一口氣,那口子便冒出花花的口水。
沒有人應他。
趙小濤像條小牛,在趙十六爺剛剛走過的路上一跳一跳地變小。
聶醫生看著父子仨歪歪斜斜下了河床,轉過身來。這時,他驚異地看到和尚提著褲子,從屋邊草叢裡鑽出來。
人們互相對視,耳朵傳染似地支起來。
趙勛生最後說:「葬禮照常進行。」
她懊惱地低呼:「真是麻煩。」
……是要死了,也該死了。
聶醫生將搗好的葉子倒進紙袋,紮好,進了屋。
佛啊,世界本來是黑的,突然就有了月。
趙十六爺看不過他,很多長角的太陽,花花綠綠地又擠了過來。太陽後面,一張黑幕隱約在抖,他有了強烈的睡意。
如果他沒看到,他就不會大笑起來。那笑像無聲的狂風,席捲山林和天際。
趙小濤彎到內屋時,看到一座掛鐘在牆上孤伶伶地運動,他爸爸的耳朵正支著,而二叔則死死盯著床鋪。
趙十六爺咽了咽,拿手擦眼淚。眼淚這東西,越擦越多。正好拉門出來的趙勛生見狀大吃一驚,回身從屋內端了碗肉骨頭出來。
趙十六爺從悠長的睡眠中醒來,聽到冬生低聲咆哮:「你怎麼還沒熬好?」
什麼都沒發生。
二叔猛然扑打在床鋪上,狂哭:「爹,你就安心地去吧。」
佛啊,你多久沒吃肉骨頭了?

搗爛后,聶醫生坐著不動,支耳朵聽世界。
冬生正好出門,敲了趙小濤一下,說:「放你媽的逼。」
春生把車撿回來,拍在那個位置,說:「你看,將不死了吧?」
守在床前抹眼淚的春生媳婦和冬生媳婦看到他,緩緩起身離開。
和尚討好地說:「聶醫生,討副治感冒的葯。」
妻子啊,我再娶你吧,我們不生畜生了,就生豬肉和米飯。
和尚轉頭就走。
佛啊,你看著,對面有座山,山上有座墳,墳上有個老人家,小得和螞蟻一樣,抱著自己的墓碑。
聶醫生說:「我們老了,該扒的灰扒了,死了就死了,不浪費下一代糧食。」
這時,身後有個慈愛的聲音在說:「我喊,一、二、三。」
趙小濤正準備撤,卻發現牆壁上投出巨大的手影。
冬生踢了一腳不像樣的媳婦,低罵道:「滾!」
趙小濤捏著火鉗,在外邊等著,看到瘋子旺生提著沒有褲帶的褲子,一拖一拖走過九-九-藏-書來。
等了一會兒,趙小濤實在忍不住,先拆下三顆鞭炮,偷偷放了。這下他媽媽出來了,她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提到鼓樂隊旁邊。
他媽媽本來在扶春生媳婦,馬上過來揪趙勇耳朵,一字一句地說:「那不是十六爺。」
冬生又說:「我們也老了怎麼辦?」
黑,現在只從天上撲下,層層疊疊,似瀑布。
冬生媳婦嘲諷地說:他想必是做第六套廣播體操吧。
「各路親戚來了嗎?」
趙小濤想了想,說:「不行。」
世界開始盤旋,好多雙手在招著,妻子啊。
趙勛生說:「十六爺,沒事的,吃吧,家裡還有。」
他很奇怪地呆在月光之下,好像等著別人來抓。
勛生就起來了。剩餘的錢表叔抬抬手,也就起了。
趙勇恍然大悟,說:「哦。」
中午,趙小濤領命在趙十六爺床邊吃臘魚。
這個時候,春生媳婦滿面春風地來到床前。她左手端著黑黑的湯藥,右手拿小勺挖了一勺,吹了幾遍,說:「爹,喝了吧,喝了就好了。」
接著他又喊:「是爺爺。」
妻子啊,我現在年輕了,你卻老了。
這十個字像十把刀,捅爛趙十六爺的肚子、腸子和心。趙十六爺眼淚往外一鼓,看到燈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最後和手電筒一樣直逼眼球。
趙十六爺看了幾眼,試探性往外躥。恰好看到冬生在對著屋前草根撒尿,便又溜回到陰影中。冬生回屋去后,他像撿到命的老鼠,瘋狂躥跳,幾腳就躥到村前的路上。
然後關門謝客。
趙十六爺一次又一次進入昏迷中。恍惚記得很多人來過,一睜開眼,又發現什麼人也沒有。倒是柜上壘了幾瓶罐頭。那些被剖開的桔子、梨子、茭頭,像發春的婦女袒露下體,勾引著九世鰥夫。但在饑渴的盡頭,有一圈該死的玻璃。
趙勛生有些尷尬,把肉骨頭放在牆根,唏噓著離開了。
春生在一邊說:「是呀,我爹沒氣了。」
冬生尷尬地笑了笑。
佛啊,趙十六爺無聲地比劃,我無聲地看。趙十六爺最後朝你吐了口唾沫,意思是你還不如趙永德,趙永德還知道偷偷用嘴巴喂他一顆糖。
那婦女像是沒聽見,說:「冬生弟,喝茶嗎?」
「他是討飯的,那十六爺又在哪裡?」
趙十六爺又聽到春生媳婦小心翼翼走過來,春生媳婦譏誚地說:「我的一份早熬好了。」
聶醫生走到趙十六爺家前時,圍觀的人讓出一條道。聶醫生清清喉嚨,掛好醫療箱,像名法官,或者死神,威嚴地走進屋內。
佛啊,昨天晚上,趙十六爺去找趙永德老人,沒找到,就上山來找你。
約莫站了一分鐘,趙十六爺打了個哆嗦,才算克服缺氧反應。他擦了擦眼,看到眼前並沒什麼木樓,眼前是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和尚小得和螞蟻一樣,靜觀此地。
冬生、春生復答:「沒問題。」
他就快要閉上了,冬生嘴角又露出睥睨的笑來。他把牙齒猛咬到牙齒上,吃了吃力,驅使自己緩緩轉動眼珠子。
趙小濤回頭一看,是爺爺,怒了:「誰要你喊的?滾!」
趙十六爺驚恐如鼠,在床上東翻翻西翻翻。翻了幾翻,他就躺著不動,拚命蠕動手腳。

在棺材前邊抬毛毯的趙勇,用腳踢了踢那戰戰兢兢的肉|球,驚詫地說:「十六爺,十六爺。」
不一會兒,冬生就將趙十六爺倒在聶醫生的病床上。
趙十六爺醒來時,看到又黑又高的棺材板。他想自己是死了,陰間和自己家一樣,凄寒,破敗,棺材壁還掛兩掛玉米芯子。
趙村後山,有塊新挖好的墳坑,露著新鮮的紅土。坑前有塊石碑,上邊寫有工整的楷書:趙公十六大人之墓。
春生放下那隻手,說:「不存在。」
趙十六爺湊出嘴,接了一口湯藥。雖然有些燙,但還是一飲而盡。
這麼走了十幾步,一盆洗衣服的冰水從天空撲下。趙十六爺跳了一跳,歪倒在地。他應該看到一塊大黑布朝藍得晃眼的天空蓋去,第一次沒蓋嚴實,東方遠處九九藏書還有小塊明晃晃的白,黑布復一抖。
村長趙勛生聞言,一個巴掌抽過來,冬生傻了。
和尚離開床邊,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他凄惶地轉過身來,循著月光往對面看,對面黑黑的,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和尚小得和螞蟻一樣,手裡捏著三百塊錢。
趙十六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說:「你就含著,慢慢含就化了。」
趙十六爺說:「是啊,有牙齒,還吃得動蠶豆。」
「不是十六爺是什麼?」
春生媳婦和冬生媳婦縮手縮腳地圍了過來,看到趙十六爺的鼻孔像摩托車一樣放煙。後來又像要熄火,越噴越少。春生媳婦支持不住,跪倒于地,嘶喊:「爹呀,你可不能嚇我啊。」
春生看了一會兒棋局,忽然憂傷地說:「爹年歲大了,要給他置辦一身暖和的衣服。」
然後趙勇又跟著一大幫人唱:山上有金子撒山上有美女,山上有寶馬撒山上有手機,山上有工資撒山上有大學……
趙勇眼睛盯著趙小濤手中的鞭炮說,「50封的,比100封的猛。」
鬆開牙齒,閉上眼皮。
「我知道,問還是要問一遍的。晚上十二點封棺有沒有問題?」
坐在床上的趙十六爺,眼睛誰也不看,直瞪於前。有那麼一陣子,他才閉上眼,含糊地說了一句:「好大的一場雨。」
冬生背著趙十六爺走到村口時,趙永德老頭還在曬太陽。
趙十六爺半眯著眼,順著光的方向往前走,感覺像穿行山洞。
聶醫生撫了撫鬍子,關切地問:「怎麼啦?」
後邊春生、春生媳婦、冬生、冬生媳婦也跟著跪下,咚咚響。
「龜兒子在外邊偷偷放呢。」
春生的手懸在空中,半晌沒回過神來。
冬生想了想,點頭。
春生難過地陪著點頭。
冬生抖了抖背上的爹,繼續走。路上有幾個男女,或打毛線,或吃煙,眼睛痴痴望著。
冬生聲勢浩大地說:「我抱他起來,就像抱條泥鰍,老往下溜,沒力了,沒氣了。」
趙小濤撫了撫光鮮的包裝紙,說:「放屁,100封的才猛。」
冬生咬著牙點頭,說:「要緊。」
冬生沉吟了一下,說:「要緊。」
只有指甲在瘋長。
起來也就好說了,有人弄幾副牌過來,打麻將的打麻將,打牌的打牌,倒也快活。
冬生說:「五十。」
冬生腳一邊踢著,一邊說:「人都沒死,你收什麼錢?」
冬生拒絕了。
趙小濤發現了這個秘密,大聲喊:「有人打呼嚕。」
他心平氣和地順從了。
她在招手。
趙十六爺騰出手,想抓,卻發現手已被輸液管捆死。
「就看聶醫生怎麼說了,十六爺是不行了。」
趙十六爺在河邊也只停留了一會兒,又繼續朝前走。前方馬路轉了一個彎,轉向村子的另一邊。趙永德老頭坐在村口曬太陽,看到趙十六爺,僵硬地揮出一隻手。

村長對後頭的春生媳婦、冬生媳婦說:「別去了,在家準備吧。」
在路上,他走了幾步,又不想走了。他站了一會兒,想轉身回去。
聶醫生揮揮手,鎮定地走到床前,翻了翻趙十六爺的眼皮,說:「放大了。」又把了把趙十六爺的脈,說:「微弱了。」
趙勇吃完了,一抹嘴巴,說:「咱們跑吧。」
但很快,他又勉力瞪起眼,並試圖瞪得更大。他搞明白那兩匹畜生喊叫的意思了,他只要眼睛一閉,就會被澆上石灰,扔進棺材。就是神仙也毀了。
趙十六爺喘了口長氣,運了運手腳,光腳下床,自牆上摘下兩顆玉米芯子,幾口咬完了。
冬生嚎叫著解釋:「爹沒享多少清福啊。」
佛啊,你不是我的師傅,我也不是你的弟子。我只想找三百塊錢給你裝修裝修,騙幾年的供飯。現在,我不要這錢,我燒了,你要的話,自己去取。
黑色先是凝固一團,后與天、地一起抖動。
聶醫生的聲音壓得很低,趙十六爺還是聽清楚了。
村長看到春生健步如飛,冬生不時伸手托一下趙十六爺東倒西歪的腦袋,長嘆一聲。
趙永德read.99csw.com叉出四根手指,說:「春生、冬生啊,你爹說他四年沒吃魚了。」
趙勛生伸手攔,攔不住,便立跪于地,磕頭,咚咚響。
來自錢莊的上輩親錢表叔,看了眼酣睡的趙十六爺,連說數聲「造孽」,拂袖欲去。門口等著的一幫親戚見狀,稀稀拉拉地聲援,也要走。
趙勛生大吼:「你他媽的是不是想你爹死!」
但他最終還是向前走了,他來到趙永德家,敲了幾下窗欞,等待應聲。
趙勇沒理趙小濤,繼續小心翼翼地咀嚼。
旺生張望很久,才擠出一句話,「死了嗎?」大家伸手轟旺生,趙小濤也一邊笑一邊伸出火種嚇旺生,旺生自己跳到黑夜裡去了。
趙十六爺想和自己說話,但說出來的只有渾濁的淚水。
佛啊,趙十六爺是光腳走上來的,石頭尖子割破腳。現在你面前還有一串血印。
佛啊,他們正在打麻將,他們吵著你了。
冬生媳婦爭辯道:「為什麼不是大嫂熬?」
聶醫生正神色凝重地捏趙永德老頭的肉,冬生進門來了。看到他張口要說,聶醫生擺擺手。過了半晌,聶醫生對趙永德兒媳說:「想來是癱了。沒辦法了,就癱著吧。」
肉|球滾下來后,人群略有騷動,很快又恢復平靜。
春生媳婦蘸了蘸抹布,也不揉,就把抹布搭在鳥兒上。水流過顫抖的草叢和瘦削的崖壁,浸濕大片墊被。春生媳婦本來還想捧些水澆過去,卻看到那下邊冒出一小攤熱氣騰騰的屎來。
春生媳婦看了眼山上,從凳子上走了下來。
冬生說:「平攤吧。」
天完全黑了。
妻子啊,我有四年沒吃魚了。
隊長點頭說:「好,好,我們等。」
冬生媳婦說:「嫂,幫忙端盆子吧。」
一定會看到:春生端著畫像,是馬前張保;冬生端著靈牌,是馬後王橫。春生媳婦邊哭邊拍打棺材,是左青龍;冬生媳婦間或乾嚎幾聲,是右白虎;孫子趙小濤端坐在棺材上方,以俯視的眼光尋找趙勇,是中神通。
隊長說:「早給錢不就行了?」
趙勛生又說:「不要流血。」
春生趕忙去拉,冬生壓著脾氣說:「你要多少?」
錢表叔嘆了一口氣,坐在擺好的椅子上,一聲不吭。
中午的時候,趙勇拉著沒有棺材坐的趙小濤下山,說:「我的眼睛有眼屎,你沒有;我的耳朵夾著煙,你沒有;我嘴裏有酒氣,你沒有。」
和尚和冬生的討價還價是在中堂進行的。

他的爸爸跟著撲向另一邊,乾嚎:「爹,你就安心地閉眼吧。」
聞了半晌,聶醫生才記起罐里的葉子,他仔細看了眼,應該還沒搗爛。這些葉子是夏天從後院六棵嫁接樹上摘下的,枯得不行,早上聶醫生對它們和了些水和粥泥。
月亮起初是沒有的,後來漸漸亮起來,亮得像探照燈,照在趙十六爺臉上。
冬生媳婦聞言,端盆冷水過來。她拉開被窩,解開趙十六爺的衣服,把蘸好水的抹布往趙十六爺上身擦去。趙十六爺抖了幾抖,眼睛撐得很大,手張得很大,嘴巴也張得很大。
夜晚,趙村燈火通明,熱鬧如集市,平時肅穆的後山,也有幾隻火把燃著。
和尚不說話。
趙十六爺想說自己那塊田被作踐了,話到嘴頭,又吞回去了。
趙永德的兒媳婦馬上從門裡走出來,轟趙永德:「關你什麼事。」
騎在棺材上的趙小濤俯下身來說:「是討飯的。」
冬生、春生一旁在答,「好。」
春生的兒子趙小濤在村長趙勛生的屋前,等趙勛生的兒子趙勇時,看到趙勇嘴裏咀嚼著一塊肉絲。
失魂落魄的趙十六爺摸索著坐向村長的屋根,感覺稀飯積下的力氣慢慢沒了。一坐好,他又後悔了,因為肉的香味正慢慢飄出來。他感到口水像地下水,幾下涌滿口腔。
就在這短促而寂靜的空界,慢慢生出一種奇異的聲音。
隊長此時倒過來解勸:「別搓火,下次半價。」
趙小濤也對趙勇擺擺手,等我進去看看。
「樂隊不是在排練嗎?」
然後他看了看兩兄弟,找醫療箱去了。
趙小濤端著菜read.99csw.com碗跑回中堂,神秘地說:「爺爺醒了,爺爺醒了。」
和尚說:「三百。」
然後他來到窗前,卸下六根木窗欞,從屋內爬了出來。
佛啊,他死了幾個小時了。
冬生大笑,笑到後來不像笑,像得了羊癲瘋。這哈哈哈哈的聲音猛止時,世界一片寂靜,有若接生婆用力一拔,拔出只死嬰。
「在門外散步。」
和尚說:「樓上倒下的水。」
春生媳婦晾衣服時,冬生媳婦懶洋洋匍在欄杆上望遠處。遠處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和尚小得和螞蟻一樣,正躬著身子做運動。
佛啊,趙十六爺一看到你,就跪,就哭,就張牙舞爪地比劃。但你一句話也不說。
趙十六爺說:「河裡沒水了,四年沒吃魚了。」
河岸這邊,聶醫生坐在門口搗樹葉,看到趙小濤和趙勇像兩個老頭,扶著膝蓋,氣喘吁吁地消失在山前的坡路。不遠處的村小傳來朗誦聲——一個泱泱大國名譽主席的墓,竟是這樣的簡單、樸素……
這麼轉十幾圈,他看到眼前來了只溫柔的手掌,他聞到佛的味道。
趙十六爺坐在冰冷的石碑上,俯視凡界,一定會看到:下邊的人一窩蜂鑽到屋裡,一窩蜂跑到屋外;一窩蜂搶椅子,一窩蜂耍酒瘋,一窩蜂放鞭炮,一窩蜂捂耳朵,一窩蜂跪下去,一窩蜂站起來,一窩蜂抽煙,一窩蜂喊號子。
內屋中堂,村長趙勛生正拿筆記本逐一問:
聶醫生大嗤一聲,說:「問你家佛討去吧。」
他媽媽說:「當然是在棺材里。」
趙永德癟著嘴回應:「我有七八年了。你老仙年,還有牙齒。」
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聶醫生抽|動鼻子,聞了幾下。這些抑揚頓挫的聲音,有著新娘乳|頭的香味。
趙十六爺有些犯暈,想不起自己怎麼病了。

天地不再抖,光明正往靜謐的肉身進軍,黑抵擋不住,變成灰,慢慢就要變白了。此時,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刺下。肉身一躍而起。
兩個婦女搓了搓僵硬的手,吃力地將沉重的洗衣盆抬起,往樓下倒水。
兄弟倆乖巴巴折回來。聶醫生將那袋葉子交給了他們。
那時候,無數只太陽長了角,花花綠綠飛到趙十六爺眼前。趙十六爺看到地面東倒西歪地晃,自家木樓也在東倒西歪地晃。樓上,春生媳婦和冬生媳婦兩個婦女,眼看要甩出去了,也不尖叫也不哭喊,仍舊晾她們的衣服。春生媳婦身子都橫起來了,還惡狠狠地說:「有肉我不給你吃?有魚我不給你吃?」
和尚搖搖頭,也走到河床裏面。
世界寂靜。
「聶醫生呢?」
走出門有幾步,聶醫生小聲喊:「回來。」
趙小濤說:「我早上也吃了這個。」
趙小濤吞了吞口水,說:「我吃的比你大,有這麼大,比磚頭還要大。」
趙十六爺憋紅了臉,扭過頭去,說:「說了不要了。」
冬生說:「六十。」
「鞭炮和黃裱紙妥了嗎?」
鞭炮迅即在干牛糞上炸起,隨後像暴雨不停砸向牆面;樂手們的腮幫氣球般鼓鼓泄泄,簧管里的聲音輾轉升到空中。和尚喊「一叩首」,從床前跪到屋外的親朋好友,高高端起腦袋,往地上輕磕。
冬生看到春生額頭的汗慢慢密起來,便把車握在手裡,靜等對方悔棋。
笑到一半,趙十六爺滾下山來。
趙勇又說:「你是山上和尚見到逼——沒膽。」
冬生朝隊長喊道:「那你們乖乖在這裏等著。」
月光比先前更亮一層的時候,被窩被蹬開了,趙十六爺長長的手指甲和腳趾甲掉落於床,它們割完了輸液管。
趙十六爺本已平安走到光明盡頭,拉住妻子的手,卻不防白熾里躥出兩條黑狗,它們兇猛衝上他的肋骨圈,迫他連步後退。
聶醫生說:「老了,好和不好就沒區別了。」
後來,他看到趙永德老頭拄著拐杖小心潛了進來,他興奮得不停張嘴闔嘴。
後邊的趙勇怒怒嘴。趙小濤發現和尚在抖袖子,準備念催眠的經文。在和尚的周圍,是仍然跪伏的人群。
「也不怕冷。樂隊呢?」
第二天的陽光比第一天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