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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件

證件

——每季度最後一個周六,每年度最後一個周六,組員在報到之後,需參加季審、年審。
證件的封皮是藍色的,下邊燙印了金色的一個組織名。于卡拉未作過多停留,便翻到封二,在那裡,他看到了自己。他記得自己當時朝著照相機是略微笑了一下的,但現在,這裏躺著的卻是一個痴呆症患者,眼神麻木,面目僵硬,彷彿被抽走了靈魂。而在那緊扣的雙唇之上,還有一條圓弧的軌線恰好劃到。那是一枚藍色的公章。于卡拉喉嚨有些發緊,這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在集市裡,每一隻挨宰的豬,屁股上都會被蓋上這麼一塊公章。
被證件綁架的于卡拉,最後一次來到帝國大廈時,是個冬天。他穿著單衣,面露微笑,腳步鏗鏘,絲毫不覺得寒冷。他感覺這次自己是來征服對方,他將要一腳踢開那間辦公室的門,朝著老頭吐上一口痰,然後說:去你媽的。
而他有時候想做的就是衝到公交車輪胎底下,讓自己身首異處。有那麼幾次,他確實搖頭晃腦地站了起來,向著街中心走過去,但是汽車宏大的喇叭很快將他驚回到現實當中。
也許得問下那老頭如何才能退出組織,也許一切只是個誤會。我為什麼一定要背著不明不白的證件和義務生活呢?那天如果我不出地鐵口,他們就不會找到我了,可能找到的就是別人了。那樣的話,我仍然是銀行的一名小職員,就不是什麼協會組員了。這說明他們的需要是隨機性的,他們可以找男人也可以找女人,可以找老人也可以找小孩,可以找經理也可以找乞丐……這麼說,他們不找我也可以。最起碼,他們在損失我之後,還可以很快找到替代者。他們並不見得需要我,他們一定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人。
老頭在那一次說了更多的話——
但老頭只是招了招手,說——
這一切懸而未決。
他不能告訴于卡拉更多。
于卡拉悵然若失,這個時候,老頭不知從哪裡走過來了,他本來就很衰弱,此時更衰弱了。不過在走到于卡拉面前時,他還是抬起了頭,用擲地有聲的語言說——
在辦公桌和他之間,隔著一段不近的距離。于卡拉是站著的,但卻感覺不到自己俯視的優勢,倒是對方只九_九_藏_書要抬頭,便可形成威壓的氣勢。于卡拉想,這個時候,這個老頭就是命令自己脫掉褲子把屁|眼露出來,他也必須照辦。
這個堅決的字就像火箭彈,呼嘯而來,但卻卡在地縫中不爆炸。于卡拉撿起扔在地上的證件,灰溜溜地跑出門。
有些晚上,懷抱仇恨的于卡拉想自己是個超人,抱著火箭炮,在帝國大廈上空對準那1310辦公室就發射,他看到老頭飛快地從窗戶跳下,然後像布袋一樣砸在大街上。但這似乎還不夠,最好是能找到組織的老巢,把在那裡工作的人和存下的檔案全部用噴火槍銷毀掉。
彷彿看到自己被撕裂的于卡拉支持不住,幾乎歪倒在地。
這總還達不到死的理由吧。
——每周六下午兩點,組員必須憑此證到組織活動點報到;
這之後,小職員于卡拉的生活仍舊被埋葬在一堆信件當中,他像計算器一樣,為天性狐疑的老齡客戶核對利率變化帶來的賬目變化(其實他們自己可以核對)。但這就是工作,而且看起來它將要吞噬于卡拉的一生。傍晚的時候,于卡拉闔上文件夾,總是能看到陰暗的光線鋪灑在辦公桌上,就像它們也鋪灑在墓穴的洞口。
但話就是這樣,說明白了,總比沒有說出來要好。于卡拉擦擦了汗,確確實實地知道自己碰到一個流氓了,他不用心存任何僥倖。現在,他就是明白無誤的奴隸。
現在,長酒糟鼻子的乾瘦老頭,你媽逼,你看著。
「請你再看看這張紙,它或許像你的家庭……哦,對了,你沒有家庭,也沒有朋友,那這張紙仍然像你,你聽聽他撕裂的聲音。」(空氣中有緩慢的呲呲聲,和獰笑聲。)
抵抗曾經有一次。在一次來帝國大廈的路上,于卡拉想過衝上去和對方同歸於盡。但那個想法在一進辦公室時就被對方預判到。
「帶了。」(略有放鬆,試圖證明自己扛得住。)
「你知不知道,你的思想在犯罪。」(就像慢慢揭開蒸籠。)
對那些隨便就將人的頭顱割下扔到河裡的社會組織來說,他們遠不需要跟人交代什麼。
果然,在封三,于卡拉看到「義務條例」。
「這樣就行了?」(一種幸福的狐疑。)
這是平https://read.99csw.com庸的門,同時是冷酷嚴厲的門。
那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老頭總是對他說:「帶了嗎」、「好了」、「回去吧」。就像一個吃苞米的便秘病人,永遠只拉出這幾顆石子般的話。
「……」(戰慄。)
于卡拉從那落款是藍色徽章的信里抽出一本證件,知道自己在地鐵口和那個姑娘的會見,分娩出了東西。
一個姑娘攔住了出地鐵口的于卡拉,笑容像是傘一樣打開。幾分鐘后,于卡拉離開了現場,滿腦子是她得體的藍色制服,和緊繃的胸部。這中間,也許他填了一份表格,照了一張相。他還記得自己在簽名時,表現得像一個顧盼自雄的領導。
「請你看看我手的手指,它或許會變成槍管。噗,噗噗。」(老頭鼓起了嘴唇,吹氣,很意外地有些調皮。)
第二個周六,于卡拉推開門,經歷了一次肉身的戰慄后,試圖問這個問題。但老頭像是洞察一切,猛然向他擲來一顆蘋果。那堅硬的果實像堅石,砸中於卡拉的肋骨,使于卡拉咳嗽不止。
但在重新走到那間辦公室時,于卡拉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力量和機會。
這就像一個活著的人。有一天他在先人的墓穴前熱淚盈眶,感覺自己不過是一段租來的生命——可惡的上帝正以寬厚的名義決定租期的長短,同時他又不告訴你到底有多少時間。他正在受這懸而未決的事情折磨,他感覺幸福和快樂被侮辱、損害、強|奸,他感覺自己是扛石頭的苦刑犯。他感覺這樣的生活不值得經歷,這樣的上帝不值得尊重。他拿出刀跑到山崗之上,對著天咆哮:上帝,你看著。爾後他割下自己的頭顱。
或許還可以確定的是,于卡拉的背叛將招致人類任何一種可能的極刑。暗殺、明著的掃射,或者被逼著喝帶毒的可樂。
「……」(篩糠。)
「我宣布你自由退出組織。」
他將成為這個墓穴的陪葬品,在這裡有永無休止地報到。
這個時候,沒有人都過來拍拍他,對他說,別哭了,可憐的孩子。
這個門沒有縫隙、洞口可以讓你預支一些信息。
于卡拉有些倉皇地笑了。我要是不去,他們奈我若何?他們難道宰了我?這上面可是沒有規定任何處罰措施的啊。
read.99csw•com「誰呀?」(是乾瘦有力同時冷漠的聲音。)
那麼就是去啰。
「證件帶了沒有?」(恢復到乾瘦有力的印象。)
「你想問為什麼不明不白地加入了我們,對不對?」(聽得出來,憤怒被努力克制住。)
但是我連這個組織是幹什麼的都沒搞清啊。
他會成為碎片的。
但老頭並沒有及時收回這把注視的烈劍,他繼續狠狠打量于卡拉。就像拿著高光的手電筒提審罪犯,就像太陽光穿越黑子和大氣層,以火的姿態射向星球上的枯草,就像電焊。于卡拉感覺西服在燃燒,熱量帶來的炙痛正在穿越襯衣和皮膚,深入到肌肉和血液之中。他感覺沒有比這更殘忍的苦刑了。
「請進。」(加了些禮貌。)
原本的周六,鰥夫于卡拉可以用釣魚、散步,或者打檯球,來排解孤獨的生活。但現在,他從早上起,就在等待著出發。有時候他會提前三個小時到光榮街,但他再也不敢坐在噴泉旁邊等,他害怕在更多的場合碰見鷹隼般的老頭。他寧願坐在大廈對面的路邊,望著某個東西出神。
那是一個永遠不會死,永遠懷揣力量的老頭。他現在還讓我感覺肋骨隱隱作疼,也許骨裂了都有可能。
大廳中央有著一汪白花花的噴泉,于卡拉坐在它的旁邊,細心觀察著透明電梯里上上下下的人。很好,那裡邊並沒有穿著藍色制服的人。也許這隻是愚人節的一個玩笑呢,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這麼一個組織。
不能再拖延了,在那個老頭上樓后,他必須踏入電梯。
于卡拉鞠了一躬,飛速退出辦公室,走入電梯,推開轉動門,然後朝著大街猛吐一口痰。就像一隻從玻璃缸回到大海的魚。但是這個自由僅僅只冒了一個泡,便消失了。于卡拉在地鐵上翻動那本證件時,重新發現那「義務條例」上分明寫著「每周六」。每,所有,而不是偶爾。
周六來得很快。于卡拉按照證件上指定的地址,趕到光榮街一號帝國大廈。大廈的門柱足要三個人合圍才能抱住,它們支撐著筆直往上的樓層,就像大象伸出的兩隻腳,踩在了螞蟻面前。于卡拉推動轉動門時,感覺到咽喉處有一團凝滯的痰,上不來,下不去。而細密的汗也從額頭逐漸滲出。
護城河九*九*藏*書裡無名的腐屍,據說都是被組織處理的。而那些在晚上聽到敲門聲后就沒再在清晨出來吃早餐的人,據說也是因為知道得太多了。城市裡總會隨機性地消失一些人,就像糖果店裡總會消失一些糖果。
但是事情發生了點變化,在於卡拉走到13樓,他驚異地發現,走廊里到處是搬運東西的痕迹,牆壁上還有些搏鬥后的血跡。而那扇辦公室的門被大大小小的標語和一條一錘定音的封條蓋死了。
每天拿出計算器算出客戶的收益變化,是一件可以快速決定、快速完成的事情,中間去喝個咖啡也不會耽誤什麼。但現在,于卡拉不知道自己將會得到什麼,失去什麼,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
在他心口從此有了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火箭彈。
但是當老頭突然抬起頭來時,于卡拉震顫了。那真是難以盡述的一次注視,它像裸|露的高壓線接觸到皮膚,又像劊子手的刀削過頭皮。于卡拉全身發麻,腿腳抽搐。站住!必須站住!
「滾!」(聲震大廈的咆哮。)
懸而未決。就是這個詞。
像世界一切事物一樣,這件事情其實也有個結束。
「我。」(蚊蟲般,有些顫抖,于卡拉彷彿聽到是別人在回答。)
啪,一顆藍色的章印蓋在證件報到欄的第一頁。
于卡拉推開門,第一眼就看到辦公桌上有一顆前傾的腦袋,那上邊點綴著不少白髮。這樣很好,這表明對方衰弱得可怕。于卡拉的勇氣逐漸上來一點,他甚至想找個垃圾桶把剛才重新升上來的痰吐出來。
沒有。
他覺得事情應當這樣結束,既然在進大廈前他已經把所有的葯都吃下去了。
但是于卡拉很快就被發現在工作中出了幾個明顯的錯誤,單位的主任批評他說,這不是一個老員工應該出現的失誤。于卡拉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這個周六他不可能去那個組織的活動點,但是他似乎總繞不開對這件事的考慮。
而他不可能站很久,那個擦肩而去的清潔工如果回來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吸口氣,敲門吧。
在食堂吃飯時,他變得不像以前那樣狼吞虎咽,他開始想那個屁股將藍色制服頂得渾圓的姑娘。這真是可怕的屁股啊。按照經濟學來說,員工的姿色水平總是與組織的實力成正比,一個派到九-九-藏-書骯髒地鐵口的下屬員工都已如此傾國傾城,可想該組織擁有多麼龐大的贊助資源。成為他們的一員,會是種光榮嗎?未見得。一般情況下,暴力資源也與贊助實力成正比。這個組織什麼懲罰條款都不書寫,或許正因為在這方面他們從來不用考慮。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有點恩準的意思。)
有一段時間,于卡拉甚至想每天都去報個到,因為這樣就不會忍受每周日到周五無謂的心理折磨。老人們說,再沒有比等待更讓人痛苦的刑罰了……傳說中,有的死刑犯在牢獄中就已經瘋癲,那是因為等待實在是太漫長了。沒有人告訴他是等待三個月,還是三年。
「……」(持續戰慄。)
我要是不去呢?
這是間13樓的辦公室,靠近廁所,規模很小,門上貼著藍色的三環標記,和幾張管道疏通、物業管理的小條條。于卡拉像第一次到銀行求職一樣,止不住地臉紅心跳。很多次的夜晚,于卡拉都在考慮類似的問題——門其實就是一個事實。在你沒推開時,你雖然擔心害怕,惶恐不安,但肉身本身,畢竟還是處在相對穩定的太平之中的。但是推開后,就是一種事實,你必須接受結論,是與非、好和壞、生或死,你必須為此發生改變。就像被從深牢裡帶到法官面前一樣,你總要得到一種什麼。
這就是現實,懸而未決的現實。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于卡拉是無可爭辯的組員之一。
不要知道得太多。
于卡拉甚至想去問下工作人員,但此時,一個穿藍色制服的精瘦老頭突然推開門,往電梯那邊跑去。于卡拉抬頭望了望大鍾,一點五十五。
「就是!誰說不是!」(憤怒的火苗燒了衣角。)
于卡拉就站在它面前。
但是有一天,信件堆里滾出一封意外的信。
「不是……」(顫抖。)
于卡拉估摸著自己羞辱完對方之後,自己的生命也剛好結束。這是設計好的,這是唯一的自尊。
他潰敗於斯,一言不發,直到老頭突然笑起來。這笑如災難后的綠樹,釋放了于卡拉,于卡拉馬上尷尬地陪笑。但他仍然能感覺對方眼神里譏誚的鋒芒。他在等待對方下判決——我判決你撞牆而死,或者好好生活。
你從此屬於一個什麼組織了,你必須擔負起義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