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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最後的神話時代 身首異處而死

第一部 最後的神話時代

身首異處而死

「所以。你是阿辰的兒子嗎?」
雨停后,萬葉走出茶屋,手上抱著米、味噌和弟妹們的新衣,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越往上走,家家戶戶玄關前懸挂的燈籠就益發耀眼壯觀。煉鐵廠的工人們分三班制輪班。很多人工作得很晚,為了讓丈夫能在迷宮般的宿舍區輕鬆找到家門,妻子們紛紛在玄關掛起寫上自家姓氏或畫上家紋的燈籠。山坡下的居民總是抬頭望著山坡上的燈籠和屋內明亮的燈火。對能在繁盛的制鐵廠工作的山上居民欣羡不已。
啊愛情的愉悅與你共度的彩色時光
萬葉不禁啞然,心想難不成綠也瘋了嗎?
在這個快速受到近代化機械文明洗禮的紅綠村,在這個力量至上的時代。所有人都瞧不起娘娘腔。如果是村民們,他們會願意替綠的哥哥舉行喪禮嗎?萬葉牽起發著愣的綠的手,匆匆掩蓋住垂盆草的灰燼,藏起沾滿血跡的和服,趕在天大亮前離開。來到上紅和下黑的交界廳時,兩人揮手道別,萬葉提醒綠說:「千萬要保密喔。」綠回了一句:「那當然。」兩人便一上一下跑著離開。
綠拾起那件沾滿血汗和內臟碎屑的黑色和服,發現裏面還有一隻手。綠將手連同和眼一起放進木箱,身上沾滿血跡的她,突然抬頭望著月亮,狂笑起來。
「綠的哥哥?你怎麼了?」
萬葉側著頭想著,快步走過驟雨後濕滑的坡道,趕回家去。
赤朽葉曜司
「我選擇了個身材結實,很會工作,長得很醜的丈夫唷。」
每當制鐵廠發生意外,便會有惡靈作祟的謠傳,或許可以看作村民心裏對近年無條件接受西化行為的愧疚心理。因為這些年來近代化的發展,邊境人躲進山裡,不再出現,赤朽葉家認為那群不受國家管控,偶爾下山來的「邊境人」就是那些原住民的後代。而將繼承他們血脈的棄嬰萬葉娶進門,或許就是為了鎮住怨靈。也稍能紓解自己對怨靈的畏懼吧。
萬葉長這麼大,從沒談過情歌里描述的那種煙火般的戀愛,也認為浪漫的戀情與自己無緣。她想起三年前躲雨的那個黃昏,少爺說過的話:我會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們合得來……
每當村裡有人「死於非命」,村民就會燒垂盆草揚起煙霧,通知「邊境人」前來處理後事。不過這二十五年來,村裡沒人見過「邊境人」,也不知道燃起紫煙后他們還會不會出現。不過綠相信,如果叫他們的子孫——萬葉來燒的話,他們一定會來。
「可能是怨靈來搗亂吧。孩子的爹,你說是不是?」
兩床冰涼的棉被並排鋪在寢室里,枕邊還有個刻花的紅色玻璃水壺。萬葉忍不住回頭看向庭院,竹筒的敲擊聲聽在耳里就像在聲援她一般。
「這是當然了,都要當夫妻了。」
一直到日落時分,萬葉才發現不對勁。她留意到賓客似乎多得出奇。
天亮時曜司總算停下動作,萬葉拿起水壺咕嚕咕嚕地大口喝水,不管怎麼喝還是覺得渴,彷彿變成永遠承受口渴之苦的地獄小鬼,咕嚕咕嚕喝個不停。而疲憊的曜司手拄著棉被就這麼睡著了。
聽到阿辰的話,萬葉這才回過神來。她低著頭,雙手併攏擱在榻榻米上。
「不,我沒聽過。」
戀愛假期
萬葉順著養母的手勢,看向那口古老的灰色水井。總覺得那個被「邊境人」丟下的小孩,此刻彷佛還忘忑不安地站在井邊。
萬葉隱約聽見有人這麼念,同時也聽出了對方話里的急迫。她納悶不已,不知他們要拜託她什麼,等她轉過頭去時,那個說話的白襯衫男子仍是雙手合十,不過碰巧轉過身去,她看見他美麗的銀色袖扣閃耀著優雅的光芒,不禁看得入迷。此時,花轎周圍的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黑壓壓的天空出現了蔓藤花紋的雲朵,制鐵廠揚起的黑煙,以及形體不明的什麼東西,將天空染成詭譎的顏色。夾道的人群這時也消失無蹤。只剩兩旁系著紅圍兜、數不清的小地藏王菩薩,每一尊都睜著石眼,死盯著花轎。
「是我哥哥,他從西伯利亞回來了。」凸眼金魚的聲音有如歌唱一般。
這個結論是萬葉多年後和孫女(也就是我)話當年時提出來的,因此也不知事實為何。總而言之,就在一九六三年秋天,萬葉從一個中下階級的棄嬰,通過山風的考驗。嫁入紅色大宅,搖身一變成為「赤朽葉家的萬里眼夫人」。
「鏟子?有啊。這麼晚了,你是來借鏟子的嗎?」
她的和服底下沒穿內衣或任何衣物。雙腿長滿了毛,鼠蹊部還有個萬葉從沒見過的東西。凸眼金魚哼著歌,站著就小便起來,哼歌的同時,金色發簪的墜飾也跟著左右晃動。萬葉大吃一驚,只能愣愣地看著。凸眼金魚小便完,放下衣擺,又唱著歌走了。
「最近我每天都像這樣跟著哥哥,總不能放任他不管他。這麼一來,我連漂亮和服都不能穿了。」凸眼金魚氣呼呼說著:「等哥哥好一點,我就要招贅了。」
在那個男性至上的時代,確實出現了許多男性英雄。當時電視越來越普及,全國每個角落都能實時接收到中樞傳來的電波,接收相同的文化。電視上轉播著職業棒球的精采畫面,觀眾一再欣賞到「全壘打王」王貞治擺出金雞獨立的打擊姿勢;摔角場上,則有強者力道山稱霸。每次看到電視上的英雄獲勝,聚集在茶屋的人潮便興奮地齊聲高呼勝利,歡聲雷動,只要看到王貞治擊出漂亮的安打,或是力道山贏得勝利,眾人便興高采烈。男人是強者,女人也喜歡強悍的男人。不管在電視上或現實生活中,所有人都對這一點深信不疑。當時就是這麼單純的時代。
又一陣強風吹來,蚊帳晃動得更厲害了。萬葉總覺得這陣風很不吉利。
最後,他們終究沒告訴萬葉,堅持娶她進門的理由。祖母晚年也說,在往後的日子里她自己理出了頭緒。八歧大蛇是本地自古以來的傳說,古事記里也有相關記載。據說八岐大蛇有八顆頭和八條尾巴,口能噴火,風箱煉鐵坊里滾燙的火紅鐵漿,常被視為為八岐大蛇的化身。相傳赤朽葉家先祖來自朝鮮半島,定居於紅綠村的山林之間,將制鐵技術引進日本,自古以來都是當地翹楚。不過如果將這段典故和古事記中八岐大蛇的傳說進行比對,這段歷史將大為改觀,因為這麼一來,這群新移民代表的就不是八歧大蛇。而是收服八岐大蛇的須佐之男命。那就表示在他們從朝鮮半島渡海而來之前,此地已有了八條鐵漿。亦即當地原住民早就會制鐵,風箱煉鐵就是原住民賴以為生的技能。
萬葉聽見男子低沉的哀嚎。
綠先是一邊笑一邊發出似笑非笑的怪聲。繼之放聲大哭起來。
曜司停下激烈的動作,目瞪口呆地看著新婚妻子,望著萬葉疲憊、羞怯的臉龐好一會兒后,才放鬆表情,笑了出來。
說不定我們的生活方式和選擇,將決定自己的將來。在這之前,萬葉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世人都認為工作或是成就任何事,都是男人的事,是男人的責任,女人只是背後看不見的影子。一直以來,萬葉也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悠閑度日,可是凸眼金魚說:「如果我們認真工作,使國家更加富強,那麼到了我們的兒孫輩,生活就會變得更好了。」這番話猶如當頭棒喝,讓萬葉的想法開始動搖。
「……要是真有男人敢忤逆你的意見。我倒想見識一下。總之,這丫頭的事由你全權負責,我只想管好工廠。」
「是媽媽告訴我的……」男子抬起頭瞥了萬葉一眼。他瞇著細長的雙眼,喝了一口茶。又說:「媽媽說,山下有個山裡來的女孩,叫做多田萬葉,還說不管我身邊有多少女孩,一定要娶那個山裡的女孩為妻。」
「綠的夫婿很高大嗎?」萬葉喃喃地說。她看向收音機,剛才的那首歌正好到了尾聲,歌手拖長了尾音,用甜美的歌聲唱出最後一句:「戀愛假期——」
在閃爍著金光熱情的沙灘上
「在技術的發展的過程里,常會破壞舊東西,整地做新用途,就像把歷史悠久的風箱煉鐵坊拆掉,蓋起新式熔爐一樣,很多人因此惶惶不安。蓋工廠的時候也是,因為土地不夠,拆掉很多歷史悠久的神廟,在舊址上蓋起現代設備。」
「有水桶嗎?」
萬葉搖搖頭。低聲答說:「那不代表什麼。」一想到赤朽葉少爺有天將會斷頭而死。胸口就一陣悸動。她想,說不定自己會真如赤朽葉辰期望的。和少爺結為夫婦,時不時被曜司調侃一下,一同生活,直到他意外斷頭而死為止。
這時和服開始顫抖,整個房間也跟著晃動。
「當時你就站在那裡。」
這時期的山陰地方,不管是上紅的制鐵廠或是下黑的造船廠都飛黃騰達。村裡的年輕人不用去大都市,就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孩子到了十七、八歲,或是自由戀愛,或經由家人安排,紛紛早早結婚,走入家庭。
「山裡人會把木箱帶走的,哥哥那麼年輕,又死於非命,他們一定會把哥哥帶走,藏在山裡的。對不對,萬葉?我不要哥哥成為大家的笑柄,畢竟他曾是黑菱家的繼承人,曾經是我們的希九*九*藏*書望。」綠篤定地說。
「不要管衣服了,你就要成為山上的少奶奶了。」
「你……沒去上學嗎?」
萬葉回想起七年前那個車子拋錨、從黑頭車裡走出來的豐腴婦女,那個不斷揩著白芝麻油般的汗珠。長得活像財神惠比須,身材矮小的赤朽葉辰。實在無法想象她就是在山坡上呼風喚雨的可怕女子。
「請問您指的怨靈是什麼!?」萬葉問。
露出魚肚白的天空下,只見被染成淺桃紅色的山陵,山頂白雪覆蓋。沒有一點人氣,也聽不到任何聲響。萬葉納悶著那些人到底還在不在山上,正當她想起身,發現腿上擱著一枝不合季節的鐵炮玫瑰。
男子不再說話。沒多久萬葉點的泡泡茶送來了,他才小聲地說:「別客氣,請喝。」接著男子像是自言自語似的,開始念起菜單。
男子隨性地遞過菜單,萬葉趕緊接了過來,不過菜單上全是她看不僅的字,她漲紅著臉對眼前的神秘男子說:「我不識字……」
「媽……」
所謂的山風,是指從山上吹來、水氣充足的強風。從遙遠的中圃大陸吹來的風。越過日本海。直到被中國山脈擋下為止,帶來的水氧使得山下雲層厚重。天空總是一片淺灰色,山陰地方以此得名;而中國山脈的另一側則總是晴空萬里,慣稱山陽地方。這股山風一路從山上吹向海口。當地長年吹著風,尤其是春天,風力更為強勁。蓋在田地中央的農家幾乎都搭有防風的山毛櫸籬笆,家家戶戶的籬笆都被風吹得倒向海邊,宛如無數只箭頭,蔚為奇觀,可以想見風力之強。
不過養母似乎沒有感受到這股陰濕的風,任憑笑容在她的眼尾堆起細紋。
萬葉想起剛才沿路看見的地藏王菩薩,受人供奉的大石,點了點頭。接著阿辰開始向她說明嫁入赤朽葉家后必須知道的規矩等等。
「這不是什麼騷動,是每天的功課,以後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萬葉笑了起來,男子看似鬆了口氣。又重頭念了一次菜單。然後撥了撥長發,硃紅色的薄唇翕動著說:「你就在這裏等雨停吧。多田萬葉。」
「拜託你啊,新娘子……」
那晚萬葉一邊在心中復誦阿辰的叮嚀,一邊退下。由於房子實在太大,萬葉分不清東西南北,任由曜司牽著她的手走出大廳,來到長廊上時,她瞥見一旁的大柱子後有個三十上下,身材嬌小的女子盯著自己看,那人似乎是家中的女傭。萬葉對她點點頭,女傭卻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沒有回應。這個女傭名叫真砂,是曜司的情婦,當時的萬葉尚未經人事,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等她發現這件事時,已是許久之後的事了。而當時什麼都沒察覺的萬葉就讓曜司牽著手,彷如夢遊般走在光可鑒人的走廊上,不時欣賞著左手邊看不見盡頭的拉門上花朵造型的採光窗,或是右手邊廣闊的後院。赤朽葉家聘請好幾個自宮廷退休的園丁,每天細心照料。將後院打造得有如藝術品。
中學畢業后,萬葉就跟同學漸漸疏遠,不過她曾兩次遇到綽號凸眼金魚的黑菱綠;一次是在漁港,另一次在鎮上新建的商店街。
「我哥哥死了,他的身體散成好多塊。得用鏟子和水桶才有辦法收屍。你能幫我燒垂盆草,叫山裡的人來幫忙嗎?」
此時,萬葉第一次感受到,眼前這個溫柔的女人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而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人。養母與養子之間,命中注定存在著一道深深的鴻溝啊。母親是村裡的女人,而我是山裡的女人啊。雖然被好心的村婦收養,但是從山裡來的萬葉終究覺得自己沒辦法變成養母那樣的女性。
某天傍晚,萬葉一如往常和朋友在茶屋看電視看得入迷,巧遇許久不見的凸眼金魚。自從三年前她們在上紅和下黑的分界線分手后。兩人就沒再見過面了。她們發現到對方后,默默地點頭示意。或許是喝膩了泡泡茶。凸眼金魚叫住老闆說:「大叔。給我一杯咖啡。」她還是一身暴發戶打扮,穿著鑲有金色圓珠的黑色連身裙。戴著小鐵鎚造型的耳環,燙了頭髮,外凸的眼皮上還擦著眼影。
這下男子的臉也紅了。
一輛黑頭車自萬葉身後呼嘯而過。駛向燈火通明的山頂。萬葉想,這一定是赤朽葉少爺的座車。她一陣納悶,少爺怎麼不像其它男人買醉。買女人。反倒像個女學生似的一個人在茶屋喝茶,悶著頭讀書,還真是怪人一個。也想起他那頭不似萬葉的那般粗硬、如絹布般絲滑柔頤的長發。
來到連結大紅綠車站與中國山脈、沿途少有人煙的鐵軌邊時。凸眼金魚停下腳步。數十公尺的鐵軌之間,散落著看不出是人還是動物的血跡和屍塊。凸眼金魚準備的一隻木箱沾滿了露水,孤零零地被捆在一旁。萬葉全身顫抖著找來了垂盆草,用火柴點燃草堆。
「綠……」
那人穿著寬大的和服。
和服不斷發出哭喊聲。
「是。山風實在太強了,連花轎都給吹壞了,我就自己走上來了。今天的風真強。」
裝有屍體的木箱已經不見了。
不知名的男子於是拿起先前讀到一半的書,將視線移回書頁上,書里的字萬葉從沒見過,還是橫著寫的,她猜想那可能就是人家說的英文小說吧。她挑起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讓我們談場裸身的戀情宛若人魚
說完,凸眼金魚粗魯地攪拌咖啡,不再說話。這時有人轉了電視頻道,傳來了流行歌曲的樂聲。畫面上兩個身穿白色禮服的可愛女孩,各持一隻麥克風架。她們看上去清新脫俗,就像可愛的洋娃娃,和鄉下的女孩截然不同。《戀愛假期》的旋律一響起,店裡的女孩就大聲跟著唱和,模仿起歌手的舞蹈動作,開心地又叫又跳。
「真的很怪……」萬葉回想起剛才撞見的詭異景象,點了點頭。
「可是我相信啊。」
接著,萬葉又陸續看到了供奉不知名神祉的紅色鳥居、孤零零的墓碑,被水潑濕且綁著草繩的大石頭等等。沒多久這些東西也不見蹤影,取代的是赤朽葉家分房的紅色宅院映入眼帘。宅院屋頂鋪著紅瓦,籬笆上掛滿枯朽的紅葉,由於地處山風交界之處,紅色的籬笆全被山風吹歪。像是指向山下的無數只箭頭。這時一陣強風襲來,將花轎吹得傾斜,暗紅色的紅葉在空中狂舞,彷佛濺起的血花。這股強風像是在說「不準靠近!快離開!」有著自身意志似的固執地想吹倒花轎,那股力道就像有個巨人正伸出無形的手指在推著。迎親的鼓樂越來越小。老爺爺手中的海螺被風捲走,吹落坡道上。銅鑼也被吹走一個,再也無法敲出聲響。連笛子也被風吹斷,只能呼呼吹出風聲。赤腳扛著圓形花轎的壯丁們發出吼聲,簇擁著花轎奮力往上走,樂手趕忙拋下手上的樂器,上前幫忙抬花轎。但風勢越來越大,連分房的男僕們也跑出來幫忙,緊接著從各棟紅色屋舍陸續走出幫手,連一些身材魁梧,綁著吊袖繩的女傭也加入推花轎的行列。眾人口中一齊「嘿咻!嘿咻!」喊著。洪亮的口號聲響做雲霄,似乎想將強風吹散。
阿辰一派輕鬆地說:「你果然辦到了,真不傀是山裡來的孩子。」她拍了拍手后,頓時擁入許多賓客和仆佣,著手準備喜宴。
曜司饒富興味地看著萬葉拙劣的筆跡,接過點菜單,大聲念出:
「啊……」
要燒垂盆草,表示綠的哥哥是自殺而死,雖然萬葉早在幻影中知曉這個結果,還是很替他難過。
這時,菜單上的字忽然發出怪聲,不停扭動著。變幻了字形,就像她每次心情激動時會看到的那樣。這些字彷彿有了生命,一陣蠕動后變成六個大字。萬葉死盯著這幾個字,可惜還是看不懂,她向曜司借來鉛筆。舔了舔筆芯。在點菜單背後描下了這幾個字。
一、締結契約之男女雙方將在上帝的見證下合為一體,創造新生,並遵循此一旨意,永生共事幸福。
在閃爍著金光熱情的沙灘上
「原來如此……」
「哥哥變得很奇怪。不過也是。一個連鮪魚船都上不了的男人,怎麼可能上戰場呢?總之。他變得怪怪的。去年總算回到家了。」
和服哭了。
那是家泡泡茶店。在店門口避雨的,除了萬葉。還有一對迷路的野貉父子,一個人二隻貉。
八岐大蛇呀嘿咻嘿咻
仔細一看,黑色和服上交雜著些許紅色花紋。萬葉正想問對方是誰,才想到眼前出現的應該是幻影。她靜靜地靠上前去,發現和服裡頭沒有人,衣服上沾粘著許多看似內髒的碎片,像是紅色的油污,在黑暗中發出粘膩的光芒。
「沒什麼……」萬葉搖搖頭。
萬葉披上厚棉外套飛奔而出,來到黑菱綠身旁后,忙問:「怎麼了?」凸眼金魚使勁攀住萬葉的肩膀,搖晃著她問:「你家有沒有鏟子?」
「說的也是,就連我也一直把他當成是你。」
讓我們談場裸身的戀情宛若人魚
收音機里反覆播放著雙胞胎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戀愛假期》。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個頭矮小、身材卻像財神惠比須的赤朽葉夫人會挑選「邊境人」的子孫萬葉當她的兒媳婦呢?萬葉一直想不出答案,而這一夜也越來越深了。從這晚起到三個月後出家的這段時間,她在這間工人宿舍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九-九-藏-書的孤寂。
一陣夜風吹來,輕輕吹勤了她們和弟妹所在的蚊帳,院子里的菜苗和波斯菊隨凰搖擺著。養母坐在睡滿小孩的蚊帳里,毫不遲疑地說:「當時我想,總有人得把你留下來,我們夫妻倆又最年輕,我一直覺得男人就應該勤奮工作,女人則負責生養孩子,既然如此,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重要了。」
這時。突然有人緊緊抓住萬葉的肩膀,那隻手很小,像是小孩的手。萬葉驚叫了一聲,轉過頭去。
婚禮前兩個月,赤朽葉家派來了媒人。這人和赤朽葉赤鐵關係密切,聽說任職于政府機關,他和他的夫人將一份結婚契約交給了萬葉。由於萬葉不識字,擠在兩旁的弟妹便大聲替她念出契約內容,念誦的聲音大到連三戶人家外都聽得見,附近居民紛紛聚集到院子來。
三、為人夫者有義務盡全力疼惜並保護妻子,為人|妻者有義務盡全力尊敬並扶持丈夫。
他們是真的存在,而且還前來幫忙弔祭綠的哥哥。
「你剛才說過了。」
「先不要間這麼多,過來坐下就是了。」
看在她眼中,只覺得那個小孩像個不祥、也稱不上可愛的失物。這時的萬葉,總算有勇氣提出這個她一直想不透、也不敢問的問題。
「幹嘛?愛欺負人的孩子。」萬葉大方地回答。
那年萬葉剛滿十七歲。一天,她幫忙跑腿,到鎮上買米、味噌和弟妹的換洗衣物。那時候每到傍晚,街上隨處可見身穿黃綠色制服的工人和自衛隊員,幾年前政府成立了防衛廳,而「保安隊」也改成了「自衛隊」這種怪字眼。這群男人喝酒、賭博。在鬧區里新開的百貨公司買進口服飾或皮鞋出手闊綽,不然就是在名為「宵町巷」的酒店街買女人尋歌。天一黑。男人們的舉止也眼著下流起來,萬葉因為長相特殊,男人往往只是好奇地打量她,不至於對她輕浮,因此她也就不怕在傍晚出門。
二、在這一體之中,女以男為夫,男以女為妻。
「你也要生很多的孩子,好好對待你的夫婿唷。身為女人。你唯一能報答赤朽葉家的,就是生很多孩子。」
「怎麼啦?難得今天那麼適合洗衣服。」
綠如此堅定的雙眼。映照出星星微弱的光芒,閃閃發亮。
丈夫裝作沒聽見妻子的疑問。洗完澡就早早上床了。隔天早上。他要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則難得換上西裝,兩人一起上山去了。
「就在剛才,他街向一列載貨火車,被撞得粉身碎骨。」凸眼金魚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果告訴我父親,他鐵定不會幫哥哥辦喪事,一定會把他的還置當成死牛一樣草草處理掉。我家已經不把哥哥當家人看待了,都怪他丟家裡的臉,所以,所以他們、他們……他們一定不會幫他辦後事的……」凸眼金魚低聲說著。
「我?去做什麼?」

萬葉掃視著三個新家人:康幸別開視線苦著一張臉,而阿辰則像毫不介意,笑咪|咪地回望她。至於她的夫婿曜司,正翻著從懷裡取出的洋文書,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毫無興趣。
那一年,滿懷理想抱負的年輕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團民所得倍增計劃」,宣稱要讓國民所得在十年內增加一倍,席捲政壇。政府宜稱將帶領日本走出戰後的荒蕪,喊出產業升級、農業近代化、大幅提升國民能力等口號,當時的鋼鐵業、汽車工業和建築業搭上了絕佳的景氣,老百姓夢想著飛黃騰達,賣命工作。年輕人帶頭拋下戰敗的衝擊,人人都堅信唯有經濟發展才是通往未來的康庄大道。
萬葉不自覺地說出:「希望我們合得來。」
在視線盡頭,可見山上紅色的赤朽葉家大宅。只見敞開的大廳里強風肆虐,兩片榻榻米被卷上了天空,相撲似的相互拍擊,風停之後,才突地掉落地面。萬葉心想。今年的山風真是太強了。而宅邸庭院里開滿的各色花朵,也被強風颳得花辦四處飛舞,散落在萬葉及小狗四周。「好美啊……」萬葉喃喃地說。這時小狗的小主人沖了出來,大叫:「那是我的狗!」把小拘從萬葉手中搶了回去。
凸眼金魚說完瞪大眼睛,尖聲怪笑。以上就是久別重逢后兩人的全部對話。自這天之後,她們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機會見面。那年夏天,一個身高超過兩公尺、酷似力道山的男子成為凸眼金魚家的招贅女婿。婚禮當天,魚港區最大的產業道路實施交通管制,凸眼金色一身穿金欄緞子的新娘嫁衣,和夫婿兩人遊街了將近一公里。
「我沒有不願意。」萬葉點頭說。
妻子輕聲地說,像在訴說一個秘密。
「你似乎不多話,不過總比聒噪的女人好多了。這總不會是你對我求婚的答覆吧?哈哈。你這人真有趣。」
從這個角度來看,赤朽葉家便搖身一變成了侵略先人,毀壞舊神,帶入新神明的入侵者。他們將原住民趕到深山,佔領土地,蓋了新的風箱煉鐵坊,從此稱霸本地。就這樣,漫長的時間過去了,到了近代,他們又搗毀了風箱煉鐵坊和神明的土地,蓋起近代科學文明的產物——德國熔爐,成立赤朽葉制鐵廠。而這段過去,或許可說是日本歷史、甚至是近代產業的縮影。

萬葉十幾歲的時候,正是戰後的混亂時期。時局瞬息萬變。許多滯留海外的國人自世界各地歸來,逐漸融入當地社會。戰勝國美國派來的魔人麥克阿瑟,將日本改造為全新的國家。回國前留下了「老兵不死,只是凋零」這句名言。兩國簽署了日美安全保障條例,經濟開始起飛。同時間,地方城鎮的少年少女們中學畢業后紛紛到大都市求職,離家自立。儘管這群孩子被稱做「金雞蛋」,其實他們的薪資微薄,工時過長。待遇並不如世人想象中優渥。
曜司將書收進西裝內袋,一手牽著萬葉,另一手鬆了松領口,加快了腳步。萬葉身上還穿著禮服、頭戴新娘蓋頭,動作不方便的她拖著雙腳,儘可能小跑步跟上。然而不管走到哪,她總覺得剛才那個女傭的視線一直跟隨著他們,她加快腳步,想閃躲女傭的目光。就在她覺得已經在這條長廊走上一輩子時,那種被監視的感覺總算消失了。終於來到長廊盡頭。他們沿著後院右轉,這裏似乎有一道結界,阻擋了真砂的視線。曜司帶著萬葉又拐了幾個彎,她轉得頭都暈了,曜司則繼續在這個巨大迷宮裡穿梭自如,朝深處走去。萬葉走著走著,開始喘不過氣來,她這才發現原來長廊是有坡度的,依山而建的後院原來是一片緩坡,院里可見清澈的流水和小川。甚至有像模型般的小瀑布。萬葉連連發出驚嘆。她一向喜歡園藝,畢竟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可不適合蒔花弄草,但隔天起,她便迫不及待地成天往後院跑。兩人繼續走在光滑的長廊上,萬葉覺得像爬山一樣。氣喘吁吁,好不容易來到盡頭。抵達一間小和室;這裏就是新婚夫婦的洞房。
下黑的人私底下取笑凸眼金魚當天的摸樣說:「她身上的金色禮服簡直就像屏風,戴著黑色的新娘蓋頭,髮髻上插著一堆金色頭飾,就連襯衣和足袋都是金色的,踩著黑色草鞋。我從沒見過打扮這麼誇張的新娘,簡直活像敲鑼打鼓的賣貨郎!」
紅綠村裡沒有人料想得到,這年夏天除了「下黑」那場金光閃閃的婚禮外,還會舉行另一場更華量、更優雅的婚禮。就連萬葉本人,也只是像往常一樣照顧弟妹。完全沒想到這次會輪到自己當新娘。

男子翻著書頁。懶洋洋地說:「我叫赤朽葉曜司,你應該聽說過吧?」
她落在柔軟蓬鬆的棉被上,長發散成巨大的黑色蒲扇。房裡的燈放射出濕潤的橙光。萬葉從未體驗過如此柔軟的觸感,躺在這床高級的硃紅色棉被上頭,讓她宛如置身雲端。萬葉彷佛被這床被子吞沒一般,整個身子都深陷在裡頭。被鮮紅色的世界包覆。棉被像在對她說:「你已經是赤朽葉家的人了。」
山坡中段的「上紅」宿舍中,年輕夫妻——雖然這時兩人已經不年輕了——開心地聊起這場婚禮。萬葉的弟妹們也到產業道路湊熱鬧去了。妹妹模仿凸眼金魚、穿著木屐的弟弟則模仿新郎煞有其事地走著,笑成一團。弟妹們還撿了一些現場拋灑的金箔麻薯回家,晚餐時全家吃著久違的麻薯,門牙上黏了一堆金箔。孩子們咧著嘴露出牙齦,取笑彼此的樣子。總之那一天,就是那麼一個可慶可賀的日子。
取而代之的,開始起風了。一陣風從緊閉的門縫溜進來。吹熄了燈籠的火焰,屋裡頃刻間伸手不見五指,只剩下窗外射進來的一道月光。就照在萬葉眼前男子纖細的脖頸上。他的脖子,有如白蛇般發出濕潤的光芒。
萬葉回想起凸眼金魚曾說:「我好想和哥哥『談場裸身的戀情』。」萬葉心想。這就是愛了。愛漂亮的凸眼金魚,愛上自己漂亮的哥哥。
我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外婆說。中學畢業后,萬葉就在家裡照顧年輕夫婦——雖然這時他們已經不再年輕,畢竟曾是精力充沛到願意收養棄兒的夫婦,至今仍是活力十足,毫不顯老——生下的弟妹;有時也到附近的農家幫忙。賺些零用錢。萬葉很喜歡養父母,固執地一心想永遠和家人生活在這間小小的宿舍里。
「泡泡茶,昆布茶,粗茶,咖啡、紅茶、栗子羊羹,芋頭羊羹、黑豆羊羹、五色豆大福……」
篝火燃九九藏書起的紫煙,在夜空中左右搖晃,緩緩持續向上攀升,像是一條牢固的紫色繩索,彷佛只要抓住它,就能爬上天際。
你的親吻令我忍不住嘆息
「我會好好對待我的丈夫。」
她的臉飽經風霜,歲月在上頭留下了相應的痕迹。儘管如此,那張臉仍然看得出昔日丰采,透著一股不可思議的亮澤。
萬葉和凸眼金魚拿著水桶和鏟子走下山。寂靜寒夜,月光將兩人呼出的白霧染成青白色的,凸眼金魚低聲拜託萬葉,請她保守哥哥死時穿著女裝的秘密。
那年春天同樣吹著強勁的山風,走在坡道上的萬葉幾乎快被風給刮跑,五戶人家外的小孩最近剛養的雜種小狗被山風捲起,發出陣陣悲鳴。從空中飛了過來,萬葉還來不及確認是不是幻影,就急忙伸手將它抓住攬在懷裡,小狗不是幻影。它在萬葉懷中鳴嗚哀鳴,溫熱的舌頭不停舔著萬葉的手腕。萬葉緊抱這個溫熱、濕潤的生物,抵抗著強風,就在這時,眼力絕佳的萬葉目睹了驚人的一幕。
凸眼金魚睜大雙眼,盯著萬葉嬌小、黝黑的耳朵,咽了咽口水。她看起來很害怕,彷佛從耳洞里看見了地獄一般。
「你不知道的話,我也不知道。」
「媽媽說的話,我大部分都會聽。」
剛才上山的路上,眾人也是八岐大蛇,怨靈退散的喊著,萬葉一直很在意。曜司這時抬起頭來,溫柔地替困惑的新娘解說。
和服動了一下。
於是萬葉晾完尿布后,便進屋去了。景氣越好,工廠排放的黑煙也越嚴重,風向不對時,衣服根本無法晾在外面。今天萬葉家正好在上風處,她趁這個機會趕緊把尿布全晾在外面曬太陽。
與你初次邂逅的戀愛假期
婚禮前三個月,多田家忙得雞飛狗跳,雖然婚禮用品都由山上備辦,但郊居的好奇詢問始終不絕,家人每天忙著將狹小的宿舍打掃乾淨。除此之外,為了讓萬葉看起來體面一些,養母每天幫她洗澡,洗凈她那頭烏黑的長發,在她身上撲灑香粉,天天帶著疲憊入睡;養父則是心神不寧地坐在檐廊,仰望著山上嘆氣。

萬葉
萬葉原以為那是因為她是邊境人的小孩,大家不歡迎她。但事情似乎沒這麼單純。因為她發現有些人競雙手合十,對著花轎喃喃自語,像在禱告一般。眼前的景象真是詭異,這群穿著時髦的有錢人,男性大多留著三七分的短髮,女性則多燙著一頭美麗的捲髮,然而此刻他們競像虔敬的老人般,朝新娘雙手合十。
那時已進入冬季,某個寒冷的夜晚,萬葉在睡夢中聽見有人丟小石子擊中窗子的聲音。她怕吵醒家人,小心翼翼地起床察看。打開窗戶一看,發現黑菱綠就站在窗外,外凸的雙眼下掛著兩行海邊女人特有的,咸透了的淚水。
曜司粗暴地拉上紙門,將外文書拋在攝榻米上,藍白色的月光彷佛冰冷的焰火,穿過花朵造型的照明窗,落在棉被上。
筋疲力盡的兩人儘可能將屍塊全撿進木箱后,背靠背席地坐著。這一夜還沒結束,黑暗中瀰漫著血腥味和腥臭味,疲累的兩人意識逐漸朦朧,陷入深沉的睡眠。萬葉醒來時,血已經幹了,腥味散去,垂盆草的火苗也已經熄滅。她先叫醒綠。又轉頭看向木箱的位置。
「那個人……不適合我……」
喜宴結束后,裝飾著鯛魚拉門的大廳里,就只剩下盛裝的曜司和萬葉這對新婚夫婦,以及阿辰和她的夫婿康幸四人。阿辰沒什麼變,硬要說的話,她似乎比十年前更矮了點。也更胖了許多。康幸則戴著眼鏡,身材枯瘦。一副學者派頭的他時不時乾咳兩聲,好奇地打量這個初次見面的怪媳婦。
那個晚上,萬葉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一個大階梯,許多任務人、農民、身著西服的男人,踏著沉重的腳步往上爬——那座階梯就名為現代化,眾人滿懷希望拾級而上——然而其中有個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無聲地摔落階梯。
「萬葉。」
萬葉聽見了竹筒添水擊石的聲響,看見後院里用白色細沙排出了火焰圖案,曜司用他低沉的嗓音,說明這是仿照鐵漿的造型設計的。
內臟碎片四處飛散,屋內瀰漫著一股腥臭味。萬葉回想起綠的哥哥拉起衣擺時露出的毛茸茸雙褪。以及小解之後垂在雙腿間的東西。和服還在繼續哭嚎。內臟碎片仍在飛濺,這時萬葉隱約聽到一個聲音說:「幫我燒垂盆草。」她用力點了點頭,然後眼前的幻象與那股萬葉從未嗅過的腥臭味,便隨著長夜將盡,慢慢散去。萬葉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黑菱綠在內。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
總是夢想甜美戀情少女的心
「是嗎?原來如此。」
萬葉想,他們來過了。
「啊……」
「那個人……是誰?」
簇擁著萬葉上山的迎親隊伍低聲說著:「拜託……拜託……」他們的祈禱宛如一波波聲浪,一邊說一邊退下。萬葉還聽到其中有人說出「怨靈退散」幾個字,但她無暇回頭觀望,忙著打理歪掉的蓋頭、凌亂的禮服。最後,她輕脆地踩響金草鞋,穿過赤朽葉家的大門。
「啊……」
「怎麼啦?」
「這附近常有山裡的野貉被火車碾過,現在又是晚上,駕駛先生應該沒發現壓死的是人。不過天亮之後。他們就會發現火車上沾到的血跡和屍塊,知道壓死人了,這樣一來,會引來很多人。我們一定要在那之前把這裏整理乾淨,我不想讓大家看哥哥笑話。」綠說道。
「綠……」
萬葉忙轉過頭去。看到三年前曾在茶屋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也就是她未來的夫婿。他和從前一樣蓄著長發,有著細長雙眼和鮮紅薄唇,身材高瘦,手腳很長,穿著絲襯衫和黑色晨禮服。手上還拿了一本讀到一半的厚書。在他身旁的,就是那個長得像財神惠比須的阿辰,今天她換上了隆重的日式禮服。
萬葉嚇壞了,抬頭看著曜司蒼白的臉孔。
等到她哥哥回到家,目送他踏進黑菱家的黑色大門后,凸眼金魚也遮遮掩掩地溜進家門。
「有。我有上學。不過就是學不會認字,也不會加法。不管怎麼努力,就是記不得。」
某天晚上,萬葉買完東西,她穿過漁港邊的一家廢棄工廠抄近路,正要回家。當晚天氣很好,群青色的夜空下,藍白色的月光照射在荒廢的廠房上。這時,萬葉瞥見凸眼金魚竟從斜傾的廠房裡走出來,只見她低聲哼著不知名的旋律,突地拉起了和服下擺。
「萬葉,過來這裏坐下。」
「對啊。」養母想了一會兒,接著說:「我還小的時候,戰爭開始了,大家都沒東西吃,生活很貧苦,和那時比較來,這裏的生活簡直像天堂。那時候男人們都去當兵,政府鼓勵大家多生產,小孩越多越好,都說小孩就是寶。跟那時比起來,我們到這裏的生活已經好太多了,而且小(校:這裏似乎缺什麼,但我沒圖)
「對,我們長得很像吧。」
萬葉沒有應聲,打量著曜司修長的身形、細長的雙眼,彷佛擦了口紅般的唇色。她心想,阿辰如果變瘦,應該就是這副摸樣吧。就在她歪著頭想象時,男子說話了。
內髒的碎片就像眼淚一般滴滴答答脫落,鮮血也自血染的和服上滴落。
「喔……」
萬葉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會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們合得來,不過我看……」
「你居然不知道,我還以為村裡的女孩對我評價很高呢。」
萬葉兩頰通紅,不是因為少女情懷或風花雪月,只是因為第一次有人對自己提及終身大事,讓她又驚又羞。她不說話,低頭把玩著那張根本看不懂的菜單。
「嗯……」
「但是就算裝進了木箱……」

「喔,就是母親的意思。」
婚姻契約
「嗯。」
「……跟什麼樣的男人?」
「我要結婚了。」
他細長的脖子在月光下微微泛青,每咽一次口水,喉結就劇烈蠕動著。就在萬葉看得出神之際,店老闆點上了燈籠的火,店裡瞬時明亮起來,彷彿開滿了火花。
「我也不知道。綠,我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
「身材結實、很會工作,長得很醜的男人。」
那晚,萬葉打開碗柜上年輕夫妻買來的收音機,收聽著新聞,相聲和流行歌曲。二十歲的萬葉托著雙頰,斜著頭坐在矮桌前,耳邊傳來那首今年已經聽過無數次的情歌。
「他是怎麼死的?」
那天晚上,萬葉的養母點起了玄關的燈籠,全家人一起等養父回家,但他卻困在宿舍區的巷弄里團團轉,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心想:「該不會是被狐狸捉弄了吧?」緊張得直擦汗。回到家后,妻兒們一起到玄關前列隊歡迎說:「爸。你回來啦。」養父脫下沾滿汗水與油污的黃綠色工人制服。對養母說:「明天去山上一趟。」
皎潔的月光映著凸眼金魚的臉龐,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為了追上穿女裝的哥哥。她跑過廢棄工廠。萬葉不假思索也追了上去。
花轎以龜速緩慢移動。儘管清早就出發。來到坡道盡頭的紅色大門已經過了中午。萬葉吹著略寒的秋風坐在花轎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花轎旁有許多古裝打扮的樂手,清一色都是男性,有吹笛的、敲銅鑼的,還有吹海螺的老爺爺九_九_藏_書,四周鑼鼓喧天。花轎繼續緩慢移動,接近中午時分時,總算抵達坡道上段的「高見」宅邸區。萬葉從花轎的窗子可以看見外頭,經過山下的工人宿舍區時,引來許多好奇民眾圍觀,熱鬧得像廟會一樣;山上的氣氛卻明顯不同,人們不發一語,紛紛對萬葉投以畏懼的眼光。不管是身著高級西裝、散發都會氣息的男子,或是他們出身高尚教會學校的太太們,甚至是她們懷裡穿著絲絹衣物的小孩,全都誠惶誠恐地看著花轎。
啊愛情的愉悅與你共度的彩色時光
兩人口中喃喃說著:「一定是被狐狸給捉弄了。」進屋后,他們叫住正在院子晾尿布的萬櫱。
取而代之的是德制巨大熔爐聳立的大型工廠。那裡的工人成了村裡最趾高氣昂的一群人。工人們領著高薪,連鎮上酒家對他們也禮遇有加,酒店的媽媽桑常暗中較勁誰的工人貴客比較多。還爭相將女兒嫁給他們。這些工人和以前的鐵匠不同,他們的工作是維修機械,彷佛自身也成了機器的一部分,化身成一枚小齒輪。這群年輕工人擁有的是技術、職業的光榮感。以及戰後全新的價值觀。他們代表了戰後的產業,是近代理性主義下的產物,儘管日本戰敗,他們仍然堅信自己的未來是光明的。
「想吃什麼不用客氣儘管說。我最喜歡稀奇的事物了,就像這本書。還有你的長相。來,這是菜單。」
「可是赤朽葉家的人怎麼可能娶個棄嬰,就算阿辰這麼說,其它人也會反對吧……」
「身首異處而死。」
萬葉受她的哀傷感染,也不禁跟著加快了腳步。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剛開始萬葉以為喜宴上除了赤朽葉家的親族,還邀請了一些工人,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那些工人只不過是幻影罷了;出現在喜宴上的,全是將在未來因公喪命的工廠工人。萬葉看到一個熟識的工人,不過看上去要比現在的他老一些,對方少了一隻手,在席間走動著。他發現萬葉在看他,想跟她打招呼,才發現自己的手斷了,不解地望著自己的身體。其中也不乏一些年輕工人。在萬葉注意到的同時,他們的身體也起了變化,不是半個身體燒焦了,就是失去了一隻腳。萬葉也知道制鐵廠里經常發生事故,很多人今天還工作得好好的,隔一天就失去謀生能力。出現在喜宴上的,全是將來會因公受傷或喪命的人。一直靜靜喝著酒的曜司注意到萬葉的眼神不尋常,問說:「你怎麼了?」
康幸伸手扶了扶眼鏡,低聲回答:「我才不相信什麼怨靈、山裡人的小孩這一套。都已經是科學時代了,還說這些做什麼。」
養父搔著頭說:「我們完全摸不著頭緒,他們叫我們上山,說要娶你當媳婦。我說自己只是做工的,家裡沒錢辦嫁妝,但他們說沒關係,只要帶你過去就行了。當然,如果你不顧意,我們就回絕掉。」
然後她便將十年前和赤朽葉辰的對話,以及三年前躲雨時巧遇赤朽葉曜司的事,告訴了養父母,夫妻兩人聽了納悶不已。
綠是否就是藉著這樣的想法,讓自己走出失去兄長的傷痛呢?
她走上前,拍了拍綠的肩膀。
她看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雙眼外凸,雙肩瘦弱,臉色蒼白異常。萬葉這才發現,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黑菱綠,不過卻和從前打扮招搖的黑菱綠判若兩人,身穿樸素的黑底白碎花和服,頭髮紮成兩束,一點也不漂亮。她怨恨地瞪著萬葉,低聲恐嚇說:「不準把剛才看到的告訴別人!」
除了那次和赤朽葉家怪少爺的奇遇外,萬葉並沒有其它姻緣,每天悠閑度日。再說她照顧弟妹的差事也不容易,平時要張羅他們吃飯,幫忙洗衣。假日則手牽著手帶他們逛百貨公司,在頂樓看演歌歌手表演,或到餐廳吃兒童套餐。回程偶爾還得背累得睡著的弟弟返家。
弟妹們都睡了,家中只剩大人還醒著。養母望著院子。三戶人家外,有口公用水井,最近因為自來水工程普及,那口井也荒廢了,頂多隻有夏天時拿來冰鎮西紅柿、西瓜、汽水,或是沖涼時才會派上用場。當初萬葉就像個人偶般站在井邊,不過當時盛開的牽牛花早已枯萎,現在只剩半枯的長春藤陰森地纏繞其上,不時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媽媽?」
「他有個已經下聘的未婚妻,但是哥哥變成這樣,對親家很過意不去,所以我們沒告訴對方哥哥還活著,讓他們以為哥哥死了,把女兒嫁給別人比較妥當。哥哥被關在倉障里,可是他會穿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樣子跑出來。不管我父親怎麼教訓他,交代家人把門鎖好,他照樣都能溜出來。這麼一來,我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了。否則大家看到兩個黑菱綠,不就會起疑嗎?」
年輕夫妻相視微笑,弟妹們也在一旁觀望事情的進展。既然萬葉本人不反對,那麼她嫁入赤朽葉家的事就成定局,這件喜事自然也成為這一帶前所未聞的大新聞。當晚,丈夫立刻動身上山,正式答應了這門親事。
回到宿舍后,萬葉立刻清洗水桶和鏟子,洗去手腳和身上的血腥味。然後,她把鐵炮玫瑰插|進水杯里擺在窗前。
「媽,你們為什麼要收留我呢?那時候你們還年輕,日子也不好過,何況我是被丟在三戶人家外,又不是自家門口。」
故事從一九五三年起,一口氣跳過七年,部分原因是萬葉不記得那段時間是怎麼渡過的。那時萬葉已經升上中學,仍舊不識字,連簡單的計算都學不會,而凸眼金魚對她的霸凌也變本加厲,使她不由得嫌惡起自己的生活。萬葉說那時期的事只記得兩件事:一件是她又看見了「獨眼龍男」,當時她在坡道上拚命追著幻影,差一點被電動三輪車碾過;另一件是一九五五年春天,第一陣颳起的山風格外地強勁。
戰後是男人的時代,對勞動人口的需求,造就了力量至上的時代。而那個在階梯上摔倒的,是個像女人般的男子。他是綠的哥哥,萬葉呻|吟著睜開眼。在全家擠在一起睡的窄小卧房中,她看見有個人站在房裡。
村人都以為這個身穿黑色和服、頭插金色發簪的少女就是凸眼金魚,但事實上,不知從何時開始,作這身打扮的就已經不是黑菱綠本人了。一直到現在,知道這個秘密的也只有黑菱綠本尊和外婆萬葉兩人。喔,黑菱家的長輩當然也知道,只不過他們一直絕口不提這件事,連對後代子孫也嚴守口風。
「就是山上的少奶奶啊,而且還是最上面的那一戶。不知道為什麼,赤朽葉家的少爺說要娶你為妻,我們也搞不清楚狀況。萬葉,你和少爺很要好嗎?」
綠抱著兄長部分皮膚脫落的濕滑頭顱,看起來很重似的、搖搖晃晃走回來。她將頭顱放進木箱,黑亮的長發上還插著數支金色發簪。接著,她又拖來一條長滿體毛的腿。途中抽噎了起來,呆愣在一旁的萬葉這才回過神來,上前幫忙綠將那條從大腿根部被截斷的腿托起,放進木箱,然後再回到鐵軌上。
「他能活著回來,已經是奇迹了。」凸眼金魚緊咬下唇。跟在左搖右晃的哥哥身後。
新嫁娘呀嘿咻嘿咻
宴會一直持續到日落。天黑了以後,有些男賓客陸續前來向阿辰告辭;而未來的亡魂們也一一來到萬葉面前,鞠躬致意后消失無蹤。
「是嗎?」
凸眼金魚在咖啡里放進幾顆方糖。突然開口說:「喂,撿來的孩子。」她們各自的朋友都嚇了一跳,來回看著兩人的臉。
「聽說新郎很高大喔。」
因為家裡小孩多,還有需要整天看護的幼兒,萬葉一早換尿布、洗尿布,還要拔院子里的雜草,忙得團團轉。過了中午,夫妻倆鐵青著臉回來了。
萬葉抬頭看向群山。
「啊……謝謝你。」萬葉低下頭。
紅色大宅里靜得出奇。就連空氣都特別清新、冷冽,感覺和山下不同。山上人說話的語氣就像漣漪般輕柔,高尚極了,宅邸里也沒有四處亂跑、臉上掛著鼻涕的小孩。萬葉心想,這裡是天上的世界啊,我已經穿過了紅色的天國大門了。又想,自己該下會嫁到一個怪地方了?由於大宅接近山頂,她不斷地看見幻影。抬頭看向天花板,上頭有數根和頂樑柱一樣粗的大樑,她在樑柱之間的陰影處。居然看見了久違的獨眼龍!他的右眼雖然瞎了,左眼卻透著溫柔。在已經成人的萬葉來看,他的年紀大約四十齣頭,相隔多年又看見他,萬葉不禁露出微笑,但又馬上想起自己已嫁作人婦,儘管對她而言,今天的婚禮就像朦朧的夢境,一點也不真實。正當她微笑著仰望天花板時。阿辰打破了沉默:「真開心你終於嫁到家裡了,我還真擔心你上不了這個坡呢。」
萬葉兩次都只是遠遠看著,並沒有出聲招呼。凸眼金魚一如兒時,穿著豪奢的黑色和服,頭上插著數只金色發簪,木屐踩得哐當作響,招搖地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下。之前簇擁著她的男孩們都已經開始工作。現在她總是一個人行動。她的腰桿挺直得有如男孩,袖擺隨著腳步擺動,走路時魄力十足,姿態優美。萬葉從沒想過,那個一臉彆扭的凸眼金魚竟然會出落得這麼標緻。凸眼金魚總是黃昏之後才現身,在染成暗玫瑰色的海邊天空襯托下,只見她搖曳生姿,那畫面宛如一幅美麗的畫。
窗外的雨停了。
男子用食指敲了敲原文書堅固的書皮,萬葉點點頭,心想這一定是那些時髦的外國https://read.99csw•com字眼。
「因為制鐵廠容易發生意外,熔爐雖是現代科技的產物,卻像生物一樣難以捉摸,在那裡工作久了,反而容易迷信。只要發生意外,就會有人說是怨靈作祟。」
當她閉上眼睛,接下來的一切。便進入了朦朧的夢境之中。
這時的萬葉總算交到幾個手帕交,經常相約到茶屋喝泡泡茶。她常常看著店裡的黑白電視,出神地張大嘴巴。忘了手上的牙籤還插著五色豆。

「什麼?」
「這是什麼?你不是不識字嗎?怎麼突然寫起字來,真是莫名奇妙。」
僕人們燒了開水幫萬葉凈身,梳頭師傅梳開了萬葉未經修剪的長發,將發尾剪齊至腰際,塗上山茶油向上盤起,不一會兒工夫就梳好了高島田髮型。接著有人在萬葉的臉上拍上厚厚的白粉,在嘴唇點上朱紅,純白色的新娘蓋頭幾乎遮住整張臉。萬葉穿上純白禮服,華麗的金草鞋,瞬間化身為高貴的新娘。整裝完畢后,她坐進姍姍來遲的花轎里,緩慢、無聲地朝著山上前進。
時代的巨輪不停向前滾動,近代化的腳步越來越快,從赤朽葉家族的制鐵廠也可看出時局的改變。戰前在風箱煉鐵坊工作、對手藝引以為傲的老師傅們,現在只能蜷縮在山腳下的陋屋裡,成天無所事事。村裡成立了傳統工藝保存會。展示著必須燒柴生火的舊式爐灶,江戶時代流傳下來的天秤型風箱等器具;也製作了大型廣告牌,介紹收集鐵沙的方法等等。此外,還請來了老師傅,向造訪參觀的孩童解說昔日的煉鐵方法,哼唱著從前操作風箱時傳唱的歌謠給孩子們聽。很受村裡的男孩歡迎。儘管如此,從前需要花上數十年工夫拜師學藝,受人尊崇的古老技藝,仍是不敵時間洪流。就此步入歷史。
世界宛如成了一座階梯,所有人爭先恐後、不停向上爬。
「我不想讓大家知道。哥哥生前打扮成我的樣子在外頭走動。」

那一瞬間,她看見了未來。店裡吹起一陣風,風裡夾帶著如雪花般的粉紅櫻花辦,包圍住他們倆。萬葉見到曜司的頭像玩偶一樣被扭斷,頭顱飛了出去。眼前的曜司長發披散在肩上,而幻象中的他。一頭斑白的長發整齊地扎在腦後。那個初老的曜司頭斷之時,臉上還掛著微笑,被切斷的頸部噴出赤朽葉色的鮮艷血沫,就像太空梭升空時火箭射出的火焰。漫天的櫻花辦如群蝶飛舞,接著捲起一陣旋風,層層覆蓋住失去頭顱的曜司。下一秒,影像開始倒轉,頭顱又歸位,漫天花瓣也消失了,眼前的赤朽葉曜司又恢復成年輕容貌。萬葉手拂著胸口說不出話來。曜司則不解地看著那六個字。
「等到國家富強起來,大家認真工作。一起努力,說不定到我們兒孫輩那一代,娘娘腔的男人再也不用年紀輕輕就走上絕路。你說對不對?」
「所以,多田萬葉,我會和你結婚的。」
基於上述三點內容,即日起自公元一九六三年八月,赤朽葉曜司與多田萬葉將締結此一契約,並各自於下方簽署姓名以資證明。
孤身一人來到夫家的萬葉,和曜司並肩行了婚禮,在神明面前立下誓言。酒宴中,她一直靜靜地坐在一旁,突然冒出一堆親戚。實在讓她眼花瞭亂。
凸眼金魚啜了一口苦澀的咖啡,整張臉皺成一團。擅自拿湯匙挑起萬葉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她苦著臉咬碎豆子,痛苦地呻|吟說:「我好想和哥哥『談場裸身的戀情』,我喜歡長得漂亮的男人,比起照鏡子。我更喜歡看漂亮的男人。」
萬葉懷裡抱著米和味噌,快步走在街上時,天色轉眼間暗了下來。當她發現不是天黑,而是黑隆隆的烏雲罩頂時,天空已經下起雨來。萬葉擔心只用油紙包裹的味噌會被雨水打濕,趕忙躲進最近一家店的屋檐下。
「不管是大房或分房,沒人敢違背媽媽的意思。她太恐怖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繼承人。結婚對象隨便我挑,我就選一個最強的男人。我不在乎對方的長相。」
「如果是這樣的話……」
「垂盆草……」
雨越來越大。嘩啦啦的雨聲中,幾乎聽不見男子的聲音。茶屋老闆將門關上,點上燈。兩盞橘紅色的燈籠,在店裡前後相互輝映。
萬葉的蓋頭被夫婿取下,抹上山茶油梳起的高島田髮型也被拆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沒辦法了。萬葉心想。同時她也感受到,現在抱著她的不只是眼前這個男子,還有整個赤朽葉家的力量。儘管她不懂這股騷動究竟有什麼好,痛楚和苦悶也沒有消失,不過一想到自己受到這棟紅色大宅保護,想到自己待在山裡。心情便莫名地平靜。
其實大家眼中的凸眼金魚,是綠的哥哥。
山風總算停了。
見萬葉搖頭,男子——也就是赤朽葉家的繼承人,傳說中的敗家子曜司,露出失望的表情。
就在這天晚上,也可能是隔天晚上或後天晚上。萬葉懷上了第一個孩子「淚」,也就是赤朽葉大房的繼承人。
這一夜,她從剛結為夫婿的曜司身上感受到狂野的節奏,曜司的動作彷佛要持續到天長地久,遲遲不肯結束。萬葉承受著痛楚和苦悶,進行到一半時累癱了身子,她抬頭看著夫婿,疲憊不堪地問道:「啊,這股騷動究竟是什麼……?」
曜司褪下了禮服,萬葉看見他身上長了一個黝黑,兇猛的怪東西。她想起幾年前在沿海的廢棄工廠撞見綠的哥哥時,也看過一樣的東西。可是不同於綠哥哥的那僧垂頭喪氣的小兵,曜司身上的是一個威猛的士兵,彷彿高聳的熔爐,就要噴射出鮮紅的火焰。
聽著外面的口號,萬葉的頭都暈了,她沒想到原來嫁人是這麼一件勞師動眾的事。不知不覺間,她也眼著抬轎的唧夫一起喊起口號,儘管不知道為什麼要喊八岐大蛇,但在強風肆虐的現在,她無暇思考這個問題。就在大家「嘿咻嘿咻」聲不絕於耳的同時,花轎的天花板被震壞,轎門也碎了,不久就連轎底也脫落,一身盛裝的萬葉只好下轎用走的。她踩著金草鞋,跟著大家一起喊著「嘿咻!嘿咻!」爬上坡。
妻子嘆著氣說:「再過不久,你就要成為好人家的媳婦了,現在還讓你洗尿布。」說完拿走萬葉手上折到一半的尿布。「前一陣子黑菱家的女兒結婚,辦了一場豪華婚禮,那時還覺得這種事輪不到自己家呢,沒想到你就要嫁到赤朽葉家了,而且是大房的少爺,這麼一來婚禮可就不只黑菱家那種規模了,他們只是一夕致富的造船行。上紅可是貨真價實的豪門世家呢。怎麼辦?我從沒想過可以高攀上這種大戶人家啊。」
「有啊……你怎麼了?」
下一秒,萬葉發現自己竟浮在空中,原來是夫婿將她抱起,拋到棉被上,鬆脫的長發散開,萬葉情不自禁地朝天花板伸出雙手。許多珍貴的回憶片段自心中湧出,在漆黑的房裡飛舞,一一浮現腦海。她突然驚覺:我的身體不再是屬於我自己的了。我已經是這個男人的媳婦,已經是這個家的人了。「再見」兩個字浮上心頭,但她不知那是對那個曾是她獨有的孤獨小宇宙說的,還是向那個佔據她心頭一個重要地位的幻影男子道別。她想起那個十年來依舊無緣相見的獨眼男子,心中焦急不已。這一刻她終於理解,說不定自己是希望和他在一起的,不過她旋即拋開了這個念頭。
被揶揄成「黑金色佛壇」的新娘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在產業道路上,領著迎親隊伍來到黑菱家的暴發戶豪宅。身材高大的新郎一把抱起金光閃閃的凸眼金魚,跨進了家門,她擺動著穿著金足袋的雙足,顯得雀躍不已。
「啊?」
一九六三年,萬葉二十歲。山陰地方的天空,被熔爐的黑煙染成了灰色,和碑野川的河水同色。人們夢想著奢華的生活,終日辛勤工作。
「或許是吧,我和她們沒有往來。」
「你在西伯利亞發生了什麼事?」

她心底湧起不祥的預感,覺得養母認定的價值觀有一天或許將會過時。她在風吹的時候常常能得到預言,儘管她不知道那會不會成真。
「你好漂亮,比女生還適合穿上這身和服。你穿起來真好看。」
「沒有啊……」萬葉搖著頭說。
凸眼金魚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的黑白電視。只要屏幕上的力道山使出空手劈擊的絕招。就會引來觀眾一陣歡呼。因為店內實在太吵,萬葉連人帶椅往凸眼金魚的方向移動,她將耳朵湊上前去,擺出「我聽你說」的動作。
懂事以來,萬葉經常仰望這棟耀眼的紅色大宅,宅邸的庭院寬闊。盡頭聳立著紅光閃閃的大宅。敞開的大廳里,可見巨幅的拉門,上面繪著波濤洶湧的日本海,紅色鯛魚群暢遊其間。視力絕佳的萬葉曾從山下看過這幅畫,不過也可能是在幻象中看到的。此刻,華美的拉門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中,迎接萬葉的到來,除此之外,不見任何人來迎接。萬葉有些困惑,感到呼吸逐漸困難。她一個人站在玄關外,片刻之後,一對男女輕飄飄地出現在庭院里,彷佛從天而降一般。他們笑著對眼前這個沒了花轎的新娘子說:「總算到了,辛苦你了。」
對於這紙詭異的契約,鄰居議論紛紛,萬葉則在眾人的耳語聲中,努力模仿契約上的字,將名字描寫在指定的位置。年輕夫妻則縮在房間一角,敬畏地見證整個過程。兩個月後,婚禮當日天才剛亮,山上的人就到了,如入無人之境般走進萬葉家,叫醒她,開始幫她梳妝打扮。